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刚在院中那张旧木桌上摆好,东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大伯王大海打着哈欠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媳妇陈桂花。两人脸上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与院子里早已劳作半晌的众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奶奶李幺妹一见到大儿子,脸上那惯常的刻板神色立刻柔和了不少,甚至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大海起来了?快坐下吃饭。”她说着,竟从怀里摸出一个还带着温热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塞到王大海手里,“早上干活费力气,吃个蛋补补。”
那枚白生生的鸡蛋落在王大海粗糙的手里,格外扎眼。桌上没有第二枚。二伯王大河低头默默喝着自己的稀粥,仿佛没看见。王一梅的父亲王大江动作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了些。
二伯母周莲莲正拿着个野菜饼子,见状,嘴角立刻撇了下去,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一桌人听见的声音嘟囔:“哟,还是老大有福气,咱这起早贪黑、喂鸡扫地的,连口厚粥都喝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倒有鸡蛋吃……”
陈桂花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悄悄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衣袖。王大海却浑不在意,憨实地笑了笑,把鸡蛋在桌沿一磕,剥了起来。
奶奶立刻一个眼刀甩向周莲莲,声音冷硬:“怎么?我给我儿子吃个鸡蛋还要看你脸色?有本事你也让你男人出息点,当个木匠师傅,不用下地受苦!”
周莲莲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狠狠咬了一口饼子,不再说话。
这时,长房的儿子王子松和女儿王桂儿也坐了过来。王子松今年十五,在读书,颇有些自恃身份,不大看得上地里刨食的活计。王桂儿则挨着她娘,小口喝着粥。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最终还是王大海打破了沉默,一边剥着鸡蛋一边问:“娘,老四今天回来,说是为了私塾捐书的事?”
提到老四,奶奶的脸上又有了光。“可不是嘛!咱们大湖有出息,心系着乡里。那些书,可金贵着呢!”她说着,目光扫过桌边的几个孙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咱们王家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去认字!别学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瞧瞧当今太后、皇后娘娘,哪个不是文韬武略?这可是景朝的风气!”
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在这王李村,乃至整个景朝,女性读书识字、甚至参与政事,早已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村里那由被贬武将开设的私塾,男娃女娃一并收授,王家从奶奶到最小的三妹,确实都认得字。
王一梅安静地喝着自己碗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咸菜嚼在嘴里,没什么滋味。奶奶的话在她耳边飘过,她听着,心里却想着四叔要捐的那些“金贵”的书。她认得字,才更知道天地的广阔,也才更感到这日复一日生活的沉闷。
她抬起眼,目光悄悄掠过奶奶对大伯毫不掩饰的偏爱,掠过二伯母敢怒不敢言的怨怼,掠过父亲沉默的侧影,最后落在远处蔚蓝的天空上。
井口之外的天,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王一梅望着那片蔚蓝的天空正有些出神,奶奶李幺妹那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再次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了这方小院。
“都听着!”奶奶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桌边大大小小的孩子,“今儿个老四回来,是给咱们王家长脸的事。地里、家里的活儿先放放,你们几个,”她指着王子松、王桂儿、王莲儿以及王一梅姐妹几个,“都给我收拾利索了,早早去私塾等着!先生讲学都精神着点,别给我王家丢人。晌午你们四叔直接去私塾瞧你们,到时候嘴都甜些,知道吗?”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不用干活还能去听书,对孩子们来说自然是好事。王子松挺了挺胸膛,脸上是理所当然的神情。王桂儿和王莲儿则交换了一个带着喜色的眼神。
就在这时,院子外的王李村也仿佛刚刚彻底苏醒。东家西户的鸡鸣声、犬吠声、母亲呼唤贪睡孩儿的声音、邻里间隔着土墙高声询问今日活计的交谈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伴随着夏日清晨已然有些灼人的阳光,织成了一张充满烟火气的乡村晨图。隔着矮墙,能看见隔壁家的烟囱也升起了袅袅炊烟。
在这片渐渐喧嚣起来的背景音中,奶奶的指令显得愈发具有权威性。她看着孩子们各异的神色,最后又强调了一句:“都把自个儿拾掇干净点,别让你们四叔觉得咱们在村里落了魄!”
孩子们纷纷应了下来,心思各异。王一梅默默放下碗筷,看着兴奋地拉扯着身上补丁衣服的二妹和三妹,又瞥了一眼正矜持地整理着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的衣衫的王子松。她心里明白,奶奶此举,与其说是让孩子们去求学,不如说是将他们当作妆点王家门面的道具,去迎接那即将归来的、真正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