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眨眼便过去了,六月的天,天上的太阳已有了十足的威力,到了晌午十分,晒得临凌人各个只肯走屋檐下。
既然是踩在街边屋檐投下的阴影里,那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时,便容易被街边茶坊小食店勾去了兴致,坐下饮一杯冰饮。
往年这时,丰盛茶坊门口挑子上都挂了冰字,正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挣上一笔的时候。
这时候,连上学的许应麟都要请上几日假,回来帮衬生意。
今年却不大一样了。
积年老黄牛,桥南巷天字号的勤恳人,一年只休几日的许荣昌,这些日子收了对生意的全神贯注,一心扑在了女儿的婚事上。
六月初一这一日,他更是一整天都没在茶坊中出现。
许荣昌也不是就舍得生意,只是六月初五便是许如期成婚的大日子,拖到到了初一这一日,那肉铺老朱介绍的木匠才将将把许家定的一整套榆木家具打好。
“咱们这儿用的料子好,好料子难得,许掌柜要的再急,我也无法给您变一套出来。”
老木匠佝偻着身子,一边不紧不慢地用砂纸细细地抛光床榻上雕地传神的葡萄纹,一边慢吞吞地冲长了一嘴燎泡的许荣昌说话。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您老说甚就是甚,您就是指着我鼻子说我是个王八,我也不敢张嘴咬您一指头啊。
许荣昌心中暗骂,也只能咬着牙赔笑:“您这手艺做的真细致,这料子也真好看。”
因着许如期要成婚,前些日子许荣昌在乡下的两个阿弟也携着家眷进了城,帮着准备婚礼事宜。
许荣昌这回来看家具,带来了许家老二,他也是个机灵的,趁着大哥与老木匠打机锋,用手指将侄女的几件嫁妆摩挲了个遍,确定没有半点毛刺,方才悄悄与大哥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荣昌悬着的心跌下来了一半。
老木匠似乎是斜眼瞧见了,却当做没看见,吹了一口灰,缓缓直起身道:“好了,许掌柜,您是把家当暂放在工坊中,铺房时直接送过去,还是先搬回家去?”
许荣昌又回头看了他二弟一眼,得了一个点头,转回与老木匠道:“后日便要铺房了,家中现下人多,若这时再搬回家去,怕磕了碰了,不若就暂放在您这儿,铺房那日早晨再搬回去,只是——”
“您若想留人在此看着,自便便是。”
老木匠哼笑一声,冲后头小学徒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人过来,引着他们俩去堂屋商谈结尾款的事。
许家老二见坊中暂且无人,连忙上前,把老木匠刚刚打磨好的床榻也摩挲了一遍。
见没甚毛刺,又凑得近近的,迎着天光,把木料接缝处仔细地看了。
待见到上上下下都没甚毛病,他才长吁一口气,支起身子揉了揉腰,鸟悄儿地挪到堂屋窗外,竖着耳朵听许荣昌与老木匠谈话。
男人在外头忙碌,女人和小辈在家里也不得闲。
许如期这几日,被阿娘与祖母磋磨地再无半点脾气,越发觉得自个儿与凌晨从虹桥上走过的猪们同病相怜。
也不知刘廿七娘与李静纨从哪儿得来的方子,说是要连续十日,将许如期浸在用这方子烧好的水中,搓个通红,十日后,便能让她自内而外染上清香,数日不退。
于是乎,这几日太阳一下山,丰盛茶坊几个大灶便一齐烧起来,等到水烧好,许应麟领着几个堂兄弟前前后后地担水,灌满许家唯一的浴桶——
再缩在堂屋里,隔着一个院子,同情地听着他阿姐因被阿娘按在浴桶里翻来覆去的洗刷而发出的哀求声。
“阿娘,女儿就是一头野猪,这般洗刷下来也要脱一层皮了。”
许如期被热水熏得脸蛋通红,扒在桶边眼泪汪汪地望着李静纨,死活不肯再泡。
“死妮子,都是为了你好!”
李静纨柳眉一竖,铁石心肠地掰开女儿的手指,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浸在热水中。
“若要香,您把衣裳给熏了不就成了,作甚要把我给腌了!”许如期死抠着浴桶边不放,头发湿哒哒地黏在嘴旁,有气无力地控诉着母亲的行为。
她不晓得自己这般噘着嘴,泫然欲泣地望着她阿娘时有多可怜。
铁石心肠也看得心软一瞬!
李静纨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纠结了许久,方才长叹一声,松开按着女儿肩膀的手,慢吞吞伸手往怀里摸去。
她明明第一下便摸到了想要的那物,却半天没能拿出来,脸也像是忽然挨了蒸汽的熏,蒸得红了。
这让半熟的许如期好奇起来,一边缓缓站起来,一边小声试探道:“您在拿什么呢?”
李静纨的脸彻底红透了,眼神游离,一时竟没瞧见许如期的小动作,支支吾吾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许如期立即伸长了脖子,想要去看那册子。
李静纨也没拦着,板着一张红得璀璨的脸,将小册子在手中打开,一页一页翻给许如期看。
西厢房里静了几息的时间。
接着传来了扑通一声响,像是巨石砸进了水里。
如此这般,却没有听到有人发出声音。
真是怪哉!
堂屋的窗后,三个竖起耳朵偷听的小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接着你推我,我推你,试图推举出一名倒霉蛋,上前去问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他们分出个胜负,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推开了,李静纨站在门口,凶神恶煞昂首挺胸地用手扇着风,高声唤道:“臭小子过来,帮忙将浴桶抬一抬。”
许应麟此时恰到好处地被堂兄弟们联手推了一把,踉跄着从堂屋里奔到院中,讪笑道:“今日倒是结束的早。”
“少说废话!”李静纨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快些干活!”
如此威风的阿娘!方才一定是与阿姐大战了一场!
许应麟缩了缩脖子,探头往西厢房里看,只见屋里雾气缭绕,朦胧之中,穿着单衣的许如期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双手抱臂,呆愣愣地盯着屋外,正与他看了个对眼。
那双眼中有十分恐惧,十分不解,十分纠结,简直万分可怖,只一眼,就把许应麟看得低下了头。
“小子这就干活,阿娘歇歇气。”
好日子在即,许应麟生怕阿娘这时候与阿姐闹起来,连忙谄媚十足地朝着李静纨一揖到底,又回头冲堂屋招呼了一声。
堂屋里窜出两个与许应麟一般个头的小子,三人齐心协力,将浴桶从西厢房里搬了出来,全程一语不发,只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当夜,正屋里间睡着焦心的许荣昌与李静纨,一个忧心后日铺房之事,一个回想着今日给女儿瞧的那本册子,皆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堂屋地上睡着三个小子,以为许家父母都睡了,凑在一块儿淅淅索索地议论着晚上的事,暗自猜想着李静纨究竟因为什么与许如期吵架了。
而西厢房的床榻上,许如期也果不其然地失眠了。
在今日以前,她对婚姻的了解都来自于许家父母,过于单薄、片面。
天真的小娘子以为,一男一女成为夫妻,白日一同劳作,夜晚躺在一张床上,便能自然而然的孕育出孩儿。
衣服一定是穿的严实的,孩儿当然是老天赐予的,难道还能有旁的吗?
从前,她朦胧地幻想过一些男女之事,也从经营书坊的江家那儿,得了一些闲书来看,她以为那些便已经是全部了。
若说书中写得隐晦,许如期还在热闹的元宵节夜里,虹桥下的阴影处,不小心目睹了相好的一对儿,搂在一块儿亲嘴的模样。
对她而言,男女之间最最亲密之事也不过如此了。
那一次,她记得很清楚。
临凌每年的元宵节,夜晚都是极其明亮的。
虹桥上游人交织,桥边插着五彩灯,兴奋的少年们得了长辈的允许,成群结队地在临凌城中游荡。
那年许如期好容易将拖油瓶许应麟甩开,单独与江崇峰一块儿在城中看灯,她又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又有莫名的欢欣,与江崇峰并肩在街上走着时,分明口中都呵气成霜,两人却谁也不觉得冷,冻得鼻头发红,仍兀自流连在灯会。
直到非回去不可的时刻,他们才磨磨蹭蹭地挪着脚,一步一摇地往桥南巷方向走去。
她忘了那时在因为什么与江崇峰斗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不时的,肩膀要撞到肩膀,胳膊要碰到胳膊。
可惜穿得厚,长袖把手笼得严实,手指不曾触碰到对方,只悄悄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就这样怀揣着隐秘的快活与遗憾,许如期走在虹桥上时,不经意低头看向了桥底的阴暗处,那里有人在,是两个贴在一块儿的人——
是一对儿。
她眼神好,明明是夜晚,可当时那一对儿面上如何沉醉,嘴上如何动作,都被她瞧得清清楚楚。
许如期在虹桥上停了一瞬。
只是她的心都还未来得及猛跳,便被身后的江崇峰捂住了眼,强硬地扳着她的肩膀离开了。
这时候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冰冰凉凉的,激得许如期忍不住一哆嗦。
她当时只有十三岁,刚刚开启又逞强好胜,又爱胡思乱想的少女时期,遇见这样的场景,竟强按下心中的许多念头,只想着不能在江崇峰面前输掉,嘴上强撑着说些,不过如此,这有甚好躲。
可身边人却反常的沉默,并不与她在言语上争个输赢。
江崇峰特特换了一边,两人僵硬着走过了虹桥。
他们肩膀挨着肩膀,胳膊挨着胳膊,慢慢地走到了茶坊后。
许家大门开着一条缝,门前亮着一盏许荣昌留给许如期的灯。
借着这盏灯,许如期看清了江崇峰红透了的耳朵。
他站在门前看她,他的眼神复杂,许如期刚想问些什么,听到门口动静的许荣昌便在院子里高声问了话,闻言,江崇峰没有对许如期说什么,只是同样高声应了,欲言又止地看了许如期一眼,便转身离开。
那个元宵节,许如期在床上躺到天将明,方才入睡。
而后,她梦见了一些羞于见人的景象,以至于往后的好些日子,都躲着那梦中人,不曾寻他说话。
六年后,她那时的梦中人早已不知所踪,她也马上要嫁人了,她要与巷尾花家温和的郎君结为夫妻,他们将做一些比梦中事更难为情的事情。
她为何会在此时回想起这些?
许如期僵硬地仰躺着。
这个时候,她不应当再想到江崇峰了。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往事不经她允许,一件一件在她心头辗转。
此时夜深人静,许如期的耳边只有隔着一个院子,仍然清晰可闻的祖母的鼾声。
这一日凌晨,城外农户赶着猪经过虹桥时,许家上下除却刘廿七娘,皆是清醒的。
正屋里间的许家父母、堂屋里打地铺的许家三小子、西厢房里的许如期、东厢房里与刘廿七娘同住的许家堂妹们。
一家八口,整整齐齐地,都像遭了一通猪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