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遍布碎石的地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长风掠过檐角风铃,偶尔掀起车帘一角。帘幕落下,应见月靠在软垫上,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额间那处新点痣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疲惫,旋即被惯常的温润之色掩盖。
“暗玉,到哪了?”他轻声问。
“羊水岭。”车辕处传来暗玉沉稳的回应,夹杂着御车时缰绳调整的细微声响与长鞭破空的清音。应见月一直觉得神嗣府的马匹被驯养得极好,行进间几乎听不到杂声,唯有蹄铁踏地的规律节拍。
他们此行先是乘坐飞舟,但临近云梦泽,为免过于招摇,才在此处换乘了这辆看似朴素的马车。
回想这漫长路途,他从位于修真界的剑阁出发,返回高悬于仙魔两界之上的白玉京接受那朱砂点痣,随后便几乎是沿着整条仙魔边境线穿行。魔界地势险恶,气候诡谲;修真界则是北境高峻,南地低回,气候繁杂多变,这番奔波着实耗费心神。
六界司将连通修真界南部与人界北部的界门,设置在靠近无人之境云梦泽的边缘地带,也算是用心良苦。此举不仅有效防范了意图偷渡之人,维持着四界秩序,也着实为六界司减省了不少事务。想到那位统治六界、声名显赫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帝,应见月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此刻所在的羊水岭,已是魔界与修真界最后的交界地带。地势虽不似魔域深处那般陡峭奇崛,但放眼望去,依旧是多石少土,植被稀疏,一片荒凉寂寥,鲜有人迹。
只是行程颠簸,路面碎石嶙峋,马车起伏不定。应见月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强忍到一处林木稍显茂密之地,才急急出声唤停了马车。
车刚停稳,暗玉便递上水囊,入手却觉轻飘飘的,已是滴水不剩。他唇瓣紧抿了一下,才低声道:“属下去寻些水来。”
“好,我就在这儿等你。”应见月自然明白对方的顾虑。作为侍卫首领,暗玉向来与他寸步不离,只是此番出行为了自在,仅带了暗玉一人,诸多杂事便也落在了对方肩上。
处理这些杂务,暗玉自是能手,但让应见月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总让他觉得不妥。一股隐隐的不安萦绕在心头,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暗玉迟疑了片刻,目光在应见月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终究还是转身,身影迅速没入林间。
周遭暂时安静下来。应见月境界高深,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就在这寂静之中,他竟从林叶间捕捉到一丝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香气——是春晓桃花的味道。他心下微异,在这等荒凉贫瘠之地,怎会有桃花盛开?
犹豫不过片刻,那点被勾起的探究之心终究占了上风。他理了理微皱的雪衣,循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甜香,缓步向林地深处走去。
林深树茂,越往深处,那桃香便愈发清晰馥郁,几乎不似凡俗之花能有的清烈。应见月拨开最后一丛交错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呼吸不由得一滞。
并非他想象中零星的几株桃树,而是仅有孤零零的一棵。
然而,就是这样一棵桃树,便撑起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盛景。
它生得极高极大,虬枝盘曲,姿态奇古,仿佛已在此地伫立了千万年。满树桃花开得极盛,重重叠叠,云蒸霞蔚,绚烂得如同将天边所有的晚霞都揉碎在了枝头。那灼灼的粉,艳艳的红,在这片以灰褐为主调的荒岭中,泼洒出浓墨重彩的、近乎妖异的一片华章。微风拂过,花瓣如雨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香雪,空气中弥漫着甜靡醉人的气息。
而真正让应见月定在原地的,是那树下的人。
一个红衣少年正背对着他,仰头望着这棵巨大的桃树。那红衣并非正经袍服,反倒像是随意裹身的异域服饰,色泽却比枝头最艳的桃花还要灼眼。墨色的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下来,几缕发丝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刹那间,应见月觉得周遭的风声、落花声仿佛都静止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并非单纯的俊美,而是一种糅合了少年锐气与古老妖异的瑰丽。眉眼深邃,唇色是天然的秾艳,肤色却白皙得近乎透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竟像是浸了桃花汁液的金色琥珀,流转间带着一种非人的、天真又残忍的光芒。
少年赤着双足,踩在厚厚的花瓣上,目光直直地落在应见月身上,毫无避忌,只有纯粹的好奇。他歪了歪头,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灿若朝阳,瞬间驱散了眉宇间那点妖异,变得明亮夺目。
“咦?”少年的声音清越,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他所说的,显然并非桃花香。
应见月心头微凛。他一身雪衣立于漫天绯红之下,额间美人痣在花影缭乱间若隐若现,风姿清逸绝伦,与这绚烂到极致的桃林、与这妖异美丽的少年,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又奇异和谐的画卷。
他稳了稳心神,唇边习惯性地噙起那抹温润笑意,正要开口。
那少年却已几步凑近,几乎要贴到他面前,金色的眼瞳仔细打量着他,尤其在他额间那颗朱砂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烂漫:“仙长,好久不见。”
应见月瞳孔一震。
原来少年是魔界尊者,曾受过他一粥之恩。事关生死,被因果石刻下,于大宗师而言兹事体大。
比起被动偿还还是主动偿还的好,否则在关键时期出了什么茬子便不好了。
所以,他是来报恩的?
他这思绪起伏,不过刹那。随着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勾连,十年前的旧事,混杂着硝烟与粥米的温热气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时,他十七。
刚刚吸收了七色宝莲,承受了历代府君中至强者的七成修为传承,正是力量澎湃,却也最难掌控心性的年纪。适逢妖界与修仙界大战,因师尊修善大师深陷其中,加之少年意气,他不顾族中反对,力排众议,以个人名义踏入了那片修罗场。
修善大师若清醒,定不会允他涉险。可那时,已是战争尾声,大师重伤昏迷,再无人能拦住他。
战场的残酷,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深深震撼了这位自幼生长在白玉京、见惯了秩序与繁华的年轻府君。芫谷一战惨烈异常,战后,他的心也如同那片焦土,一片寂寥。
神嗣府的粥棚围满了人,大多却是魔族,仙界力保人界,作为两界包夹的那一片魔界边界深受其害。神嗣府设下的粥棚前,挤满了面黄肌瘦的身影,其中竟大半是魔族。仙界力保人界,被两界战火波及的魔界边境地带,平民处境尤为凄惨。仙魔积怨已深,修真界的粥棚绝不会接纳魔族,而妖帝曾协助封印魔尊,魔族亦不信任妖界。唯有中立的神嗣府,成了他们绝望中唯一可能求得一线生机的地方。
粥棚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与非议,应见月心中郁郁,便时常亲自挽袖,为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灵施一碗粥。
秩序在饥饿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人群推搡拥挤,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被人潮挤出队伍,他捧着个边缘破损的瓷碗,即使拼命踮起脚尖,将碗举得再高,也无人留意。
七岁的谢渡,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或者说,他还没有名字。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阿娘……他的阿娘还在等他……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看见了那鹤立鸡群的仙君。
如果,如果他也能这么高大……
饥饿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胃袋,脚步虚浮,神智也开始模糊。
求求你,看看我吧。
求求你,给我一碗吧。
求求你……
意识涣散的边缘,他只觉得脚下一软,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倾斜,向后倒去。
一只手,稳定而有力,及时抓住了他捧着破碗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在他混沌的感知里,却仿佛结成了一道救命的生死扣。
仙长,救救我吧……
“幺儿……”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阿娘气若游丝的呼唤。
可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勾勒出一张清俊绝伦的脸庞的轮廓——那一定是一张如同庙宇里悲悯垂目的观音菩萨的脸,他想——随即,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回忆至此,应见月望着眼前这双含笑的、流转着琥珀金色泽的眼眸,与记忆中那个濒临昏迷、眼神涣散的幼崽重叠又分离。他雪衣立于纷扬的桃花雨中,唇边温润的笑意未变,心底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凝重。
原来,十年前的随手一念,竟种下了今日与一位魔界尊者如此深的因果。
“原来是你。”应见月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澄澈,却带上了几分了然的叹息。
“仙长。”谢渡见他还记得自己,心情大好。
“你母亲可还安好?”应见月将他救回自己的营帐,对于那孱弱又警惕的母亲自然也是有影响的。
谢渡恍惚了一刹那,随即笑道:“已经死了。”
又补充:“那一年冬天就死了,冻死的。”
应见月面色一改,怅然若失,“抱,抱歉……”
“不需要道歉,如果没有您力保,当初我们连走营帐都做不到,这是命……我知道的!”谢渡的笑容真切。
当年谢渡醒后母亲便想带他逃走溜走,结果碰上修士闹了乌龙,是应见月凑巧找人才撞见这一幕,没让他们被就地正法,还以性命做担保。
府君的命,谁也不敢赌。
应见月若是死了,天裂会摧毁一切。
应氏嫡系只此一人。
“心境如此,也是难得。”应见月望着眼前笑得毫无阴霾的少年魔尊,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谢渡听得应见月的轻叹,金色的眼眸流转,那里面仿佛有融化的蜜与燃烧的火。他向前又凑近半步,几乎能感受到应见月身上清冽的气息,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仙长,您于我有活命之恩,更是让我母亲得以安息。此恩重于魔域群山,谢渡必报。您想要什么?只要这六界之中存在,我便能为您取来。”
他话语中的自信与力量,已然彰显出一界尊者的气魄。
应见月却只是微微摇头,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月光般清浅的笑意。他目光掠过谢渡灼热的眼,望向那株绚烂到极致、仿佛燃烧生命而盛的古老桃树,声音平和:“我并无所求。”
“怎会无所求?”谢渡不解,眉头微蹙,“神兵利器?无上功法?亦或是……清除某些碍眼的存在?”他猜测着,对于掌握权柄与力量的尊者而言,这些似乎才是常见的“需求”。
“都不是。”应见月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渡身上,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神嗣府不缺外物,而我自身……所求的,也非你能给予。”
见谢渡还要再说,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丹凤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些许不容置喙的沉静,他轻轻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语:“你若执意要还这恩情……”
他略一沉吟,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投向林外马车停留的方向,那里有他必须履行的职责和等待他的侍卫。
“便与我同行一程吧。”
“什么?”谢渡一怔,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要求。
“此去人界,这段路途,你与我同行。”应见月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不必你护卫,不必你驱车,只作同行之人便可。待重返界门,你我便两清,如何?”
这要求太过简单,简单到近乎敷衍。它不像报恩,更像是一种……陪伴的邀请。可偏偏是这样简单的要求,让谢渡原本准备好倾尽魔域珍宝来偿还的决心,一下子落到了空处,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他看着应见月清逸的侧颜,看着那点美人痣在桃花影下若隐若现,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更加困惑。最终,他粲然一笑,那笑容比枝头最盛的桃花还要耀眼夺目。
“好!”他应得干脆利落,金色的眼瞳里光华熠熠,“就这么说定了,仙长。自此至云梦泽,我与你同行!”
至于之后是否真的“两清”……谢渡心中自有计较。恩情或许可清,但这由因果石铭刻下的缘分,既已重逢,又岂是轻易能断的?
他欣然上前,赤足踏过满地落英,红衣在风中猎猎,与应见月的雪衣形成了极其鲜明而又奇异地和谐的对比。两人一同向着林外走去,身后,那株巨大的桃树依旧在无声地燃烧着它绚烂而短暂的生命,花瓣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