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秋不愿让伶舟言找到自己,特意掐了个决,飞出一千四百余里。到了次日晌午,他腹中饥饿,瞄见底下的一座城镇,踩着黑魆魆的雾气下到地面。
这地方坐落在辉江两岸及三赞山之间,名为赞县,地势低洼平坦,平原上河网密布、沟渠纵横,形成连片圩田。圩田边缘分布着多处村落,村民依水而居。
而那县城则建于辉江左岸的台地之上,地势略高于周围平原,河道蜿蜒穿城而过,商船、渔船往来不绝,人声鼎沸。
进入城内,洛京秋找了家当铺当东西。他四下打量着,目光掠过店内陈列的各式兵刃杂物,他眼下一是缺个储物用的法器,二是缺个趁手的武器。
掌柜自他踏入店门起,心头便是一紧。这少年的气场异于常人,非人非妖,给人一种阴郁诡谲之感,唯恐来者不善,是个寻衅砸场的煞星。
却见少年只是绷着张小脸解下束发的缎带,规规矩矩地递上前:“当这个。”
掌柜一愣,原来不是抢。定睛看去,那发带是上好的玄黑色丝绸,末端缀有一颗紫晶石,绝非凡品。
洛京秋见他呆滞住不动了,语气似有不耐:“当不当?”
掌柜赶忙接过,掂量一番,验明是真货无疑,心下稍安,折算成银两斟酌着报价:“八两银子。”
“就值八两?”洛京秋眉峰微蹙。
这玩意是他当魔修时从教主那儿得来的,按八十一年前的市价,少说也值百两。莫非如今这世道,银子反而更值钱了?
转念一想,他真身早已陨落秘境,真正的发带自然也毁了,如今这条不过是他以鬼气幻化出的赝品,虽说形神兼备,终究是虚物。
难不成这掌柜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看出了门道,才给了个友情价?
人还挺好。
掌柜见他垂眸不语,周身阴气仿佛更重了几分,只当他心生不悦,小腿肚子不禁哆嗦,正想咬牙加价,就听他说:
“行吧,换了。”
洛京秋拿到银子,又数出四两买了枚储物戒。剩下的钱,他还想再揣把剑。
他上辈子是个金丹剑修,纵然后来修为被废,转修一年魔道,如今还成了鬼修,但……鬼修怎么就不能用剑了?
他望着墙上悬挂的一柄长剑,剑身雪亮,隐有鎏金纹路,华美至极,很合他眼缘。
“我要那把。”他用下巴尖点了点那个方向。
掌柜眼睛一亮,立刻堆起笑脸:“小道爷好眼力!这剑可是上次宗门大比的头奖,被隐元宗一弟子夺得,只是那弟子前些年得道飞升,临走前将剑典当于此。”
隐元宗?洛京秋的手指蜷缩,不巧他曾经就是隐元宗灵真峰的弟子。宗内多以阵修、丹修为主,剑修资源相较匮乏。他前世最钟爱的本命宝剑“往生”,亦是在宗门大比中夺得,可惜却在那一夜留在了宗门,如今不知是否还在。
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看得开,颔首道:“原来如此,我买了。”
说着递过去三两银子,留一两吃饭用。
掌柜忽面露难色:“这剑……”他到底哪里懂自己的意思了?!他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这剑来历不凡,岂是区区三两银子能够买到的?
愕然间,他猛地瞥见洛京秋腰间那枚不起眼的铃铛上。以他多年浸淫此道的毒辣眼光,立刻断定这铃铛绝不一般,乃是有价无市的宝物!
“小道爷,若您舍得用这配饰来换,此剑……”
他心觉这小道爷不懂价值,哪有把宝物当配饰挂在外边的?没想到洛京秋干脆拒绝道:“不行。你当我是傻子?就算你拿这一屋子东西来换,也换不起这铃铛。”
掌柜:“……”这小子怎么突然又精明了?
洛京秋不再理会他,视线落在柜台旁边堆着的一把铁剑上,信手拾起。这剑实在破得离谱,说是废铜烂铁也不为过,刀刃钝得恐怕连手指都划不破。
可他体内的鬼魂却在狂颤,阴煞之气如沸水般翻涌起来,不受控制地往体外钻!
掌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变,沉声道:“我实话跟您说了,这剑啊,邪性!据说是古时一位将军的佩剑,饮血无数,将军战死时一缕残魂被封在了剑里。十年前有人贪便宜买走,结果没过多久就瘸着腿送了回来,说是镇不住,全家人都死了……”
他的本意是劝退,洛京秋低头一言不发地听着,耳根蔓出些许殷红,胸脯上下起伏着,眼眶浸出了液体,他受这澎湃的鬼气影响都快爽哭了。
掌柜以为他是吓的,却听他用一种极力压抑却带着颤音的语调说:“……我要这个。”
“您、您真要?这剑小人送您了!只求您赶紧把它请走!”掌柜如蒙大赦,恨不得立刻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洛京秋拎起这把破剑走出当铺,拐进街角无人的巷弄,再也忍不住,将指尖的鬼气注入剑身。
原本锈迹斑斑的剑身在他的阴煞滋养下,泛起一层暗紫色的幽光,缕缕黑烟缠绕在剑刃上,方才的钝刃口,此刻竟能轻松削断墙角堆放的厚重木板。
就是它了。
这种阴煞剑,拿来当他的武器再合适不过。寻常修士避之不及,鬼修少有用剑,他却是个剑修转的鬼修,和这阴煞之力完美契合。
“不错,赐你个名字。”他满意地夸赞道,像拍狗脑袋似的拍拍剑柄:“就叫赴死吧。”
感受着剑身传来的与他魂魄共鸣的力量,他缓缓扯出一抹笑意,将剑丢进储物戒。
冬日天寒,他这具身体不如常人那般灵活敏锐,感知差了半截,路人多穿冬袄,他穿得单薄,却觉不出有多寒,最大的感觉就是饿。
问了一位老妇人,寻了这城内最大的客栈,店小二热切迎来,他给了二两银子,住店三日,顺带要了一桌子菜。
大堂四角烧着黄铜碳盆,梁上挂着大红灯笼,往来食客的谈笑声混着菜香飘来。
他眼睫上落了霜花,被这扑面而来的暖意化去。
店小二见他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还爽快给出二两银子,殷勤地弯着腰道:“客官您里面请,二楼临窗的天字房正好空着,您往下瞧就能看见辉江的冬景!”
说着要引他往楼梯走,洛京秋道:“不必,我坐大堂即可。”
等他在桌前坐定,没半盏茶的工夫,店小二就端着托盘上来,一道道菜摆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砂锅里的辉江腌鲜笃腾着白气,咸香裹着冬笋的甜意先漫过来;青花瓷盘里的红烧赞山羊肉油亮诱人,酱汁浇在肉块上;清蒸银鲥的鱼鲜气飘向满堂……
十来道菜流水似的摆满了桌,引得邻座食客频频侧目。与他们桌上那两壶薄酒、几碟小菜一比,顿显寒酸。
洛京秋夹了一筷子羊肉,细细咀嚼,肉质鲜香,汁水在齿间迸溅,做得香而不腻。
他前世并无过重口腹之欲,筑基后依着规矩辟了谷,仅有几次破例,也是被伶舟言带着偷尝些零嘴,事后还得蹭师尊给伶舟言的化食丹。
师尊素来赏识伶舟言,各类灵丹妙药从未短缺,反观自己同样是宗门大长老的内门弟子,却像是捡来的,诸般用度皆寻常。
直到身死道消,他才恍然发觉,这人间美食当真是不可或缺。
他特意选了这大堂嘈杂之处,只为探听消息。不远处,几名道士打扮的修士正聊得兴起,正聊着那仙家百门的八卦。
“听说了没,昨夜里,咱山上的青玄宗被人闹了个底朝天!”
“不能吧?青玄宗的护山大阵固若金汤,怎么可能被破?”
“因为来的是……”那人压低声音:“伶舟言。”
“伶舟言?!他怎会来此?他不是应当守着他那座坟,安居在浮明台吗?”
“哎,祸端就在那坟!他师弟的坟冢被人掘了,伶舟言一夜之间走遍了好几个大宗门找他师弟,跟疯魔了似的。可话说回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藏他师弟的尸首呢?”
“说的是啊,谁敢招惹那位祖宗!当年他师弟堕入魔道,宗门欲行清理,他竟以一己之力单挑本门三十六峰长老!连他师尊苍青子都被他打得闭关至今,要不是赤芍长老及时出面阻拦,只怕当时就要闹出人命喽!”
“哈哈哈此言差矣!伶舟言再如何惊才艳艳,终究是个小辈,岂有能耐独战三十六位长老?依在下看,那赤芍长老明面上护的是苍青子,暗地里,怕是担忧伶舟言被盛怒的众仙师当场格杀。”
“咯吱——”
洛京秋口中的一大块羊骨头被当场咬断。
他听得两眼发红,指甲深深陷进了皮肉里,洇开一片暗色。明明都是三岁小儿都能听懂的寻常话,此刻组合在一起,他却觉得晦涩难懂。
对抗三十六峰长老?伶舟言是……为了他?
怎么可能?
他不是风光霁月、众星捧月的主角么?那该遭天谴的苍青子也是他的后宫之一才是,怎么反倒被他打得闭关至今了?
按照书中的故事,伶舟言虽是待自己不错,但待任何人都是好的,风度体贴是他能斩获一众仙界大佬青睐的原因之一。因着年少时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矛盾,伶舟言待他这位师弟,甚至算得上几分凉薄。
事实上前世也和书中情节相差无几,他们道心大相径庭,入门之初便相看两厌。
虽然他也会给生闷气的洛京秋做些笨拙的鬼脸逗趣,但扭头就会去编花环哄其他女修开心。几乎没有人不喜爱伶舟言,没有人不宠溺他,正因如此原作中的洛京秋才会渐渐在心里埋下不平衡的种子,不甘和嫉妒悄然滋生,一步步黑化成反派。
可若他刚刚听到的是真事,为何他前世丝毫未闻?
他听了八十一年的书还能是假?
那几个散修道士聊得正乐呵,忽感觉背后一阵阴凉,转过头一看,身后正站着一个黑漆漆的少年,两只眼睛像子夜被捅穿的窗户纸,分外瘆人。
“你们说的话有几分真?”
几个人心头皆是一悚,其中一个快速反应过来,强笑着接话道:“千真万确!那还能有假?您要是不信,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哪个修道人不知道?”
洛京秋低垂着眉眼,神情晦涩难辨,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半晌,才问:“他现在在何处?”
“这我们可真不知道了。”那人忙不迭摆手:“他找人心切,一晚上连赶了好几处宗门,您也知道,这些门派相隔何止千里!”
那就是……离开了?
洛京秋心头那阵翻江倒海的情绪渐渐平息。是了,伶舟言那样急切地寻人,怎么可能还在辉江一带停留?
更何况自己现在已是鬼修之身,时刻隐去气息混迹于人群,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无论如何,他要摆脱那书中既定的命运,绝不成为讨厌的万人迷大师兄故事里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