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许是小公主的目光太过炽热,下座的裴寂似有所感,抬眼寻来。
这一抬,便见着昭武帝右手边那把先前还空悬的宝座之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柔粉色的娇小身影。
只见那人约莫豆蔻年华,乌云叠鬓,粉黛盈腮,雪肌妙肤,衣着华美,一看便知是富贵金玉堆里娇养大的小娘子。
虽是初见,但能坐在那个位置的小娘子,除了传闻中那位圣人最疼爱的永宁公主,世上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人。
“无思,你瞧,公主也在看你呢!”
胳膊被轻轻撞了下,坐在他旁侧的第四名崔铭凑了过来:“你说,她会不会看上你了?毕竟你可是咱们这届长得最俊的进士。”
裴寂眉头蹙起,待对上崔铭那戏谑又暧昧的目光,面色愈发清冷:“十六郎慎言。”
崔铭却仍是嬉笑模样,“开个玩笑嘛,无思何必这么严肃。”
他可不怕裴寂。
区区庶民,哪比得上他清河崔氏的门楣。
要他说,这第三名的位置也本该是他崔十六郎的位置,怎么就轮到裴寂这个不知道从洛阳哪个乡野村沟里出来的庶民!
圣人怕也是老糊涂了,殿试上瞧见裴寂这张脸,就拍案定下他是探花,叫他侥幸跻身三甲,鱼跃龙门。
打马游街时更是出尽了风头,别说他们这些排在前三之后的进士了,就连状元和榜眼的风头都被他抢走,如今街头巷尾提起新科进士,哪个不说他裴寂是本朝最俊探花郎?谁还知道状元叫什么名!
崔铭不服,尤其看到裴寂这厮明明出身卑微,却还总摆出一副清贵正直的模样,更是来气。
“不过无思你也别担心,若真的被公主看上了,于你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嘛!”
崔铭笑道:“毕竟公主虽……咳,博爱,却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你若能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啊!”
桌下,一根筷子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崔铭的大腿。
短暂惨叫过后,意识到皇帝和太子还坐在上头,崔铭也不敢再叫。
面对左右投来的关怀询问,他也只勉强挤出个笑,低声:“无事无事,只是方才切羊肉,不小心划到了手。”
左右进士便也没再多问,继续饮酒看歌舞。
那根筷子还牢牢插在崔铭的腿上,他脸色灰白,咬牙瞪着面前的年轻男人:“裴无思,你疯了吗!竟敢御前行凶!”
裴寂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持续施加力道,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你有本事就喊出来,看看将原委禀明圣人,圣人是会怪罪我御前行凶,还是责你妄议贵主,藐视皇室。”
崔铭脸色变了又变,却仍是死死瞪着裴寂:“我警告你快些松手,待宴散给我磕头赔罪,不然我定不会放过你。”
裴寂扯了扯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十六郎若定要与裴某纠缠,裴某便是下大狱,临了也要拉你崔氏一起倒霉。”
崔铭:“……!”
疯子,真是疯子。
什么如琢如磨、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分明就是条疯狗!
“那你想怎么样?无思,无思兄,这是御前,闹大了你我都不好看。”
“赔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与你开玩笑了。”
“……”
都这会儿,还是“开玩笑”。
裴寂冷笑,却也懒得与这些世家子弟废话,不动声色收回了那根长筷:“下次再管不住嘴,扎腿的便不是银筷了。”
崔铭痛得不轻,觉得腿上定然扎紫了,却也不好察看,只得憋着一口气默默离裴寂远了些。
裴寂今日心情原本不错。
未曾想去了趟圊厕回来,却遇上这等扫兴之事。
他执壶倒了杯酒,刚要饮尽,压一压心下郁意,一抬眼,发现上座那位小公主竟然还直勾勾往他这边看。
执杯的动作顿住,裴寂眉心皱起,下意识也回望了一眼。
不曾想四目相对,视线恰好撞在一起。
裴寂一惊,刚要避开,却见小公主弯了眼眸,朝他歪头笑了下。
心,猛然一跳。
裴寂连忙低下头,眉头紧锁,仿若见鬼。
太子李承旭就坐在永宁旁边,自然也将方才那一幕尽入眼底。
他知道妹妹这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
生怕妹妹像从前那般,见到中意的美人就上前问别人跟不跟她走,李承旭以拳抵唇,朝永宁那边咳了声。
永宁无动于衷,双眼仍亮晶晶盯着探花郎。
李承旭:“咳咳!”
永宁仍是一动不动。
李承旭:“咳咳咳!”
这回倒是有反应了,却是上座的昭武帝开了口:“太子可是身子不适?”
李承旭面色微僵,赶紧起身:“多谢父皇垂问,儿臣无恙,只是方才被酒呛了下。”
昭武帝嗯了声:“那坐下吧。”
不过这么个小插曲,好歹是把永宁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她眸带担忧看向太子:“阿兄喝点温水顺顺,待会儿就别再喝酒了。”
李承旭心下轻哼,还算这家伙有点良心。
不过,“管我喝不喝酒之前,你先管好自己的眼睛。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你可不许见人就抢!”
永宁一听这话,愣了愣。
待回过神,她嘴角微捺,闷闷咕哝:“我又不是强盗,怎会做出那等没分寸的,阿兄可别冤我。”
李承旭:“……你最好不是。”
“不是不是就不是!”
永宁哼了声,也别过身,不再看太子。
她觉得阿兄定然也是信了外头那些谗言,觉得青竹是她硬抢回府的。
可青竹明明是她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而且青竹和丹朱姐弟俩都对她感恩戴德,很高兴能进她的公主府呢。
她明明就是在做好事啊!
臭阿兄,糊涂蛋。
永宁没好气在心里骂了太子一会儿,等心绪稍宁,视线却是克制不住地往下飘去。
不得不说,自家阿耶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个探花郎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
老话说得好,美人在骨不在皮——
这个裴寂便是这条标准的完美证明。
永宁的目光从男人的头骨、眉骨、鼻梁骨、下颌骨一直延伸到男人的肩宽、臂展、腰身……再往下,裴寂坐着,无法目测。
但方才他进门时,永宁对他的身高、体型和腿长也有了大致概念。
综上所述,这个裴寂的皮相、骨相和身躯,比她府中的琴棋书画还要更胜一筹。
遑论裴寂身上还有一股伶优们所不具备的文人清贵之气,以及……他右眼角下那一颗淡墨色小痣。
永宁咬着唇,紧紧盯着男人眼下的那颗小痣。
面上虽克制着神情,心底的那个小人儿却早已兴奋奔跑,激动大喊:「要他,要他,我要他!」
「无论怎样,一定要得到他!」
那久久凝视的炽热目光,叫裴寂后半场宴上都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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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
好不容易捱延到宴会散去,他也不与其他进士一同赏花作诗,只以喝醉头晕为由,先行告退。
榜眼夏彦到底还是挂念他,傍晚从曲江回来后,特地提了一壶醒酒汤还有几样小菜点心,前去裴寂暂住的长寿坊探望。
长安居大不易,房价寸土寸金。
裴寂作为外地士子,在长安无亲无故,家境又不富裕,去年年底进京赶考,废了好些功夫,才以低于市场价的三成在这长寿坊里赁得一间独门小院。
当然,能低价赁得此院,他那出众的容貌自也发挥了不少作用——
那房主夫妇就住在隔壁院落,恰逢房主娘子有孕,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每天看一眼美男子,生出来的孩子也能漂亮,夫妇俩这才将院子低价租给裴寂。
裴寂虽觉此等说法荒唐,无奈囊中羞涩,也只得硬着头皮忍着每日出门,被那房主娘子一路目送的感受。
此事到底有辱读书人的体面,与裴寂来往的人中,唯有夏彦一人知道。
夏彦倒不会因此轻蔑裴寂,只是感叹,长了一张好脸,竟有如此多想不到的好处。
且说这会儿,夏彦来到裴寂那间紫藤小院,二人于榻边对坐,喝茶闲聊。
今日的话题自然绕不过琼林宴。
而提到琼林宴,自然也绕不过那直勾勾盯着裴寂看了许久的永宁公主殿下。
“无思,我觉着今日公主盯着你那眼神……怕是不太妙啊。”
夏彦不是崔铭,他是真心为好友担忧:“永宁公主是出了名的好色,凡是被她看中的美人,无一能幸免。万一她、她真的看中你了……那该如何是好!”
裴寂:“……”
他想否认,话到嘴边,脑中却浮现小公主在宴上那歪头一笑。
明明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清澈美好,可一想到她那放浪形骸的名声,裴寂只觉胸口郁垒。
“之前也不知道公主会来,早知道她来,你便是称病躲一躲也好。”
夏彦扼腕,看向裴寂的目光愈发忧虑。
裴寂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圣人钦点的探花,礼部备选的官员,公主再好色,应当也不敢做出强抢朝廷命官之事。”
夏彦闻言,倒也放心三分,点点头:“说的是,如今你有功名在身,到底与那些平康坊的伶人小倌儿、或是白身庶民不同。”
他直起身,一脸正义道:“无思你放心,若公主真敢罔顾法纪,抢你入府,我便是豁出这个功名不要,也定会参她一本,为你发声!”
裴寂眉心微动,端起面前醒酒茶:“裴寂以茶代酒,先谢过兄长。”
夏彦:“客气,客气。”
两人饮过一杯茶,心绪也稍定。
再提起永宁公主,裴寂只肃着脸,语调沉冷道“惹不起,总躲得起。日后,我尽量谨慎,避着她便是。”
话落,背后似有一阵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喷嚏。
夏彦关怀:“可还好?”
裴寂摇头:“无碍,可能是春寒料峭,着了风寒。”
两人继续推杯换盏,聊起礼部擢选之事。
与此同时,皇宫,紫宸殿。
“父皇,我要他!!啊啊啊我要他!!!要他要他要他!!我要我要我要!”
“求求你了,把他赐给我吧!”
看着喝得醉醺醺、抱着桌子腿不肯撒手的小女儿,昭武帝扶额:“……”
片刻,他上前将人拉起:“好好好,乖月儿,地上凉,咱们有话先起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