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喧嚣缓缓平息,长街上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着青石板上狼藉的彩纸和爆竹碎屑。
竹沥玩得尽兴,此刻才觉出些疲惫,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看向身旁的辛夷:“我们今晚歇在哪儿?”
“客栈。”辛夷的回答言简意赅,随后抬步向前走去。竹沥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
辛夷带着他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雅致的客栈前,匾额上写着“悦盈”二字,门廊下还挂着两盏未熄的红灯笼。
推开客栈的门,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的掌柜正就着油灯拨弄着算盘,听得门响,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辛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好嘞!”掌柜放下算盘,翻开了厚厚的登记簿,手指沿着名单往下滑,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个……真是对不住二位贵客了。您二位也瞧见了,今儿个年节,来往的客人实在太多,这……小店的上房,就只剩下一间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辛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一间?”竹沥原本还有些睡意朦胧,闻言瞬间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辛夷。
竹沥心里咯噔一下——这老木头不会宁愿去屋顶打坐,也不愿意跟他挤一间房把?
他几乎能预见到辛夷会如何反应,定然是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去找个什么犄角疙瘩将就一晚,或者干脆直接回蓬莱去。
掌柜的见两人沉默,尤其是那位白衣公子神色清冷,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连忙又道:“不过那间上房倒是宽敞,是咱们店里最好的。里头是张足够大的拔步床,幔帐被褥都是新换的,绝对干净舒适!睡两个人绝对没问题,要不您俩凑合一下?都是男人,没问题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辛夷并未立刻转身。
他并没有对掌柜的说话,而是看着竹沥,声音比平时似乎放缓了半分,清晰地问道:“只剩一间房。”他陈述着这个两人都已知晓的事实,语气平稳,“和我住一间房,可以吗?”
“……”竹沥猝不及防地撞入那片浅淡的眸光里,一时竟忘了反应。
竹沥只怕是忘了自己当初连他望春殿的西阁都不愿意躺。
竹沥感觉自己的耳朵尖有些发烫,猛地别开视线,胡乱地点了点头:“……行、行啊!反正床够大!”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床够大”,脸颊也跟着腾地一下热了起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辛夷看着他瞬间泛红的耳根,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
辛夷未再多言,只是转回身,对着掌柜的微微颔首:“便要这间了。”
掌柜的亲自引着二人上了楼,推开“天字一号房”的门,殷勤地点亮了房内的烛火。
果然如掌柜所说,房间宽敞整洁,陈设雅致,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最里侧果然是一张颇为宽大的拔步床,挂着素色的帐幔,看着确实舒适。
掌柜将房门轻轻合上,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也同房内隔绝。
竹沥站在房中,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唯一的大床,方才在楼下那股强装出来的镇定,此刻在寂静的房间里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太愿意深想的期待,混着一丝莫名的紧张。
这只小凤凰甚至在脑海里飞快地划拉了一下,是睡里面还是外面?
就在这时,静立在一旁的辛夷缓缓转过身。
他并未看向竹沥,也未走向那张拔步床,只是抬手,广袖如流云般拂过靠墙的一处空地。
灵光散去,一张与房间风格浑然一体、铺着素色云锦被褥的床榻,便凭空出现在了那里。
这张床看起来只是尺寸略小一些,与那张拔步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泾渭分明。
“你睡那边。”辛夷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指向那张宽大的拔步床,然后目光转向自己刚刚用法术凝出的那张床,“我睡这里。”
竹沥愣住了,眼睛眨了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那张突然多出来的床榻,又看了看辛夷那张清冷无波的脸。
他还以为……
“哦……”竹沥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巴巴的音节。他摸了摸鼻子,掩饰住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空落感。
床榻很软,很舒服,但是没有他栖梧阁那张铺了三层云锦的舒服。
竹沥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有点说不清的不得劲。
原来……不是睡一张床啊。
夜色渐深,客栈房间内只余一盏烛火,将辛夷端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出修长的影子。
他面前摊开着几卷凡人呈递的祈愿帖。
竹沥原本规规矩矩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悄悄翻了个身,手臂垫在脑袋下,目光穿过隔断处垂下的珠帘,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间那道身影。
低垂的、专注的眉眼,被烛光勾勒得愈发挺的鼻梁,执笔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忽然裹着锦被,像只不安分的虫子,窸窸窣窣地滚到床榻内侧,又故意把腿一蹬,将原本铺得平整的锦被踹得一团乱糟糟,制造出不小的动静。
然后,他趴在枕头上,隔着珠帘,又刻意拖长了调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口:“天君,您这样深更半夜,对着烛火批阅文书……”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不像话本里挑灯夜读的相公?”
“相公”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世俗的、亲昵的调侃意味。
话音落下,房间内有一瞬的凝滞。
辛夷执笔的手顿了顿,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全然没有听见这堪称“冒犯”的戏言。
他微微倾身,靠近那盏跳跃的烛火,忽然吹熄烛火。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黑暗中,传来辛夷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半分的声音:“睡。”
竹沥趴在原地,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昏暗。他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那一点点烛芯熄灭后的焦味。
天君这样经不起调戏吗?
竹沥撇了撇嘴,心里却莫名地没有多少被强行打断的不满,他慢吞吞地缩回被子里,“睡就睡……”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被褥。
这位传说中的辛夷天君,修为深不可测,心性沉静如古木,不近人情。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竹沥却发现,那清冷的人似乎十分……温和。
他情绪极少外露,行事自有一套准则。但他对自己这个“麻烦”,似乎从未真正厌弃过。
这与九重天上那些因他身份而对他百般奉承、又或因他顽劣而对他摇头叹息的仙家都不同。
他悄悄翻了个身,面朝着珠帘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清。
“好像……是挺不错的。”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
次日启程时,辛夷忽然驻足,开口说道:“想去个地方。”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类似怅惘的意味。
竹沥正准备伸个懒腰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的神色。辛夷主动提出要去某个地方?
他们并未施展仙法腾云,只是如同寻常旅人般,沿着山间小径步行。
那是个藏在群山深处的村落,村口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上系满了红绸,以及悬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祈福木牌。
竹沥蹦跳着去够枝头的祈福木牌,转身时衣摆勾散了某块旧牌。
辛夷俯身拾起的动作快得惊人,指尖抚过斑驳字迹时,竹沥莫名觉得心口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