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女帝》 第1章 王李村 天才蒙蒙亮,院子里的寂静就被奶奶李幺妹中气十足的声音划破了。 “老二家的!老三家的!还不快起来!骨头痒了想挨揍是不是?” 声音穿过薄薄的土墙,直钻进耳朵里。蜷在炕上的王一梅立刻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少女初醒时的朦胧,只有一片沉静的清醒。她利落地坐起身,开始穿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外衫。 她知道奶奶为什么这么早就发作。昨天傍晚,经常赶牛车往返镇上的王老汉就捎来了信儿,老四王大湖一家,今儿中午就要到家了。 在这个家里,老四回来,是天大的事。 隔壁屋里传来二伯母周莲莲带着睡意的应和声,带着点不情愿。王一梅这边,母亲王梅花已经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正伸手去摇还睡着的二妹和三妹。 “快起来,你四叔要回来了,别惹奶奶不高兴。”母亲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和逆来顺受。 王一梅没说话,手脚麻利地叠好自己那床薄被,又顺手把两个妹妹的被褥也拉扯平整。十四岁的她,身量已经赶上不少妇人,长年的劳作让她胳膊腿都结实有力,动作间带着一种利落的劲儿。 她走出房间,开始一天的活计。舀水、刷锅、生火、淘米。灶膛里的火光亮起来,映着她沉静的脸。她听着奶奶在院子里指派活计: “老二家的,去把水缸挑满!老三家的,屋里屋外都得给我扫得一尘不染!老四爱干净,可不能被灰埋汰了!” 奶奶指派得理所当然,话里话外都围着老四一家转。至于长房大伯王大海和他媳妇陈桂花,此刻屋里还静悄悄的,奶奶一句也没喊他们。偏心,在这个家里是摆在明面上的。 米刚下锅,二伯母挑着空水桶,嘟囔着从灶房前走过:“就知道使唤我们两房,老大是亲儿子,老四是心肝肉,合着我们就该当牛做马……” 母亲在院子里扫地,头垂得更低了,只当没听见。 王一梅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作响。她看着跳跃的火光,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四叔是童生,在镇上当账房先生,是这王家最有学问、也最得奶奶欢心的人。他这次回来,说是要给村里的私塾捐些书。 王一梅心里动了动。村里那私塾,是几个被贬到此地的武将开的,不拘着男孩女孩,只要愿意,都能去识几个字,听些兵法故事。奶奶虽嫌弃女娃,但在这一点上却莫名地开通,或许是因为这景朝百年来,皇后太后们都是读书识字的,上行下效,连这边疆之地的风气也跟着开了化。王家从奶奶到她们这些小辈,无论男女,竟都认得字。 也正因为认得字,王一梅才更觉得,这王李村像一口看不见的井,方方正正地框住了头顶的那一小片天。 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白色的蒸汽带着米香弥漫开来。王一梅站起身,准备去切点咸菜。她的目光掠过窗外,远处山坡上的烽火台在晨曦中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四叔回来是喜事,可不知怎的,她心里总隐隐觉得,这平静的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辆从镇上来的牛车,一起动起来了 灶台上的活刚告一段落,王一梅就听见二伯母周莲莲在院子里“咕咕咕”地唤着鸡鸭,嘴里照例是不太痛快的念叨:“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下蛋也没见你们多勤快,跟这家里干活的人似的……” 母亲王梅花手脚麻利地扫完了院子,额上见了层细汗,也赶紧钻进灶房来。她见大女儿一个人忙活,心疼地低声道:“一梅,累了吧?娘来切菜,你去歇口气。” 王一梅摇摇头,把手里攥着的柴火塞进灶膛,火光照得她脸颊微红。“不累,娘,马上就好。” 她知道母亲在奶奶面前不易,自己能多分担一点是一点。正说着,透过灶房的小窗,看见二妹王莲儿和自家的二妹王二梅、三妹王三梅,正合力从井里打水,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提着木桶往屋后的菜园子去。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几个女孩儿的背影在日光下显得单薄,却透着一股韧劲儿。菜园子里那些瓜果蔬菜,是全家人饭桌上除了咸菜外不多的点缀,全靠她们姊妹几个平日细心照料。 早饭算是张罗停当了。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一小盆给干活男人们准备的、掺了大量野菜的杂面饼子。王一梅帮着母亲,将碗筷和吃食一样样端到院子里那张旧木桌上。 这时,父亲王大江和二伯王大河也从地里回来了。夏日农事繁重,他们天不亮就先去田里看了一遭水,裤腿被晨露打湿了半截,脸上带着劳作的疲惫与沉默。他们洗了手,默默地在桌边坐下,像两头累极了却不敢停歇的老牛。 奶奶李幺妹端坐上位,目光扫过桌上的饭食,又瞥了一眼还在鸡圈旁磨蹭的周莲莲,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终究没再说什么。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忙碌气息,仿佛所有人都在为迎接那远在镇上的“体面人”而紧绷着神经,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第2章 早饭闲话 饭菜刚在院中那张旧木桌上摆好,东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大伯王大海打着哈欠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媳妇陈桂花。两人脸上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与院子里早已劳作半晌的众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奶奶李幺妹一见到大儿子,脸上那惯常的刻板神色立刻柔和了不少,甚至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大海起来了?快坐下吃饭。”她说着,竟从怀里摸出一个还带着温热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塞到王大海手里,“早上干活费力气,吃个蛋补补。” 那枚白生生的鸡蛋落在王大海粗糙的手里,格外扎眼。桌上没有第二枚。二伯王大河低头默默喝着自己的稀粥,仿佛没看见。王一梅的父亲王大江动作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了些。 二伯母周莲莲正拿着个野菜饼子,见状,嘴角立刻撇了下去,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一桌人听见的声音嘟囔:“哟,还是老大有福气,咱这起早贪黑、喂鸡扫地的,连口厚粥都喝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倒有鸡蛋吃……” 陈桂花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悄悄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衣袖。王大海却浑不在意,憨实地笑了笑,把鸡蛋在桌沿一磕,剥了起来。 奶奶立刻一个眼刀甩向周莲莲,声音冷硬:“怎么?我给我儿子吃个鸡蛋还要看你脸色?有本事你也让你男人出息点,当个木匠师傅,不用下地受苦!” 周莲莲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狠狠咬了一口饼子,不再说话。 这时,长房的儿子王子松和女儿王桂儿也坐了过来。王子松今年十五,在读书,颇有些自恃身份,不大看得上地里刨食的活计。王桂儿则挨着她娘,小口喝着粥。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最终还是王大海打破了沉默,一边剥着鸡蛋一边问:“娘,老四今天回来,说是为了私塾捐书的事?” 提到老四,奶奶的脸上又有了光。“可不是嘛!咱们大湖有出息,心系着乡里。那些书,可金贵着呢!”她说着,目光扫过桌边的几个孙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咱们王家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去认字!别学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瞧瞧当今太后、皇后娘娘,哪个不是文韬武略?这可是景朝的风气!” 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在这王李村,乃至整个景朝,女性读书识字、甚至参与政事,早已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村里那由被贬武将开设的私塾,男娃女娃一并收授,王家从奶奶到最小的三妹,确实都认得字。 王一梅安静地喝着自己碗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咸菜嚼在嘴里,没什么滋味。奶奶的话在她耳边飘过,她听着,心里却想着四叔要捐的那些“金贵”的书。她认得字,才更知道天地的广阔,也才更感到这日复一日生活的沉闷。 她抬起眼,目光悄悄掠过奶奶对大伯毫不掩饰的偏爱,掠过二伯母敢怒不敢言的怨怼,掠过父亲沉默的侧影,最后落在远处蔚蓝的天空上。 井口之外的天,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王一梅望着那片蔚蓝的天空正有些出神,奶奶李幺妹那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再次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将她飘远的思绪猛地拉回了这方小院。 “都听着!”奶奶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桌边大大小小的孩子,“今儿个老四回来,是给咱们王家长脸的事。地里、家里的活儿先放放,你们几个,”她指着王子松、王桂儿、王莲儿以及王一梅姐妹几个,“都给我收拾利索了,早早去私塾等着!先生讲学都精神着点,别给我王家丢人。晌午你们四叔直接去私塾瞧你们,到时候嘴都甜些,知道吗?”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不用干活还能去听书,对孩子们来说自然是好事。王子松挺了挺胸膛,脸上是理所当然的神情。王桂儿和王莲儿则交换了一个带着喜色的眼神。 就在这时,院子外的王李村也仿佛刚刚彻底苏醒。东家西户的鸡鸣声、犬吠声、母亲呼唤贪睡孩儿的声音、邻里间隔着土墙高声询问今日活计的交谈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伴随着夏日清晨已然有些灼人的阳光,织成了一张充满烟火气的乡村晨图。隔着矮墙,能看见隔壁家的烟囱也升起了袅袅炊烟。 在这片渐渐喧嚣起来的背景音中,奶奶的指令显得愈发具有权威性。她看着孩子们各异的神色,最后又强调了一句:“都把自个儿拾掇干净点,别让你们四叔觉得咱们在村里落了魄!” 孩子们纷纷应了下来,心思各异。王一梅默默放下碗筷,看着兴奋地拉扯着身上补丁衣服的二妹和三妹,又瞥了一眼正矜持地整理着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的衣衫的王子松。她心里明白,奶奶此举,与其说是让孩子们去求学,不如说是将他们当作妆点王家门面的道具,去迎接那即将归来的、真正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四叔。 第3章 晨间闲活 孩子们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口,院子里方才那点为迎接王大湖而绷着的、略显刻意的高涨气氛,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倏地泄了下去,恢复了往日那种沉闷而真实的忙碌。 碗筷堆在木桌上,残粥和咸菜碟子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温。周莲莲率先站起身,手脚不算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碟碰撞得叮当响,显着心里的不痛快。王梅花也默默起身帮忙,动作却轻柔得多。 “哼,”周莲莲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院门,又瞅了瞅坐在一旁歇息的陈桂花,话头便忍不住了,“瞧瞧,还是读书人金贵。咱们累死累活,人家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一窝小崽子都不用干活了,全去充那脸面。”她这话声音不低,既是说给王梅花听,也是有意让那边的大嫂听见。 王梅花低着头,用抹布仔细擦着桌子,轻声应和:“他四叔回来是好事,孩子们能去多识几个字,也是造化。” “造化?我看是老太太变着法儿地抬举她那个心头肉!”周莲莲把一摞碗弄得哗啦响,“不就是个镇上记账的嘛,每次回来都闹得跟官老爷巡访似的。” 这时,男人们也准备下地了。王大河扛起锄头,依旧沉默着,只对周莲莲说了句“我走了”,便低着头出了院门。王大江则拿起一把磨损严重的军制腰刀,对王梅花道:“我去营田那边了。” 所谓的“营田”,便是归属于边疆武将们的军屯田。王大江作为在籍军户,即便如今并无战事,平日里也需按时前往,完成指定的耕作或修缮等劳役,这是他身为军户无法推脱的责任。 看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离开,周莲莲又找到了新的话头,她凑近王梅花,压低了些声音:“哎,你说,老四这回突然回来,真就只是为了给私塾捐几本书?我咋觉着没那么简单呢?” 王梅花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擦拭,声音依旧温和:“他四叔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咱们妇道人家,把家里照看好就是了。” 阳光渐渐炽烈起来,将小院的每一寸土地都晒得发白。两个妇人一个抱怨,一个安抚,在叮叮当当的碗碟声和琐碎的闲话里,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活计。而关于王大湖归来的种种猜测,也如同这夏日清晨的薄雾,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悄然弥漫开来。 周莲莲那声带着怨气的“装相”刚落下尾音,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陈桂花,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嘴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扫过正在收拾碗筷的两人。 “哟,二弟妹这话说的,”陈桂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点长房媳妇特有的腔调,“人家老四有本事让娃们去念书,那是他的能耐。总比有些人,想充脸面还找不着门路强。”她这话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精准地往周莲莲心窝子里戳了一下。 果然,周莲莲的脸色瞬间涨红,像是被点着的炮仗,把手里的抹布往盆里一摔,眼看就要发作。 陈桂花却不等她回嘴,立刻转头对堂屋方向扬声道:“娘,时候不早了,咱是不是该去村口看看豆腐和鱼了?去晚了,好的可都让人挑走了。” 李幺妹在屋里应了一声。陈桂花立刻像是得了赦令,看也没再看周莲莲一眼,扭身就朝屋里走去,脚步轻快,仿佛刚才那句挑事儿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周莲莲一口气堵在胸口,对着陈桂花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压低声音对王梅花骂道:“瞧她那轻狂样!不就是仗着男人会点手艺,巴结着老太太吗?我呸!” 王梅花依旧沉默着,只是将擦干净的桌子又用力抹了两下。她看着陈桂花殷勤地搀着婆婆从屋里出来,婆媳俩低声说着话,径直出了院门,往村口集市的方向去了。买豆腐已是难得,还要买鱼,这在她嫁到王家这些年来,也是极少有的待遇,足见老四回来在婆婆心中的分量。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周莲莲兀自生着闷气的粗重呼吸声,以及王梅花手下那单调的、永无止境般的劳作声响。 第4章 奶奶的安排 王大海刚把最后一点粥喝完,用袖子抹了把嘴,便站起身对李幺妹道:“娘,刘家沟有户人家娶亲,定了套家具,今儿个得去量尺寸,谈谈样子,我先走了。” 他是家里唯一的木匠,手艺在附近几个村子都叫得响,这话说得也颇有底气。 李幺妹一听,连忙从屋里探出身来叮嘱:“去是去,可记准了时辰!晌午前务必赶回来,你四弟一家子到了,一家人可得整整齐齐的。” “知道了,娘。”王大海嘴上应着,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又是老四。娘虽然也偏疼自己这个长子,可一旦跟老四沾上边,自己这点偏爱就显得不够看了。他一边往外走,直到拐出院子,确信无人看见,才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老娘心里,顶顶重要的,终究还是那个会读书、在镇上做事的幼子。 打发走了长子,李幺妹的视线便落在了院子里还在磨蹭的周莲莲和默默做事的王梅花身上。 “老二家的,老三家的,”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严厉,“别杵着了!屋里屋外,桌桌椅椅,都给我再仔细擦洗一遍!墙角旮旯也别落下,要是让你四弟觉得家里邋里邋遢,看我饶不了你们!” 周莲莲拉长了脸,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王梅花则只是低低回了句“晓得了”,便转身去拿水桶和抹布。 眼见两个儿媳动了起来,李幺妹这才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对等在一旁的陈桂花道:“走吧,老大媳妇儿,跟我去村口。豆腐要挑水嫩的,鱼也得选鲜活的,可不能怠慢了老四他们。” 陈桂花赶忙上前,脸上堆着笑,搀着婆婆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也出了门。院子里,只剩下水桶碰撞声和湿布摩擦桌椅的声响,显得格外沉闷。 好的,明白,是我理解有误。我们重新来过,这里只有李幺妹和陈桂花婆媳二人。 李幺妹由大儿媳陈桂花搀着,刚走出家门没多远,那刻意挺直的腰板和不自觉带上的笑意,就引来了路上乡邻的注意。 “守路家的,这一大早的,是有什么喜事啊?瞧着精神头可真足!”正在门口劈柴的老赵叔直起身,笑着搭话。王守路是李幺妹已故的丈夫,在村里有些老辈人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 李幺妹停下脚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哪有什么喜事,就是我们家老四,大湖,今儿个要回来看看!” 她特意加重了“老四”和“大湖”几个字,果然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哎呦,是镇上那位童生老爷要回来啊?那可是大事!”老赵叔连忙奉承。 “可不是嘛,”李幺妹下巴微抬,语气里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孩子,心系着村里娃们。这不,在镇上搜罗了些好书,特意回来要捐给私塾呢!说是让孩子们多长点见识。” 这时,挎着篮子准备去菜地的孙家媳妇也凑了过来,闻言惊叹:“捐书?哎哟,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还是您老人家会教儿子,一个个都这么出息!” 李幺妹听得身心舒畅,嘴上却还要谦虚两句:“咳,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我们做大人的,也就是尽量不拖他们后腿。”话是这么说,那眉眼间的光彩却掩不住。 陈桂花在一旁恰到好处地帮腔:“娘您就是太谦逊了,要不是您和爹当初咬牙供四弟读书,他哪有今天?四弟这是孝顺,记着家里的好,也记着乡亲们呢!” 这话简直说到了李幺妹的心坎里,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拍了拍陈桂花搀着她的手,只觉得这个长媳今日格外顺眼。 婆媳二人一路走,一路接受着乡邻们羡慕的目光和话语。遇到在井边打水的钱家婶子,又或是扛着农具下地的吴家兄弟,李幺妹总要不厌其烦地将“老四要回来捐书”的消息再说上一遍,享受着那份众星捧月般的风光。这段去村口的路,今天走得格外舒心畅快。 第5章 读书声 王李村的私塾设在村东头一座废弃的旧祠堂里,青砖斑驳,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几块,露出底下朽坏的椽子。虽显破败,但地方还算宽敞。 此刻,祠堂里里外外或坐或站,聚了二十来个半大的孩子,有男有女。他们面前并无书卷,只齐齐仰着头,跟着前方一位身着洗得发白旧军袍的中年汉子读书。 那汉子身材精干,面容黝黑,腰间还挂着一个空瘪的旧皮囊,依稀能看出曾是盛放兵器的。他便是被贬谪至此地的武将之一,姓张,孩子们都唤他张先生。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张先生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顿挫,在祠堂里回荡。 底下的孩子们便也跟着摇头晃脑,参差不齐地念:“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王一梅坐在靠前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地落在张先生身上。她嘴里跟着念,耳朵却仔细捕捉着每一个字的含义。这些兵法句子,她已不是第一次听,但每次都觉得里面藏着无穷的道理,比那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有意思得多。 王子松坐在她不远处的另一堆孩子里,念得有些漫不经心,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似乎觉得与这些农家孩子一同念这等“粗浅”兵书,有些掉价儿。王桂儿、王莲儿等人则老实跟着念,只是眼神偶尔交汇,带着小孩子特有的那种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祠堂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尘埃。孩子们稚嫩而混杂的读书声,与这破败的环境、与先生那身旧军袍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边疆军户村特有的启蒙图景。 张先生领着孩子们又将那段兵法反复诵读了几遍,洪亮的声音在破败的祠堂里撞击回响。大多数孩子只是机械地跟着念,舌尖滚过熟悉的字句,心思却未必在上面。 王一梅的嘴唇也在动,声音融在集体的声浪里,并不突出。然而她心里却清晰地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甚至能倒背如流。她三岁就被奶奶扔进这私塾,混在一群光屁股娃娃里听声,到如今已十一年。这些基础的兵法章句,她早已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来。 张先生停下领读,目光扫过底下神情各异的孩子,最后望向祠堂外空旷的田野,眼神里透出一种与这乡村私塾格格不入的深沉。 “都知道‘居安思危’这四个字怎么写,”他声音低沉了些,不似方才领读时那般激昂,“可如今,放眼朝堂,还有几人真正记得其中深意?只怕是‘居安’日久,早已忘了‘危’从何来。”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些懵懂的孩子们倾诉: “京城……那等繁华之地,怕是连烽火台冒起的狼烟是什么样子,都无人识得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忧虑,那是对国家承平日久、武备松弛的隐忧,也夹杂着对远方家人、对那个他曾效力中心的权力世界的复杂思念。 王一梅安静地听着。她不完全明白朝堂之事,却能听懂先生话里的沉重。她看着张先生脸上那与寻常村夫截然不同的神情,心里模糊地想,井口之外的那片天,或许并不总是晴朗的,也有风雨欲来的时候。而这些,是她在王李村日复一日的劳作和背诵滚瓜烂熟的课文里,永远无法真切触摸到的东西。她渴望能听懂更多,看懂更多,而不是一直停留在原地,反复咀嚼早已烂熟于心的旧东西。 第6章 窃语与教导 张先生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转而开始讲解方才诵读的兵法。他学识确实渊博,引经据典,将枯燥的条文拆解成浅显易懂的道理,甚至穿插些前朝的战例故事。可惜,底下真正在听的孩子并不多。 大多数孩童对这位被贬而来、不怒自威的武将存着几分惧怕,不敢大声喧哗,却也耐不住性子认真听讲。于是祠堂里便响起一片压低的、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有互相逗弄着玩闹的,有偷偷交换从家里带来的零嘴的,也有干脆支着脑袋打瞌睡的。 张先生目光扫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也并不多加管束。他来此教书,一半是因着边疆岁月实在无聊,找些事做排遣寂寥;另一半,或许也存着几分“礼失求诸野”的无奈心思。在这重文轻武的景朝,他一身兵略韬略无处施展,能在这破败祠堂里为这些懵懂孩童种下一点尚武知兵的种子,也算聊胜于无了。 王一梅是为数几个认真在听的孩子之一。她坐得端正,目光随着张先生移动,努力理解着他话语里那些“奇正”、“虚实”的道理。这些知识,像是一把钥匙,隐隐为她打开了一扇窥探井外世界的窗。 然而,听着听着,她的思绪也不由得飘开了一些。先生的话语和孩子们的低语混杂在一起,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想起早上奶奶的郑重其事,想起母亲默默的准备,想起四叔王大湖。 “捐书……”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私塾里书太少了,仅有的几本也被翻得起了毛边。四叔要捐书,会是什么书呢?还是更多的兵书?或者是那些讲述京城繁华、各地风物的游记杂谈?她渴望看到新的东西,渴望那些印在纸上的、来自遥远世界的文字,能告诉她更多井口之外天空的模样。这份对“新书”的期待,竟让她觉得这原本沉闷的等待时光,也变得有些难熬起来。 一阵略显散乱的钟磬声响起,算是下了课。孩子们如同出了笼的雀儿,呼啦啦地涌出祠堂,嬉闹声瞬间在门外炸开。 王一梅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张先生收拾着桌上那本他自个儿用的、边角都已磨损的旧书,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过去。 “先生。”她声音清亮地唤道。 张先生抬起头,见是她,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他在这里七八年,是看着这孩子从豆丁大长到如今的年纪,也是少数几个能一直静下心来听他讲课的学生。 “一梅啊,”他放下手中的书,语气平和,“今日所讲,可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王一梅点了点头,将心头盘旋的几个关于“势”与“节”的问题清晰地问了出来。她三岁在此启蒙,十一年下来,基础极为扎实,问的问题也往往能切中要害,不再停留于表面字句。 张先生耐心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他详细地为她剖析讲解,甚至随手在蒙尘的桌面上画出示意图。于他而言,教导学生并无男女之别。他出身京城世家,族中从祖母、母亲到姐妹,乃至有些家生婢女,皆是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女性求学问道,在他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这边疆之地,能遇到王一梅这样一个天资不错又肯用心的学生,反倒让他觉得是件幸事。 解答完她的疑问,张先生看着女孩儿沉静而专注的面容,不由得又多说了两句:“兵法之道,存乎一心。不仅要熟记,更要知变通。京城…那些居于庙堂之上者,有时反倒容易忘了最简单的道理。”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随即挥了挥手,“去吧,玩去吧。” 王一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谢先生指点。”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祠堂,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回味着先生的话,心里对那套据说来自京城的、精妙却也容易僵化的用兵理念,有了最初的一丝模糊质疑。而先生提到“京城”时那复杂的语气,也让她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生出了更多一丝难以言说的好奇。 第7章 先生的马 得了张先生的解答,王一梅心中揣着那些关于“势”与“变”的道理,走出了祠堂。门外炽烈的阳光让她微微眯了下眼,祠堂前那棵老槐树下,此刻已成了孩子们的避暑乐园。 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追逐打闹,目光在荫凉下扫过,便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妹妹。二梅正用草茎小心翼翼地逗弄着一只爬上树干的褐色甲虫,三梅则蹲在一旁,小手托着腮,看得目不转睛。 “大姐!”三梅眼尖,先看到了她,立刻站起身小跑过来,依赖地拉住她的衣角。二梅也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王一梅走过去,自然地蹲下身,接过二梅手里的草茎,轻轻拨弄了一下那甲虫的硬壳,看着它受惊般快速爬走,引得三梅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又咯咯笑起来。姐妹三人就挤在槐树粗壮的根系形成的天然座椅上,看着蚂蚁搬家,听着蝉鸣聒噪,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在这沉闷的王家,唯有姐妹相依的片刻,才有些许轻松的暖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负责看管祠堂、兼带着敲钟的佝偻老头,又提着他那面边缘起绿的破旧铜锣,慢吞吞地挪到了祠堂门口。与方才下课时一般无二,他拿起锣槌,有气无力地敲了几下。 “铛——铛——铛——” 喑哑却熟悉的钟声再次响起,如同一道无声的命令。树下的嬉闹霎时停歇,孩子们脸上玩乐的神色迅速收敛,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开始挪动脚步,朝着祠堂后院走去——下一堂课,通常都在那里。 王一梅拉起三妹,又看了一眼二妹。姐妹三人随着人流,默默走向后院。她知道,敲钟老头和他的破锣,便是这私塾里唯一的、不容置疑的时辰刻度。而下一位授业的先生,想必也已在那里等候了。 孩子们刚在后院站定,一阵轻快而带着些许散漫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只见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将,悠闲地牵着两匹矮马走进了院子。他身形挺拔,面容不像张先生那般饱经风霜,眉宇间带着一股疏朗落拓之气,正是已在此地待了四年有余的韩腾。 韩家本是北地经营马场的大商贾,家资丰厚。士农工商,商籍终是末流,家中为了改换门庭,花了大力气为他捐了个武职。他本心酷爱驯马,向往纵情草原的自由,对官场钻营毫无兴趣,与家人闹翻后,索性请调来了这看似苦寒却天高皇帝远的边疆,反倒觉得比在京畿周边军营里更自在快活。 他来这私塾教书,一半是排遣,另一半,也是真喜欢这些孩子。他家中祖母、母亲乃至姐妹,皆是马上好手,故而他看待眼前这些男孩女孩,眼里从无区别,只觉得能骑马是顶好的事。 “韩先生!”孩子们见到他和马,依旧欢喜,却并非初见时的激动,而是熟稔的期待。这几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先生别具一格的授课方式。 韩腾将缰绳随手挽在榆树干上,笑着拍了拍那匹性子最温顺的栗色母马,目光在孩子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王一梅身上,嘴角笑意加深了些许。 “规矩都懂了吧?”他声音清朗,带着点随性,“老样子,背书,答问,或者……”他顿了顿,带着点鼓励看向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谁能把这‘小旋风’驯得服服帖帖,绕着院子跑上两圈不出岔子,今儿个就算他头名!” 他指的那匹被称为“小旋风”的黑色矮马,性子比另一匹烈上不少,是韩腾特意带来给有潜力的孩子挑战用的。 孩子们跃跃欲试,而王一梅的目光已经沉静地锁定了那匹“小旋风”。她不是第一次骑它了。或许是天生胆大,又或许是常年在田间地头磨练出的那股沉稳劲儿,她在这马背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平衡感与掌控力,连韩腾私下里都曾赞叹过,说她这手骑术,不像农家女,倒有几分他家中姐妹年少时的风采。此刻,她心中已定下目标,就是要再会一会这匹烈性的小马。 第8章 一梅骑马 韩腾的话音落下,孩子们虽然围着两匹马,眼里放着光,小手也忍不住想去摸摸那光滑油亮的马毛,喂它们几根早就揣在兜里的嫩草,可一听到要骑马,尤其是骑那匹性子颇烈的“小旋风”,一个个都缩了缩脖子,嘻嘻哈哈地互相推诿起来。 “我……我昨天屁股还疼呢!”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揉着屁股蛋,龇牙咧嘴地说。 “俺娘说了,摔了碰了可不许哭鼻子!”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喊道,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他们喜欢马,但也清楚地记得初次骑马时大腿内侧被磨得火辣辣的滋味,以及从马背上滑下来摔个屁股墩儿的狼狈。孩童的皮肉娇嫩,对这痛楚记忆犹新。 韩腾看着这群耍滑头的小鬼,也不生气,反倒哈哈一笑。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一直安静看着“小旋风”的身影上。 “一梅,”他直接点了名,语气里带着熟稔与信任,“你来,给这帮小猢狲打个样儿。” 在这里四年多,他对这个叫王一梅的女娃再了解不过。不像其他孩子只是图个新鲜,她是真不怕苦,真肯下功夫。从最初战战兢兢地靠近马匹,到如今能沉稳地控缰骑行,她的进步韩腾都看在眼里。好学又坚韧的学生,哪个先生会不喜欢? 被点了名,王一梅也不扭捏,应了一声“是,先生”,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走到“小旋风”身边,并没有立刻上马,而是先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低声对着马耳朵说了几句什么。那匹原本有些躁动的小马竟慢慢安静下来,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这一手,连韩腾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赏。 只见王一梅利落地抓住鬃毛,脚在韩腾适时伸过来垫了一下的大手上轻轻一借力,整个人便轻盈地翻上了马背。她的动作谈不上多么优美,却异常稳健,腰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 “驾!”她轻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 “小旋风”立刻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当然是缩小版的),载着她在后院不算宽敞的泥土地上小跑起来。马蹄嘚嘚,扬起细细的尘土。风拂过王一梅的脸颊,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这一刻,她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沉静与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一种近乎飞扬的神采。 孩子们都看呆了,忘了嬉笑,目光追随着那一人一马。就连原本不甚在意的王子松,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韩腾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在这沉闷的边疆,能见到这样一个有灵性的孩子,仿佛也让他自己那颗向往自由的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韩腾见孩子们大多只围着另一匹温顺的母马,由他那同伴照看着,喂喂草料,小心翼翼地试着被扶上马背走两圈便大呼小叫,真正对骑马本身有兴趣的寥寥无几,心下也了然。 他摇了摇头,自己牵过王一梅骑着的“小旋风”的缰绳,对她偏了偏头:“走,这边宽敞,我给你说说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