水渠工程终于接近尾声,阮瑶在炊事班靠着一手好厨艺和勤快劲儿挣了不少工分,掌心被粗糙灶台磨出的伤口也慢慢结痂好转。
赵婆子虽然还是没个好脸色,耷拉的眼皮底下总藏着几分刻薄,但至少明面上的磋磨少了些。李春花似乎暂时偃旗息鼓,可那双时不时扫过来的眼睛里,闪烁的算计如同暗处吐信的毒蛇,阮瑶看得清清楚楚。
临近秋末,山风裹挟着日渐凛冽的寒意,阮瑶知道,漫长酷烈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后山那个隐秘山洞里,曾经救命的野菜野果很快会凋谢掉落,这段时间必须抽空过去多摘些,偷偷做成菜干和果肉干,一点点囤积起来,才能熬过那看不到头的寒冬。
于是,她偷偷跟苗苗约好时间,寻了个下午,借口说上山捡柴火,俩人一前一后,避着人眼去了后山。
俩人一起劳动,手脚麻利,很快捡够了两大捆干柴。把干柴藏在熟悉的灌木丛后,阮瑶便带着苗苗绕到后山的山洞。
她有一段时间没来,许是今年秋光眷顾,山洞附近背风向阳,野菜长得格外肥嫩,野果更是挂满枝头,沉甸甸的,可以称得上硕果累累。
苗苗震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哇!瑶瑶姐,这里……这里的东西够我们吃一个冬天了!就是……就是鲜的估计放不了那么久,会坏掉。”
阮瑶点点头,目光扫过这片难得的丰饶,心下稍安:“我们动作快些,把它们都摘下来。别担心,我教你做菜干和果干,处理好了,能存很久。”
苗苗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听到阮瑶要做菜干果干,那点担忧立刻被兴奋取代,响亮地应了声,兴高采烈地干起活来。
俩人手脚不停,将能吃的野菜野果仔细摘下,搬到山洞深处阴凉通风的地方放好,又费力搬来些石头,在洞口垒了道简单的矮墙,防止夜里野兽进来祸害,这才下山背上干柴回家。
此后半个月,只要得空,阮瑶和苗苗便寻机溜上山。阮瑶仔细教苗苗怎么择洗野菜,用偷带出来的锅烧了开水,快速焯烫野菜后,把它们摊开在洗净的席子上风干,又教苗苗把野果切开,去核,同样洗净沥干,铺在阴凉处让秋风带走水分。
秋日天高气爽,干爽的风如同最耐心的帮手,很快将她们的劳动成果抽去水分,凝结成能够久存的菜干和果干。
看着用旧布小心翼翼包起来的收获,俩人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这日天气晴好,她们美滋滋地抓了一小捧果干,跑到河边晒太阳。清澈的河水哗哗流淌,撞击着卵石,像在唱着一首不知疲倦的、关于自由的歌。苗苗出神地望着远处层叠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群山,小声问:“瑶瑶姐,山的外面……还是山吗?是不是走到哪里,都跟我们这儿一样?”
阮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视线落在天际那抹灰蓝色的山影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冰冷彻骨的雨夜。破旧的屋子里,母亲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半旧的帕子,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气息微弱地一字一句叮嘱:“瑶儿……识字……明理……往后、往后就算再难,也得想法子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话音落下,攥着她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而窗外,父亲和债主讨价还价的嘈杂声音已经隐隐传来。母亲头七刚过,父亲拿了赵家三十块彩礼钱,就像卖牲口一样,把她塞进花轿,卖到了赵家冲喜。
阮瑶猛地从那段湿冷沉重的回忆里挣脱出来,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远山之外。她想起前世在赵家熬日子时,曾偶然得到过几张被用来包杂物的旧报纸和一本破破烂烂的画册。那上面印着高耸入云的楼房、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跑的铁皮汽车,还有穿着整齐划一的工装、骑着自行车的女工人,她们的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明亮又笃定的神情。那些模糊却崭新的图像和密密麻麻的铅字,像一扇突然在她漆黑世界里打开的小小天窗,让她惊鸿一瞥,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广阔而鲜活的世界。
“山的外面,”阮瑶的声音很轻,被风吹着,却带着十足的笃定和向往:“有比我们这山高出很多很多倍的楼,高得好像能碰到云彩。有能自己跑的铁皮汽车,叫汽车,不用牛马,跑得比风还快。那里的女人,不用一辈子困在灶台和田埂之间,她们能堂堂正正地读书、考试,能进工厂、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能自己决定自己要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人生。”
她转回头,看着苗苗因为震惊而睁得溜圆的眼睛,补充道:“那些画儿和字,都是我亲眼见过的。苗苗,那不是骗人的故事,是真真切切,在别处存在着的活法。”
“女孩子……也能读书?也能……自己决定?”苗苗黯淡已久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陌生的、近乎灼热的光亮,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砍柴、挑水、喂猪而粗糙开裂、布满茧子的小手,喃喃道:“可是……可是干爹他们都说,我们女人的命,根子就是这样,就是伺候好丈夫,多生养儿子,换一口饭吃……”
“那是他们骗你的!骗我们所有人的!”阮瑶一把抓住她冰凉粗糙的小手,似乎要透过这肌肤的触碰,将母亲当年在油灯下传递给她的那点星火,连同自己从画报上看到的那点微光,一并传递过去:“你想想,男人的命不是这样,女人的命凭什么就是这样?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我们砍柴、挑水、挣工分,哪一样比他们差了?我们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凭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想头?”
苗苗彻底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被阮瑶紧紧握住的手。这些话像一把沉重而锋利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脑子里那扇从未被打开过、甚至从未意识到其存在的门,门后透进来的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心头狂跳。
是啊,她什么重活都能干,力气不比半大小子差,凭什么就只配换一口饭吃,像牲口一样被安排一辈子?
阮瑶松开她的手,折下一根光滑的树枝,在湿润的河滩泥沙上,拂开落叶,写下了一个端端正正、结构分明的“人”字。
“瑶瑶姐!你、你会写字?!” 苗苗猛地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更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甚至带了一丝惶恐。在她有限而贫瘠的认知里,识字写字那是村里会计、支书那些“文化人”,而且是男人才会的本事,跟她和阮瑶这样的女孩子隔着一条看不见底的天堑。
阮瑶被她这纯然震撼的反应弄得心头一软,泛起细密的酸楚,她将树枝塞进苗苗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里:“嗯,是我娘小时候偷偷教我的。你看,这是一个‘人’字。”
苗苗紧紧攥着那根普通的树枝,像是握着一件绝世珍宝,小手因为激动和莫名的敬畏而微微发抖。阮瑶温暖的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引领着那颤抖的指尖,在河滩上,一笔一划地、郑重地重新书写那个简单的字。
“你看,这是一个‘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顶天立地,站着活。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首先得活得像个人,不是谁的牲口,更不是谁的附属。”阮瑶耐心地教了两遍,便松开手,看着苗苗自己颤抖着、却异常认真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去模仿着那个看似简单却重若千钧的笔画。
“人……”苗苗看着自己手下那个歪歪扭扭却意义非凡的符号,轻轻念出了声,仿佛要将这个字的重量和温度,一起刻进心里,融入骨血。
“对,人。”阮瑶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她又在一旁写下一个小小的“女”字,“这个,是我们,‘女人’。不是扫把星,不是赔钱货,更不是童养媳,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我们的路,不该由别人拿捏着、限定死,得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
阮瑶耐心地教,苗苗贪婪地学,那些简单的笔画,此刻却像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驱散着蒙昧的迷雾。夕阳的余晖洒在潺潺的河面上,泛起粼粼金光,也洒在河滩上两个依偎着的小小身影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要延伸到远山之外。
阮瑶看着苗苗那因为极度专注而微微抿起嘴唇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簇被点燃的、微弱却顽强的火苗,想起自己那位出身大户、知书达理却红颜薄命的母亲,正是母亲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于昏黄摇曳的油灯下,冒着风险偷偷教她认的那些字,读的那些残破诗句,让她即便后来身处绝境,心中也始终亮着一盏不灭的灯,支撑着她不肯彻底弯下脊梁。
阮瑶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字一句,重若千斤:“娘,您放心,女儿一定会借着上天多给的这个机会,爬出这火坑,挣出一条能站着走的路来!一定!
谁说女性必须柔弱?我们的身体里住着风暴。——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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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囤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