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足以冲刷掉城市各个角落里的污垢,使城市看上去焕然一新,它还浇灭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只留下被烧得漆黑斑驳的木头。
人人艳羡的豪宅就此付之一炬。
”叮咚”,手机弹出行程消息,郎宁从床头拿过手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是他刚辞职那会儿买的车票,回c城的。
周珉觉回来的时候,他最开始担心的就是方晴,但后面发现周珉觉只会缠着他,甚至他主动去找方晴说不定还会给方晴带去隐患,郎宁就没有回去。
后来辞职了,郎宁空闲下来了,第一时间就买了回c城的票——远远看一眼方晴安稳生活也是好的。
正是今天的票,此时距离发车已经不足三小时。
但郎宁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发青泛白,他死死盯着屏幕灯光微弱、提示电量不足的手机,上方是今日的c城信息推送——
“今日我市西山住宅区发生一起火灾,目前大火已经扑灭,现场发现部分烧焦的人体组织?夏季雷雨频发,注重用电用火安全……”
新闻带着它常有的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引人耳目,后半部分被隐没了,但那张配图郎宁认出来了,这分明就是周家别墅!
郎宁一路上都在想他该怎么办?他一直在给方晴打电话,还有周迟。
两人的电话却一直没打通,那头一直传来“嘟嘟”忙音,以及冰冷的女声。
他主动挂断了电话,靠在候车大厅发着冷光的椅子上,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周遭人声沸腾,但郎宁仿佛仍然陷入了循环怪圈。
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留不下,到头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当时被孤立的青春时期,还是一无所有,尽管再怎么努力也是瞎干。
候车大厅顶上是透明的玻璃,午后的阳光洒了下来,明亮又刺眼,郎宁仿佛周身置于严寒的冰窟之中。
心脏空洞的那部分也麻木了,他甚至提不起力气去悲痛,不断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宁……”
不远处传来喃喃低语,硕大的柱子后面一个陌生男子侧身站着,贪婪地盯着这边。
他的声音明明很低,应该湮没在人声鼎沸中,偏偏郎宁似乎听到了,有所察觉一般看了过来。
直到许多年后,郎宁仍然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一个男的朝他走了过来,那人样貌平平,丢进人海里就会让人找不到——他的一张脸没有任何显眼特征,甚至都没有一颗痣,身高也只是中等。
最重要的是,郎宁不认识他!
但随着他的靠近,心口缺失的那块开始不可抑制地疼痛了起来,仿佛又一次经历了血肉剥离。
而随着血肉缺失的情感短暂性地归来,恐慌不安、遗憾害怕、对方晴的担忧、周家父子的憎恶……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他伸出手,声音充满蛊惑人心的力量:“阿宁,让我帮你好不好……”
人声鼎沸中,无人留意这边青年的眼神涣散了片刻,动作呆滞了一瞬间。
从其他人角度,也只能看见一个样貌出众的男生牵住了另一个男生的手,神情如释重负。
直到高铁上,两人不顾旁边怪异的眼光,双手仍然紧紧地扣着,旁若无人。
时隔数月再次回到c城,郎宁心情复杂,他下意识转过头对旁边看不清脸的男人说:“还好有你陪着我,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面目模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唔”了一声敷衍地答应了下来。
郎宁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他的倾诉**莫名其妙地高涨,自顾自地说:“不知道周迟死了没?”
男人看着他,语气中带着兴奋和期待:“你希望他去死吗?”
回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此时高铁也逐渐慢了下来,玻璃上弥漫起白色的水雾,c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郎宁看向外面,十分出神,乳白色的水雾与青绿的山□□相辉映,银白色的钢铁建筑拔地而起,刺破缭绕的云雾,土黄色的山脊裸露在外面。
这一切都那么熟悉。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安慰道:“会没事的,一切都快过去了。”
然而郎宁却很认真地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他去死。”
黑色瞳孔映照出男人的影子,这人轮廓有点粗糙,细看有点毛边,很标准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外貌,加上他脸色白得像涂抹了好几层白粉一样,整个人十分违和。
他听到郎宁的回答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可惜了。”
郎宁想问他在可惜什么,但是高铁已经到站了,男人拎过他空空如也的背包,催促着他下车。
郎宁被迫挤在人群中,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疑惑,忍不住回头去看,男人站在他的身后,笑容温暖。
噢,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大学同学贾仁,是个很好的人,这一次特地陪他回来处理周家的事情。
c城高铁站在郊区的地方,恰好离西山住宅区不远。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两边时不时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尖利的警报声在雨幕中格外刺耳,让人心头发颤。
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偷偷地观察两人,那个姿色秾丽的青年看上去惴惴不安,面容苍白,而他旁边的那个青年揽着他,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将青年纳入自己的领地。
突然他对视上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的眼神,冰冷、带着警示意味,灰白的眼珠让人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出租车司机吓得一抖,手中方向盘歪了出去,下意识地踩刹车。
车轮胎与湿滑的地面狠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醒了郎宁。
黄色的车子刚好停在警戒线前面,几个穿着亮绿色雨衣的警察往这边走过来:“山上昨夜起了火,现在才扑灭,现在上不去了,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下,郎宁就下了车,他脸色难看,仿佛强撑着一口气:“我妈妈平时住在那座起火的房子里,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她?”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随即从中走出来个领头模样的,审视着他,询问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
郎宁拿出手机,上面遍布蛛网般的裂痕,他翻出了方晴的照片,上面的女人温婉明艳,美丽得落落大方。
那个领头的警察眯着眼看了一下,他的双鬓白发已经被飘逸的雨丝打湿,很严肃地对郎宁说:“方女士已经被救出来了,只是她情况不太好,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郎宁一颗心沉到谷底,干枯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声音几乎听不见。
身边的男人及时扶住了他,男人手指冰冷,触摸到温热的肌肤,瞬间升起不适,反倒让郎宁清醒过来。
贾仁已经在和那个警察交涉了,他声音沉稳,看上去很可靠。
很快就有人带他们过去。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周边的树木很多已经被熏得黢黑,裸露在外面的山脊呈现出让人极度不适的暗红色,断裂的岩石层面灰白、纹理清晰,让郎宁莫名想起了人体的肌肉纹理,被剖开也是这个样子。
越来越靠近周家的别墅地址,周围空气浮动的恶臭味道愈发明显,腐烂、潮热,像是地下室积攒了多年的烂肉重见天日,散发出来的味道,直击人的天灵盖。
那些来来往往的警察、消防人员都戴上了面罩,领路的小警察也给了他们两个。
声音隔着面罩传来,嗡嗡的,领路的警察在告诫他们:“待会儿看到人了,不要惊慌失措,大喊大叫,免得让你母亲再次受惊。还有不要擅自走动,有些地方火势还没完全扑灭,随时可能复燃,为了你们的安全,不要随意走动,最好能把你母亲劝下来。”
郎宁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状态。
灯见到方晴,郎宁才明白为什么要提前跟他说不要惊慌失措了。
照片上温婉动人的女子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她穿着破烂不堪、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白色睡裙,披散着头发,发丝边缘有些被火灼烧过了,赤脚踩在地上,两只手里各拎着一把菜刀,守在周家别墅门外面,满是警惕性,仇视着众人。
旁边有人隔着一段距离在苦口婆心地劝她,方晴仿若未闻,整个人都是惊弓之鸟的姿态,嘴里还念念有词。
“……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女人念叨着,时不时还在空气中挥舞着菜刀,用力砍着眼前不存在的敌人,偶尔她还会停滞下来,眼神充斥着恐惧,痛哭流涕,含糊道——
“……我不该,不该贪图享乐,我罪该万死,阿宁阿宁阿宁!你回来……”
呜咽声混合着雨声,痛苦至极。
然而当郎宁就站在她正对面,方晴仍然无动于衷,黑黝黝的瞳孔涣散,没能认出眼前人。她一视同仁地攻击着所有人,并且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攻击,因此一时之间围着的众人竟束手无策。
还好身后的别墅废墟目前也没有再次燃起,局面就这么僵住了,几个人围着恍若游魂的方晴。
“妈妈,”郎宁试探性地向前迈步,伸出手,却引来了女人的大喊大叫,以及不断挥舞的双手。
菜刀不知怎的卷了刃,上面沾满了白色的碎渣,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