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莱》 第1章 第 1 章 九重天的白玉回廊下,两个梳着双鬟的宫娥正躲在蟠桃树的树影下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把太上老君的丹炉掀啦!”穿着粉衫的宫娥说着,还夸张地比划了个掀翻的动作,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 “何止是掀了?”另一个穿着淡绿罗裙的宫娥压低声音,“听说三千颗仙丹全喂了瑶池的锦鲤,老君气得胡子都打卷儿,这会儿还在凌霄殿前跪着,求天帝主持公道呢!” “听说那些锦鲤吃了仙丹,全都长出七彩鳞片,在天河里飞了一整夜,把织女的云锦都撞乱了套。” “说起来这比起殿下上回用瑶池仙酿喂醉了月老的姻缘鹤,引得仙鹤衔错了红线,让武曲星君和扫把星绑了三个月同心结……好像还算好的?” “可不是嘛,”绿裙宫娥心有戚戚,“殿下小时候调皮,拔了菩萨座下金翅大鹏鸟的尾羽做毽子,最后还是天帝出面才了事。 “去年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哮天犬用昆仑境的仙草洗过会变得更亮,愣是撺掇着哮天犬去昆仑境拔草,结果杨戬真君带着狗找上门时,那狗毛是亮了,五颜六色地闪,足足闪了半年才褪!真君那段时间出门都绕着别人走……” 仙娥们七嘴八舌,她们口中的这位太子听起来属实是混世魔王,搅得九重天没有一日清静日子。 话音未落,朱红廊柱后转出个少年。 来人身姿挺拔,穿着流云纹的青色广袖长袍,腰间松松垮垮挂着枚凤凰形状的玉佩,墨发用根竹簪随意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被议论的正主突然出现,吓得两个宫娥脸色煞白,连行礼都忘了。 谁知这位太子只是弯起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顺手从袖袋里抓了把蜜饯塞过去:“刚用新酿的梅子酒渍的,甜得很。尝尝?”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又带着几分慵懒的调子,听得两个宫娥面红耳赤,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后还是粉衫宫娥大着胆子接过蜜饯,颤声道:“多谢殿下赏赐。” 待两名宫娥如蒙大赦、慌慌张张退下,一直跟在竹沥身后的商陆这才从廊柱后转出来,无奈扶额:“殿下,您还有心思请人家吃蜜饯?太上老君这会儿正在凌霄殿里声泪俱下呢。天帝的脸色怕是比那八卦炉的炉底还黑了!” 竹沥浑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腰间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我不过是路过丹房时翅膀尖儿蹭到炉子,谁让老君非要把炉子搁在风口?” 说着他一摊手:“我们凤凰就是比较精力旺盛。” “带着哮天犬去昆仑境拔草也是精力旺盛?” “那是哮天犬上次看到我凤凰尾羽漂亮,自己过来问我怎么把毛发变的亮闪的。”太子这话说得好生无辜。 竹沥乃是天地间唯一一只凤凰,血脉尊贵。 又是天界太子,自降生起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养成了这般恣意洒脱、无法无天的性子。 商陆叹了口气:“那三千颗九转金丹啊,老君炼了整整一百年。” “所以我说,他该谢谢我才是。”竹沥眨眨眼,睫毛扑闪着,露出一副“我这是在帮他”的无辜表情,“那些锦鲤得了造化,说不定哪天就化龙了。到时候老君就是造福龙族的大功臣,这份功德难道不比几颗丹药值钱?” 他边说边信步走向廊边,九重天的景致一如既往地壮丽,层层宫阙在祥云间若隐若现,下方云海翻涌。仙鹤成群飞过,留下清越的鸣声。 这番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论调说得商陆哭笑不得。 商陆正要再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仙乐,只见一队衣冠楚楚、神情肃穆的仙官驾云而来。 为首的手中捧着卷金光闪闪的法旨,不是天帝身边的传旨仙官又是何人? 竹沥见状,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脸上那点闲适笑意也收敛得干干净净,嘀咕道:“完了,讨债的来了。” 果然,那队仙官速度极快,转眼便落在回廊之上,威仪十足。 为首的传旨仙官面容肃穆,展开那卷沉重的法旨,朗声宣读,声音回荡在白玉廊柱之间:“天帝有旨:太子竹沥,顽劣成性,屡教不改,今又毁老君丹炉,坏九转金丹,罪不可赦。特命其即日前往蓬莱仙岛,随辛夷天君清修反省,磨砺心性,涤净浮躁。钦此——” 仙官念罢,将那卷沉重的法旨合拢,双手递向竹沥。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殿下,天帝说了,您这次若再偷跑回来,就把您关起来面壁三百年。另外,天帝还说,他知道您藏酒的地方,已经派人去‘清点’了。” 竹沥:“……!” 这是要断他粮草! 待传旨仙官们驾云离去,身影消失在天际,竹沥才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般,靠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语气闷闷:“父皇让我去蓬莱,我前几日就听到风声了。去那个连蟠桃盛宴都敢不赏脸的辛夷天君那儿!” 他越说越觉得前途黯淡,哀叹道:“听说上次武德星君家的那个混世小魔王去拜访,不到半日就被他施了禁言术,变成个小哑巴送回来了!” “人家再混还能有你更混?”商陆忍俊不禁:“这您都打听到了啊。” “何止。”竹沥嘀嘀咕咕:“蓬莱内部传闻,说辛夷天君清修之地,严禁饮酒。” 竹沥是出了名的酒鬼,当初竹沥为了嫦娥宫中那几坛桂花酿,苦苦哀求了百年,最后闹得嫦娥宫中的玉兔至今看到他都绕道走。 “哎呦,”商陆笑了,“天帝让你去反省。” “分明是苦修!是不人道的惩罚!”竹沥有些恼:“凭什么?当初那谁谁偷了蟠桃,也不过是罚俸百年。千百万年来,被丢去蓬莱的太子就我一个!便是把我关进老君的炼丹炉里都成,至少他那儿还偷偷藏着三百坛陈年琼浆玉液呢!” “反省什么?反省我为什么是只凤凰?”竹沥没好气地甩袖,“还是反省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神仙那样,整日板着脸,装模作样地打坐念经?” “您上次变成凤凰的时候差点就把财神爷那棵摇钱树给点了,金叶子烧得噼里啪啦。”商陆毫不留情地指出。 “那次也是意外,那次也没把我送去蓬莱啊。” 关于这位辛夷天君,天界流传的讯息不多,有传言说,辛夷天君并非天生仙胎,而是混沌初开时便存在的一株上古仙木,历经万劫修炼得道。故而其心性也如古木般沉静,不为人情所动,不为外物所扰。 这位天君成名极早,早在当今天帝尚未登基时,便已是威震八方、深不可测的存在,连天帝都要卖他几分薄面。 “你说,这位天君不会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古板吧?”竹沥忧心忡忡,“你觉得我在蓬莱,能待得过三日吗?” 商陆试图安慰:“辛夷天君虽久不出世,但未必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吧?” “不知道,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一万年前,西天佛祖讲经那次。” 相传万年前西天佛祖开坛讲经,那时他被天帝押去佛祖座下学习,硬着头皮听到最后一日,刚想溜走,便听身旁仙子低呼,说辛夷天君来了。他循声望去,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远去的身影。 辛夷天君与佛祖对谈半日便走了,竹沥只远远见过他一面。 那人一身白衣,风姿清绝,与这热闹喧嚣的九重天格格不入。 “面壁三百年……”竹沥喃喃自语,对比了一下被关禁闭和去蓬莱“清修”的可怕程度,一时竟觉得前者的吸引力似乎还大那么一点点。 仙鹤依旧在天际悠然飞翔,云海依旧在脚下翻腾,九重天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序。 第2章 第 2 章 蓬莱在天界的东隅,传说中近海有仙岛,寻常仙家若无指引,难觅其踪。远远望去,岛上终年缭绕着似雾非雾的仙气。那雾气与别处不同,隐隐透出七彩霞光。 岛上花木幽深,人间烟火难近。更有传闻说辛夷天君不喜凡尘纷扰,许久未见,但若能亲临,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竹沥驾云落在主岛边缘,金靴踩在青玉阶上,惊起了几只正在啄食花蜜的灵雀。那些通体雪白的小家伙也不怕人,只是扑棱着翅膀飞高了些,嘴里衔着淡紫色的花枝。 竹沥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郁草木清甜和湿润水汽的空气沁入肺腑,确实与九重天雍容华贵的香气截然不同。 转过九曲回廊,满树紫藤花如瀑布般垂落,只见满树紫藤花下对坐着两人。 执黑子的那位闻声抬眼,竹沥呼吸倏地一滞。都说辛夷天君是六界第一绝色,可真见到本人,才知言语有多苍白。 眉眼清冷如远山积雪,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扫过来时,连喧闹的灵雀都噤了声。 “竹沥奉天帝之命,前来蓬莱随天君清修,天君安好。”竹沥难得规规矩矩行礼。 辛夷天君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指尖拈着一枚墨玉般的黑子,目光已落回棋盘之上,声音清越,不带丝毫波澜:“自便。” 这时,一直侍立在石桌旁的一位仙童连忙小跑了过来。这仙童看着年纪不大,面容稚嫩,但神情举止却格外拘谨,双手紧张地交握着,走到竹沥面前,张了张嘴,脸先红了:“殿殿……殿下,小小仙……常山,奉天君之命,带带……带您去住处安置。” 常山说话结结巴巴的,殿殿殿下一听就乐了,他天生跳脱的性子又冒了头,觉得这小结巴仙童有趣得很,桃花眼弯起,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高高兴兴地跟着常山走了。 竹沥跟着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 恰是此时,一阵稍大的山风穿廊而过,摇动了满架紫藤,更多的花瓣纷扬落下。有一小串开得正好的紫藤花,被风带着,打着旋儿飘落向棋盘。 他赶紧转回头,快走两步,凑到紧张得同手同脚的常山身边,问出了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这儿...”竹沥扯了扯常山的衣袖,压低声音,“真不让饮酒?” 常山被他这突然的亲近和问题问得一怔,张了张嘴,白皙的脸颊更红了,似乎想努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但“殿殿殿下”了半天,也没“殿”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爽朗清亮的笑声。只见那位与辛夷对弈的苍青衣袍的仙君,不知何时已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正是逐木仙君。 待那袭青衣消失后,与辛夷对弈的逐木仙君噗嗤笑出声:“哈哈哈……果然是个活宝贝!怪不得能把九重天搅得鸡飞狗跳!在你面前倒是装得乖巧。”他笑够了,才促狭地看向对面依旧八风不动、从容落子的辛夷,揶揄道,“我怎么听说你亲自去天帝那儿要的人?” 向来不理世事,连蟠桃会都请不动的辛夷天君,竟会主动去向天帝讨要一个麻烦? 辛夷许久才“嗯”了一声。 逐木仙君拍着石桌大笑:“果然,我就说!天帝就算再头疼这小子,往常最多也就是关关禁闭,怎么这次就舍得流放到你这蓬莱来了?原来是你主动揽的差事。” “天君,你整人也真是有一手啊,小凤凰怎么惹你了?”逐木实在是好奇极了。 辛夷的性子他了解,绝非多事之人,更无寻常仙家的八卦之心。能让他破例插手,甚至亲自去要人,竹沥身上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 “是烧了你的叶子,还是啄了你的花?” 辛夷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子,那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四周只有风吹过紫藤花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灵雀重新开始的啁啾。 辛夷终于从棋局中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逐木那张写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脸,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截断了逐木的调侃:“他未曾惹我。” “哦?”逐木挑眉,显然不信:“没惹你,你把他弄到这儿来。你这是突发善心,想替天帝分忧?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辛夷只是淡淡道:“蓬莱空寂太久,添些生气,未尝不可。” “添些生气?”逐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管那只扑棱着翅膀能掀翻丹炉的凤凰叫添些生气?我看你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太清静,想找点刺激吧。” 逐木仙君悠哉游哉:“我看呐,不出三日,这小太子就得憋疯了,到时候可有得你头疼。谁不知道天界太子无酒不欢,离了琼浆玉液就跟凤凰褪了毛似的没精神。蓬莱又是戒律森严之地……” 就在这时,辛夷截断了逐木的话头,语气平淡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蓬莱从未禁酒。” 逐木像听错了一般,确认道:“什么?你没禁酒?那外界那些传闻,什么晨露煮三沸,餐风饮露,清苦无比……” “传闻而已。”辛夷起身,素白的广袖拂过棋盘,带落了积聚在肩头的、带着淡香的紫藤花瓣,姿态依旧从容清冷。 说罢天君看了呆滞的逐木仙君一眼:“这种话你也信?” 逐木仙君这般聒噪,竟也是这位天君的好友,看来传闻信不得。 常山引着竹沥,沿着一条被繁花掩映的碎石小径蜿蜒而行。小径两旁,生着些不知名的草木,叶片上滚动着露水,在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天光中闪烁着微芒。 没走多远,前方花木渐疏,一座精巧雅致的阁楼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阁楼倚着一株极为古老的梧桐树而建,阁楼匾额上,以清隽飘逸的笔法写着三个字——“栖梧阁”。 “殿、殿下,就、就是这里了。”常山依旧有些紧张,指着阁楼说道,然后上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雕着简单云纹的木门。 门内景象豁然开朗。 地上铺着柔软的、不知用何物编织的席子,踩上去悄无声息。 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只素净的白玉瓶,瓶内插着几支新折的、带着露水的花枝,幽香淡淡。 窗外,正对着的是一片缓缓倾斜的山坡,坡上竟是漫山遍野的各色花朵。 竹沥纵然见惯了九重天的奇景,此刻也不由得怔了怔。 就在这片绚烂花海的尽头,地势略高的地方,依着一片苍翠的竹林,隐着一座更为素雅的殿宇。 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竹沥也能感觉到那里萦绕着的、与别处不同的宁静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冷威压。 “那、那边……”常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声解释道,“就、就是天君的望春殿。” 竹沥:“……” 这栖梧阁位置绝佳,推窗即是美景,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可……离辛夷天君的寝宫也太近了些。 这哪里是来清修,分明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常山似乎看出了他的些许不自在,连忙结结巴巴地宽慰:“殿、殿下放心,天君喜静,平日若无要事,不、不会轻易打扰。” 竹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多真心的笑容:“挺好,确实……挺好。” 他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仅存的一小包蜜饯,塞了一颗到嘴里,又转头看向常山,问道:“要不要来点?” 常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远处,望春殿的某扇窗户后,一道目光亦穿过花海,遥遥落在这扇支起的窗前,落在那个倚窗而立的青衣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才无声移开。 第3章 第 3 章 初至蓬莱的头三天,竹沥确实安分得如同换了只凤凰。 他每日按时起身——虽比在九重天晚了整整一个时辰,但于他而言已是破天荒的勤勉。 他表现得如此驯顺,连他自己都快要被感动了。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捧了卷道经,在栖梧阁的窗前坐上一两个时辰。 然而,凤凰的天性,尤其是他这只被骄纵惯了、精力无比旺盛的凤凰,终究不是这表面的宁静能长久压抑的。 头三天他尚且安分,第四日便原形毕露。 于是,天刚蒙蒙亮,竹沥抱着锦被蹭到望春殿。辛夷此时正在看书,便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抱着那床锦被,赤着脚,踢踢踏踏地闯了进来。 竹沥头发睡得有些蓬乱,几缕墨发俏皮地翘着,脸上带着刚醒不久的惺忪与毫不掩饰的委屈。 他径直走到辛夷那宽大的书案前,将怀中柔软的锦被往身前紧了紧,开口便是抱怨,声音带着点刚醒的沙哑:“天君,栖梧阁的床榻,实在硌得我翅膀疼!根本没法睡!” 他这话半真半假,翅膀疼是夸张了些,但不舒服却是真的。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辛夷。只见辛夷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常服,墨发未束。 闻得竹沥的抱怨,辛夷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玉简上,只是空闲的左手抬起,指尖如玉,随意地指向正殿西侧的一处暖阁。 “西阁有榻。”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抱着被子,有些迟疑地挪到西阁门口,探头望去。里面果然设着一张软榻,看起来比栖梧阁的舒适不少,榻边还放着一个小几,几上有一瓶新鲜的插花。 这是……让他过来睡? 那他也不敢啊!哪有人巴巴地往人家眼皮底下送的。 他抱着被子在原地站了会儿,见辛夷再无他言,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心里嘀咕着这老木头果然如传闻般难以捉摸。 这第一回合,像是一拳打在了柔软的棉絮里,无声无息。 竹沥安分了一个上午,到了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庭院,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花叶、灵雀偶尔的啾啾声,以及远处隐约的瀑布流水声。 次日他又嫌庭院太静,抱着凤首箜篌在回廊叮叮咚咚拨了半日。 说是弹奏,实则毫无章法。他根本无心奏什么仙乐妙音,只是用指尖胡乱地拨动着箜篌的琴弦,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零零落落的噪音。 常山正在不远处打理药圃,听到这魔音灌耳,手里的玉锄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常山惊恐地望向回廊方向,只见他们家太子殿下弹得“如痴如醉”,一双桃花眼还时不时瞟向望春殿大门,显然意不在音律。 常山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小跑着去正殿禀报。 常山愁眉苦脸地来报时,辛夷天君刚批完一批玉简。 常山结结巴巴,脸红耳赤地描述了殿下如何在回廊“奏乐”以及那乐声如何独具一格。 辛夷执杯的手顿了顿,浅淡的琉璃眸望向殿外,那叮咚乱响的箜篌声毫无阻碍地传了进来。 辛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只是将公文挪到临水亭继续批阅。 那亭子建在水池中,由一道九曲石桥相连,四面通透,挂着竹帘,此刻竹帘卷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辛夷步入亭中,在石桌前重新坐下,将玉简取出,铺开,执起玉笔,竟就这么在叮叮咚咚的“伴奏”下,继续批阅起他的公文来。 竹沥在回廊上,原本看到辛夷出来,心中一喜,手下拨弦的动作都故意放大了几分,等着对方过来训斥。 谁知辛夷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个,直接去了水亭,还一副打算在那里常驻办公的模样。 竹沥抱着箜篌,看着水亭中那个专注批阅公文的身影,忽然觉得有点泄气。 这人是块冰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块厚得砸不穿、凿不动的万年玄冰。 竹沥胡乱又拨弄了几下琴弦,终究觉得无趣,悻悻地收了箜篌,跳下回廊,决定换个法子。 而水亭之中,辛夷在竹沥离开后,笔尖在玉简上微微一顿,抬起眼帘,望向回廊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 他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无奈又仿佛带着点纵容的微光,随即又恢复成一潭静水。 最离谱的是某日清晨,竹沥竟现出原形在花田里打滚。 常山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准备采集带着初阳精华的晨露,当他提着玉瓶走向那片最为绚烂的花田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将玉瓶摔在地上。 只见那片原本精心养护、繁花似锦的坡地上,一只华美夺目的金色凤凰,正在……打滚? 那凤凰的羽翼华美至极,欢快地在松软的花田里翻滚、扑腾。翅膀拍打着地面,带起漫天纷飞的花瓣。 它滚过的地方,花枝倒伏,泥土微翻,一片狼藉。各色花瓣被巨大的气流和动作掀起,如同下了一场盛大而混乱的花雨。 常山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嘴,这次惊得连“殿、殿……”都喊不出来了。 他们家天君到底带回来了一个什么混世魔王? 金色凤凰扑腾得花瓣漫天飞舞,而那罪魁祸首似乎玩得极为尽兴。它歪着头,用那双漂亮的金色凤眸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似乎颇为满意。末了它低下头,极为小心地,用喙啄下了一支并蒂而生的花枝。 下一刻,金光闪过,庞大的凤凰身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披着青衣、墨发微乱的少年。 小凤凰化回人形,发间、肩头还沾着未干的露珠和几片顽皮的花瓣,他手里拿着那支并蒂花枝,赤着沾满泥泞的脚,就这么踢踢踏踏,一路带着花香和草屑,再次闯入了辛夷天君批阅公文的殿内。 竹沥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那支带着露水、略显凌乱的并蒂花枝,“啪”的一声,放在了摊开的玉简公文之上:“赔你的。” 辛夷坐在那里,仿佛殿外那场惊天动地的“花雨”自己全然不知。 辛夷的目光,从竹沥带着得意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支并蒂花枝上。在那支并蒂花枝上停留片刻,伸手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竹沥的手背。 那触感很轻,却让竹沥莫名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烫。 “我让常山在栖梧阁的床榻铺了三层云锦。”辛夷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落在竹沥发间沾着的花瓣上,“若还觉得不适,让常山再添。” 他忽然往前凑近了几步,几乎要趴在书案上。 仰着脸,带着点试探,又带着点笃定的狡黠,盯着辛夷那双琉璃般浅淡的眸子,压低声音问:“天君这是...在关心我?” 他靠得很近,近得能看清辛夷眼睫极细微的颤动,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 辛夷垂眸继续批阅公文,墨笔在纸上划过一道稳重的痕迹。 竹沥还要再问,却见他耳根泛起极淡的粉色,顿时心情大好,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出了殿门。 没过多久竹沥又找上门来:“天君,我昨日见蓬莱东侧有片果林,上面的果子红得可爱,可能摘来吃么?” 辛夷天君头也不抬:“那是朱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是炼制清心丹的主药,不可随意采摘。” 竹沥“哦”了一声,看似乖巧地应下,眼中却闪过狡黠的光。 待他离去,辛夷才抬起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摇头。他袖袍一挥,水镜出现,镜中显现的正是鬼鬼祟祟溜向朱果林的竹沥。 “果然如此。”辛夷轻叹,却并未出手阻止。 第4章 第 4 章 蓬莱的午后,总带着一种被阳光和花香浸透的慵懒。竹沥在栖梧阁里待得发闷,便溜达出来,漫无目的地在亭台楼阁间晃悠。 行至一处僻静的茶室窗外,里头传来常山和一个小仙娥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清洗茶具的细微水声,勾起了他几分好奇。 他猫下腰,悄无声息地蹲在雕花木窗下,竖起了耳朵。 实在是惭愧,凤凰也做出此等听墙角之事来。 “……所以啊,”那小仙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和感慨,“青元仙君竟是半句犹豫都没有,宁可散尽千年修为,褪去仙骨,也要下界去寻他那转世轮回的恋人……听说在忘川边等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呢!” 常山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回应:“散、散尽修为?那、那岂不是……” “可不是嘛!但人家青元仙君说了,长生不老若无知心人相伴,与顽石朽木何异?放弃仙骨,堕入凡尘,就为了那渺茫的重逢机会……”小仙娥语气里满是憧憬,“这等深情……” “可、可是……”常山似乎难以理解,“万年修为,说、说散就散了?值得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仙娥语气老成,“情之一字,哪里是修为和长生能衡量的?” 蹲在窗外的竹沥,听得两眼放光,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着,又痒又热。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辛夷那间堆满古籍的书房里乱翻,美其名曰寻找可读之物时,瞥见几卷凡间的游记,上面描绘的市井烟火、山川湖海、乃至爱恨情仇,都与这寡淡的九重天截然不同。 下凡去看看! 这个念头马上就冒出来了,太子向来是说干就干。 好不容易捱到夜幕降临,竹沥估摸着时辰,做贼似的,轻手轻脚地摸向了辛夷的书房。 这个时辰,辛夷多半还在那里看书。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竹沥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侧身溜了进去。 室内燃着宁神的檀香,气息清雅。辛夷果然在。他正俯首于宽大的书案前,执着一支玉笔,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绘制星图。 竹沥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凑到案边。竹沥故意俯身,靠近那未干的墨砚,轻轻嗅了嗅,带着点夸张的语调:“唔,天君用的墨,都与旁人不同。” 辛夷绘制星图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已习惯。 竹沥见他不理,也不气馁,目光落到辛夷那清冷专注的侧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盘桓在心头一整日的念头,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说出了口:“辛夷,”他唤了他的名字,而非疏离的“天君”。 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下凡玩吧?” “……” 笔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笔尖微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竹沥已经准备好十套说辞,连撒娇耍赖的招数都盘算好了。 然而,他预想中的所有情况都没有发生。辛夷缓缓搁下玉笔:"好。” 这就答应了? 没有追问,没有质疑,没有斥责他异想天开。 就这么……答应了?他原以为辛夷要说些别的什么,比如斥责他直呼名讳,或者说天帝放你来此是反省,不是让你下凡玩闹云云。 竹沥站在原地,看着辛夷淡然起身,仿佛刚才答应的不过是明日一起去赏花般寻常,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老木头……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凡间正值年节,长街上人声鼎沸。各色花灯将夜色点缀得如同白昼,绘着祥瑞图案的绢纱宫灯、旋转不休的走马灯、憨态可掬的动物造型灯……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硝烟味、食物诱人的香气,以及涌动的人潮带来的蓬勃热气。 小贩的吆喝声与孩童的笑闹声交织成一片。 竹沥许久未见过这等热闹景象,拽着辛夷的袖角挤在熙攘人群里,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左顾右盼,对什么都觉得新奇。 他叽叽喳喳,声音淹没在喧嚣里,却依旧乐此不疲。辛夷由他拽着,步履依旧从容。 他在一个糖画摊子前驻足,非要老伯浇个凤凰造型。 “老伯!”他挤到最前面,指着自己,又指指糖画,“给我浇一个!要凤凰!最神气的那种凤凰!” 待拿到手一看,金灿灿的糖浆糊成了一只胖山鸡。 竹沥接过那支在灯火下显得金灿灿、却形态堪忧的糖画,嘴角抽了抽。 “定是你!”他言之凿凿,带着点无理取闹的娇纵,“板着脸站在这儿,吓着老伯了!你看,我的凤凰都变成这样了!” 竹沥强词夺理,举着糖画就往辛夷唇边送:“你赔!你得尝尝!” 天君许久未被人如此亲昵地对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偏头躲开时,糖渍却蹭在了雪色衣领上。 竹沥的动作僵住,眨了眨眼。 辛夷垂眸,视线落在那点污渍上,沉默。 辛夷叹了口气,终究接过了那只胖胖的“山鸡”,转头又同老伯说重新做一个。 竹沥这才心满意足地捏着新山鸡走了。 护城河畔放灯时,竹沥原本老老实实跟在辛夷身边,学着他人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将一盏莲花灯放入河中。 可当一阵夜风送来不远处临河酒肆那浓郁醇厚的酒香时,他那颗本就不算安分的心,立刻又被勾了过去。 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辛夷。天君正静立河畔,月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天君清隽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出尘。 机会来了! 竹沥心头一喜,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便溜进了河岸旁那家人声鼎沸的酒肆。 他挤到柜台前,掏出早就备好的碎银,正要催促伙计打酒,手腕却骤然一凉。那是一只有些冰凉,却力道轻柔的手,恰到好处地按住了他的腕骨。 竹沥心头一跳,猛地回头。 辛夷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身后,袖间清冷气息裹住他:“少饮。” 竹沥先是一阵心虚被抓包的窘迫,随即眼珠一转,狡黠再生。 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对方按住他手腕的姿势,将另一只手中那只冰凉的小巧酒壶,顺势贴上了辛夷按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背:“天君尝过就知道妙处了。” 他话未说完,却见辛夷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伤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小的气流。 那反应过于剧烈,完全超出了竹沥的预料。 他怔在原地,举着酒壶的手还悬在半空。只见辛夷已将手收回广袖之中,方才触碰的瞬间短暂得如同幻觉。 天君浅淡的琉璃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波澜。 “……走吧。”辛夷不再看他,也不提酒的事,转身先一步走出了酒肆。 竹沥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壶,再回想方才辛夷那电光火石间异常的反应,心里像是被爪子隔空轻轻挠了一下。 最后他们登上一艘画舫。竹沥趴在船舷边,万千河灯顺着水面悠然漂流,近看是温暖的、跳动的烛火,远望则连成一片。 画舫缓缓滑入流光溢彩的河道,将岸上的喧嚣远远隔开,只剩下水流的汩汩声。 辛夷安静地坐在他身后,那总是淡漠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其实...”竹沥忽然转头,“你比传说中有人情味多了。” 辛夷辛夷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缓缓将目光从遥远的河面收回,落回到近前这张鲜活的、正认真望着他的脸庞上。 在竹沥一眨不眨的注视下,他看见辛夷那总是紧抿着的薄唇,很轻地弯了一下。 那一瞬间,竹沥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 扑通。 清晰得如同擂鼓。 画舫轻轻摇晃,船尾的老翁依旧沉默,月光也依旧皎洁。 第5章 第 5 章 夜深了,喧嚣缓缓平息,长街上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着青石板上狼藉的彩纸和爆竹碎屑。 竹沥玩得尽兴,此刻才觉出些疲惫,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看向身旁的辛夷:“我们今晚歇在哪儿?” “客栈。”辛夷的回答言简意赅,随后抬步向前走去。竹沥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 辛夷带着他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雅致的客栈前,匾额上写着“悦盈”二字,门廊下还挂着两盏未熄的红灯笼。 推开客栈的门,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的掌柜正就着油灯拨弄着算盘,听得门响,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辛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好嘞!”掌柜放下算盘,翻开了厚厚的登记簿,手指沿着名单往下滑,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个……真是对不住二位贵客了。您二位也瞧见了,今儿个年节,来往的客人实在太多,这……小店的上房,就只剩下一间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辛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一间?”竹沥原本还有些睡意朦胧,闻言瞬间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辛夷。 竹沥心里咯噔一下——这老木头不会宁愿去屋顶打坐,也不愿意跟他挤一间房把? 他几乎能预见到辛夷会如何反应,定然是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去找个什么犄角疙瘩将就一晚,或者干脆直接回蓬莱去。 掌柜的见两人沉默,尤其是那位白衣公子神色清冷,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连忙又道:“不过那间上房倒是宽敞,是咱们店里最好的。里头是张足够大的拔步床,幔帐被褥都是新换的,绝对干净舒适!睡两个人绝对没问题,要不您俩凑合一下?都是男人,没问题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辛夷并未立刻转身。 他并没有对掌柜的说话,而是看着竹沥,声音比平时似乎放缓了半分,清晰地问道:“只剩一间房。”他陈述着这个两人都已知晓的事实,语气平稳,“和我住一间房,可以吗?” “……”竹沥猝不及防地撞入那片浅淡的眸光里,一时竟忘了反应。 竹沥只怕是忘了自己当初连他望春殿的西阁都不愿意躺。 竹沥感觉自己的耳朵尖有些发烫,猛地别开视线,胡乱地点了点头:“……行、行啊!反正床够大!”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床够大”,脸颊也跟着腾地一下热了起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辛夷看着他瞬间泛红的耳根,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 辛夷未再多言,只是转回身,对着掌柜的微微颔首:“便要这间了。” 掌柜的亲自引着二人上了楼,推开“天字一号房”的门,殷勤地点亮了房内的烛火。 果然如掌柜所说,房间宽敞整洁,陈设雅致,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最里侧果然是一张颇为宽大的拔步床,挂着素色的帐幔,看着确实舒适。 掌柜将房门轻轻合上,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也同房内隔绝。 竹沥站在房中,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唯一的大床,方才在楼下那股强装出来的镇定,此刻在寂静的房间里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太愿意深想的期待,混着一丝莫名的紧张。 这只小凤凰甚至在脑海里飞快地划拉了一下,是睡里面还是外面? 就在这时,静立在一旁的辛夷缓缓转过身。 他并未看向竹沥,也未走向那张拔步床,只是抬手,广袖如流云般拂过靠墙的一处空地。 灵光散去,一张与房间风格浑然一体、铺着素色云锦被褥的床榻,便凭空出现在了那里。 这张床看起来只是尺寸略小一些,与那张拔步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泾渭分明。 “你睡那边。”辛夷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指向那张宽大的拔步床,然后目光转向自己刚刚用法术凝出的那张床,“我睡这里。” 竹沥愣住了,眼睛眨了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那张突然多出来的床榻,又看了看辛夷那张清冷无波的脸。 他还以为…… “哦……”竹沥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巴巴的音节。他摸了摸鼻子,掩饰住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空落感。 床榻很软,很舒服,但是没有他栖梧阁那张铺了三层云锦的舒服。 竹沥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有点说不清的不得劲。 原来……不是睡一张床啊。 夜色渐深,客栈房间内只余一盏烛火,将辛夷端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出修长的影子。 他面前摊开着几卷凡人呈递的祈愿帖。 竹沥原本规规矩矩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悄悄翻了个身,手臂垫在脑袋下,目光穿过隔断处垂下的珠帘,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间那道身影。 低垂的、专注的眉眼,被烛光勾勒得愈发挺的鼻梁,执笔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忽然裹着锦被,像只不安分的虫子,窸窸窣窣地滚到床榻内侧,又故意把腿一蹬,将原本铺得平整的锦被踹得一团乱糟糟,制造出不小的动静。 然后,他趴在枕头上,隔着珠帘,又刻意拖长了调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口:“天君,您这样深更半夜,对着烛火批阅文书……”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不像话本里挑灯夜读的相公?” “相公”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世俗的、亲昵的调侃意味。 话音落下,房间内有一瞬的凝滞。 辛夷执笔的手顿了顿,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全然没有听见这堪称“冒犯”的戏言。 他微微倾身,靠近那盏跳跃的烛火,忽然吹熄烛火。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黑暗中,传来辛夷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半分的声音:“睡。” 竹沥趴在原地,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昏暗。他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那一点点烛芯熄灭后的焦味。 天君这样经不起调戏吗? 竹沥撇了撇嘴,心里却莫名地没有多少被强行打断的不满,他慢吞吞地缩回被子里,“睡就睡……”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被褥。 这位传说中的辛夷天君,修为深不可测,心性沉静如古木,不近人情。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竹沥却发现,那清冷的人似乎十分……温和。 他情绪极少外露,行事自有一套准则。但他对自己这个“麻烦”,似乎从未真正厌弃过。 这与九重天上那些因他身份而对他百般奉承、又或因他顽劣而对他摇头叹息的仙家都不同。 他悄悄翻了个身,面朝着珠帘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清。 “好像……是挺不错的。”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 次日启程时,辛夷忽然驻足,开口说道:“想去个地方。”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类似怅惘的意味。 竹沥正准备伸个懒腰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的神色。辛夷主动提出要去某个地方? 他们并未施展仙法腾云,只是如同寻常旅人般,沿着山间小径步行。 那是个藏在群山深处的村落,村口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上系满了红绸,以及悬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祈福木牌。 竹沥蹦跳着去够枝头的祈福木牌,转身时衣摆勾散了某块旧牌。 辛夷俯身拾起的动作快得惊人,指尖抚过斑驳字迹时,竹沥莫名觉得心口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