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南。
雨丝如针,斜织在姑苏河面,碎了倒影,也碎了晨雾。
船头铁锚沉入水底的闷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灰蒙天际。
沈知微踏上码头,黑袍未湿,心已冷透。
沿河青砖墙上,朱砂写就八个大字——“妇不习字,家宅可安”,笔锋狠戾,似刀刻斧凿,每一划都浸着陈腐的偏见与杀意。
门窗紧闭,无人迎候,连孩童啼哭都销声匿迹,整座城像被无形之手捂住了嘴。
接引官佝偻着身子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掌医监恕罪……守典盟昨夜散播谣言,说女子学医会冲撞祖灵,断嗣绝后,已有七所乡塾被砸,教具尽毁,学生遭辱……今日本是奉医司第一所女医学塾授业大典,可方才传来消息——”他顿了顿,喉头滚动,“镇南那间校舍,起火了。”
沈知微眸光未动,脚步却已向前。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如同她心底压抑的怒涛。
药箱置于膝上,听诊器贴着她的掌心,冰凉如铁。
她闭眼,脑海中闪过小满生的脸——那个瘦弱却倔强的少女,三年前在边陲军营临时搭起的学堂里,借着油灯抄录《脉经》至深夜,手指冻裂仍不肯放下炭笔。
那时她说:“沈先生,我想救我娘。她死于难产,因为稳婆不懂剖腹取胎。”
沈知微睁开眼,目光如刃。
马车尚未驶入镇中心,浓烟便扑面而来,带着焦木与纸张燃烧的气息,呛人肺腑。
远处,一道黑柱直冲云霄,火舌舔舐残破屋梁,噼啪作响,仿佛在咀嚼什么不可饶恕的理想。
废墟前,人群围立。
老医们手持桃木杖,身披素麻,面色肃然,宛如主持一场神圣仪式。
中央高台上,裴文伯须发皆白,一袭古制深衣凛然垂地,手中《黄帝内经》朱批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医道清净,岂容裙钗染指?”他声音苍老却不容置疑,回荡在焦土之上,“古法传续千年,自有天序!今有妖言惑众,妄图以‘新术’乱纲常,令女子执刀问脉,行近男科,此乃秽乱阴阳,败坏门风!”
他抬手一挥,身后弟子倾倒火盆。
半册《女医授业录》落入烈焰,火光猛然腾起,映红一张张麻木或狂热的脸。
“焚书非暴行,乃清瘴除邪!”裴文伯厉声道,“今日之举,为正医统,护祖训,宁负骂名,不负苍生!”
话音未落,人群中猛地扑出一人。
是个少女,身形单薄,脸上斑驳墨迹未干,双眼红肿溃烂,几乎睁不开,却凭着记忆踉跄奔至火盆前,死死抱住边缘,嘶喊:“这是我记了三个月的方子!你们不能烧——那是我能活命的路啊!”
是小满生。
她的声音撕裂烟火,带着血沫。
两名壮汉上前欲拖,她竟用残躯死死抵住火盆,炭笔从怀中滑落,指尖深深抠进泥土,指甲翻裂,鲜血混着泥浆流淌。
沈知微终于动了。
她一步步走下马车,踏过焦木残瓦,黑袍拂起尘灰,如同夜潮漫岸。
无人阻拦,也无人敢拦——那一身自金殿归来、斩伪诏、定真龙的煞气,早已随传闻渗入骨髓。
她蹲下身,轻轻扶起小满生。
女孩浑身颤抖,却在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时,哽咽出声:“沈先生……我没偷懒……我能背三百二十七条脉诀,还能听胎心……您别放弃我们……我们只想救人……不想再看着女人死在产床上……”
沈知微没有答话。
她取出听诊器,金属探头悄然贴近小满生太阳穴,指尖轻按眼睑。
刹那,心尺血晶微闪。
画面浮现——
三年前冬夜,军营帐篷内烛火摇曳。
年轻的沈知微握着一只冻僵的小手,在粗糙纸页上一笔一画写下“当归”二字。
小满生仰着脸,眼中星光闪烁:“先生,这味药,是不是能让人回家?”
她用力点头:“是。也能让母亲平安归来。”
血晶光芒渐隐,沈知微眼底却燃起一片燎原之火。
原来她们不是在学医。
是在抢命。
抢那些被习俗、愚昧、男权一刀刀割断的命。
她缓缓站起身,将小满生护在身后,目光扫过全场。
裴文伯皱眉:“你来晚了,沈掌医。民心所向,礼法所系,岂是你一人能逆?”
“民心?”沈知微冷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你们可曾去过产房?看过女人如何在地上打滚哀嚎,直到血流尽、胎儿卡在产道里腐烂?你们口中的‘祖灵’,可曾救过一个将死的母亲?”
她指向火焰:“你们烧的是纸,可毁的是三千年来所有想站着活的女人的脊梁。”
人群骚动。
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火盆。
火焰灼热扑面,映得她半边脸庞通红如血。
她伸手,从小满生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半截炭笔。
众人屏息。
下一瞬,她抬起手,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将炭笔投入烈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火光骤然腾起,照亮她冷峻面容。
她转身走向火盆,拾起那半截炭笔,在众人惊愕中缓缓投入火焰。
火光骤然腾起,映照她冷峻面容:“你们烧的是纸?可这火里——全是我徒弟们的命!”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她们靠炭笔抄方,靠耳朵记药,靠命换一个识字的机会。而你们,坐在高堂上说‘医道清净’?真正的污秽,是你们捂住女人嘴的那只手!”
风卷残烟,灰烬如雪纷飞。
人群死寂,连裴文伯手中《内经》也微微颤动。
沈知微不退反进,一步踏上前台,黑袍猎猎,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战旗。
“你们怕女子执刀?怕她们懂脉?怕她们开口说话、写下真相?”她冷笑,目光如刃扫过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脸,“那我今日就告诉你们——我不仅要教她们识字,还要教她们开膛破腹、断筋接骨、活人于鬼门关前!”
“荒谬!”裴文伯怒喝,须发皆张,“妇人岂可近血秽之术?此乃逆天乱伦!”
“逆天?”沈知微猛地掀开袖口,露出手臂上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剖腹产手术失败后被家属刺伤的旧创,“你可知多少女人在血泊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在喊‘救救我的孩子’?你可知小满生为何被泼墨毁目?因为她背出了《难产十法》,动了你们垄断医术的根基!”
她指向跪在地上仍不肯松手的女孩,声音陡然沉下:“她看不见了,可她记得每一味药的性味归经。你们烧得了书,烧不掉脑子;封得住口,封不住心。只要还有一个女人想学医,你们的‘正统’,就不过是压在千万具尸骨上的棺盖。”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低头,有人避视,更有几个年轻学徒悄悄后退,脸上浮现出动摇。
沈知微不再多言。
她俯身抱起小满生,动作轻缓却坚定,仿佛抱着整个被践踏的未来。
转身离去时,她的影子被火光拉得极长,横贯焦土,宛如一把出鞘未归的利剑。
当夜,破庙栖身。
油灯如豆,雨打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叩门。
沈知微盘坐于地,膝上摊着从废墟中抢回的残卷——《产科辑要》只剩半册,边角焦黑,字迹模糊。
她指尖轻抚纸面,如同抚摸伤者伤口。
听诊器静静搭在书页之上,血晶忽地泛起幽光,涟漪般扩散。
影像浮现:
昏暗草屋,油灯摇曳。
一位布衣妇人跪坐在席上,双手稳如磐石,正以柳氏正骨法调整胎位。
孕妇痛极嘶吼,她低声安抚:“莫怕,娘在这。”手法娴熟,呼吸沉稳,眉眼温柔而坚毅——赫然是她早已亡故的母亲!
沈知微呼吸一滞。
画面继续流转:
另一幕,山间陋棚,老稳婆用煮过的麻线缝合会阴裂伤;再一幕,村妇偷偷将银针藏入鞋底,在夜深人静时为邻家女施针止痛……这些失传的技法、被贬为“贱术”的经验,竟从未消失,只是被踩进泥里,藏于无声处。
它们没有死,只是等一个人来唤醒。
她猛然睁眼,眼中再无悲戚,唯有一片燎原烈火。
提笔蘸墨,纸落如刀:
“召陆明远速来,我要办一场——千人试药会。”
笔锋收尾,力透纸背。
窗外暴雨倾盆,天地如沸。
那一夜,不止姑苏在听,整个江南的暗流,都因这一纸密令悄然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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