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是个好日子。
住在桥南巷头的许家人,在今日有一件大事,在家中养了十九年的小娘子,今日要嫁人了。
这也并非只是许家一家的大事,许家在桥南巷住了十来年,与街坊邻居都相处的不错,再者,许家小娘子成婚的对象是住在巷尾的花家郎君,于是便成了桥南巷的大事,天还未亮,来帮忙的街坊已经登了两家的门,在主事人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李静纨舍不得女儿,昨夜歇在了西厢房中,与许如期长谈了半宿。
待许如期入睡后,她仍迟迟无法入睡,睁着眼挨到了天蒙蒙亮,不等妯娌出声唤她,先穿戴整齐,梳好了头发,起身张罗起来。
今日事情多,许家又小,一家老小挤在这小院里,都不曾睡好,一听见李静纨的动静,全都起来了,按照前些日子说好的,分头开始干活。
时间还早,大伙便想着要安静一些,可即便再轻手轻脚,也耐不住人多,总要有些动静,一时间,许家唯有西厢房里还静悄悄的。
许应麟穿了簇新的衣衫,踌躇着站在院中,犹豫是否上前敲门,将他阿姐唤醒。
“再教她睡一会儿吧,过了今日——”
李静纨黑着眼圈,从后头轻轻拉了儿子一下。
“嗳,好。”许应麟挠了挠头,嘴上应了,转头往茶坊走去,走到一半,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心生出了十分的不对劲,教他忍不住皱了眉头。
许如期便在全家人的包容里,睡到了辰时。
她睁眼时还以为在做梦,今日似乎是她成婚的日子,可天已经大亮了,却无人叫她,竟让她睡到了现在。
听见外头淅淅索索的动静,许如期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的床前摆放着青色的嫁衣,上头绣着鲜亮的缠枝纹,这是前些日子李静纨亲手为她制成,昨夜又好生地熨烫了一遍,确保嫁衣上一丝褶皱都没有,教人都不知从何处下手拿起。
许如期瞪大了眼睛看着嫁衣,僵硬地站在床前,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门前传来了李静纨轻声呼唤:“儿啊,可是起了?”
“女儿起啦!”许如期连忙答道。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一听便知道刚醒,外头李静纨似乎是低低地笑了,开了门,捧着一盆洗面水进了屋,冲许如期柔声道:“都要嫁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
“阿娘为何不唤我。”许如期倒不觉得是自己毛躁,“竟然教我睡到了这个时候。”
李静纨只是笑,将洗面盆放在架子上,浸湿了手巾,一点一点为许如期净面。
“外头的事又不要你操心,吉时是巳时,花家在巷尾,抬脚就到,教你多睡一会儿又不碍事。”李静纨放下手巾,笑眯眯地端详了一会儿女儿的模样,方才又补充道,“不过,梳头婆子快到了,也该收拾起来了。”
梳头婆子来,要为许如期绞面梳妆,再然后,花照野便过来了。
思及至此,许如期的心跳急促起来。
李静纨当然看出了女儿的表情不对,只是垂眸当没看见,拿起嫁衣来为许如期穿上,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外头已经传来了许家二婶的声音:“大嫂,梳头婆子来了。”
这回屋里表情不对的便不止许如期一人了。
李静纨强行调整了表情,嗔道:“她来的早了些,还要等她稍等。”
她笑着为许如期装好了嫁衣,仔细为女儿净了面,又捧着女儿的脸左右看了会,直到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方才缓悠悠地起身去开了门。
梳头婆子与许家婶婶正站在院子里说话,见门开了,抬头望去,恰巧望见了李静纨红通通的眼睛。
“让您久等了。”李静纨伸手揉了一把眼睛,给梳头婆子福了一福。
“哪呢,老婆子来的早了些,您客气了。”
两人寒暄一场,李静纨让开身子,与妯娌一起帮着梳头婆子,将她带来的家伙事们搬进了西厢房,又指着忐忑坐在镜前的许如期道:“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了。”
许如期刚站起身来想行礼,就被梳头婆子一把按了下去,乐道:“好俏的小娘子,婆子梳过这样多的头,也少见得这样的才貌。”
婆子说话表情夸张,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原本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许家婶婶松了一口气,一边捂着嘴笑,一边将家中女眷们都唤了进来。
出嫁前,要为新妇绞面梳头,从此便要告别少女身份,成为妇人了。
西厢房里环坐着许家女眷,各个笑意盈盈地看着镜中的许如期,看着梳头婆子小心翼翼地为她绞去了脸上细细的绒毛,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好了同心髻。
少女时代披散在肩膀的青丝被尽数挽起,细绒绒的脸颊变得光洁,敷上粉,点上面靥,插上鎏金簪,许如期失神地望着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她听不清梳头婆子说了什么吉祥话,听不清祖阿娘与祖母应和了什么,她呆呆地看着自己,脑中反复想着一个念头——
她要嫁人了。
从前的日子,都结束了。
许如期恍恍惚惚地坐在铺得整齐的床上,看着家中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忙碌着,他们都穿着新衣服,仔细地整理了仪容,嘴边带着笑,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他们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在许如期眼中走出了残影,好怪异的感觉,好似她今晨睡到了大天明,家里乱成一团,却无人唤醒她,任她沉浸在梦中。
她大喜的日子,却像个局外人,独自端坐在赤色的屋子里,原本许如期也应当加入的忙碌,却独独将她排斥在外头。
可这件事,似乎从古至今就是这样,许家人都忙着,徒留了西厢房一处寂静处。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巨大的喧嚣。
“花郎君过来咯!大伙可不要轻易地让他进了门去!”有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教许家小院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许如期的堂兄弟们兴奋的怪叫起来,他们进城后,无聊地被拘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了今日。
与许如期同辈的街坊们也摩拳擦掌,吵闹着去了院门口,他们嚷嚷着,势必要教今日最幸运的郎君,付出一番不小的代价。
临凌风俗如此,花照野也早做好了准备,带着不知是否是亲戚的壮汉们,一路撒着利是钱,闷着头往院子里钻。
几番铜子与力气的交锋后,到底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拦门只图个热闹,许家小辈们赚足了铜子,临战倒戈,叫嚷着放了水,簇拥着穿着大红衣裳的花照野,一路冲到了西厢房门前。
大门外是男丁拦门,粗鲁一些到无妨,这闺房的门,可都是家中的女眷把守着,若要强行冲进去,未免不美,闹哄哄地人群静了下来,一齐笑着看向局促的花照野。
花照野显然也经不起被这样看着,粉白的面庞通红起来,踌躇着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里头的巾帼行行好,好开门教我进去。”
“说句好话可不够诚意。”
门后传来了稚嫩的女声。
不待花照野出声,同行的壮汉连忙掏了一把用红线串好的铜子递到他手中。
“若不开门,这些铜子可没有地方能塞进去啊。”花照野拿着铜子,做出为难的表情,在众人起哄声中说道。
许如期的堂妹们年纪都小,听了这话果然上当,连忙将门打开一条缝,一齐道:“现下能塞进来了。”
在场众人都被逗乐了,笑着看着花照野一手塞进铜子,一手撑着房门,不费什么力气,便挤进了西厢房中。
花照野的妻子,正在屋里等着他。
屋里其实有许多人,但他只瞧见了穿着青色嫁衣的许如期,她今日的模样看上去有些陌生,似乎长大了一些,可称得上明艳,又与花照野记忆中的样子有了许多不同。
一时间,他竟然不敢认了,只敢站定在原地,忐忑地冲她笑了一笑。
众人只当新郎君羞赧,凑趣地大笑起来,许家请来的四司人也恰到好处地大声说了一连串吉祥话,报了时辰,催促着这一对儿去堂屋拜别高堂。
许如期只来得及再看了花照野一眼,便被簇拥着往堂屋走去,她耳边不知哪儿的声音,吵得她头昏得很,浑浑噩噩地穿过小院,与花照野一块儿跪在了堂屋里。
四司人高声叫拜,许如期与花照野便跟着拜。
再叫抬,许如期抬头去看坐在椅子上的爹娘,却不防一眼就看到了许荣昌眼角的闪光。
再去看李静纨,她早就落了泪,拿着手巾按在面上。
许如期心都颤栗了起来,她哆哆嗦嗦地,如同木偶一般随着唱喝声,与花照野一齐上前给爹娘敬了茶。
花照野说了些会好好照顾许如期之类地场面话,许如期不曾听仔细了,她只看着面前的爹娘。
她的爹娘哭着笑,笑着哭。
最后轻轻拍了拍许如期的手,教她与花照野好好过日子。
许如期点了头,想说些什么,又被人拉着起身,往外头走去。
许应麟正在屋外等着她,见她往外头走来,背朝着她弯了下腰。
临凌婚俗,女子从家中出嫁时足不沾地,要由兄弟背入轿中。
许如期伏在她阿弟的肩上,由着许应麟背着她往家外头走去。
阿弟的肩膀薄且瘦,姿势也奇怪。
他昂着头,发髻撞在她下巴上,硌得许如期不太舒服。
“低下头。”她小声地对许应麟道。
“嗳。”许应麟低声应了。
他把头低了下去。
地上同时多了两团水印子。
许应麟背着许如期走了一路。
水印子沿着他的脚步洇了一路。
到了轿子前,许应麟小心地转身,一丝不苟地把许如期稳稳放进了轿子里。
他也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转头,肿着眼站在轿前看着许如期,他哽咽道:“阿姐。”
唤了阿姐后,许应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只好伸手拉了拉许如期的手,两人泪眼朦胧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别怕。”
帘子放下前,许应麟终于想好了要说什么,他松开了手,许如期依稀听到他这样说着。
然后便是欢天喜地的锣鼓声,铺天盖地的,掩盖了一切细碎的声音。
离花家不过巷头到巷尾,抬轿的轿夫走得极稳,许如期只觉得刚刚坐稳,轿子就停了下来。
不知道停在了何处,吵闹声都轻了一些,许如期心跳如鼓地候了一会儿,有女声在外头响起,笑呵呵地道:“迎新妇咯。”
花照野撩开了帘子,朝许如期笑了笑,又向她伸出了手。
他今日穿的红衣裳,更衬托得人如玉一般,面皮细腻,气质温和。
许如期低头看他的手,怔了一瞬,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花照野立刻握紧了,牵着她从轿走了出来,又示意她仔细看脚下。
原来他们轿子停在了花家的院门前,门槛上有一枚马鞍,花家请的四司人正站在门旁,指引两位新人从马鞍上跨过。
待到两人依次通过,又被指引着往堂屋的方向走去。
“拜先祖!”四司人高喊。
堂屋两边站着陌生的花家亲戚与不甚熟悉的廖三娘,他们让出了中间两张圈椅,与后头的香案。
花照野与许如期依照指使,向着堂屋里高置的香案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四司人又道。
花照野向着许如期拱了拱手,许如期回了一福。
“礼成!”
又响起了欢天喜地的欢呼声,女眷们涌了上来,簇拥着许如期往东厢房走去,花照野站定在原地,看着她的面上流露出了惊慌。
许如期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从未见过的人带到了一间从未来过的房间,想来是令人不安的。
但毕竟习俗如此。
花照野安抚地冲她点了点头,到底也无法多做些什么,来贺礼的客人们上前与他谈笑,他便顺势与他们说起话来。
此时尚早,新郎君还需在外应酬,新妇要独自迎着花家女眷的目光,在房中等候。
羞赧的新妇总是有趣的,女眷们很难放弃这难得的娱乐,你一言我一语地与许如期搭话。
可怜的许如期自早上起来便没有吃过东西,被陌生的人包围坐在赤色的床上,又饿又闷,如坐针毡般煎熬。
好容易熬到戌时,外头花家定的席面陆陆续续坐满了,花照野也终于再次出现,有女子捧着一壶酒两只牛角杯跟在他后头,说着吉祥话,要他与许如期喝一杯合卺酒。
许如期腹中一阵阵抽痛,闹得她半点旖旎心思都无,只一板一眼地与花照野对饮下一杯酒,酒液入喉,宛如火上浇油,她的脸色瞬间更白了一分。
这时再有人撒帐催妆,笑闹教他们早生贵子,许如期也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只想吃下两只大包子。
可花家没有给许如期大包子。
她只能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床上捻起几枚花生,捂嘴塞进口中,勉强平了一平饥火。
这样头晕眼花之际,随着花照野在外头敬酒,又回头跪下敬廖三娘,许如期全当自己是一只木偶,心中没有半点情绪,轰隆隆地驶过整个花家,待到夜深时分,宾客尽数散了,方才得了喘息的机会。
累得狠了,连羞赧都忘了。
许如期歪斜地靠在她阿爹特特为她定制的榆木床上,木木地望着面前的花照野褪去红衣裳。
她看得太坦荡,竟把花照野变做了赧然的那个,他手下动作越来越慢,脸在灯下越来越红,等到身上只剩了单衣,才犹犹豫豫地回头道:“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好。”
许如期点了头,走到屏风后,就着花照野打来的水,胡乱净了面,想了想,又将青色嫁衣褪下,低头闻了闻单衣的领口。
十日的药方子没有白泡,这样折腾了一日,许如期身上仍有淡淡的香味。
她回想起阿娘手中那本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咬了咬牙,就义一般从屏风后挪了出来。
花照野没有等她,已经先上了床,直挺挺地躺下了。
许如期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站定了看他。
他闭着眼,眉头紧皱,表情并不好看,似乎没有做那事的意思。
兴许是今天太累了,许如期松了一口气,慢慢沿着床沿坐下,又缓缓地侧躺了下去,堪堪将自己挂在床边上。
一对新婚夫妻,一个僵硬地侧躺着,一个僵硬地仰躺着,好像就要这样囫囵把这个夜晚糊弄过去。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许如期闭着眼,听到身后传来了花照野轻轻的,解释一般的话语。
“好。”
她应了,她也实在累了,她其实挺庆幸这个夜晚与花照野相安无事,只是可惜了李静纨辛辛苦苦为女儿寻来的方子。
新房里除了二人的呼吸,一点声音都无,安静地可怕。
许如期身子疲惫,脑子却活跃极了,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后,她身边花照野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沉重,不知不觉,她的眼皮也跟着越来越重——
就在她即将进入梦乡之际,窗户外忽然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声音。
许如期猛地睁大了眼,她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时被骇住了,一声也不敢出,只死死地盯着窗户。
今日是好日子,院子里按照旧俗,要点上一夜的灯,不能熄灭。
她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被灯光映照在窗户纸上。
淅淅索索的声音,是那身影侧耳凑到窗前发出来的。
许如期盯着影子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有些熟悉。
等到那影子离去了,她仍旧还在猜测那人是谁。
想了许久,她终于记了起来。
窗外那人,是她的婆母,廖三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