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结束,阮姝仍旧不放心,对着阮云道:“今夜不回西厢了,就在罩房住下吧。”
这间罩房和主院卧室只有两墙之隔,是阮云小时候住惯了的。
他隐约记得偶尔半夜梦醒,会碰到母亲帮他掖被子,那是一种格外安全的感觉。
看到没有变动的陈设,他彻底放松下来,嗅着枕上荞麦的清香,渐渐陷入了沉睡。
迷蒙中,有人掀开了被子,轻轻褪下了他的里裤。
他想要起身,但令人安心的气息和疲惫的身子让他睁不开眼。
“孩子教训了就教训了,怎么能不上药呢。”女子压低了声音。
“虜过于严厉了,请妻主降罚。”
阮姝拍着他的手轻叹:“我知道你也爱重他,只是想这皮外伤让哥儿多疼几天记住教训。”
“生于这世间,男儿尤其不易。”成氏的声音哽咽,“虜只是想他前路顺畅。”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以哥儿的品性定是记住教训了。”安抚好成氏后,阮姝又拿出药膏轻轻涂抹起来。
虽然未伤筋骨,但那处放了一天,实在肿的厉害,轻轻一碰就是巨痛。
阮云咬着枕角,闭着眼任由泪水打湿了枕巾。
……
第二日,阮云身后便松快了些。
向母亲、父亲问安,被留下来用了膳,才带着父亲赐的药慢慢走回西厢。
这一天,他都不敢坐实了,疼得心烦了便翻出《男戒》开始誊抄了起来。
写字是分不得心的,很快他便忘记身后的痛楚,全身心沉入进去。
他是母亲辛苦生出来的孩子,是父亲精心教养着长大的孩子,他要成为优秀的男儿,不让母父丢脸。
从窗棂透进来的光将书桌前影子慢慢拉长,又渐渐缩短。
“三弟!”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阮云的眼神瞬间亮了:“二姐怎么回来了?!”
二姐儿递给他一包温热的荷香酥:“听说父亲罚你了?现在怎么样?”
阮云的面颊瞬间通红,却还是低声道:“父亲罚的不重,没有大碍的。”
和姐姐们受过的罚相比,他受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哪有脸皮诉苦。
“你是男儿,不同我们女子,本就该娇养的,父亲还那么严苛。”二姐儿随口抱怨。
阮云不由辩解:“父亲也是为了我好……”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乖孩子,我不说了。”二姐儿用糕点堵住了他的嘴。
阮云却不放心,咽下糕点问道:“今儿不是散学的日子,二姐怎么回来了?”
二姐儿僵了一瞬,又若无其事道:“我向夫子请了假的,你别管。”
他看着更不放心,但二姐儿不听他说,快步跑了出去。
正要去追,小厮儿又来禀报:“兰儿在门外求见,说是代大娘子来问候。”
“快请他进来。”他忙漱了口,整理好仪容。
兰儿是大娘子的侍童,因是男儿没被带入国子学侍候,却还是经常在两边传话。
他进来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被绿莺扶起来,才温声道:“大娘子听说小郎受了罚,很是担心,只是课业缠身,暂时回不来,想问问小郎现在身体可好,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
阮云脸色羞红,却是认真答了:“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我喜欢的家里东西都有,……。”
“另外,代我赔个不是。”他愧疚地垂下了头,“明明正是备考的关键时期,还劳大姐为我牵挂。”
兰儿笑道:“科考虽然重要,但小郎是大娘子的胞弟,在她心里也是一样重要的。”
……
又过了两日,他身后的伤渐渐好全了,就被母亲叫到了前院。
“小郎,你现在也大了,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阮姝将她拉到身边。
“听母亲安排。”他温顺道。
阮姝笑道:“按我本心,是想把你留在家里的,你两个姐姐也愿意照拂你终生,但男子慕女,多数都想要个妻主,你的想法呢?”
留家……
妻主!
他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原意让他选。
母亲不舍得他,他自然也舍不得母亲和家人。
只是,男儿生来就是要赘人的。
想想住在东厢的大伯父,也是克己守礼了几十年,前年却克制不住越了轨,险些献身给门房的老嬷嬷,被母亲狠狠行了一顿家法,真是面子里子都没有了。
他原先相信自己能克制,当那日犯戒之后就不敢肯定了。
今后若真的越了轨,当着未来侄女们的面被姐姐狠罚一顿,那还不如死了好。
他一时下不定决心。
“不急,还有时间,慢慢考虑。”
时间不急不慢地前行,他的选择却陷入了停滞:又想留家守着亲人,又想有个妻主管束。
直到他收到了闺友的帖子:“朝云寻到妻主了?!”
怎么原先没听到信儿?他立马回帖应了闺友的聚会邀请。
次日,他挑了件剪裁得体的衣裳,挽好头发,换了双轻便的山水纹绣鞋,才启程去往李府。
马车停在李府的侧门,由绿莺的搀扶着下了车,在李府小厮的引领下从花园进入内院。
内院已经聚了三个少年郎,都是他相熟之人。
互相寒暄之后,他不由问出了最关切的问题:“怎么突然就定了亲了?”
“也不是突然……”李小郎脸色嫣红,吞吞吐吐道,“我去岁就已成人,最开始还能忍,今年春天越发躁动了,父亲就说干脆找个妻主管束我。”
他们因为母父交好、年龄相近才成了闺友,一提这个话题,所有人都有了感触。
“你们呢?也在相看了吧?是哪户人家?”李小郎又看向他们三人。
刘家郎君红着脸道:“我父亲打算试探一下舅舅。”
“咦,我记得你舅舅家只有个小表妹吧?”旁边的男儿取笑道。
刘郎君轻推了一下他:“男大三抱金砖,我过去正好照顾表妹,让她全心科举!”
他说完,王家大郎也开口了:“父亲想让我进诚郡王府……”
“郡王府?!”刘郎的声音骤然放大。
王郎君连忙给他递了杯茶:“快小声些,郡王已有正卿,父亲的谋划便是成功了,也顶多就是个小侍。”
“小侍怎么了?那可是皇家!”刘郎君顺从地压低了声音,情绪却还是分外激动。
皇家……
阮云的心也砰砰跳了起来:“伯父能让你入皇家?”
“父亲倒是没有那能力。”王郎君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母亲说今年陛下极有可能要选秀,成年的王姬自然也要赐人。”
是了,王郎的母亲在礼部任职,这种消息确实能提前知道。
“阿云,以你的品貌怕也是要搏一搏吧?”王郎揶揄地轻笑。
阮云口舌有些发干:“要看母亲的打算。”
陛下要选秀!
他的血液似乎都热了起来。
虽然已经过了五年,他却记得陛下于东郊祭拜天地的那日。
他跟着父亲跪在人群的后面,只看到了高贵的玄色衣角,却记住了那威压天下的煊赫气势。
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若能成为她的虜侍……。
他心尖发颤,咬着唇不敢再想下去。
回府之后,他的心绪才勉强平静下来。
……
“云儿怎么了?”晚膳过后,阮姝关切道,“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他不想在母亲面前失了男儿的矜持,可他事关选秀,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儿听王郎君说……陛下今年可能要选秀?”他咬了咬唇,还是问了出来。
选秀?!
成氏不愉的神色瞬间没了:“妻主,真的吗?”
阮姝看了一眼夫郎,又看了一眼幼子:“确实如此……”。
“妻主怎么不早说?”成氏惊喜道。
她端起清茶细品了一口:“云儿又不打算参选,何必提。”
不打算参选?!
俩人的神色瞬间变了。
半晌,阮云从震惊中醒神,忙用眼神向父亲求助。
“妻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成氏踱到她身后,给她慢慢的揉肩,“我们云儿品貌不凡,又不是没有机会,怎么不能搏一搏呢?”
搏一搏?
阮姝看着满眼期盼的幼子:“你也这么想?”
看着神色严肃的母亲,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随意。
“陛下执掌天下,哪儿男儿能不仰慕?”他跪到母亲膝前,“孩儿自然也不例外。”
仰慕?
幼子跪在她脚边,姿态如同以往一样柔顺,可眼神却亮得让人不忍拒绝。
“我本想留你在家,或是给你找个富商做妻主,让你一生都富贵安稳。”阮姝看着他声音平稳无波:“这两条路,你都不想走吗?”
留家这条路,他不想割舍,可这一个月的思量,和每日清晨的艰难克制,让他清楚:自己不可能真正做到冰清玉洁。
强留在家,怕是会做出什么丑事,若真带累了母亲的名声,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男儿总是要赘人的……”他低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要赘就赘给尊贵的女人。”
终究是……儿大不中留。
强扭的瓜不会甜,她为儿子筹谋再多,也抵不过孩子自己的意愿。
只是,皇家侍儿岂是那么好当的。
“和普通夫侍不同,入了皇室就是男子孕育子嗣,你可清楚?”阮姝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形道。
孕育子嗣!
阮云身子颤了一下,不只是害怕,还有激动。
孕育生命一直是女子的天赋权柄,也是天下男儿灵魂最深处的渴望。
因为孩子诞生于母体,所以孩子所有的成就和荣耀也归属于自身和母亲,这是女人能传承姓氏和产业的根本原因。
无数男子都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怨,怨上天独爱女子,怨自己不是女子。
阮云此前只隐约听说过皇室有所不同,但从来不敢深想:“男儿也能孕育子嗣?!”
成氏知道大概,但还是不自主地放轻了动作。
“你当那是好事?”阮姝蹙眉,“违背天理的事,是有代价的!”
成氏在她身后轻推了一下:“妻主,别吓唬孩子。”
“吓唬?女子生产尚有损耗,何况男儿?”见两人俱有期待,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从来温和的母亲骤然冷脸,让阮云的心尖颤了一下,几乎就要改口了。
“孩儿知道母亲的孕育之苦。”想到自己让母亲所受的孕育之苦,他的神色越发孺慕,“孩儿想要更贴近母亲。”
阮姝心软了一瞬,抚着幼子的脸颊道:“女子生产有地母、人祖护佑,尚算平顺,男儿生产那是闯鬼门关,云儿,母亲不希望你受那种苦……。”
看着母亲担忧的神色,他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是,本性向往的事情,压是压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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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闻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