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的他》 第1章 我死了 周珉觉死了。 郎宁看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医院里,搁置在旁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弹出消息,久久没人理,逐渐又黯淡下去;对面的老婆婆絮絮叨叨在说话,但郎宁愣了一下,随即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声,听不见了,只看见她的嘴在一张一合—— “你怎么还没死!” 发出的却是带着近乎执拗的怨恨、又有些高高在上夹杂着得意的男子声音。 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脸上的口罩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勒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呼吸不过来。 郎宁突兀地站了起来,把对面的老婆婆吓了一跳。 老婆婆脸上皱纹纵横,形成了很深的沟壑,整张脸浮上了一层病怏怏的气息:“怎么了……医生?” 郎宁摇摇头,示意无事,他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摸索到了手机,碰了碰旁边玩手机的窦飞,让他暂代一下自己。 窦飞被碰得手机都差点甩出去,他不满地抬头,却对视上了郎宁满是痛楚的眼睛。 口罩遮住了那张苍白面孔的大部分,却遮挡不住其主人此时此刻的惶恐不安。 再加上郎宁近乎气音的请求——“小飞,你能不能帮我代一下班?我有事出去一趟。” 窦飞立马站了起来,接过了他手中装了一半的药篮子,说:“宁哥,你有事就先去忙……” 郎宁从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也没道谢,急匆匆地就朝着药房出口走过去。 身后传来老太太颤颤巍巍、试探性的发问:“医……医生,我我……这药不难抓吧?……” 他头重脚轻,一时之间仿佛与周围人隔绝开来,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时而是那人趾高气昂、充满恶意地在说“你怎么还没去死”;时而是那人毫不犹豫地扒开他求救的手,看着他在水中浮沉,嘴型一张一合,也是“死了更好”…… 郎宁寻到一处医院安静的角落,一束阳光透过窗台的间隙照到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打开手机,消息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声音叮叮咚咚,打破了这一角的死寂。 发消息最多的是他母亲,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看他没接电话料定他应该在忙,于是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 “你哥死了,速回!” 还有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没头没尾的消息——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消息戛然截止,正如它这个号码的主人一般——英年早逝。 纵使他没有在手机里存那个号码,却早已烂熟于心。 郎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靠着墙,抬手遮挡住眼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发冷,明明是值得庆幸的事,为什么他心中空荡荡的呢? 谁死了? 周珉觉死了! 周珉觉是谁? 周珉觉是他哥啊!也不算是,毕竟他妈妈和周迟还没结婚,当然,这也是周珉觉的功劳。 郎宁回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周珉觉的时候,那个漂亮的男孩站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母子,眼睛里直白地透露出厌恶的情绪。 他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就在他亲生母亲的葬礼上目睹了各路人马齐上场,给他演绎了一番“丑恶的人性”。 周珉觉也从刚开始的大吵大叫、胡搅蛮缠演变到了最后的麻木冷漠。 不过这些都是方晴后面悄悄告诉他的。 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方晴紧紧拽住了他的手,殷切地让郎宁叫从楼梯上不紧不慢下来的冷漠男孩“哥哥”。 郎宁在自己母亲的催促中含糊不清地发声,手中死死捏着卷边的衣袖,却看见这人只当没看见他们两人似的,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他只当站在客厅中间的他们是空气,将电视的声音调到了最大,一时之间嘈杂声充斥了整个房子。 郎宁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播的正是他也喜欢看的一部动漫。 但是后来他就不喜欢了。 方晴和郎宁去周家的第一个晚上,周迟却因为公司临时有事没有回来,周珉觉没有理他们母子俩,当着面将方晴递过去的手工糕点扔进了垃圾桶。 场面十分难堪,郎宁飞速地抬头又低下了。这个周家唯一的小少爷长得很精致,但左眼**裸地写着“小三和她的拖油瓶”,右眼里刻着“滚出我家”,有着不符合他那张脸的刻薄。 还是一旁的阿姨前来解围,带他们去了楼上。 但是周珉觉放了一晚上的动漫,声音震天响,郎宁到了后半夜都没有睡着,以至于后面一听见那部动漫的名字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全是噪杂的背景乐。 周珉觉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对方晴母子的厌恶,数十年如一日。 他也不遮不掩——搅和了方晴和周迟的婚礼,平日里也是恶言恶语相向。 至于方晴带来的这个小拖油瓶,周珉觉也是纯粹的厌恶,通常都会直接忽略他,全当郎宁不存在。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个角落的寂静,郎宁低头看了眼紧紧攥着的手机,是他妈打过来的。 他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比较急,却不见多少伤心,反倒是有些如释重负—— 死得毕竟是个处处找茬、事事碍眼的继子,方晴没有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都算是她厚道。 郎宁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妈的叮嘱,时不时简短地回应两句。 ——我下班再回。 ——最晚一班的高铁,来得及。 ——不用等我。 *** C城,高铁上下来了寥寥几个人,大都拎着电脑包或是行李箱,神色疲惫,步调缓慢。郎宁混迹在其中,两手空空,绷着脸,神情冷漠。 C城距离他工作所在的江城不算远,高铁也就一个多小时,两地温度也是差不多的。 郎宁穿着白衬衣,下摆规规矩矩地束进了腰带里去,勾勒出令人遐想的弧线。他白天也是这么穿着的,并不冷。 但下了高铁后,平地起了阵风,绕着他周身转了一圈,如同一个冰冷的拥抱。 郎宁抬头,夜空里缀着几颗黯淡微弱的星子,乌云如烟般缭绕,看上去不像是天气很好的样子,莫名让人感到压抑。 等到了周家宅子附近,空气中更是凝结着沉重的水汽,让人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郎宁没让师傅再往前开,这大半夜的,若是让人看见了周宅附近的白事装饰,不太好!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么晚了,周家还会在办法事吗? 所以当他看到通体漆黑的周宅时,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走错了。 周迟唯一的儿子死了,他却没办丧事,甚至从外面看不到一丁点与白事相关的装饰。 整个宅子静悄悄的,透露出一丝古怪——从小到大周家别墅总是灯火通明,再不济门前也会亮着一盏灯。此时它却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沉寂漆黑,吞噬着靠近的一切光源。 郎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夜风簌簌,温柔地拂过他略微褶皱的衬衫,似乎是在嘉奖他的勇气。 屋里也是静悄悄的,郎宁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光亮换鞋。 搁置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郎宁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重新打开,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紫色的炸雷,划破了大半个天际,张牙舞爪,映照出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庞。 一瞬间,他僵硬立在原地,寒毛直竖。雪白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的布局。 与他面对面的就是年轻人英俊的脸,没有笑,唇角稍微扬起,黝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阴森诡异,郎宁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恍惚之间,那个年轻人越靠越近,嘴角裂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俊朗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鬼气森森。 他笑得莫名开心,皮肤青白,泛出诡异的光。冰冷的气息顺着飘了过来,郎宁却怎么也动不了,仿佛被魇着了。 “啪嗒”,遥远的地方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郎宁猛地回过神来,眼前亮起泛着黄晕的光。 他抬头望过去,楼梯口的壁灯被人打开了,方晴皱着眉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开灯?” 一瞬间,周围东西归位,但客厅里摆放着年轻人似笑非笑的遗照——却是彩色的,没有高高扬起的唇角,没有黝黑执拗的注视。 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直视着前方,让人感到压迫疏离。 像是眼前人欠了他什么似的! 郎宁叫了声“妈”,紧绷的身体暗自放松,紧攥着手机的那只手中已然有了一层薄汗。他略微抬起头,朝着照片方向示意:“怎么把他摆在这里?” 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怪吓人的。 方晴趿拉着鞋,想必是下来的时候太匆匆,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她向耳后捋了捋凌乱的发丝:“还不是老周,神神叨叨,说是怕珉觉回来不认识家,非得把这大号照片放客厅中间。” 母子俩的对话轻松平常,甚至透露出一丝事不关己的凉薄。 郎宁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出现了片刻的空白静寂,彼此对视,他像是慢了半拍,又问道:“怎么不办丧事,周叔不在家吗?” 方晴许久未见郎宁,觉得生疏了很多,她移开目光,闻言有点苦涩,走下来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说:“你周叔他……太悲痛了,不愿意信你哥已经走了,所以……” 她话只说了一半,想着楼上卧室里丈夫紧紧抱着的骨灰盒,一时头皮发麻,不想多说。 好在郎宁从来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听到这个回答只是默默点头。 看上去周珉觉的死没有牵动他半分情绪。 方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郎宁两手空空,甚至身上衬衣看上去都是上班未换下来的,不像是要久待的样子。 “你哥……他之前是不是欺负过你?” “已经很晚了,您先上去睡吧。” 两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彼此对视,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斟酌小心。 郎宁愣了一下,低眉敛目,柔和的灯光给他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勾勒出年轻人温雅的气质,他率先回答道:“怎么会?我们挺好的。” 方晴扶着栏杆,手下光滑冰凉的大理石让她清醒,讷讷地点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自从她来到了周家,总是想着和周围同一圈层的人多走动走动,后来周迟又带她开始接触商业酒会饭局什么的,方晴反倒是渐渐忽略了以前和她相依为命的这个儿子。 等她后面察觉到了的时候,郎宁已经去了隔壁城市,面对她也是愈发的寡言。 第2章 他愿意 郎宁躺在床上很久了也没有睡意,他异常得清醒,听着窗外激烈的雨声,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方晴说的话,企图想从中找出丝毫破绽。 周珉觉死了。 没有什么预兆,也不存在什么阴谋,高速路上遇到了连环车祸,当场身亡,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或许也有,但是不过是句恶毒的诅咒罢了。 郎宁用手遮住眼睛,身体疲乏,精神却异常的亢奋。 此时此刻,他才对他哥死了这件事有了实感。 也对周珉觉有多讨厌自己这一事实有了新的认识。 死了都不会放过自己,那想必是真的厌恶到了极点。毕竟周珉觉濒死前没有给自己可怜的老父亲留下只言片语,反倒对他这个便宜弟弟再次进行了恐吓。 真是阴魂不散! 郎宁心中嗤笑,丝毫没有留意到房间角落里渐渐多了一道黑影。 他心中烦闷,对于周家的变故不知是好是坏,本以为会一夜无眠,没想到很快就昏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受到了一道黑影压了下来,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四肢却仿佛被禁锢,怎么也挣脱不开。 朦胧中他听到那东西发出舒服的喟叹,带着势在必得的愉悦,轻轻在他耳边低语:“弟……弟……” *** 郎宁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全是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梦的结尾有个面目狰狞的小孩笑呵呵地向他冲过来,突然狠狠地咬向了他,惊醒后浑身上下如同被皮卡车结结实实碾过一遭。 他闭上眼,从旁边摸出手机——六点四十四。 平时起床上班的点。 窗帘缝隙处隐隐约约透过一缕微弱的晨光,打断了郎宁企图再睡一个回笼觉的梦想。 他半死不活地坐起来,眼睛半睁不睁,短发乱糟糟地飞起,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起床、洗漱、下楼。 楼梯不知怎的进了水,地面上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渍,干净得能映照出影子。 郎宁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扶着栏杆下去,防不胜防地在楼梯拐角踩着一大滩水向前滑倒。 堪堪还未摔倒,一股力量从身后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耳边还传来一声很轻的嘲笑声,空灵熟悉。 他站稳后,下意识地道谢并回头,但他的身后空无一人。郎宁一下子清醒过来,浅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疑虑。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一切,楼下有人走过来了。 中年男子穿戴整齐,西装革履,还抹了发蜡,带着银丝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夹杂着商人的精明,只是鬓边的灰白发丝隐隐显出了他的憔悴。 正是周迟,他的继父。 周迟理着西装袖口,把红色手绳遮进衣服里,看见是他,微微诧异,温和道:“小宁回来了?现在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这几天王姨请假了,早饭要晚一些。” 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郎宁觉得不太对,默默喊了一声“周叔”,紧接着说了句“节哀”。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即被眼镜折射出的冷光挡住,强颜笑着:“我公司有急事,就先走了。你好久没回来了,多陪陪你妈妈。” 他行色匆匆,不待郎宁回答转身就走了,完全看不出丧子的悲痛。 今天还要工作? 周珉觉真的死了吗? 郎宁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周珉觉的彩色遗照,他莫名觉得照片上的青年看上去不太对。 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脸是那张脸,也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但是……为什么照片上的人似乎比昨晚匆匆一撇看见的要更加愉悦? 甚至算得上是……满面春风? 还没来得及细想,方晴也下来了。 她看上去像是完全没睡,萎靡不振,宽大的旧衣服套在身上,鼓鼓囊囊,比起周迟,似乎方晴更伤心。 郎宁给她递过去一杯热水,方晴用力捂着,给出安抚的微笑,被氤氲的热水气息熏着,她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丝血色。 待缓过来了,她问道:“你有没有见到周迟?他老早就起来了,神神叨叨的,不知在折腾些什么,也不着手筹备一下珉觉的丧事。” 等听到周迟出门上班后,方晴愣了一下,脸色似乎更白了,她原地晃了晃,直勾勾盯着郎宁,紧张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带着一个盒子出去?” 郎宁仔细观察着她,有点没搞清状况,但还是摇了摇头,就要扶着她坐下。 没想到方晴松了口气,紧接着死死攥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端着的热水溅了出来,在她的手上烫出了一片红痕,方晴却仿若无感,神经质地对郎宁说:“跟妈妈上楼,先跟妈妈上楼……” 昨夜太晚,郎宁和她接触时间太短,此时近距离却能看出她眼底密集的红血丝,以及包裹不住的恐惧。 方晴的手干枯瘦弱,但力大无穷,牢牢地锢住郎宁。 直到郎宁冷脸让她不要乱动,先处理手上的烫伤,她才安静下来,仍然不让郎宁离开她的视线。 郎宁沉默着,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擦拭着泛红的伤口。 周遭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方晴却受不了了,带着点讨好地说:“宁宁,妈妈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妈妈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哥死了,我……我有点怕。” 郎宁抬头,恰好看到那张遗照,心头一颤,若无其事问他妈:“周珉觉……他到底怎么死的?” 方晴攥着他的衣角的手更加用力,面露迷茫,也不太确切:“周迟说他是去江城谈合作,路上堵住了,后面来的大货车没刹住,当场就撞了上去……” 她没在继续说下去,后面的结果显而易见,当场死亡。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方晴神经质地抓住郎宁的手,十分用力,把郎宁抓痛了。 药膏难闻的味道蹭在了两个人的手上,郎宁没有挣脱,轻轻地拍了拍他妈的手背,似乎在说自己不是好好在这儿呢。 方晴看着他那双精致的丹凤眼,恍如隔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当年她一个人带着小郎宁在县城里忙忙碌碌地生活,那时候生活很苦,但小郎宁不哭不闹,总是很懂事。 后来她遇上了周迟,她娘俩的生活一下子跳跃了一个阶层,但郎宁却开始沉默寡言,甚至从大学之后就没有动用过她给的那张银行卡,甚至开始往里面打钱。 直到如今,周珉觉也死了,方晴颓然地松开手,靠着柔软的沙发,疲惫道:“宁宁,你待会儿跟妈妈上去一趟好不好?” 郎宁自然答应了,他寻思着多请几天假,或者是把他妈接到江城去休憩几个月。 就是不知道方晴愿不愿意,毕竟她这几年逐渐进入了周家的公司,周迟对外接人待物总是带着她,一时半会儿恐怕走不开。 “妈妈你先上去躺会儿吧,我做好早餐给您送上去。”郎宁温言细语安慰着。 但方晴固执地拉着他,示意一起上去。 郎宁扶着她,愈发感到怪异——明明没走几步路,怎么他妈的喘息声越发急促沉重。 地板上的水发黑,可他下来的时候这水渍还是澄净的。 郎宁不动声色地看向方晴的脚底,拖鞋上不知从何处沾染上了黑灰。 直到来到了主卧前,方晴打开了门,郎宁也就明白了。 曾经装潢大气的卧室如今封上了厚重的遮光板,空气中弥漫着烧纸的味道,里面黑漆漆的。 方晴松开了他的手,让他在外面等着,摸索着打开了灯,室内一览无余。 宽大的双人床脚下放着一个盆,里面是烧成灰的纸钱,里面的灰烬有些洒了出来,和方晴鞋底粘上的一模一样。而梳妆台上面放着和客厅一样的遗照,前面还摆满了红色的蜡烛等贡品,更骇人的是有一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黑色凝重的木盒,光滑细腻,泛着诡异的华光。 郎宁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他反手拉住了方晴,脸色阴沉,问她:“这些都是周迟摆的?” 偌大一栋房子不给周珉觉办白事,反倒拘在这一间卧室里,难怪他妈的脸色那么差! 被这晦气的烟熏火燎着,脸色能好才怪。 方晴愣了愣,稍稍歪头,露出温柔的笑,“没有烧一整晚,只是昨晚烧了一会儿。我去拿个东西给你。” 郎宁心头的古怪愈发压不下去,他看着强颜笑着的方晴,沉声说:“不要了,我什么东西都不要,你今天就跟我走。” “傻宁宁,说什么胡话呢?”方晴嗔怪道,隔空点了点他的额头,温柔地说:“就一件小玩意儿,妈特意给你请的,就在床头柜那边。” 那是一串通红的珠串,很润,色泽漂亮,被方晴套在了郎宁的手腕上,更加漂亮了。 方晴也很满意,念念有词:“这可是请著名大师开过光的,很灵的。” 她边说边转着珠串,冷不丁地摸到了一颗表面凹下去的珠子。 那颗珠子格格不入,黯淡无光,表面还粗糙,像是真迹中混入的赝品。 方晴怔住了,反复地又摸了整个珠串好几遍,疑惑地说:“怎么这个还不一样了呢?这珠串是这样的吗?欸,好像是这样的。” 她自言自语,不住地肯定自己:“就是这样的,没错的……” 郎宁垂着头,任由方晴摆布着,侧脸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 好乖的弟弟! 方晴很满意,笑盈盈地看着郎宁,之前的疲惫一扫而尽,她拉着郎宁的手,仿若少女撒娇一般轻轻摇晃着,温声问他:“这个珠串可以保平安,很灵的。你愿不愿意一直戴着它,不要扔掉它?留下来吧,妈妈好不容易求到的。” 郎宁有些恍惚,似乎是那呛鼻的烧纸味道让他头晕,不知今夕何夕,但又能闻到手上烧伤药膏的味道,让他保持了一丝清醒。 在方晴期许的目光下,他木讷地点了点头,一句“我会留着它”在舌尖反复跳跃,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但方晴似乎已经很满意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霞色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她立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那个珠串,对着郎宁说:“妈妈去给你做饭。诶,你这珠串还真是漂亮啊!” 第3章 他伤心了 郎宁最终没能说服他妈跟着他一起来江城,但是周迟承诺了不会在卧室摆那些乱七八糟的祭品,他找了走廊另一头的客房专门存放这些。 周珉觉的骨灰盒找了个郊外风水好的墓园落葬了,郎宁帮着操办的,他亲眼看着泥土一点点掩埋住那个肃穆的黑盒,心中的不安稍稍散了点。 但周迟还是没有举办葬礼,他是个孤儿,而周珉觉他妈那边的亲戚这些年来对于周迟的态度随着周珉觉长大并进入公司开始变得暧昧不清,不知道周迟出于什么心态,反正最后没有通知这些亲朋好友。 他的表现很奇怪,每天都会去那个放着祭品的卧室里独坐一个下午或者是晚上,但每天早上他又会若无其事地去上班,甚至谈笑风生。 郎宁始终惴惴不安,但他妈很固执地要留下:“你看王姨他们也都回来了,能有什么事情?你快回去上班吧,这次请假太久,你们领导能同意吗?” 方晴眉眼间充满担忧,她的气色这几天好了很多,绝口不提周珉觉的死,反倒转过头来安慰郎宁不要太伤心。 所以最后郎宁还是一个人回了江城,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他回到了一个人租的房子,在一个比较老的小区。这个小区不大,年代也比较久了,周围住着的多是热心的大爷大妈,以及一些和他一样早出晚归的打工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距离地铁站比较近,几分钟的路程,然后小区的绿化很好,道路两旁都种满了黄桷树。 这树很神奇,旁边的树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它却落叶飘飘。 郎宁踩在上面,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还是二重奏呢。 身后掠过一缕黑影,完完全全地贴合着他走过的脚印,也是咔嚓咔嚓作响,但这沙沙声透露出一股莫名的喜悦。 可真让他好找啊! *** 郎宁回到了租房中,这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平日住在小一点的卧室,更大的卧室却用来放一些房东和他的杂物。 隔了十多天回来,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冰箱里的蔬菜也有了枯黄的迹象。 郎宁有条不紊地拾掇着,莫名就开始犯困。在消毒水气味中,他缓缓躺下,入睡速度之快,更像是昏厥过去了。 橘红的霞光从窗户口透进来,他开始意识模糊,恍惚间又见到了周家那张彩色的照片——相片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瞳孔全黑,含情脉脉地盯着他,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向他压了下来。 等他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了,白天为了通风打开的窗户忘了关上。寒风框框往屋里灌,银灰色的窗帘在空中纷飞起舞,像只巨大的扑棱蛾子。 郎宁猛地起身,捂着脖颈,大抵是风吹多了,他有点头重脚轻。 他晃悠悠地起身,迷迷糊糊循着声音去了厨房。水槽上方的水龙头坏了,开始滴滴答答漏水,郎宁没太在意,先试着拧紧水龙头却没有效果,于是抽了两张纸先堵住了出水的地方。 纸巾很快被濡湿,虽然堵不住,但是滴水声好歹小了。 郎宁行尸走肉般去卫生间洗漱,丝毫没有注意到堵在水龙头上的纸巾上面出现了暗红色。 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冷汗涔涔,脸色煞白,于是捧着水用力搓了两把才出现红色的痕迹。 仍然很狼狈。 水珠顺着漆黑的鬓角流下,隐没在颈窝里,冰冷的气息唤醒了他。 郎宁眉头微蹙,如大梦初醒,扔掉了手中的帕子,逃也似地回到了床上,裹着被子。 可能是下午睡得久了,此时他在床上竟然睡不着。 身上的被子才从柜子里拿出,盖着有点润,因此郎宁更加觉得手脚冰凉,他侧躺着,黑暗中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闭上眼,刚刚梦里的场景如电影一幕幕在眼前播放——他居然梦到了周珉觉。 这是个荒诞的梦。 郎宁梦见自己面无表情地站在周珉觉坟墓前,脚下的草地绿中带灰,天空也是灰调,周围的树木也都没有颜色,唯一的亮色就是他手中的一束捧花。 他站了很久,没有献花,没有其他动作,就记得自己死死盯着周珉觉的墓碑,仿佛在研究这个死去的青年寥寥几行的生平事迹,简直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梦见最后周珉觉的坟墓从中间裂开了,墓碑上青年人那张俊秀的照片从脸中间裂成两半,然后周珉觉就爬了出来,带着潮湿的泥土腥气。 郎宁难以想象周珉觉那样金玉其外的人会怎样爬行,有可能是手脚并用?只记得他行动很灵活,然后还要把郎宁拽下去。 这个梦就戛然而止了! 但郎宁辗转反侧,睡不着了,他始终不信周珉觉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猝不及防,甚至都来不及体验临死前绝望的折磨,一命呜呼了。 而那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以至于郎宁都出现幻觉了,鼻子下萦绕着一股浅浅的土腥气息。 因此,郎宁第二天起来时,面色尤为的难看,他平日里表情就很淡漠,眉眼如画却是只可远观。今天更甚,周遭像是带着冰碴儿,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医院导诊台的小护士平日里见他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今天却叫住了他:“郎医生,这个给你。” 她递过来一盒还算是温热的牛奶,见他迟迟未动,补充道:”你别太难过。” 郎宁最终还是接过去了。 医院里事儿多,拿药的人都排着长队。一天的班上下来,郎宁的冷脾气也被磋磨没了。 他温声细语送走了最后一位捡药的老大爷,抬头活动了一下僵直的颈椎,利落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但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吴江川拦住了,他是内科医生,比郎宁虚长几岁,总是说看郎宁像隔壁邻居家的弟弟,亲切,总是照着他。 这次也不例外。 “你嫂子她今天下班早,让我叫上你一起去吃饭,你家里的事……都解决了吧?”吴江川攀上他的肩膀,问他。 “本来也没啥大事,”郎宁说,向上推了推眼镜,他近视度数低,只有上班的时候会戴眼镜。 “那就行。”吴江川爽朗地应到。 还是在他们常去的一家青年餐馆,在大学附近,人流量挺大,饭点总是要排队,还好蒋晴提前取号,他们到的时候刚刚好。 蒋怡就是吴江川对象,学计算机的,在一家互联网企业上班,平时下班大部分都到了晚上**点及以后。 大抵是听说了郎宁家中的变故,所以今天特地过来。 餐馆氛围很好,舒适低缓的歌曲声环绕在四周,对面吴江川给蒋怡分享着医院里的八卦,谁和谁分手了又又又又又又复合了,谁谁谁猛烈追求一位有男朋友的女孩子,目前女生态度暧昧,关键是她男朋友和追求者还是同一个科室的……诸如此类的。 蒋怡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还点评两句,她的点评和她给人的第一眼感觉一样,干练。 郎宁没插话,静静地听着,一天的劳累后没有胃口,只是挑了几筷子餐馆的特色牛肉。 再抬头,蒋怡推给郎宁一杯粉色的饮品,微抬下巴:“你还没试过这个吧?挺好喝的。” 郎宁接了过去,挑眉看着夫妻两人。吴江川也撺掇着他试试,他眼里藏不住事,满脸写着我要捉弄你了的兴奋。 但郎宁还是喝了一口,冰块碰着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入口首先是浓郁的白桃风味,随之而来的是酒精的苦味和微微的灼烧感。 看来这家餐馆不仅菜做得很好,调酒也是很有水平。 郎宁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他不太喜欢酒精带给人的晕恍感,因此少有尝试。 今日或许是看那个粉色实在诱人,晶莹剔透,还有香气。 吴江川看着郎宁还是面不改色,眼睛眨了眨,问他:“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这酒度数挺大的,不应该会呛人吗?特别是郎宁这种平时滴酒不沾的。 吴江川不信邪了,拿起放在蒋怡手侧一模一样的酒猛灌了一大口,微甜的,随即苦味和灼烧感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瞬间被呛到了。 郎宁这才皱眉,发苦灼热的酒精味道仍萦绕在口腔中,他感到微微不适,但吴江川龇牙咧嘴的模样还是逗笑了他。 蒋怡适时对他说了“节哀”。 郎宁没多大反应,又不是死了亲哥,节什么哀。 但他还是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后面还哄骗着吴江川又喝了一口酒。 今天店里的厨师疑似和卖辣椒的好上了,特色牛肉格外辣,郎宁辣得舌头发麻,又喝了好几口酒,都快见杯底了。 回去时他谢绝了另外两人送他回家的提议,都喝了酒也不能开车,有什么好送的。 再说他虽然喝酒少,但酒量应该不小,此时头脑格外清晰。蒋怡和吴江川只好先把他送上了网约车。 一路上网约车司机都很安静,闷热的晚风灌进来,迎面吹来,熏的他头疼,却又舍不得关上窗。 直到下车时,网约车师傅给了他一瓶水,扭头操着浓重的口音说:“小伙子,没得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郎宁没太明白,还是低声道谢,很感激他愿意送一个喝了酒的人回家。 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小区,风“沙沙”地卷过林稍,树影斑驳,泛白的路灯隐约照着小区不平的道路。 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位老婆婆,佝偻着身躯,两三步一顿,手里还拎着沉重的黑色塑料袋。 作为五讲四美的好青年,眼瞅着周围寥寥几个人,郎宁当然上去帮忙了,这位老婆婆可能是新来的或者是不太爱出门,郎宁对她没什么印象。 老婆婆撇了他一眼,很果断地把东西递给了他,大半部分身体紧紧靠着郎宁,借助他的力量向前走,但始终紧闭着嘴,看上去不太高兴。 那个袋子果然很重。 两人往小区深处走去,越来越偏僻,亮着灯的屋子越来越少,路灯也一闪一闪的,周遭很寂静。 渐渐地,不知何处传来“嘀嗒”水声,不远不近,声音仿佛跟在了他们身边。 郎宁手脚冰凉,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他脸上很热,衬衫上面的扣子被解开了两颗。 细长的脖颈隐没在衬衣下,锁骨处微微泛红。 他觉得手上袋子仿佛越来越轻,身边的老婆婆抓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想要刺进他的骨头里。 又经过一处忽闪忽闪的路灯。 郎宁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地上——他平日自己走路很喜欢踩砖缝,总是习惯性向下看。 身旁的老婆婆似乎在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他伤心了 第4章 上门 郎宁脚步渐渐放慢,他能看到影子中的老婆婆似乎在扭着头看他,虽然很快转过去了,但是像是设置了发条的玩偶一般,隔几秒又转过头来看。 颈部功能之灵活,足以让很多年轻人羡慕了。 而老婆婆好像也发现了他的迟疑,彻底停下来了,扭过头来看他。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她开口说话时,一股粘腻带着腥臭气息贴近了郎宁的脖子,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她说话时嗓子发出“咕噜”的声音,因此说得断断续续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惨白的光照在老婆婆挤满褶子的脸上,混浊的眼珠里藏着偏激和固执,还有隐隐一丝的责备。 郎宁一时没有回答,倒是摆脱了她用力握着的手,想要把手中的塑料袋还给她,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一路紧随的“嘀嗒”声原来就是从手中的袋子发出来的,就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地面上积满暗红色的不明液体。 他的手心也有熟悉的湿润感,还很滑。 眼前的婆婆见他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这次熟练多了,声音尖利了些许,还喊了他的名字。 “郎宁,你为什么,不回家?!” 紧接着,她做了个令人惊悚的动作,“老婆婆”硬生生地拧掉了自己的头颅,愤恨地往郎宁脚下扔:“这么晚了……晚了……” 郎宁凝固了一瞬间,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先是扔掉了手上的黑色塑料袋,余光中,里面露出柔软的红白混合物。 霎那间,酒精从他全身的毛孔中蒸发出去,理智回笼,他往后退了几步,却看见那头颅睁开眼,圆溜溜的,准确地朝着他撞来。 郎宁疾步往回走,大跨步时风带起路上的枯叶打转,听着身后的动静未停,他随即果断开始狂奔。 直到跑到小区入口,他才看到几个路人,脚步缓了下来,对视上那个看门大爷关切的眼神。 “小伙子,怎么啦?”大爷热心地站了起来,向他身后张望,问道。 郎宁也转头看了过去,空荡荡的小区道路,并没有什么老婆婆的身影,他稍作思索,就和大爷搭上话:“没什么事,只是我刚刚在这边扶了一个老婆婆,您当时有看见吗?” 看门大爷对他有印象,这个年轻人进小区时很颓丧,看上去喝了酒,脸上泛红,当时走路很慢,他还担心这人记不住回家的路呢! 至于老婆婆什么的,大爷摇了摇头,如实说:“你当时不是一个人走的吗?我还担心你自己回不去呢。” 闻言,这年轻人神情未变,只是瞧着脸色更加苍白,他说:“让您费心了,谢谢叔。” 郎宁谢绝了大爷好心提出的让他歇一歇的建议,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一路相安无事。 他租房的这片区域算是小区比较热闹的,尤其到了七八点左右,许多老头老太都带着孙子孙女下来溜达闲聊,下面一下就闹腾了起来。 郎宁七上八下的心稍稍被安抚了一下。 楼梯里的感应灯今天像是卡住了,一直亮着,将楼道照的一清二楚,一切都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进门时那个锁舌微微有点锈住卡壳了。 “咔哒”声震碎了屋里的清静,也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郎宁关上了门,因为狂奔而滞留的恐惧后知后觉的涌上心头。 他自我安慰是醉了后出现的幻觉,但手上的粘腻感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厨房的水龙头没堵住,又在滴水。但经过荒诞的一晚,不断的滴水声反倒使他心安。 他打开客厅的灯,炽白的灯光刺入瞳孔,更加难受。 这时候恰好卧室里传来声音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好像是书架上的挂钩又脱落了。 郎宁慢慢地挪过去,卧室的窗帘被掩得严实,只有客厅的灯照见了门口那一块,里面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他打开灯,柔和的光从头顶洒下来,也照亮了书桌前拿着书的年轻人。 那人语气带着轻微的责备,歪着头,眼神晦暗不明:“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与梦里想要拉他下去的脸完全重合。 周珉觉眼见着朗宁的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他的眼神中有不敢置信、警惕和厌恶,唯独没有重逢的喜悦。 周珉觉起身凑近,郎宁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这人就站在他面前了,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随之而来的还要他身上的泥土腥气。 他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他了。郎宁头皮发麻,脊背一凉,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 从周珉觉的角度来看,郎宁却是出乎意料的乖巧,即使害怕也沉静地呆在原地,比七年前一走了之要好上太多。 他低声笑起来,诡异的瞳孔中几乎没有眼白,纯黑仿佛死水,此时泛起波澜,闪烁着尖锐晦暗的光,慢吞吞却又兴奋地说:“宁宁啊,下次,不要回来太晚,不要,让哥哥去找你。” 郎宁离得很近,清楚地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翻滚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你不是死了吗?”也许是今晚酒喝多了上头,郎宁听见自己冷静地问道。 不知被哪个字触碰到了周珉觉敏感脆弱的神经,周珉觉英俊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他突然变得有些暴躁,阴沉,大声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来找你!” 他太过用力,惨白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触及到郎宁惊恐的眼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但已经来不及了。 鲜红的血从他的颈部喷涌而出,发出“咔咔”声响,整个人仿佛开始漏气,而离得最近的郎宁也被波及。 冰冷的血溅了他一身,郎宁眼前的视线变成暗红色调,他亲眼看到了周珉觉车祸后的惨相。 血肉模糊,森白的骨头露了出来,喉咙间的血沫止不住地往外流,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甚至盖住了厨房传来的嘀嗒水声。 整个人在他面前很快就成了血人,偏偏周珉觉还不退步,颤巍巍地向前迈步,完全不顾及簌簌向下掉的血肉。 郎宁在害怕。 虽然他除了面色些许苍白之外,看上去很淡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但是周珉觉知道郎宁在害怕。 曾经高一时期郎宁被齐健找来的社会小混混围了一圈威胁着要把他打一顿的时候,他也是面不改色,仿佛很淡定,彻底地激怒了那些人。 但周珉觉却记得那时候他也是像如今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右手细微地发颤。 然后下一瞬间,郎宁右手紧紧握住成拳,利落挥出,挟带着破风之声,狠狠地砸向了周珉觉。 他的手被浓厚的血雾包裹住了,如同吐着信子的蛇在舔郎宁的手,冰冷潮湿。 那已经不是周珉觉了,只是一个立着的人形怪物。它看向郎宁,眼睛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里面放出瘆人的光,语气极致温柔:“宁宁,你你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 它按住郎宁的手,反手将他压在厚实的木门板上,暗红的血液顺着门上的纹路流了下去,滴在地上,形成一团团的污渍。 郎宁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血液,手上、脸上、脖子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或多或少都染上了血。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多出暗红色的血液,看上去极为刺眼。 周珉觉情不自禁地摸上那熟悉的眉眼,手下这人被禁锢得死死的,控制不住在轻微颤抖,呼吸声都紊乱了,却不肯求饶说句软话,眼中是直白的厌恶、恐惧。 真不讨喜! 它遮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无骨的蛇一样抱住了郎宁。身体的温暖令它厌恶,但是失而复得的触感却让它久久不想松手。 直到过了许久,周珉觉松开手,此时的他又是那副英俊面孔,只是面孔发灰发青,笼罩着一层阴森的气息。 周珉觉贪婪地盯着郎宁,缓缓起身,松开了他,退了两步。 郎宁直起身,呼吸急促,衬衣上方的扣子都挣脱了两颗。 他面色惨白寡淡,整个人很绝望。 但周珉觉不喜欢郎宁这样。他又往前压了一步,郎宁退了一步,身后抵上了门。 周珉觉拉住了他的手腕,碰到了方晴给的那串珠子,皮肉发出“滋啦”的声音,宛若被烫伤了一般,手上的皮肉又开始脱落。 他低头,看见了那串红得不正常的珠串,竟然勾唇笑了笑。随即拉着郎宁的手,生生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就如同划破一张纸一般轻松。 郎宁看到这一幕,浑身震颤,极度惊恐之下完全发不出声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疯子用他的手划开了手腕,然后用手指沾了些许血液,涂抹在他的嘴唇上,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罕见的珍宝。 血液带着股腐朽的味道,铁锈味浓重,郎宁想起来了周家三楼那个通风的小窗户上年久失修的栅栏,锈迹斑斑。 煞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周珉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还想要去揉捏郎宁的脸,却被猛地推开了。 郎宁猛地一巴掌扇了过来,这一次周珉觉没有挡住。 成年男性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周珉觉被打得偏了头,脸上也像橡皮泥一样,凹陷下去一大块,留下清晰的手指印。 郎宁闭了闭眼,硬逼着自己发声:“周珉觉,你是不是疯了?” 第5章 上身 周珉觉慢慢转过头来,实在委屈,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生前的样子,又圆又大,黑白分明,看上去很无辜,配上他还算看得过去的皮囊,极具欺骗性,说话也不再结巴:“郎宁,我费尽心思来找你,你打我做什么?” 理直气壮的仿佛这里是他的地盘似的,也仿佛周家墙上挂着的彩色遗照中的那个人不是他! 郎宁半靠在门上,才不至于瘫软下去,他浑身狼狈,沾满了血,比起怪异但衣冠楚楚的周珉觉,他反倒更像是从某个现场逃窜出来的凶手。 面对周珉觉厚颜无耻的质问,郎宁感到无力:“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死去? 周珉觉握紧了拳,对视上他夹杂着痛恨不解的眼神,撑不了片刻就狼狈地转开了目光。 他比郎宁高一些,此刻微微弯曲身体,完全没有片刻前的咄咄逼人,而是有些羞怯地说:“郎宁,我想见你,所以我来找你了。” 郎宁想起他临死前发来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面对着此时男人阴森森且残缺不全的脸,恐惧并着绝望涌上来了。 他冷冷地看着周珉觉伪善的脸,说:“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曾经想要我去死?” 还是说根本没忘记,所以现在化作厉鬼又回来找他了。 周珉觉不自在地扭了扭头,抻了抻脖子,脖颈处的骨骼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再次开口时说话又正常了些许:“怎么会呢?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死。” 像是验证自己说话的可信性,周珉觉满脸不可思议,向前伸手想要安抚郎宁,却被他躲过去了。 周珉觉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他歪了歪头,手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西方艺术家手中的那些雕塑一般,在迷茫中求索。 周珉觉说:“我很喜欢你,郎……弟……弟。”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面色浮现出一刹那的痛苦,光滑的皮肤下变得狰狞扭曲,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随后又恢复了生前那种风度翩翩的模样,肯定地重复:“……我喜欢你,阿宁。” 很喜欢的。 随即周珉觉就看到郎宁冷冷地看着他,又是那种令他胸口很不舒服的眼神,极其的轻蔑与不信任。 郎宁俊秀的脸特别地冷淡,严肃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训斥一顿,平淡地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喜欢这种先给人一颗甜枣,再蒙着头把人打一顿的把戏?” 冷白的灯光打在他秀丽的脸上,格外肃穆沉重,如同高高在上宣判周珉觉死刑的判官。 周珉觉下意识地想要捂住他,捂住那双溢出痛苦的眼睛,捂住郎宁不让他说出那些会让自己感到冰冷的话语。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周珉觉看着自己向前伸着的手臂突然变得很长、柔软无骨,像是冰冷的蛇一样缠上了郎宁,堵住了郎宁的口鼻眼。 直勾勾的厌恶没了,连带着屋里的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没了。 郎宁在他的手中竭力挣扎,每一次都是下了死手,他胳膊上的皮肉被打掉了又复原,鲜血淋漓,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渐渐地就失去了挣扎的力气。郎宁喘不过气,肺里像是快炸了,死亡濒临让他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厨房的水龙头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彻底崩坏了,黑色的水汩汩流出,淹没了一整个地面。 周珉觉半跪着,这才像是夺回了对自己右手的控制权,大梦初醒般松开了手,让郎宁躺在怀里。 他低垂着眼,注视着已经人事不省的郎宁,一只手想要抚摸却又停在了半空。周珉觉扯着五官想要摆弄出记忆中曾经悲伤的表情,却不得其法,英俊的脸庞显得不伦不类,甚至开始皲裂,无尽的黑雾从他脸上的裂缝涌出。 张牙舞爪的阴影很快就笼罩住了郎宁。如果抬头从大开着的窗户看过去,这个老旧小区有些空房子里也有阴影在舞动,黑气萦绕,似是收到了某种信号,在附和着这边。 又是先前血肉怪物模样的周珉觉仍不肯放手,眼睁睁看着身上擦不干的血液弄脏了郎宁的脸,那些迫不及待涌出的黑雾侵蚀进了郎宁的身体,他喃喃道:“阿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时不清醒,我我被……鬼附上身了……” 他的喉咙里又传来咕噜咕噜血液翻滚的声音,像是哀哀的呜咽声。 *** 郎宁不喜欢C城。 虽然这里很好,人很热情,美食丰富,山水钟灵毓秀,但是他还是怀念在N市灰头土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同时他也知道妈妈一个人带着他在小县城里面活着很艰难,所以当方晴带着他跟着周迟走的时候,小小的郎宁不哭不闹,收好了小伙伴送的离别礼物,就跟着妈妈和叔叔走了。 在周家的头几年,不是很好过。 原配去世才几个月,他们这一大一小就进了门,难免会让人诟病。 因此方晴凡事都想着多做一点,多做事情总不会错。但是她忘了周迟是个孤儿的事实,他的亲戚大都也是他的原配李由那边的亲戚,就连周迟在集团持有的股份原来也是李由的。 周迟和李由就是很常见的套路了,白富美大小姐爱上有一副好皮囊的穷小子,不顾父母阻拦非要下嫁。 不过李由还要更幸运一点,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百依百顺,怜惜她体弱,因此当她说要嫁给周迟的时候,虽然最初极尽阻挠,但是耐不住女儿的请求,加上周迟虽然无父无母、一穷二白,但是头脑活泛,也算得上勤恳,是国内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毕业。 所以李父李母很快就答应了,周迟也一跃成为了集团管理层,他一直中规中矩。夫妻相敬如宾了十多年,直到李由父母和李由相继去世,周迟迅速接管了集团,大力改革,不足一年就又新娶了方晴,还带着个小孩。 恶意揣测无时不刻地打量着他们,周迟婚外情被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些人不敢在已经成为集团董事长的周迟面前瞎搞,矛头就对准了方晴和小郎宁。 方晴又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职校读了一半就出来了,郎宁外公家重男轻女到了极端的地步,她很早就和郎宁的父亲结婚了,只是后来青年丧夫。 所以到了周家,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照顾继子,跟着周迟去应酬,还要忍受李由亲戚那边的冷嘲热讽。 方晴已经很难了,所以郎宁尽量不去让她更担心。 他和周珉觉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所学校上学,周珉觉比他大两届,品学兼优,长相英俊,向来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而周家的这些事又不是秘密,学校里面老师学生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周珉觉对他的厌恶也是摆在明面上的,都不用周珉觉亲自动手,他的一些忠实“拥趸”自会帮他刁难郎宁。 小孩子的恶意往往是最直白的,被推搡、辱骂、撕作业往往是郎宁小时候的家常便饭了,而老师的忽视则是对这些行为进一步的许可。 到了中学阶段,一起升学的还是那批人,即使这个时候这些人变得“体面”,不再做出出格的行为,只是疏远了他。郎宁从“小三的孩子”变成了同学口中心照不宣的“那个人”。 郎宁中学期间还是过得很痛苦,长时间的孤立让他愈发的沉默寡言。其中有段时间方晴和周迟经常去国外出差,时间长达大半年,郎宁在此期间逃课去网吧、KTV等场所,头发长得很长也不减,遮住了漂亮的眉眼,整个人完全陷入了颓废、阴郁的状态。 他以为远离了学校,那些人找不到他,自然就会安分许多。但郎宁忽视了周珉觉狐朋狗友的力量。 齐健就是其中一个。他家是周氏集团的供货商之一,合作了多年,又和周珉觉自小相识,自然认为自己和周珉觉是一派的。 这个人很爱交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他爹在外面有几个私生子,被齐母整得服服帖帖,所以齐健自认为很有心得。 因此那段时间里,即使郎宁不在学校,也会被齐健带着人围堵。 在学校后面的小巷子里,那儿路灯不好,一闪一闪的,监控也被几个小混混打坏了,还有几个臭气熏天的硕大垃圾桶。 齐健他们就喜欢把郎宁逼到这里,认为这是围猎。但之前次次都让郎宁险而又险地逃脱了。 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郎宁心烦气躁,怀念着N市的清凉,不小心就走错了几个路口,被逼进了尽头没有路的小巷子。 青石板路另一头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五六个人从后面围了上来。 郎宁皱了皱眉,压低了头上的黑色鸭舌帽,前面尽头是几个苍蝇蚊子乱飞的垃圾桶,地面上脏水粘腻,极其的恶心,但他只能往前走,而尽头是一堵看不出本色的墙。 路灯一闪一闪的,郎宁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的侧脸隐没在黑暗中,苍白秀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厌弃冷漠。 齐健和几个黄毛追得气喘吁吁,捂着膝盖半蹲下来,嘴里骂着脏话:“你tm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小畜生……” 垃圾桶散发出的迷人芬芳都没能盖住他们的口臭。 郎宁捏着书包的带子,细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卷这个系带。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细密的头发扎在脸上有点痛,郎宁这样想着,他看不太清对面人的脸。 但这在齐健的眼里,郎宁的冷漠淡定是对他极大的侮辱。 他站起身子,满是青春痘的脸上表情狰狞,笑起来更是猥琐,颇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 齐健挥了挥手,便叫身边的几个小混混冲上去了,他则想着在旁边敲冷棍。 几个黄毛摩拳擦掌地就上了,他们想先制住郎宁,一个个都去按他的四肢,还有个瘦子想着去抓他的头发。 郎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侧身灵活地避开了迎面而来的黄毛,双手钳住他就朝着旁边的瘦子推过去。又猛然一个回旋,踢到另一个人的胸口。 手上动作也未停,都快挥出残影了。小巷深处传来“砰砰”拳肉相接的声音。 几个人的包围出现了缝隙,郎宁扭身想要窜出去。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郎宁几乎感受到了自己骨骼咔嚓碎裂的疼痛,他被迫半跪在地上,在尘土飞扬中蜷缩成团,抱住了自己。 也是这时候,他看到了人群外巷子入口的周珉觉。 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像是看着一条落水狗,而不是与他日日回一个家的弟弟。 郎宁忽而就笑了起来。 第6章 当年 周珉觉看着那个人明明狼狈不堪,在小混混的围堵下却笑出了声,又遭了一顿毒打。 右手上挂着篮球的袋子仿佛有千斤重,直直往下坠,周珉觉对视上与郎宁昳丽的面容格格不入的怨恨眼神,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这人出其不意地反击,却被齐健一棍子敲在了头上。 惨淡的路灯下,几只飞蛾围着光扑腾,用身躯撞击着冰凉的壳子。 它们身上的鳞粉簌簌往下落,掉在下面乱哄哄的人堆头上。 齐健很猖狂,他熟能生巧,能感觉到自己敲折了这个小畜生的腿,那种好看的脸上也变得鼻青脸肿。 看初中部的那几个小姑娘还给这小畜生送不送情书! 他光是想想,就嫉妒得面目扭曲,上次看到的那几个女生长得盘条靓顺,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小白脸。 齐健怨毒的眼神死死贴着郎宁,他掂了掂手中的棍子,掌心微微出汗有点滑,鬼使神差地就想要上去对着快要昏过去的郎宁再补上一棍子。 周围小混混的声音更是激励,齐健向前走了两步,暗中吞了一口唾沫,随即就想要高高举起棍子,却被身后一阵大力打断了。 他恼怒地回头,想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孙子竟然敢暗中偷袭。 郎宁半睁着眼,身上到处都是撕裂的疼痛,被打折的腿更是一动就钻心的疼。 他看着周珉觉精准地把篮球砸在了齐健头上,一步步从巷子入口走过来,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动作。 巷子入口处灯光不好,周珉觉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使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齐健反手把木棍丢在旁边垃圾堆,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老周,你这是才打完篮球准备回去吗?” 他顺手捡起刚刚砸了他的篮球,脸色阴沉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了。 周珉觉静静地盯着齐健,没回话,他接过已经沾上臭水的篮球,在地上拍了一下。 周遭的小混混面面相觑,见给钱的齐健对他恭恭敬敬,自然也就停了手中的动作。 一时之间,巷子里除了郎宁粗重的喘息声,只有篮球拍在地上沉重的闷响。 黑色的水沾在了周珉觉的手上,他厌恶地甩了甩,淡淡地问齐健:“你在干什么?” 齐健被他盯着浑身都快哆嗦了,扯出笑脸:“……这这不是和同学开个……玩笑嘛。” 他摸了摸脸上发红的青春痘,没敢直说在欺负郎宁。 其实早些时候,周珉觉曾看到别人拍的他带人围堵郎宁的照片,他那时候就不悦,让他们不要再插手周家的事。 齐健确实偃旗息鼓了一阵子,但这次不是这小畜生要抢他看上的未来女朋友嘛! 想到此,齐健面色阴沉,只恨刚刚那一棍子没敲下去。 但他就算再生气,此时也得捧着周珉觉:“一些小打小闹,不值得……” 齐健作势要去搂周珉觉的肩膀,话还没说完,周珉觉就狠狠地把手中的篮球砸向他,砰的一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篮球上沾染着从垃圾堆流淌出来的黑水也溅到了他的脸上。 周围静寂了几秒,那些小混混便哗啦啦地围了上来——齐健给他们的报酬不菲,算得上是衣食父母了。 这下“父母”当面被打了,这谁能忍? 郎宁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就清静下来了,垃圾堆的恶臭刺激着本就伤了的他想怄。他没有抬头,听见周珉觉平静地说着没有丝毫悔意的话—— “手滑。” 齐健被砸懵了,面部红肿,口鼻开始流血,但他下意识摆手拦住了群情激愤的小混混:“没事没事。” 他又捡起地上滚落的篮球,递给了周珉觉。 周珉觉抬手仿佛又要砸向他,齐健双手捂住头,作出遮挡的姿势,周珉觉撇了他一眼,从他身旁狠狠扔向垃圾堆,声音很淡,只有他们两人离得近才能听清:“我让你动他了吗?” 齐健打了个哆嗦,对视上周珉觉冷淡的眼神,头摇的跟抖筛子似的。 那晚上郎宁被周珉觉扶回去的,一路上相安无事。他俩坐在车子后座两边,中间宽敞的还能塞下两个人。 郎宁回想着齐健不服气但还是憋屈的道歉,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不愿去细想周珉觉怎么突然变得好心。 他陪着郎宁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天亮了才让家里的王姨换下来。 恰好王姨去打水了,周珉觉站在病床尾,低头看着闭上眼睛的郎宁。 他还记得这个人初来周家时虽然也害怕犹豫,但灵动的凤眼中藏不住的天真好奇,小时候还会怯生生地给他送贺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郎宁愈发沉默寡言,秀丽的面孔上藏不住的阴郁,整个人都很瘦削,见着他更是绕路走。 周珉觉捏着病床尾部的栏杆,犹豫了一下,说:“我没让那些人欺负你。” 郎宁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淤青处涂满了药,看上去很滑稽,但他睁开眼,目光冷冽,“我知道不是你直接授意的,但他们总归也是为你而来,不是吗?” 周珉觉哑然,他知道学校里的人会为难郎宁,甚至他自己也曾说过恶言恶语,但不知怎的,当他亲眼看见郎宁被殴打,心中莫名的不适,就连照片都不行。 可最开始,明明是周珉觉率先撕了郎宁送过来想要讨好他的手工卡片,充满恶意地对小郎宁说,“我妈妈已经死了,你如果想要成为我的弟弟,你得去下去问问她同不同意。” 他看着郎宁裹着医院条纹被子,整个人病怏怏的,逃也似地说了句,“你先好好休息”,就走了。 郎宁觉得到了周家,尤其是碰到周珉觉的时候,他总是很倒霉。 齐健围堵他还是挑了时间的,正值要放暑假的时候,所以郎宁后面出院就直接回周家了。 方晴与周迟还在国外,王姨以为他们兄弟俩闹矛盾了,所以没和方晴他们说。 郎宁倒无所谓,他妈妈以前知道他的书本被人撕了或者是扔了,总是很哀怨的表情,然后就会给郎宁很多钱,让他再忍忍,所以郎宁也不愿意他妈妈再担忧。 但这个暑假注定不平凡。 周珉觉像是突然醒悟了一样,对他态度十分和缓,甚至偶尔还会问他伤口怎么样了。 郎宁一直不冷不淡,他不明白周珉觉怎么突然转了性,就如他不明白周珉觉一开始的态度为什么那么恶劣。 王姨很欣慰,她在这个家呆了十几年了,看着周珉觉从小时候李由还在时的礼貌开朗到后面的冷淡疏远,这种反差在方晴他们到了以后达到了极点。 所以他成了让周迟头疼的混世魔王,让所有人都不安生,甚至周迟多年来都没和方晴结成婚。 因此王姨内心对方晴和郎宁颇有微词,现在看到周珉觉主动向郎宁伸出橄榄枝,她更是高兴,恨不得两人下一刻就和好。 在她有意无意的撮合下,周珉觉渐渐和郎宁熟悉了些许,郎宁也不再排斥周珉觉—— 毕竟讨好了周珉觉,他身边的小喽啰才不会找自己麻烦,何乐不为呢。 郎宁想着,还是接过了周珉觉递过来的酒酿圆子。 王姨是榕城人,夏天到了就会给他们熬各式各样的糖水,和着冰碴搅拌,凉气沁人心脾,让人心都静了下来。 他俩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写试卷。甚至中间周迟还“礼貌”地指出了郎宁写错了的数学题。 这个暑假周家里的气氛很诡异的平静,甚至算得上和谐。 周珉觉中间甚至还“陪”他去了一趟N市。 更准确的说,郎宁离家出走回了N市,周珉觉托人查到了位置追了过去,被迫将这场闹剧变成了双人出游。 周珉觉至今都记得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县城里,每个人都好像认识彼此一般,总是在不停打招呼。 郎宁回到他爸曾经任教过的小学,还被人认出来了。 那人慈眉善目,但是周珉觉记不起他的面相了,感觉像是蒙在一层雾里。 他给了郎宁一把巴掌大小的戒尺,说是郎父当年留下的,被郎宁如获至宝地收了起来。 周珉觉当时想要阻拦,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也只有郎宁那个小白痴会被陌生人的三言两语诓骗,但碍于他俩关系才缓和,那人态度诚恳,又不收钱不接人走,周珉觉还是没有悄悄丢掉那个小戒尺。 他看过这个戒尺,做工粗糙,像是随便找的一块石头做的,上面刻满了奇怪的划痕,整体灰裹裹的,若是硬要找出奇特之处,大概就是上面的划痕有点像缺胳膊少腿的繁体字,但是也看不出是什么。 这一趟之后,两人的关系得到了质一般的飞跃。 周珉觉很庆幸自己当初鬼使神差一般出手拦住了齐健他们,不然怎么会发现郎宁在熟人面前这么……乖巧? 他开学已经高三了,课业繁重,每天放学都要十点往后了,偏偏这时候家里负责接送的陈叔还告假了。 周珉觉打车后还得一个人穿过前面几栋无人住的别墅才算回去。 别墅区的灯光很好,但是绿化更好,马路两边的树簌簌作响,乍一眼看过去像是鬼影幢幢。 周珉觉倒也不是害怕走夜路,只是一个人走还是有些许……寂寞。 不知怎么的,郎宁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当周珉觉第一次看见在小区入口趿拉着拖鞋等他的郎宁时,他心里密密麻麻地发痒,像是一团火炙烤着心脏,原本冰凉无感的地方变得柔软温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当年 第7章 嘻嘻回家 他很喜欢这个乖巧的郎宁,所以怎么会让他去死呢?更不会将不会游泳的他推进泳池! 周珉觉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郎宁来小区门口接他了,然后呢? 脑袋里掠过些许零散片段,熟悉又陌生。 ……周珉觉仿佛局外人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把郎宁推进泳池,还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按进水中。 他嬉笑着看着郎宁在水中扑腾,渐渐沉下去,又被自己捞上来。充满恶意的折磨让周珉觉都不敢信那是自己做出来的。 他疯狂地拍着自己的头颅,脑袋一侧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黄褐色的液体缓缓流出。 为什么?!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 周珉觉跪坐在地上,不得其解——明明上一刻他俩还好好的,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呢? 郎宁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铅灰色的被子裹着他,只露出苍白的面孔。 他双眼紧闭,呼吸声接近于无,脖子上还残留着青紫色掐过的痕迹。 痛苦只在他眼中出现了一下,随即周珉觉看向郎宁,瞳孔已经变得全黑,像是失去光芒的黑曜石,诡异森寒,轻轻歪头,然后伸出手抵在他的脖子上。 隔着一层温软的皮肤,他触摸到了轻微但仍在跳动的脉搏,一时没忍住,用力按了一下,直到手下昏迷过去的人呼吸声急促,面部充血,快要死过去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松手。 真是令人喜悦又令人遗憾啊! 方才还痛苦悔恨,将自己拍成“脑残”的周珉觉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郎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更准确来说,他好像变成了两个人。 一半嬉笑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算不上大的房间,低声慢慢道:“……这么多年,可让我好找……” 他的语调沙哑,拖得很长,像是老旧破损的录音带尘封许久后发出的声音,带着一股发霉落灰的味道。 另一半则在破碎的皮囊下得以窥见。 本就皲裂的脸皮更加碎裂,裂纹爬满了那张灰白发青的脸,下面有东西在蠕动,五官不正常地抽搐着,时不时露出阴沉无助、还有愤怒的表情。 周珉觉不自然地歪着头,更像是脖子上的皮肉将掉不掉地挂着一颗头,发出“嗬嗬”漏气的声音,异常兴奋:“你是不是也好久没见过你的阿宁了?” *** 郎宁早上醒来的时候,胸口上方连带着脖子都是麻木的,他往下拽了拽快要堆到脸上、捂得严实的被子,嗓子干得快要冒火了,就连简单的吞咽也像是在咽刀子一样难受。 他猛地起身,漆黑鬓角被冷汗浸湿,瞳孔折射出后知后觉的恐惧—— 周珉觉昨晚来过了! 郎宁环顾四周,卧室里的布置和以前一模一样,就连昨晚周珉觉拿过的那本书也好好地摆放在书架上,静悄悄的仿佛昨晚只是郎宁喝醉酒做的一个荒诞的梦。 就连厨房的水声都停止了。 郎宁放下手,神色冷淡,他的手上面没有昨晚梦里的淋漓鲜血。 除了嗓子火烧火燎的疼痛以外,基本上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这嗓子疼还有可能是昨晚的辣椒就酒造成的。 郎宁稍稍放松下来,掀开薄被,略微迟钝了一下——他不记得自己有换过睡衣,换得还是套压箱底的粉蓝色睡衣。 这睡衣还是前两年凑单送的,郎宁不喜欢太亮的颜色,一直把这件睡衣拿来垫柜底。 他蹙着眉,神情冷漠,和身上粉蓝色的睡衣显得格格不入。 喝酒当真误事。 这是郎宁唯一的念头。 但是当他趿拉着拖鞋来到卫生间,看到镜子里自己锁骨上青灰色的手印时,郎宁浑身如坠冰窟。 他反手将自己的手掌印上去,手指却比上面的手指印细一些。郎宁愣了一下,还是不敢相信,他翻遍了整个屋子,连落满灰的另一个卧室也被找了一遍。 没有留下丝毫与周珉觉相关的东西,只有他脖子上那个巴掌印。 一旁的手机闹铃适时响了起来——他该收拾上班了。 郎宁平静地换了件平日穿的衬衣,将最上面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个巴掌印。 医院里仍然很繁忙,但下班之后身心俱疲的郎宁还是少见地忍不住多想。 如果开门后屋里遍地血腥他该怎么办?报警有用吗?要不要找个大师?上次火车站遇见的那个年轻大师会有用吗? 他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艳丽的珠串,心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这个珠串是上次方晴给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摘下来,郎宁觉得无所谓也就留下来了。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上面的珠子似乎越来越温润有光泽,血红色愈发的深。 郎宁握在门把手上,“咔哒”一声打开了门。光线透过百叶窗静静地照射在屋里的家具上,一切还是他上班前的样子。 郎宁挨着检查每一间屋子,除了厨房的水龙头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滴水,没有其他异常。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他每天按时下班回来检查房间,一切风平浪静。仿佛那晚的离奇事件只是他喝醉后荒诞不经的一个梦。 所以今天药房的几个人提出要聚餐时,郎宁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他们去的一家有名的牛肉火锅店,一行人吃吃喝喝,吐槽一下各自遇见的奇葩事以及绕不过去的不讲理的医院领导,气氛上来了,很难不推杯换盏。 但郎宁都拒绝了,没有碰任何酒水饮料。周围八卦交流进行得热火朝天,郎宁莫名其妙有了点困意。 他起身独自去了卫生间。这家店里生意很好,人来人往,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 然而洗手台修得偏远,七绕八绕的,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鼎沸喧闹的声音刹那间都远离了。 冰凉的水洒在脸上,他终于清醒了一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青年面孔苍白,发尾眉梢都沾上水珠,看上去萎靡不振。 郎宁眼看着有水滴从他面前滑落,掉在黑色大理石的台面上,却不是透明的,而是暗红色。 锃亮的洗手台面上反射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脸。 郎宁迅速抬头,对上了那人冰冷的视线。他面孔泛青,神色僵硬,立在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的屋顶上,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郎宁。 郎宁手脚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不敢动弹,又是周珉觉—— 那晚不是做梦! 周珉觉穿着大概是他临死前的衣服,西装革履,还打了领结,看上去很体面。只是车祸过后,原本规整的衣服变得皱巴巴,还撕裂开了,上面裹满了泥巴与血迹,令人毛骨悚然。 郎宁捏着洗手台边缘,白皙的手上青筋暴突——清醒地见鬼与醉酒时还是不同。 他看见周珉觉青白色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咧开嘴,一字一句,和醉酒那天晚上说过的话重合:“……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郎宁抿了抿嘴,余光撇见了洗手台上的洗手液,手比脑子快就把洗手液砸了过去,反身向外逃。 身后传来那怪物的浑浊的呼吸声,近的仿佛就在耳畔,原本不长的走廊此刻却仿佛没有尽头,头顶炽白的灯光还一闪一闪的,黑暗中仿佛许多个怪物在蠢蠢欲动。 郎宁一边向前疾速逃命,一边抬头观察着走廊里的监控,然而黑色的摄像头吱吱作响,亮起红光开始转动,最后竟都直直地对准了他。 终于走廊尽头出现了,但是还是很安静,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客人都消失了,郎宁急促的喘息声在这里居然有了回声。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逃出去,所以奋力向尽头冲过去。 然而那里却立着个高大的黑影,郎宁紧急地停下了脚步,是周珉觉。 它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了,此刻轻歪着头,很好奇地盯着郎宁,眼眸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兴奋。 即使郎宁看见的第一时刻就已经停了下来,但惯性使他和这只鬼的距离很近,他仿佛能闻见它身上难闻粘稠的腥气。 那是血肉和着泥土堆砌发酵后的味道,变质腐坏,久久不能散去。 郎宁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恐惧让他第一时间作出了向反方向逃过去的决定。 后面是一面镜子,里面的“周珉觉”咧嘴笑着,露出了雪亮尖锐的牙齿,泛着森寒之意,做出口型:你怎么不回家…… 郎宁僵硬在原地,任由前面的“周珉觉”晃过来,伸手抱住了他。 头顶的灯光不再闪烁,反而更加明亮刺眼。 郎宁清晰地闻见了周珉觉尸体的腐烂味道,也看见了他身上紫红色、斑驳的尸斑,清醒地知道目前抱着自己的是一个死人。 偏偏死人还不安分。 “周珉觉”双手如钳,死死地勒住眼前人清瘦的腰,完全不顾郎宁快要呼吸不上来的痛苦。 它恨不能融入到这具温软的身体中去。 “周珉觉”比郎宁高大一点,但它偏执地搂住郎宁的腰,微微弯曲着身体,姿势怪异地把头靠在了郎宁的脖颈处。 底下人肾上腺素飙升,连带着脉搏跳动加剧,鲜活温软的身体对于它来说无异于饥肠辘辘的野狗前吊着的一块肉。 所以它顺理成章地咬了上去,森白的牙齿咬在突出的锁骨上,温凉的血液十分甘甜,“周珉觉”贪婪地吮吸着,又不满足地舔舐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仍然是搂着面容惨白的青年。 它伸出皲裂的手,上面皮肤粗糙,布满了细小的裂纹,摸上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手下皮肤苍白细腻。 青年很害怕,但没有晕过去,明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它。 “……阿宁……” *** 窦飞又喝了两杯酒,他的宁哥还没回来,桌上的实习生小姑娘频频看向包厢门口,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郎医生去洗手台时间有点长了吧……” 药房的人都知道郎医生长得俊秀端正,平时清凌凌一个人招人惦记,于是打趣了小姑娘几句,便故意大声嚷嚷说一起去找郎医生。 包厢内热热闹闹,小姑娘脸皮薄,忍不住脸红。 窦飞也笑着,醉意稍稍上头,他扶着额头看着同事们打打闹闹,旁边的手机“叮咚”弹出一条消息。 他眯着眼,解锁查看,手机屏幕光很亮,刺激着醉醺醺的他。 联系人:宁哥—— 【“哥哥接我回去了(*≧▽≦)~”】 他晃了晃手机,对着各位醉鬼说:“宁哥被他哥哥接走了。” 还很纳闷地补了一句,“宁哥什么时候在这边还有个哥哥啊。” 第8章 恨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随即各自的手机“叮咚”响起来了。 包厢内的人都收到了郎宁的短信,而且一模一样—— 【“哥哥接我回去了(*≧▽≦)~”】 同在门诊药房的于青纳闷道:“郎医生这是在……炫耀他哥哥来接他了吗?” 窦飞平日里总是爱刷一些稀奇古怪的视频,喝了酒更是脑洞大开,此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犹犹豫豫地说:“……我记得前段时间,宁哥他请假不是因为他哥死了吗……” 他这话一出口,包厢都静寂了一瞬间,随即实习小姑娘反驳:“也不一定是亲哥吧,表哥也有可能啊……” 他们几人一合计,还是决定给郎宁打个电话问一下平安到家没。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里面率先传出来的是“滋啦滋啦”电流声响,随后是郎宁的声音,他似乎还在外面,隐隐约约有风声,声音也轻。 “宁哥,你怎么先走了?这会儿到家了吗?”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郎宁回答的比平日里慢上半拍,更加言简意赅:“到了。” 窦飞酒精上脑,一时不太灵光,竟真问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还挺快的。不过宁哥来接你的是你的亲哥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于青重重肘击,窦飞“嗷”地一声叫了出来,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问了什么蠢问题,他语气生硬地又开始关心郎宁到家没。 奇怪的是电话那头的“滋啦滋啦”电流杂音越来越响,快到了刺耳的地步,郎宁久久没有回答,当窦飞连续喊了几声,他才答应,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是”,随即又称有事飞快地把电话给挂了。 窦飞听着手机那头结尾时传出来的“刺啦”声音,不由怀疑起来了——好像是布帛裂开的声音?! 与此同时,另一端,郎宁的确到家了。 他此刻躺在自家那张床上,整个人被埋进了被窝里,身下的床铺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周珉觉”居高临下地制住了他。 这个东西已经完全套上了周珉觉的皮囊,而且皮肤更加白皙细腻,完美无瑕,只是眼睛黑漆漆的,让人瘆得慌。 它此刻埋在郎宁身上,以嗅闻的姿态抱住了他,当窦飞的电话打来时,这东西轻轻地笑了,然后接通了放在郎宁的枕头旁边,歪着头盯着朗宁。 画面十分诡异。 然而当郎宁开始说话,它又开始上下其手,磨牙似地咬着郎宁细长的脖颈。 微微有些刺痛,郎宁失神地盯着头顶炽白的灯光,连窦飞在问些什么都没听见。 他的四肢被那东西周遭伸出的黑雾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只能任人宰割。 陡然身上的东西停止了亲吻的动作,居高临下地从正上方看着他,那张周珉觉的脸占满了郎宁的整个视线。 它又伸出了一条黑雾,把手机放在了郎宁耳边,示意让他回答。 郎宁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脑子里开始回想窦飞刚刚嘀咕了些什么。 他问了路上有没有查交通的,问了郎宁小区有没有局部下雨…… 一些有的没的,再前面问了什么? 噢,郎宁想起来了,他问来接他的是不是“亲哥”。 那东西凝视着郎宁,没有说话,似乎就是想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郎宁搞不明白这鬼的想法,周珉觉生前就是一个脾气古怪不好惹的人,死后现在是愈发严重了。 他回了“不是”,然后就说要挂电话。 这鬼出奇地配合,却又故意让他难堪。 它轻轻松松就撕烂了他的衬衫,原本一丝不苟的扣子被崩掉了,滚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也不知电话那头有没有听到。 郎宁闭上眼,被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气得脸色发白,偏偏这鬼还开口了。 它说话不再结巴,只是偶尔停顿,像是在思索。 “周珉觉”摸着身下人的脸庞,神情满足,语气愉悦:“我们确实不是兄弟,妈和周迟还没有结婚呢。” 郎宁被它触摸的地方都变得很冰凉,阴寒的感觉缠了上来,有些恍惚,才意识到这东西嘴里的“妈”居然是叫的方晴。 不知道若是方晴知道了会是怎么难以置信的表情。毕竟之前周珉觉活着的时候可没这么叫过。 郎宁张开嘴想骂他,才吐出一个字就被“周珉觉”用手堵了回去。 它得寸进尺地把手指伸进了郎宁的嘴里,压着他的舌头,故意轻贱似地搅弄出水声。 身下人又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眼睛里全是恨意、厌恶,嘴里发出呜呜声响,就连牙齿也不安分,但很快又被严严实实地制住了。 等到“周珉觉”作弄够了,它才依依不舍地伸出手,又亲了亲郎宁冰冷失去血色的嘴唇,问道:“你要不要喝点酒?” 这是询问,更像是命令。 身上骤然轻了,郎宁用力地挣扎了起来,恨恨道:“你他妈就是个畜牲。” 此时他衣襟大敞着,破碎的布条挡不住下面骇人的红痕,整个人因为莫大的屈辱而在微微的颤抖着。 起身离开的“周珉觉”又俯身靠近,肆无忌惮地掐住他的喉咙,稍稍用力,手下人便会因为喘不上气而痛苦,雪白的脸庞因此有了血色。 那东西轻轻地笑着,陡然松开手,拍了拍郎宁秀丽的脸庞,点头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人。” 它低头凝视着郎宁,看到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因为怒火中烧脸颊上反倒染上两丝绯红,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周珉觉”不知从何处取出来了一瓶红酒,里面酒液粘稠,挂在瓶身上,看上去是诡异的暗红色。 郎宁能闻见里面浓厚的腥臭气,他别过头,却被“周珉觉”生生掰了过来。 它眼眸已经近乎全黑,伏在青年上方,动作不太温柔地向后扯住了郎宁的头发,使他微微仰着头。 然后把成分不明的“红酒”灌了进去。 郎宁根本来不及反抗,冰凉腥臭的液体充斥着他的口腔,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到白皙的脖颈后面,颇为刺眼。 床上一片狼藉。 他剧烈地咳嗽着,整个人尤为地狼狈。 但“周珉觉”像是看见了什么趣事一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郎宁听见它愉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是很喜欢和你的朋友出去喝酒吗?我都看见了,你都不知道你喝完酒的迷茫无辜的样子,”它歪着头,停顿了片刻,如同在回味,“有多么的诱人。” 然后又补上了一句声音晦涩的“弟弟”。 在郎宁恨意和恐惧交织的眼神中,它慢慢低下头,整个身体柔若无骨,以扭曲的姿势埋在了郎宁肩颈处——冰冷粘腻,蛇一样的触感。 和得知一直被暗中窥伺着的感觉一样,郎宁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你死后就一直在盯着我?” 他发问,声音颤抖但是笃定。 但是那东西又嘻嘻地笑了,俊朗的脸上笼罩着一股阴柔的气息,郎宁和它近距离接触着,能感受到它的皮下有东西在蠕动。 它说:“我说过我做鬼也要来找你,阿宁,你没有收到我的消息吗?” 它还说:“不止是死后,阿宁,我生前也找了人看着你哦。” 周珉觉絮絮叨叨的,话很密,说知道郎宁大学时最多一天接了三份家教,还说大学时期那么多异性甚至是同性都在追求郎宁。 它的语气莫名有些遗憾:“阿宁,你真的好受欢迎!我也想要……” “疯子,你简直就是疯子,”郎宁浑身震颤,喃喃道。 他离开周家多年,平时只跟方晴联系,没想到一言一行都被周珉觉监视着。 周珉觉附和道:“是的,阿宁,谁让你高考之后就不回家了呢。” 语气理所当然带着责备,仿佛根本记不得他想要杀死郎宁的斑斑劣迹。 周珉觉还记得那年他突然想起了郎宁已经高考完了,但当他回家后却得知郎宁出去了。 他等了很久,房子里很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尖利刺耳的小孩嘲笑哭闹声,让他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但是他还是枯坐了很久,直到路上顺手买回来的一束很漂亮的花开始有了枯萎的迹象。 周珉觉的脑袋也快炸了,所以他去问了方晴。 那个女人冷漠地看着他,和郎宁一样漂亮的眼睛中充斥着怨恨、恶毒,不得体地吼他,让他离郎宁远点,不要再伤害郎宁了。 周珉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看着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莫名想起来多年前的另一个女人。 但是好奇怪,他居然忘了那个女人的长相了。 周珉觉丢掉了那束花,他会过得很好。 大学一帆风顺,毕业后就直接进入了周氏集团,从分公司下面做起,谈下了好几个大项目,手段雷厉风行,决策果断准确。周迟对他很满意,他成了人人尊敬的小周总。 直到某一天酒席后,他很难受,又收到了别人发给他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年轻男子站在树荫下,笑盈盈地侧身看着旁边的女生。 周珉觉盯着他,突然就很恨,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叫嚣着一点点吞噬了他的心脏,让他抓心抓肺的难受。 因此他去了李由的坟墓,上面已经开始在长草了,墓碑上照片里的女人熟悉又陌生。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突然变得很陌生,周珉觉决定去找照片里的那个男子。 车祸爆炸时,炙热的火舌卷上了周珉觉的发尾,五脏六腑在刚刚剧烈的冲击中仿佛都碎了,他还是很恨。 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支撑着他从黑漆漆的泥土坟墓中爬了出来。 他找到了! 第9章 哄骗 这只鬼亲昵地偏头亲了亲郎宁的脸庞,不满足,又亲了亲。 它低头凝视着动弹不得的郎宁,看见这人出奇的愤怒,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成分不明的红色液体,狼狈可怜,周珉觉胸口突然有了跳动的感觉。 夜风窜进卧室里,在两人身上转了圈,就停了下来。 片刻的冰冷让郎宁稍稍镇定了下来,“你先放开我!” 周珉觉此时莫名地好说话,它的眼睛还是空洞黑漆的样子,视线却如有实质,贪婪地盯着郎宁,说:“那你答应我几件事好不好?” “不要回家太晚,不要和你的那些朋友出去吃饭,不要和别人喝酒,不要不理我……” 它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不要”,缓缓松开禁锢住郎宁的黑雾,似乎颇为遗憾地盯着郎宁的手腕。 黑雾在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郎宁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如鼓,他对视上周珉觉空洞冰冷的瞳孔,过了许久才点头。 “周珉觉”很满意,青灰的面孔上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喃喃道:“弟弟,你好听话。” 它伸出不知何时又血肉模糊的手想要触摸郎宁的脸,却被躲了过去。 郎宁看着它皮下又开始蠕动,面目狰狞,眼睛看上去似乎又漆黑了几分。 “周珉觉”生生别过郎宁的脸,嘴角裂出了诡异的角度,露出白森整齐的牙:“还有,不要,想着躲开我!” 郎宁被迫直视它,脸被狠狠掐着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回答了“好”。 但是周珉觉没有松手,反倒是向下移了一点,正好掐着他的脖子,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空气一点点抽离胸膛,喉咙里不自主地发出“嗬嗬”声音,郎宁清晰地听见自己颈动脉的搏动声逐渐减弱。 他双手凭着直觉抓挠着周珉觉的双手,却如同蜉蝣撼树,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但是他快濒死的时候,周珉觉又松开了手。 郎宁大喘着气,伏在床边,整个胸膛都在用力咳嗽着。 他看见周珉觉面带遗憾,还有愠怒,对他说:“弟弟,我想让你来陪我。” 但是它似乎有所顾忌一般,看了郎宁一眼,倒退着一步一步往外面走。 片刻之后,外面的门传来砰响的关门声。 它真的走了? 郎宁看了一眼窗外,此时还没有天亮,夜色昏沉,遥远天空上坠着三两颗黯淡星子,他估摸着也才一两点左右。 郎宁从乱糟糟叠在一起的被褥下面找到了手机,解锁,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思闭了眼,上面赫然显示才一点四十七。 外面静悄悄的,仿佛已经恢复了正常,难不成周珉觉真的走了? 他不顾浑身的疼痛,艰难起身到了卧室外面,打开了灯。 大门关着的,客厅空无一人。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离开呢…… 鬼也会有上下班的时间限制吗…… 郎宁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他的卧室里洒满了那瓶来历不明的红酒液体,雪白的被褥上更甚,乍一眼看过去仿佛误入了凶杀现场。 郎宁呆不下去了,他将被弄脏的被褥全部打包扔了出去,楼道里的感应灯一直亮着的,暖黄色的光莫名让人安心。 等一切收拾完了,时钟已经转到了凌晨三点。 郎宁破罐子破摔地躺在卧室里,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原本的血腥气味被压了下去。 但他的鼻尖似乎还能隐隐闻到那股味道,郎宁平躺在床上,十分清醒。 和上次醉酒后浑浑噩噩不一样,这次是在他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发生的,他真的见鬼了。 而周珉觉变成鬼和周珉觉回来找他了,这两个消息无论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是晴天霹雳,没有更坏。 郎宁梳理着两次周珉觉出现的时间。 似乎都是在他聚餐后,都是晚上,还有什么…… 他思索着,好像遗漏了一个点,周遭格外的安静,连风都静止了。 郎宁想起来了,还有水声,厨房里的水声,每次周珉觉来的时候厨房的水龙头都会发出尖锐的爆鸣。 而且它似乎不能久待,每次都是半夜就走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 郎宁右手无力地搭在眼睛上方,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但不至于刺眼,这让他十分有安全感。 安全感? 郎宁突然想起了每次周珉觉似乎都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到了关键时刻都松了手。 虽然依照他的恶劣习性,确实存在想要折磨郎宁的想法,但是他每次放手时的遗憾不舍以及浓重的恨意不像是作假。 有东西限制住了他。 郎宁翻来覆去,余光当中又闪过一抹红色,是他妈妈当时给的珠串。 郎宁把手拿了下来,取下了珠串,上次他就觉得这个上面的珠子比起刚开始要艳丽许多,色泽也更加红润,现在看上去更甚。 难不成这真是大师开光过的? 他反复琢磨了一会儿,没有继续戴到手上,放在了枕头下面。 第二天上班前,郎宁犹豫了一下,没有戴上那串珠子。 他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看来还是得回C城一趟。 不过在此之前,郎宁想先弄明白那个珠串是不是对周珉觉真的有限制作用,还有他要上哪里找个靠谱的大师呢? 郎宁有些犹豫,医院今天反常的人少,大厅里面几个人拿着单子慢悠悠晃着,十分冷清。 他坐在药房窗口前,通宵加上反胃让郎宁看上去脸色煞白,此时肃然端坐在空荡荡的窗口前,右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黑色签字笔,发出咔哒声响。 究竟谁会认识靠谱的、能捉鬼的大师呢? 郎宁年少时其实见过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很碰巧,就在周家。 他印象里应该是某次误打误撞进了院子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里面十分干燥,装修富丽堂皇,却摆放着一个神龛。上面木板刻着晦涩难懂的文字,弯弯曲曲,本该放着神像的地方摆满了娃娃,那种一眼看上去简陋、劣质的芭比娃娃。 虽然材质看上去像是电视里面宣传的塑料垃圾压缩出来的,但是他们的五官都异常精致生动。郎宁记得自己刚踏进去时,就感觉到那些娃娃仿佛在齐刷刷地盯着他看,浑身毛骨悚然。 周珉觉死而复生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郎宁抿了抿嘴,脸色更加苍白,黑框眼镜遮住了他的担忧,和高中时代的阴郁隐隐有重合的样子。 “砰砰”,面前窗户传来敲打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郎宁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是前台的小护士,她戴着口罩,看上去不太高兴:“郎医生,吴医生让你去一趟CT室那边,他在那里等你。” 她边说边用右手摸了一下左边的鬓角,将几根碎发捋了上去,动作轻柔,含情脉脉。 郎宁答应了一声,恰好于青端着空饭盒进来了,就让他先替着自己。 于青站的有些远了,靠近药架那边,不知在看什么有些入迷,头也不回只点了点头。 郎宁顺手将签字笔揣进白色大褂的兜里,向电梯间走去。 他们医院的CT室在负三楼,只有其中的一部电梯下去。 此时那部电梯面前挤满了人,与大厅里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多数人低着头,气氛低迷,隐隐有啜泣声。 郎宁放慢了脚步,不想跟着人群去挤,然而电梯的铃声恰好响起。 人群像潮水一般涌进去,很快电梯前就空了出来,站在不远处的郎宁一下子就突兀了起来。 更让人尴尬的是,里面人挤人,反而在电梯正中间留下了一片空位。 郎宁还是想着等下一班,然而电梯门口的一个黑衣大哥好心地伸手拦着电梯门,面色沉重,言简意赅地催促着:“那个医生,走快点!” 里面的人齐刷刷地盯着他,仿佛无声的催促。 郎宁只好走了过去。 今天的电梯似乎格外的沉重,下行时发出“吱呀”不堪重负的声音。但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反应,郎宁站在最前面,也是最中间,只觉得电梯里面空气都不流通,格外压抑。 负一楼时,没人下去。 负二楼时,同样没人下去。 电梯里鸦雀无声,只有电梯运行摩擦发出的声音,就连之前的哭泣声都在进电梯的前一瞬间戛然而止了。 郎宁面无表情,身形挺拔,岿然不动,然而插在兜里的手却不断摸着那支签字笔——重复无意义的动作很容易减少他的忧虑。 “叮咚”,电梯很快就到负三楼了。 郎宁没有动,身后的人群也没动,电梯门开了又快合上了,外面黑洞洞的。 看上去像是CT室这边的人中午还没上班,灯都没打开。 郎宁自欺欺人,实在不想下去。但身后这群东西也不知是人是鬼,就在后面站着,不说话也不催促,死死地盯着郎宁,实在是瘆得慌。 第10章 在家里 所以最终郎宁还是迈出去了。 CT室这边空无一人,吴江川不在这。 狭小的走廊上只有尽头的警告灯牌亮着红灯。 他本能地回头去看电梯内——里面空无一人,不锈钢的内壁映照出郎宁苍白茫然的面孔。 而空旷的走廊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在这小小的地方形成了回音,由远及近。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身影一高一矮地走了过来,他拄着拐杖,清脆的声音就是拐杖敲在地上传出来的。 在他距离电梯还有十米左右时,郎宁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青灰色,眼珠浑白,直勾勾地盯着郎宁。 郎宁浑身被冻结了,凭着本能进电梯,按了关门按钮,不断地按着上行键。 电梯门缓慢关闭了,但在最后一刻被一根底端开裂的竹棍挡住了。 那个人走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腥臭味。 它毫不客气地说:“你这小伙子,怎么就不能帮忙按一下呢?” 郎宁靠着冰冷的电梯,身体僵硬,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东西惨白如纸的皮肤下暗紫红色的尸斑。 它张开嘴还在喋喋不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融化,从那条跛了的腿开始,身上的皮肉簌簌往下落,整个人变得焦黑,很快郎宁脚下落了一层灰。 他背靠在电梯角落,不敢动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兜里的手死死地捏住那支笔,仿佛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电梯里莫名开始燥热了起来,仿佛从外面开始加热整个轿厢。 已经变成焦尸的那个人还在说些什么,但是它的嘴已经被烧成一团了,张不开,发出的只是无意义、尖锐的声音,环绕在郎宁耳边。 郎宁已经支撑不住了,他靠着电梯滑了下去,剧烈地喘息着。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湿答答贴在身后,他看上去已经完全被骇住了,单手撑在电梯内壁上,乌黑的鬓发中冷汗涔涔。 这次电梯运行时间格外得长,高温扭曲了郎宁的感知,他眼睁睁地看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尸向着他伸出了枯枝一样的手,“噗呲”一声插进了他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 而郎宁却无能为力。疼痛席卷而来,让他不顾还插在胸膛的枯手就想要蜷缩起来。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插在胸膛的手发出“咔嚓”脆响,很容易就被折断了。 郎宁清醒了一瞬间,目光呆滞,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呜咽…… “叮咚”,电梯终于到了。 外面吹来一阵阴风,可郎宁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奋力推开堵在正前面还在嚎叫的焦尸,佝偻着身躯,踉踉跄跄向外走。 整个医院仿佛都走空了,走廊上的灯光发出“滋啦滋啦”电流杂音。 郎宁漫无目的地向前跑着,丝毫没留意到电梯里的东西已经停下了动作,也不再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忌惮这一层的什么东西。 突然前面拐角处跑出来了个小小的身影,郎宁猝不及防就和她撞在了一起。 是个剃了光头的小女孩,看上去天真无邪。 她被撞得坐在地上,歪着头,大大的眼睛漆黑无光,开口声音脆脆的:“医生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郎宁抬头看她,有些眼熟,是去年他见过的女孩。 那时候她也是一个人在病房外晃悠,据说是福利院送来的,又得了绝症。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将她送过来了,但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她,所以郎宁恰巧当时遇见了,便会时不时来照顾她。 只是他记得后来那个小女孩还是没救回来…… 所以此刻眼前的小女孩毫无疑问是鬼。 郎宁手脚冰凉,但面对熟悉的人总是容易松懈,他忍不住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像之前一样安慰这个女孩。 “别怕,没事,一直往前跑后面的东西就追不上来……” 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后面似乎没有动静了,空旷的走廊里丝毫没有那具焦尸的痕迹。 郎宁僵硬在原地。 经过一阵奔波,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郎宁往上抓了抓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向后退了一步,却见小女孩主动上前牵住了他的手。 她和那个生前的样子相差无几,眼睛又大又黑,看上去天真烂漫,此刻一本正经地安慰着郎宁,更是让人心软。 “不用怕,医生哥哥,你长的好看,我不吃你。” 说出的话语却是天真夹杂着惊悚。 小女孩拉着郎宁向前走,侧过身望着他,目光中有责备:“你不该到这里来的,它们都很喜欢你,想要留下你。” 郎宁想说不是他自愿来的,还想问它们是谁。 但是后面女孩一言不发,只专心带路,郎宁发现她走过的路都留下了暗红色脚印,十分突兀。 最后一人一鬼来到了走廊尽头,这里有一个通风窗口,女孩扯住他的衣角,笑嘻嘻道:“医生哥哥,下次见到我可不要跟我走了。” 像是印证她说的话一样,下一刻郎宁瞧见她的眼球滚落到地上,还在滴溜滴溜转圈。 郎宁无奈地看着她,冷汗浸透了他苍白的脸,大片皮肤在炽白的光线下白皙得泛光,衬托的眉眼更加乌黑清晰。 此时大概是快要摆脱险境了,又或者是因为他太相信我了,小女孩想着,郎宁的眉眼间透露出放松,眼尾弧度上扬,看上去温柔潋滟,使她忍不住回想起住院时每次她假借病痛指使郎宁做一些出格的事的时候,他总是无奈地哄着她。 “没意思,”女孩嘀咕道,她捡起眼球随意地安装上去,浑白的眼球里折射出冷意,看上去阴森可怖。 但郎宁没有退缩之意,前有狼后有虎,他还是更倾向于相信这个女孩。 小女孩慢慢靠近他,然后狠狠地把他朝着窗外推出去,那一瞬间,整个医院大楼仿佛都在震颤。 无休止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仿佛许多人朝着这个方向跑过来了。 郎宁眼睁睁看着女孩身后伸出许许多多只手恶狠狠地抓住了她,枯树枝一样的指甲嵌入皮肉,覆盖在生前留下的密密麻麻针孔上面,将她往后拖。 女孩轻轻笑了起来,像以前生病时装死吓唬郎宁一般,说:“不要回家,它一直在家里!” 郎宁挣扎着想要去拉她一把,然而失重感让本就胸口流血的他更加痛苦,修长白皙的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下,随即咚地一声落地。 有人在探他的额头。 郎宁反手捏住了那人的手,猛地睁开眼,大口急促地呼吸着。 他浑身汗涔涔,整个人如同才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郎医生,郎医生,你怎么啦?” 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于青。 郎宁看到了他严肃焦急的脸,还有旁边的窦飞、吴江川,甚至还有前台的小护士。 乍一见到这些刚刚或许见过但都表现出古怪的人,他下意识松开了手,整个人靠坐起来,向后退。 身后碰上了柔软的枕头,上面绣着小黄鸭,是窦飞常用的枕头,上面沾满了于青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你是不是昨晚回去吹风受了寒,没咋睡好觉,我早上见你整个人都是萎靡不振的。”于青说道,一边习惯性双手插兜。 “对啊,宁哥,你刚刚在药房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浑身上下还不停出汗,可把我和青哥吓到了。”窦飞边附和着,一边递给郎宁一杯温水。 导诊台的护士满脸担忧,让他先好好休息,就走了。 吴江川站在后面,神情凝重,却没有说什么。 只是在其余人都散去了后,他才上前,低声道:“你刚刚是不是被魇住了?” 郎宁胸口还残留着灼烧后的滚烫感,嗓音沙哑,望着吴江川,重复道:“魇住了?” “对呀,”吴江川拍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老家那边山水环境好,就容易孕育一些山灵精怪。这些小妖不会作恶多端,但是会耍小把戏困住行人。我们那边老人都说这种就是被魇住了。” 他说的煞有其事,但最后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道:“其实科学的讲,就是做噩梦了。你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迎着郎宁冷淡的目光,吴江川讪讪地笑了,往门口走:“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待走出门后,他又探头探脑,说:“旁边给你开了一点安神的药,你记得吃。” 郎宁答应了下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叫回了吴江川:“哥,你认识靠谱的、能驱鬼的大师吗?” “啊?”吴江川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们那边都是为了吓唬小孩编的故事,这世界上哪里有鬼?咱们学医的,不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吗?” 但他看郎宁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很快就收敛了笑容:“你真的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没有,”郎宁回答道,眼尾下垂,看上去非常具有欺骗感,“只是我妈妈想找个靠谱的大师帮忙看一下家里的布局,最近公司那边不太平,所以让我也问一问,如果没有就算了。” 第11章 大师? 吴江川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说会去帮他问问。 下班时间到了,郎宁还留在药房里整理药品目录。 他心中在犹豫,一方面怕不回家又被周珉觉找上门来,另一方面那女孩让他不要回家。 直到周围人都快走光了,窦飞问他还有没有不适。 郎宁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大碍,他起身缀在下班人群的末尾,出了医院大楼。 外面天色很好,风和日丽,温暖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十分舒适。 郎宁在回家的旧路上走了几步,略微迟疑了一下,拐进了另外一条路。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一家宾馆,算不上很大,周遭环境乱哄哄的,旁边是一家小餐馆,餐馆前面的水龙头坏了,因此老板用了一个大铁盆接水,发出“嘀嗒”脆响,在宾馆楼上房间里面都能听见。 郎宁拉开窗帘,只放了一张大床就显得逼仄的房间里瞬间有了光亮,从窗口向外看,恰巧能看见重叠山林间露出的一角楼台殿阁,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金色佛像头顶。 这是郎宁选择这家宾馆的原因——这里距离本市最著名的寺庙很近。 并且从这座寺庙去他工作的医院也很近,都在地铁一号线上。 之前有的病人从医院出来后,就会坐一号线直到终点站也就是寺庙这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 郎宁现在只盼望它真地能护佑平安。 *** 一连几天,郎宁都住在宾馆里,洗漱生活用品全是新买的。他下班了就直奔这里,吃饭买东西全是外卖,整个人十分颓废。 那东西真没上门打扰过,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过,甚至郎宁做噩梦都没有他。 但郎宁仍然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里光怪陆离,全是鬼。 而噩梦通常是以一个空旷的街头开始,郎宁一个人走着,街道环境看着很眼熟,有C城的标志建筑也有江城的著名城市绿植。 梦里他不知疲倦,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周围冒出来了很多东西,都朝他涌过来,逼得郎宁不得不跑起来,但是城市的角落里都会冒出小鬼,梦里处处充斥着尖叫声,和“砰砰”坠楼声音——不止是那些脏东西的,也有他的。 噩梦的结尾则是郎宁走投无路,从高楼一跃而下,血肉横飞。 直到他醒来,那种逃命的紧迫感、走投无路的绝望感都还留在身体里,心脏跳动得厉害。 郎宁躺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今天是周六,他休息,不用去医院,但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死而复生的周珉觉是一个悬在郎宁头上的一个定时炸弹,让他不得安生,辗转难眠。 但他不能天天在这小旅馆坐以待毙,郎宁趿拉着拖鞋,套着简单白t,深灰色运动裤,决定下楼去隔壁小餐馆吃饭。 他之前吃过这家餐馆的家常菜,尽管只有一墙之隔,他还是点的外卖,这是郎宁第一次走进餐馆。 餐馆装潢浮夸,国风装饰配上显眼的暴富求财等字眼,诙谐活泼,让人放松。 更加可喜可贺的是,老板终于开始修理漏水的水龙头了,这也意味着今晚将不会有嘀嗒水声。 最开始郎宁还在担心水声会不会和周珉觉有关,后来这几天风平浪静,他也就稍稍安心了。 如今老板修理好水龙头,对他来说更是慰藉。 要不要回去一趟? 郎宁挑着菜里的葱白,脑子里空荡荡的,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他大概是疯了。 好在今天也不是无事可做,吴江川给他找了个在他们那边据说鼎鼎有名的阴阳先生。 大师约了郎宁下午见面,地点在大学城。 郎宁吃完饭就准备溜达着过去了,他的母校也在大学城那一圈,但是毕业后很久没回去过了,今天正好在周围逛一下。 大学城很热闹,恰逢周六,处处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郎宁混迹其中,一身运动装,加上皮肤白皙,面相俊朗,任谁看都是青春男大。 他很喜欢漫无目的地走路,一个人逛着就很愉悦。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郎宁决定去欣赏一下涂鸦墙。 涂鸦墙是附近大学美术学院的学生画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明星、动漫角色、神话传说人物等,还有一些抽象的线条画。 郎宁慢慢地走过去,墙上画的明星惟妙惟肖,动漫角色生动可爱…… 最后他停在了一幅巨大的画像面前,墙上画着一个西装革履但看不见面目的人脚不着地,被一群色彩鲜艳洋娃娃推着,也像是拽着,似乎是往前走,但那人扭头望着后面,不甘不愿的。 画的周围铺满了杂乱粗黑的线条箭头,甚至一个箭头破坏了整幅画,而画像核心人物的脸上被黑笔大大地打了一个叉。 整个作品风格诡异,黑灰色调的核心人物和下面艳丽的玩偶人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篇幅又极大,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四分之三,观赏者站在画面前,需要仰头看,极具压迫感。 画的简介很短——《娃娃》,源自东南亚民俗。字是用红油漆写的,还没干,鲜红的油漆往下流,模糊了整个字迹。 郎宁看了看周围,这地方被一颗枝繁叶茂的黄桷树遮住了,算得上偏僻,隔了老远才有零散几个人。 他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仔细看了片刻,就离开了。 郎宁离开才一会儿,一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深渊似的眼睛的人来到了这边,贪婪地嗅着空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颇为痴迷:“阿宁……” *** 郎宁按照约好的时间提前来到了地方,是一家奶茶店,店面很小,但是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他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两杯店里的招牌奶茶,紧接着就发消息给了那位大师。 虽然吴江川信誓旦旦跟他说大师掐指一算就能认出郎宁,但郎宁还是把位置信息老老实实地发了过去。 店里客人很多,但是摇奶茶的就一个戴口罩的小哥,机器不堪重负地向外吐着单子,小哥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收银又是摇奶茶,还要负责喊号。 等快到他的号时,郎宁提前过去等着了,没想到小哥递给他奶茶时,快速瞥了他一眼,低声说:“你在那里等我会儿,我先做完这几个奶茶订单。” 纸质奶茶杯壁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捏着很冷。 郎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纸杯上,看着男生忙完一波又一波,等到最后一对小情侣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男生关闭了一直响着的订单系统,走了过来。他走的比较慢,但是绕过吧台时着急,不自觉就露出了跛脚的毛病。 郎宁垂下头,品了一口这家的奶茶,甜而不腻,有股花果清香。 那人径直走过来坐下,摘了口罩,挑眉道:“我们家奶茶味道还可以吧?” 郎宁点头附和,这才抬头看他。 这人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微分碎盖发型,眼眸乌黑明亮,微微笑着都会露出两颗标志性的虎牙,整个人很文雅。他穿着褐色的奶茶店围裙,像是周围大学的学生趁着周末出来兼职。 郎宁站起来,主动伸出手:“大师您好,我叫郎宁,之前在手机上联系过您的,您怎么称呼?” 来人有些局促不安,脸庞白里透红,搓着围裙边缘,和他握手了很快就松开,对视上郎宁,说:“我叫温苹,温暖的温,苹果的苹,你叫我小温也可以。” 温苹打量着对面的男子,他长相漂亮,皮肤如同完美无瑕的白瓷,眉眼像是晕染后的山水,可能是被鬼缠身太久,整个人散发出活人不该有的死气,嘴唇削薄没有血色,看上去颓唐阴郁。 甚至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都是强撑着体面。温苹心头冒出些许后悔,这单要是砸手里了该咋办,赚不了钱倒是小事,若真是收服不了的厉鬼,救不下这人才是麻烦事。 郎宁并没有因为温苹的年轻而轻视他,恰恰相反,他慎之又慎地阐述了自己所处情形,并真诚发问这种情况怎样才能快速送走周珉觉,最好是一次性一劳永逸,送他入轮回,不要再祸乱人间。 “温大师,只要能尽快送走他,什么法子都是可以的,”郎宁靠坐在椅子上,眉眼间有着淡淡的无奈疲惫,颇为含蓄,“毕竟他让我的生活……” 郎宁顿了一下,继续形容道:“很不安生!” 他还给温苹看了自己之前拍的那幅画,又提起了小时候在周家看到的那些芭比娃娃,有条不紊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周叔是生意人,见多识广,或许听人建议,一时迷信上头,供奉了这些小鬼,请来容易送去难,就像那幅画上一样,这些东西既能托举他,也能拽下他,所以周珉觉出事后,他坚信周珉觉能死而复生,许愿请回来了这么……个东西。” 和温苹心里猜想的**不离十,但这人极为严谨,补充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知道大师有什么看法?” 第12章 找到他了 温苹避开他直白的视线,没有直接回答,坦诚道:“我不知道吴哥怎么跟你介绍我的,但是我想提前说一下,我家确实是做阴阳先生的,但是有名仅限于在我们那个村,而且我跟着我爷爷学是学了,只是具体效果……不太可控。你遇上的这鬼受人供奉,生前死法应该也是比较惨烈,我不一定能驱得了……” 等他忐忑地说完,却瞧见对面青年面露微笑,微微摊开手,动作洒脱:“没关系的,大师,只要在能保障您的安全情况下,再出手,那最好不过了,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必要情况下,死亡……也可以。” 他们坐的地方临近街边,外面人声鼎沸,刺眼的光线笼罩住郎宁,他看上去有些疯狂。 温苹哑然,搅着杯中的奶茶,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他有些紧张,耳根发红,看向郎宁的视线却没有闪躲:“不过事先声明一下,我会尽力保住你的性命,也会尽最大努力驱鬼,但是无论你生还是死,定金是不退的。” 郎宁见他神色决绝,以为会是拒绝,整个身体前倾,紧绷了起来,但当听到是定金的事,他放松了下来,苍白的面孔上浮现笑容,爽朗地答应了下来。 两人一拍即合,郎宁将自己所有怀疑的点全都讲了出来。 温苹听着,适时地作出解答,“这样看来,你的那条珠串不一定是缠上你的鬼动的手脚。你取下之后,虽然他没找到你,但是其他东西被吸引了过来,而且你也说过这东西它在忌惮些什么,有可能就是这个珠串。” 郎宁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看向温苹,问道:“可是我觉得当时我戴上这个珠串时,我妈妈和我都不太对劲。” 他回想着那天的对话,越来越觉得诡异。 “可能当时这东西确实在附近影响了你们,正常而言,人和鬼之间是有界限的,所以常听的说法是鬼会故意诱惑人说出‘我愿意’之类的话,包括通过叫人名字等手段,千方百计让人接纳它,这样脏东西才能接近人。不过你当时即使被影响也没有明确说出接纳它,问题应该不大。” 日头西斜,奶茶店自从温苹坐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客人。 郎宁看了看时间,温和道:“你什么时候下班?我请您吃饭吧。” 温苹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忍不住吐槽:“距离我下班时间还早,我这老板简直是个周扒皮,早一秒钟下班他都要扣我一个小时的工资……” 郎宁被他深仇大恨的表情逗笑了,起身向他伸出手,身躯微微前倾弯曲,眉眼带笑:“那我等您下班。” 温苹握上他的手,触感温凉,他特别善解人意,能体谅到郎宁的害怕,点头答道:“行。你不一定在这里等我,旁边有条商业街,你可以去逛逛。人多阳气重,那些东西一般不会轻易出来。” 郎宁顺从地答应了下来,鎏金似的阳光给他整个人上了色,使他看上去身处温暖之中。 当他推开门,上方的风铃响起,声音悦耳。不过是一次简短的交流,甚至都没定下之后该怎么做,温苹却看着这个人如同脱胎换骨,放松了下来,步调轻快地消失在人潮中。 好似找个大师驱鬼只是郎宁行程计划中的一环,他按部就班地……请人,至于请来的大师是草包还是真有本事的人,无所谓;能不能摆脱脏东西的纠缠,也无所谓…… 当真奇怪。 不过温苹没有时间多想,等郎宁走后,奶茶店的客人又多了起来,络绎不绝。 等他关店打烊,已经很晚了。 温苹锁上生锈的卷帘门,哗啦作响,转头就看见了门口长椅上坐着的郎宁。 他戴着顶黑色鸭舌帽,看上去更加年轻,百无聊赖地靠在长椅上,像是周围大学里出来瞎玩的男大学生。 长椅附近挺多人路过都忍不住看他,男女都有,温苹还看见一个男生直接拿出手机上去加他,但是应该是被拒绝了。 不对!温苹感受到右前方一股灼热的视线似有似无地打量着这边,包含着满满的恶意和不悦。他往那个方向看去,人头攒动,并无异常。 此时郎宁也走了过来,还拎着尚且温热的宵夜,语气平静:“大师,我刚刚遇上脏东西了。” 仿佛在说他晚饭吃了什么一样稀疏平常。 夜幕下,整个城市流光溢彩,五彩斑斓的光洒在两人身上,温苹脸色很难看。 据郎宁描述,他是在一家小餐馆碰上了脏东西。 当时餐馆里面客人寥寥无几,他的斜前方坐着穿黑夹克的男子,刚开始很正常,男子肩膀耸动,专心致志吃东西,然而后来他咀嚼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口下去嘎嘣脆,声音清晰,并且莫名令人胆寒。餐馆里面的其他人都无动于衷,包括坐在前台翘着二郎腿的老板。郎宁实在受不了吱嘎吱嘎的声音了,他去拍了拍那个人肩膀。 餐馆里面一下子就寂静了,死寂蔓延在整个空间中,男人缓慢抬头,眼眶空空如也,流下血泪,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被吞了半边的眼球。 他的声音很像周珉觉,说话慢吞吞,喉咙里发出咔咔鲜血翻滚的怪声,但他又不是周珉觉—— “同学,怎么了?” 郎宁后退一步,环视四周,所有人都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此时他才发现坐在前台的老板捂着脖子的手下面洇出暗红的血液,左边的客人手不是伸进衣服夹层的口袋,而是直接插入了胸口…… 但是它们都没有为难郎宁。 在郎宁跑出餐馆后,它们并没有追出来,反倒是聚集在餐馆门口目送着郎宁逃跑,木讷的表情如同复制粘贴。 郎宁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周围开始大雾弥漫,乳白色的雾笼罩住了整个空荡的商业街,然后他就逃出来了,发现自己就在距离奶茶店不远的街头。 温苹的脸色随着他的描述一点点变差,微分碎盖被揉成乱糟糟的杂毛,他追问道:“你真遇见大雾了?白雾是不是浓稠得快要挤出水了?” 见郎宁点头,温苹皱着眉,不顾腿疾暴露,向前快走了两步,又退回到郎宁身边,认真道:“虽然比较唐突,但我还是想问,你现在还能加钱吗?” 郎宁愣了一下,生怕温苹反悔,快速道:“可以,我回去就给你转。” 温苹长舒了一口气,用力咬了一口手里开始冷了的夜宵,含糊不清地说:“你现在这个比较棘手了。刚刚不是那些鬼找上你,而是你误打误撞进了它们的地盘。但是活人一般是进不去的,并且它们闻见活人气息就会暴动,所以你……” 他卡壳了一下,探究地打量了郎宁一番,得出来一个荒谬的结论:“你现在不是人?” 被认定为“非人”的郎宁无辜地摆手,他脸色透明如纸,嘴唇削薄没有血色,耀眼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竟也无法为他染上色。 两人回到酒店已经很晚了,下面餐馆的水声果然停了。 郎宁为温苹在隔壁开了一间房。 他心情算得上平和,站在房间门口,略微抱歉:“今晚太晚了,就请大师在这里暂且歇息一晚,明天再去我家瞧瞧吧。” *** 夜色深沉,已经很晚了,周围安静的只有郎宁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很疲倦,但精神异常亢奋,躺在床上盯着上方一片黑暗。 郎宁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完全颠覆了他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但他却很平静地接受了,甚至能在前天晚上遇鬼的情况下坚持朝九晚五,现在更是接受了自己或许也不是人的结论。 他翻身面对着窗户一侧,隔着厚实的窗帘看向寺庙的方向。 殊不知窗户外面,一个灰白的东西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面,它含情脉脉地隔着厚实的窗帘对上郎宁迷茫的眼神,英俊的面孔有些变形,诡异的眼里充斥着疯狂、激动,“阿宁!!!” 尽管对面人完全看不见它,它觉得很愉悦,烂泥一般、仿若无骨的身躯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啪嗒啪嗒”身上融了的血肉落了下去,顺着两间房缝隙里的水管滑下去,恰好落进了餐馆老板放置的水盆里,声音清脆,正是每晚郎宁听见的声音。 他猛地坐直身子,盯着无风自动的窗帘,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周珉觉很期待他能拉开窗帘——它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阿宁惊慌失措的模样。 噢,对了,还要为弟弟的不守诺作出惩罚! 它伏在玻璃上,只有薄薄的、灰白透明的一层皮,兴奋不已。 但郎宁久久没有动静,好似只是单纯睡不着发愣。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笃笃”敲门声。酒店厚重的地毯隐藏了来者的脚步声,更何况这个学艺不精的骗子道士刻意放缓了动作,企图蒙蔽它。 甚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酒店走廊里的摄像头转了个圈,一点一点闪烁着诡异的红光,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但是周珉觉还是很不高兴,它浑身浮现出细碎密密麻麻的裂纹,修长的手指扒着玻璃硬生生在上面留下了老长的血迹手印——为什么要让别人大半夜地进房间? 为什么就不能乖乖的呢? 为什么? 为什么! 郎宁迅速开门让温苹进来,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干脆地拉开了窗帘。 夜幕暗沉,黑色吞噬了一切。 只有一层人皮的鬼紧紧贴在窗户上,破碎的血肉糊满了整个窗户,让人第一眼看过去只有满目刺眼骇人的鲜红。 它阴恻恻地咧嘴笑,露出黑洞洞的喉咙,一字一句亲切唤道:“阿宁。” 早就找到你了! 第13章 逃离? 温苹走得很急,腿脚间的毛病又显露了出来。 他已经睡下了,被郎宁发的消息惊醒了,睡眠不足,脸上气色很差,头发乱糟糟的,颇有恨不得捏死那东西的架势。 窗外人皮似的东西饶有兴趣地盯着屋内的两人,偏着头,薄薄的手拉长,变得细软,沿着窗户下面的缝隙已经在伸进来了。 屋内温度瞬间下降,让人寒毛直立。 郎宁上前死死向下扣住窗户,这样一来,他不得不与周珉觉近距离接触。隔着透明窗户,他清晰地听见它粗重的呼吸声,看到透明皮肤下面血肉涌动。 “阿宁,阿宁,开门呀……” 它哀切地呼唤着,指甲划过玻璃,发出那种让人抓心抓肺难受的声音。 郎宁别过头,这鬼的眼睛漆黑得诡异,像那种死寂的潭水,人一陷进去,稍有不慎便容易万劫不复。 他看见温苹掏出一张黄表纸在画符,字迹歪歪扭扭,甚至画到一半,他还扭头去看书——一本薄薄的、发黄破旧的小册子。 周珉觉自然也看见了,它贴着玻璃,仿佛在郎宁耳边亲昵地说话一样:“这,就,是,你请来的骗子?” “好蠢的弟弟,我在窗外看了你好几天了,你就去请了他回来?”尖锐的声音让整个酒店的玻璃都在震颤,哗啦作响。 郎宁没有理它,也没有催促温苹。 奇怪的是酒店并没有人出来,好似这偌大的酒店只有他们两人一鬼。 周珉觉身形暴涨,苍白虚浮发软,它面条般的手指已经完全伸进来了,在空中漂浮,灵活地分成两半,一半伸向郎宁的脖颈,另一半在地板上滑动,弯弯曲曲地探向温苹的脚踝,如同毒蛇吐着信子。 千钧一发之际,温苹退了两步,避开了抓挠。但郎宁没那么幸运了,他就在窗户边上,还要压着窗户不让周珉觉打开,因此很快就被柔若无骨的手勒住咽喉。 他的颈骨发出喀喀声响,胸腔里的空气被缓慢排出,熟悉的灼烧窒息感缠了上来。 偏偏郎宁不松手,反而是更加用力向下压着窗户,但阻止不了那东西进来。 它的整个身体只是轻飘飘的一层皮,湿滑细腻,很快就能通过窗户缝进来,就算郎宁再用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另一边,温苹已经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背靠折滑动的浴室门,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显然画符画得不是很顺畅。 尽管郎宁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但温苹通过缠得愈发紧的手臂,以及房间内那东西越来越响亮的呼吸声,判断出局势不算太好。 他心里越急,手下的笔画得越快,几乎画出残影了,鲜红的朱砂像血一样洇湿粗糙的黄表纸,在下面也抹上了一层。 终于,一个半成品勉强画出来了,温苹略微看了一眼,没有大差错,是驱鬼的,反手就贴在了那层滑溜溜的人皮上,瞬间烫出了一个大窟窿。 腥臭的血水喷溅出来,咄咄逼人的怪手停滞了一瞬,随即像触电一般乱跳了起来,想要甩掉这东西,但粗糙薄弱的符纸始终牢牢地粘贴在了上面,灼烧感沿着手臂蔓延回去,很快在灰白透明的人皮上划出了一条大口子。 郎宁依稀感受到脖子上缠着的力量松了下来,但仍然没有放下,固执地缠着他。 新鲜的空气失而复得,骤然回灌到气管里,郎宁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发黑,忍不住扒着窗户半跪下去,整个肺腑好似都要咳出来了。 温苹看着先前追他的那手臂快速地回缩,顾不得害怕,跌跌撞撞奔过来搀扶住郎宁。 “我们得快走,这符纸克不了这东西太久。”他呼吸急促,目光惊惧盯着窗外。 郎宁强撑着站起来,看向窗外。 人皮已经开始溃烂,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勉强维持着人形,但架不住一身皮肉在车祸时已经被撞得支离破碎,此时往下掉,“砰砰”作响,与前几天他梦中令人绝望的、无止境的跳楼声完全重合。 两人搀扶着后退,房门大开,走廊上的灯光开始闪烁,随后爆开,玻璃碎片崩了一地,很快走廊就变成漆黑一片,两人被迫退回。 周珉觉微笑着,变形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青灰色的斑痕,它抬手轻而易举地掀开了窗户,低头弯腰走了进来。 那块符纸被它揭了下来,“刺啦”连带着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它将符纸丢在温苹脚边,阴气森森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颇有不屑,一字一句地说:“还给你了。” 说完,它又转向郎宁,漆黑的眸子上裹着一层血膜,妖冶冰冷,发声艰难且含糊不清:“弟弟,你真的太蠢了。” 这东西望着挡在温苹前面的郎宁,神情古怪,隐隐带着兴奋:“因为你的,不听话,这个骗子要……要死了!嗬嗬……嗬……” 它的喉咙又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低沉可怖。 郎宁身体绷紧,完全挡在温苹前面,她直勾勾地盯着周珉觉,根本不敢动弹,但温苹还是感受到了隔空投射过来的恶意满满的视线。 “你放了他,我不逃了。”郎宁直视着周珉觉,平淡地说。 人形怪物又“嗬嗬”地笑了起来,身上皮肉簌簌往下掉。 一眨眼的瞬间,它就到了两人面前,腥臭腐烂的气息直击二人口鼻,令人作呕。 “你真以为你逃离了我吗?弟弟,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和多年前一样,愚昧无知,自以为是……” 满是漆黑的瞳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两人,淡淡的尸臭萦绕在房间里。 温苹缩在后面,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全然没有大师的风范。 他不经意的用力按了按郎宁的手,另一只手背负在身后。 郎宁还在和那东西周旋,脸上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无畏,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七年前我都逃出来了,现在也可以。” 他补充道:“你可以试试。” 看着他冰冷无情的脸庞,这东西就想掐上去,但身体里另一位宿主却开始蠢蠢欲动,它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很像是被郎宁气到了。 与此同时,一直瑟缩在郎宁身后的温苹猛然闪身出来,单手掐了个印,连带着之前另外一张残次品的符纸扔了过来。 连同扔过来的还有温热的血液,溅到了郎宁的脸上。 郎宁垂头看过去,温苹掐印的那只手不自然地下垂着,血顺着指尖滴下去,很快就汇聚成了一小堆。 他悲哀地跟着温苹向前跑,身后周珉觉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如同被刚刚温苹的符纸镇住了。 酒店走廊漆黑,温苹先是按了电梯,但郎宁想到了之前在医院里的遭遇,拉着他摇了摇头。 二人转向了安全通道,楼道里的感应灯完全坏了,只有指示牌幽幽的绿灯亮着。 水泥楼梯蜿蜒向下,尽头也是一片黑暗,仿佛一直延伸下去。 郎宁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接温苹一把。他面色冷肃,神色绷紧,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绮丽的脸上表现出坚毅决绝。 空旷的楼梯间充斥着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和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呼” “呼” “呼哧呼哧……” 不太对,走在前面的郎宁僵直了背,脚下步伐乱了,他快速回头,看见温苹因为极速运动涨红了脸,头发濡湿沾在了额头上,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此时见他回头,也跟着回头,并询问道:“怎么了?” 郎宁摇头,加速往下走,“噔噔”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他估摸着他们已经跑了十多分钟了,却仍然没看到楼梯的出口。 温苹毕竟腿脚有疾病,跟在后面十分吃力,他逐渐被落在后面,“郎宁,郎宁,你停……停一下……”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息着,停下脚步,哀切道:“等我……等我一下!” 然而郎宁没有停下来,反而三步并两步向下跳,身后动静越来越大,像是单脚跳在楼梯上发出的敲击声。 “温苹”的声音愈发尖利刺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你等等我啊……等等我啊……” “你怎么不等我呢?” “郎宁郎宁郎宁……” …… 脚下的楼梯变得湿滑粘腻,头上也开始滴水,路越来越难走,郎宁瞥了一眼漆黑无光的前路,干脆停了下来,向上看。 “温苹”的脸扭曲不成样子,眼神全是怨毒憎恨,正正好挂在郎宁上方的楼梯口,向下看着,他张嘴,尖锐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你……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郎宁靠着墙,苍白的脸因为刚刚的急促运动多了一团红晕血色,看上去昳丽得惊人。 “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他,对吗?” “温苹”沉默了半晌,随即发出尖锐爆鸣声,像是开水壶响了,它的脖子向下无限延伸,扭曲不成样子,从上一层楼梯直接穿过楼梯间的缝隙疯狂延伸下来。 在即将接触到郎宁的前一刻,郎宁闭上了眼,面色平静坦然,但无事发生。 他睁开眼,眼睁睁地看着假温苹不甘心地缩回去,最后成了一个戴着南瓜小帽身披红袍穿着肥大绿裤子,脸上点了两团红晕的纸人。 楼梯口也出现了,外面的光照了进来,还照亮了等候在那里,阴森森的周珉觉。 第14章 他不要我! 头顶的楼梯上也传来“噔噔”脚步声,郎宁向上回望,男子脸色青白发灰,尸斑布满了整个脸,也是周珉觉。 郎宁背靠着冰凉潮湿的墙,上面不知何时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苔,滑腻阴凉。 他警惕地盯着两边的“周珉觉”,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发丝的凌乱程度几乎也是如出一辙,脸上尸斑的位置也大差不差。 郎宁想不出他们会怎么戏弄他。 出口的周珉觉率先开口,他死死地盯着郎宁,眼神里带着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贪婪,缓缓开口,声音滞涩,像是卡壳的老式录音机,说:“郎宁……过来,到我这边来!” 另外一边的“周珉觉”也不甘示弱,他居高临下,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下颌线条绷紧,看上去坚毅可靠:“阿宁,别听他的,到哥……我这边来。” “别听它的,它不是我!出口,出口……在这边……”下面的周珉觉莫名情绪激动,他向前走了一步,一只手尽力捏住裂开的皮肉,另一只手向前伸出,作出牵手的动作,仿佛想让郎宁看得更清楚一般。 “阿宁,到我身边来。”上面的人游刃有余,不疾不徐地发布号令,声音充满蛊惑,“出口怎么会轻易让你找到呢?你过去就是死路一条,到我这边来,那个骗子大师还在这楼里面呢。” “你不想救他吗?” 郎宁的回应是死寂一般的沉默,他警惕地盯着两边,沉默不语。 三方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期间下面的周珉觉先耐不住,它往上走,英俊但阴森的脸上出奇的愤怒:“你怎么不过来?你为什么不过来?!……” 它的嘶吼很像是野兽落入陷阱后的垂死挣扎,绝望无助,偏偏还强撑着。 上面的鬼却更加风度翩翩,甚至和周珉觉生前衣冠楚楚参加电视访谈的样子如出一辙,他站在那里,胸有成竹地等着郎宁自己上去:“阿宁,快上来,我不吓唬你了。” 如同年长成熟的哥哥对顽劣的弟弟好声好气的劝导。 但下面的周珉觉堪堪踏上了半个台阶就停下来了,他惊悚地看着郎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笔,尖利的笔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他举止优雅,看上去不像是在鱼死网破,郎宁从容不迫,冷淡镇定道:“我谁都不选!” 之前也有过幻境,虽然里面没有周珉觉,但是这次也一样,死亡就能破局。郎宁面上平静但内心里已经掀起了波涛骇浪,他想试一下,反正大不了一死,说不定死了成鬼了还能把周珉觉揍一顿。 笔尖轻而易举地扎破了表面的皮肤,郎宁强忍着恐惧,抑制本能,没有移动,他狠狠压下去,却被拦了下来。 周珉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面色阴沉,握住了那支笔。 郎宁对视上他眼白几乎完全消失、漆黑的眼睛,心脏漏跳了一拍,但手中仍在用力下压。 周珉觉很容易就生气了,他手上皲裂粗糙,还长出了凸出尖利的指甲,所以他握着笔,手捏紧成拳时,指甲轻而易举地刺破了掌心,如同划破了一张纸,腥臭冰冷的血液汩汩流出,顺着他的胳膊缓缓滴下去。 但他不管不顾,生生拔出了那支笔,下一瞬间刺进了郎宁脖颈旁边的墙壁里,只剩下一点点笔头露在外面。 “你的命……是我的,你凭什么这么糟践它?”周珉觉空洞涣散的瞳孔冷冰冰地盯着郎宁,怒火中烧,想要撕碎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糟践…… 为什么认不出他来?为什么会被假货迷惑心智,明明……明明当初自己都认出来了…… 对上郎宁无动于衷的视线,他真的太想划开这个无情人的胸膛,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在跳动。 这个**缠着他,吞噬着他,让他空荡的心脏部分仿佛在被尖锐的一柄刀翻搅,疼地喘不过气来。 他要报复郎宁! 周珉觉扯着郎宁的手臂,不管不顾他是否能跟上,将他往楼上拖拽。 □□撞击着楼道发出沉闷的声响,关节处也发出“咔嚓”错位的声音。 上面还有个“周珉觉”,此时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静的雕塑,他脸上维持着之前循循善诱的表情,但在另一个周珉觉拖拽着郎宁经过时发生了变化。 他的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了白森锋利的牙齿和血红的口腔,轻松愉悦,都快要哼出欢乐小调了:“需要帮忙吗?我很荣幸……”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周珉觉就打断了他,言简意赅—— “滚。” “好吧,”他很遗憾地看了一眼失血过多而面色格外苍白的郎宁,嘟囔道:“只好让你先独占一下阿宁了。” 拖拽着郎宁的周珉觉闻言脸色更差,阴沉着拽着郎宁向楼上走。 郎宁看见另一个周珉觉微微一笑,也变成了一个纸人。它比上面假“温苹”的那个纸人制作精良一些,没有奇怪的腮红,更没有花红柳绿的穿搭,整个纸人西装革履,脸上依稀能看出周珉觉的影子。但它的眉眼处是两团晕染开来的墨迹,黑色的瞳仁无神、阴森,无论从哪个角落看过去都仿佛被它窥伺着。 偌大的酒店空荡荡,楼道里昏暗的光一闪一闪,时不时传出电流滋啦短路的声响,一些房间的门无风自动开合着,里面黑洞洞的,却传出哀切呜咽声。 他们回到了最初的房间——1316,玻璃碎渣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上面还沾满了粘腻的血液。 郎宁被强行拉进了房间,他一眼就看到了瘫坐在房间角落里的温苹。 温苹双眼紧闭,脸庞毫无血色,他眼皮下面瞳仁剧烈地翻滚着,仿佛快醒过来了,整个人像是鬼上身,时不时震颤一下。 墙面上是他双手无意识的抓挠痕迹,直到郎宁进来,他还在扣墙灰,双手呈鸡爪状抓进墙壁里,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周珉觉死死摁住想要过去的郎宁,他附在郎宁身后,亲昵地蹭着郎宁白净的耳根,说出的话十分刺耳:“阿宁,他要为了你的天真愚蠢去死。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房间的温度又下降了,温苹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脸色发青,睫毛上面凝结出一层白霜,他的身边出现一道残影。 “他现在和之前的你一样,被困在了另一座酒店的楼道里,只能不停向下跑啊跑……嗬嗬……” 周珉觉的脑袋不自觉地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又扭了回来,贴着郎宁的脖颈,冰凉的气息喷在郎宁脖颈后,他兴奋地说:“你猜他几时能发现幻境里面的你是个冒牌货?” 郎宁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温苹身边的残影单膝跪地,尖利细长的手指作势要洞穿温苹的心脏。 “等一下,”他惊惧地叫停,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遇到冷空气凝结出白霜挂在脸上,看上去脆弱的快要昏死过去了。 残影似乎听到了召唤,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扭过头看过来,模糊的五官看不出表情。 郎宁面如死灰:“我会搬回去,不再躲避你,你能不能……放过他?” 周珉觉露出森白的牙齿,裹着一层血液的瞳孔中泛出诡异的光,稍稍松开手中的禁锢:“无所谓,你从来都没逃出过我的手掌心,在哪里,都一样。” 郎宁脸上的脆弱消失了,短暂的仿佛昙花一现,他对视上故意把头从上面晃悠到自己面前的周珉觉,目光冷淡空白:“那你直接弄死他吧。” 周珉觉阴恻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半分动摇害怕之类的情绪,却以失败告终。 郎宁一点也不见慌张害怕,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射出周珉觉恐怖的面相,冷静镇定,似乎能照清楚他心中的那块软肋。 周珉觉笑着,对残影招招手,残影的手臂瞬间洞穿了温苹的心口。 郎宁眼睛都没眨,冷淡地注视着他,甚至不曾分给那边半个眼神。 真是无趣,周珉觉笑容消失了,整个人更加阴郁可怖,周遭温度又下降了些,“不要再忘记你的承诺。” 与他慢条斯理找上门,连续几天只是暗中窥伺的方式不同,周珉觉很果断地离开了,他从窗户一跃而下。下面很快传来“砰”地一声死肉砸到地上的声音。 而郎宁在他离开的一刹那同时开始动弹了,他上前扶起温苹,手下的皮肤很冰凉,但稍微用力,还是能感受到跳动的脉搏。 郎宁紧握着的手此时才松开,他跪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天生上挑的眼尾微微下垂,鸦翅般的眼睫经过昏黄闪烁的光投影在鼻翼上,一幅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倦容。 他握着温苹的手,听着青年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枯坐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直到天光大亮。 郎宁的第一次逃离以失败告终。 温热刺眼的光线从大开的窗口照射进来,勾勒出他消瘦挺拔的身体线条,毫无生气的脸庞泛着细微的光,却仍然像一座没有生机的大理石雕塑。 温苹醒来后看见的就是郎宁这一副赎罪者的形象,低垂着头跪坐在旁边,看上去沉默寡言了许多。 他轻轻动了一下手指,郎宁就被牵动了心神,“你醒了?要不要去医院?身体有哪里不适吗?” 温苹摇头,心头余留着在大楼里被追逐的心悸感,纷乱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还停留在耳边,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 郎宁点了点头,低声呢喃道:“那就好。” 光影勾勒出他俊秀文雅的轮廓,他漆黑的眼眸里有一些细碎的血丝,但丝毫不影响郎宁目光冷静镇定,他看上去想明白了一些事。 “大师,您走吧,不要再掺和进这些腌臜事了。剩余的钱我也会照常打给您。”郎宁如是说道。 第15章 同居 郎宁又踏进了离开了一周之久的家里。屋子里保持着他那天匆匆离去时的模样,但平静中透露出诡异。 厨房里的蔬菜新鲜翠绿,水灵灵的仿佛从地里才摘下来,但是郎宁记得这把菜是他十天前买的;滴水的水龙头被修好了,锃亮崭新,都能映照出人的影子;屋里的家具很干净,甚至称得上是焕然一新…… 仿佛有人刻意扫榻以待等他回家。 郎宁觉得荒谬,一个面目全非的鬼居然试图融入他的家里,甚至它会受人类威胁。 郎宁没想到周珉觉会在乎他的死活,毕竟他在生前对郎宁的态度可是极其的恶劣。但他猜想周珉觉大概是因为自己体验过被剥夺生命的痛苦所以见不得人在他面前自我放弃生命吧。 这很合理。 郎宁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像是等待审判的罪人,回想着周珉觉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这条命是他的。 他还说郎宁从来都没有逃离过他的手掌心。 还有两个“他”,郎宁仔细回想着,楼梯上的那个周珉觉破绽百出,他自称“哥哥”,却又临时改口,仿佛在刻意隐藏什么。 他也确实没隐藏住,之前的周珉觉出现时总是伴随着挣扎和自我博弈,一个会喊他“阿宁”,一个喊他“弟弟”,但周珉觉生前是不愿意认他这个便宜弟弟的。 异父异母,加上他的母亲和周珉觉的父亲又没有结婚,算哪门子的兄弟? 时间飞速地流逝,窗外的天光逐渐黯淡,甚至还没有完全阴沉下去,他听到了荒废已久的门铃声想起,不疾不徐,游刃有余。 “开门呀,弟弟。”外面传来周珉觉慢吞吞的催促声。 随即他后知后觉地想要掩饰一下自己的身份,改口道:“阿宁,开门呀。” 郎宁从猫眼看出去,周珉觉穿着他死去时的那套西装,解开了上面的两颗扣子,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白色的衬衣领上沾染了些许不明暗红色物质。 他看上去很正常,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刚下班的都市精英。 似乎察觉到一门之隔的郎宁在窥伺他,周珉觉微微弯腰凑到猫眼前,黑白分明的瞳孔占满了整个猫眼,郎宁退了一步。 他仿佛感受到了,退了回去,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开门呀,阿宁。” 郎宁打开门,他走了进来,抱怨道:“阿宁,你让我等了好久。” 他取下领带,露出下面皮肤上的淤痕,说:“C城到江城出车祸了,堵了好久,后面的车子还不停按喇叭催我,后面竟然直接撞了上来,还好我技高一筹躲了过去,但还是受伤了。” 他指着自己锁骨上的伤痕,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受伤:“阿宁,帮我吹一吹。” 郎宁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看着他演戏,他全然不觉,自顾自地说:“他们都在阻拦我见你。”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阴沉,眼神中闪过痛苦挣扎,却还是一字一句道:“所以他们都该死。” 郎宁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他盯着周珉觉的眼睛,问他:“谁在阻拦你?” “很多人,”周珉觉意味不明地说完这一句,上前抱住他,把头深深埋进了他的颈侧,“阿宁,你愿意见我,我真的很高兴。” 郎宁僵硬在原地,他能闻见周珉觉身上的土地腥气,感受到他身上的皮肤都是冰凉的,无不在提示着眼前这人是个从土里爬出来的死人,但过了一小会儿,他还是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周珉觉。 接连几日,周珉觉都会在下午敲响房门,然后在清晨离去,他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怨C城到江城的高速,他总是因为车祸堵在路上。 但郎宁查过了,这一年来两地高速发生的唯一一次大规模事故就是周珉觉身亡的那一次。 他被困在那场车祸中了。 更加奇怪的是他这几天将自己的恶劣习性掩饰的很好,从不做出格的事,很多时候只是指着自己的伤痕,表示很累,想要得到郎宁的安慰。 大多时候郎宁都不会拒绝他。 少部分情况郎宁会拒绝他,比如他想要和郎宁睡一张床。 周珉觉表情坦荡,异常苍白的皮肤浮上两团可疑的红晕,固执地对郎宁说:“我要和你一起睡觉。” 他被拦在卧室门口,轻飘飘地说出轻浮的话,还渴望郎宁给予他正面回应,简直得寸进尺。 郎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坚定拒绝了。 他满脸遗憾,难得的没有纠缠,垂下头说了“好吧”。 周珉觉歇在了客厅。 然而等到深夜,上锁的卧室门缝里悄然飘进去一块灰白色的、类似毛皮的玩意儿。 它行进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并没有惊醒床上的人。 借着窗帘缝隙中的惨白的月光,那东西漂浮在空中,薄薄的一层,五官赫然是周珉觉的模样,但上面笼罩着一层阴森气息。 “嘻嘻……弟弟……” 它的身体深处传来窃喜的声音,房间其他地方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像是小孩在跑来跑去。 “嘘”,那东西把手臂模样的皮放在嘴巴位置部分,它的皮很软,质感高级,月光在上面镀了层银砂,但仍然灰灰蒙蒙的,手臂不成型地瘫软下去,它贪婪地盯着床上皱眉,深陷噩梦中的青年,轻声斥责道:“不要,打扰弟弟……” 房间深处里的小孩嬉闹声低了点,但在静寂的深夜仍能听见残音。 那层人皮滑了下去,丝滑地钻进了床底,侧躺着,和床上青年的位置完全重合。它眼睛部分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一直睁着,看向上方的床。 直到四点左右,天色深沉阴暗,那东西从床底溜出来,又从门缝回到客厅。 沙发上的一坨血肉像是穿衣服一样套上了这层皮,偶尔会套反,里面的血肉便会蠕动着,发出“咯吱咯吱”让人牙瘆的声音,强行扭转过来。 他又出门了。 *** 温苹准备回老家了,郎宁到火车站去送他。 他的行李很少,就一个洗得泛白的双肩包。 郎宁听他说老家似乎出了点事,他爷爷让他快点回去,刚好最近快放暑假了——即使这看上去很荒谬,但温苹的的确确是江大自动化学院大三的学生。 郎宁还看过他的学生证。 上次失败的驱鬼之后,温苹就因为高烧不止住进了郎宁所在的医院。 经过一番折腾,他整个人更加清瘦,反倒有了仙风道骨的模样。 郎宁跑前跑后地照顾他,绝口不提那一晚的事,对周珉觉日日找上门这一事更是守口如瓶。 但温苹一直念叨着那晚太仓促,条件艰难,他连张完整的符都没画下来。 他似乎看出来郎宁又被缠上了,总是想找人少时对郎宁提起这件事。 “我再给你画几张符,你把符纸烧成灰,洒在它出现的角落……” 温苹絮絮叨叨,对郎宁打来的一笔巨款实在是受之有愧,尽管他爱财,但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然而温苹实在没有退钱的先例,郎宁又不愿意他冒着生命危险卷进来,所以他只能从其他地方弥补郎宁,比如给他多画几张符。 他在医院里只画了一张,此时在车站里又塞给了郎宁一小包。 周围人来人往,吆喝声、大声打电话的声音、小孩吵吵闹闹的声音叠加在一起,热闹非凡。 温苹只好扯着嗓子对郎宁说:“那个手链……那个手链我看过了,是正经大师开过光的,你可以……可以戴上,睡得会更好……” 郎宁点了点头说好的,他递给温苹一大袋路上可能用到的东西,微微一笑:“你回去的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遇上什么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温苹皱着眉盯着他,表情严肃,说:“你不要固执,那东西虽然厉害,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你等我,你等我回来!” 郎宁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催促着温苹赶快进去,扬了扬手上装满符纸的小包,朗声说:“符纸我收下了,用法我也记住了,一定照您说的做。” 温苹看着他,内心极度不信任,还想要叮嘱些什么,却被车站内的播报打断了。 他只好快速地重复符纸的用法:“医院那一张你随身携带着,小包里的你烧成灰洒在它之前出现的厨房里,堵住那个水龙头,然后其他地方也擦干净,不要留下水渍,这样它轻易就近不了你身……” 郎宁点头轻笑,答应了下来,“我听您的。” 温苹穿过透明的玻璃大门,门外郎宁身姿挺拔,站在那里,很容易就被一眼认出来。 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温苹,甚至在温苹回头后还挥手示意,完全不像是被恶鬼缠身了。 温苹心中忐忑,脚下的腿疾也没有刻意掩饰,走路一瘸一拐。 他小时候因为腿疾跟不上玩伴的脚步,后来又忙着挣钱,所以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不然也不会在医院住好几天就只有郎宁忙上忙下。 因此无论是作为被雇佣的前大师,亦或朋友,温苹真心希望郎宁能摆脱那东西的束缚。 第16章 一无所有 但郎宁本人的态度暧昧不明。 温苹转头看向车站外,郎宁仍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他恰好站在阴暗和光明的分界线,只能勉强看清流畅的面部轮廓。 江城今天的天气不好,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天色有些阴沉,同时温度较高,闷热容易让人心情烦躁。 因此温苹心中涌现过片刻冲动想要留下来,他不知道这一次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郎宁。 他不希望郎宁死去。 温苹没有再回头,疾步向前走,手上拎着的袋子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悬浮在了空中——他也不能不听他爷爷的话。 另一边,郎宁心中并没有太多想法,他看着温苹渐行渐远,然而在即将通过安检门的时候,他看到了温苹身边的一道残影,和酒店那天晚上的一模一样。 残影紧紧跟随在温苹身边,似乎有所察觉,黑影停滞了一下,看了过来。 郎宁若无其事地转过视线,打量着四周,并没有其他人看见那道黑影,甚至温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所幸黑影也没有真的飘过来,它跟着温苹大摇大摆地过了安检,时不时凑到温苹耳边喋喋不休。 最后那只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郎宁的方向,指了指后面,随即就跟着温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郎宁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周珉觉。 他身形高大,面目俊朗,只是身上沾染血迹的西装破碎,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少人都在侧目偷偷看他。 周珉觉快速走了过来,目不斜视,灼热的眼神盯住郎宁就不再移开。 他的微笑很标准,像是计算好嘴角的弧度,看上去一往情深,在距离郎宁只有五步之远的时候,郎宁听见他在呼唤自己。 “阿宁。” 郎宁这才看见他的脚步紊乱,走起来跌跌撞撞。他猝不及防地接住了扑过来的周珉觉,手下的身体触感冰凉,接触到的皮肤稍稍用力就会深深地凹陷下去。 “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回家呀,阿宁。”他语气轻快,喜悦溢于言表。 “今天C城到江城出车祸了,路上堵了好久,我怕你着急,没有回家就直接过来找你了。”他完全不提自己是如何知道郎宁在这里的,神情泰然自若,仿佛他们真是一对陷入热恋的情侣。 郎宁被他搂在怀里,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们现在回家好不好?”他以一种恳切的语气说话。 郎宁被迫闷在怀里,艰难地点了点头。兜里包着符纸的小包裹莫名开始发热,近乎滚烫,贴着肌肤,十分难受。 但郎宁没有去管它,他侧耳听着周珉觉喋喋不休,分享着酒局上谁谁谁喝多了开始吹牛,谁和谁拜把子……时不时点头附和追问几句。 一切看上去很平和,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但是今晚的周珉觉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莫名急躁,一直贴在郎宁身边,时不时要求亲吻,拥抱…… 他甚至还试图去脱郎宁的衣服,动作激烈。 直到郎宁挣扎中打翻了床头的小夜灯,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了他。 周珉觉仍然压在郎宁身上,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热量,他僵停在半空中。冰冷的指腹抹过郎宁的泛红的眼周,他虚情假意道,“不要哭。” 郎宁别过头,衣衫不整,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刺眼的红痕,他恨恨地盯着周珉觉,一字一句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珉觉看着他抓狂,为他抹去不存在的泪水,平静地回答:“我想和你睡觉。” 不等郎宁追问,他瞳仁漆黑,久久盯着,让人发怵,自顾自道:“有专家说过,维护两个人的爱情,睡觉占据了51%的重要作用。但你看上去很讨厌我,所以我们可以多睡几次。” 他表情坦然得像是在谈论今天要吃什么。 郎宁神情冷漠,充血的脸庞渐渐褪去血色,浑身充斥着无力感,追问他:“哪个专家告诉你的。” 这次换来了周珉觉久久的沉默,他俯视着身下的郎宁,看着他胸腔激烈地起伏着,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惨白阴森的牙齿:“我自己想的。” 他边说着边退开,但郎宁并没有起身,他用手挡在眼睛前面,让人看不见那双淡漠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周珉觉,我不喜欢男生。” 周珉觉没有回答,他就站在那里看着郎宁,仿佛想要把郎宁的模样刻进脑子里,突然问道:“你喜欢过人吗?” 当然是没有。 周珉觉看着默不作声、拒人千里之外的郎宁,心头涌上无限的悲哀与荒凉。 明明他可以注意到人来人往的医院中不起眼的角落里哭泣的小孩,也可以尽心尽力照顾看上去骗子得不能再骗子的“大师”,甚至连路边上行动不便的老奶奶都能得到郎宁的关怀…… 为什么郎宁就不愿意看看他呢? 郎宁对所有人都有温和体贴,唯独面对周珉觉表里合一,从头到尾都是冷漠。 好不容易偷来的这几天里,他想方设法地讨好郎宁,侃天侃地,恨不能剖出一颗心献给他,言听计从,甚至在今晚之前都没有作出出格的举动。 但郎宁始终不冷不热,稍稍亲密的动作都只能换来他的厌恶。 周珉觉越想越愤怒、无力,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床上的郎宁一动未动,仿若未闻。 他开始消无,黑雾从他身上溢散开来,血肉融化,脑海里只充斥着无尽的怨恨。 他能不能杀了郎宁? 这一个念头乍一出现,便如蛆附骨一样缠着他,最后只剩下“杀了他杀了他”在脑海中盘旋。 毫无疑问,“它”当然可以做到。 逐渐替代了周珉觉的“它”愉快地回答道。 我的出现就是帮人解决内心深处的**。 近乎透明了的身体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黑雾,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床上的年轻人,隔空回答着宿主的愿望。 “它”被困在这副皮囊下已经很久了,看着他卑躬屈膝,实在是憋屈。 现在好了,这副身体快要属于它了。屋内外的水龙头齐齐破裂,发出爆鸣声,也没能惊动床上的青年。 他蹙着眉,仿佛丝毫没察觉到眼前人的消亡。屋里过了很久才恢复安静。 厨房灶台上流满了发黑发臭的水,粘腻恶臭。 郎宁移开遮住眼睛的手,眼睛聚焦在炽白的灯光上,逐渐冰冷坚毅——他真的很厌恶别人自以为是的牺牲。 学艺不精温某疑惑脸:谁是骗子?我吗?不太礼貌吧,求删恶评! 后面想要试试日更,可能每一章字数会少一点,后面更多就是主线剧情了,应该没那么吓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一无所有 第17章 逼迫 周珉觉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不过算不上完全离开。 每天的午夜他都会回来,以非人的状态。 厨房里的水龙头、卫生间的莲蓬头,甚至饮水机的出水口总是坏的,明明无人使用,但郎宁回来的时候总是开着的,地上一大滩水渍。 而到了深夜三点左右,厨房的那个水龙头就会渗出黑色的不明液体,越来越响,直至突然炸裂,水流肆无忌惮地流出,很快就会溢满水槽。 然后“周珉觉”就会出现,它默不作声,站在床头看着郎宁,眼神冰冷,有时候会歪着头,脖颈处发出“喀喀”骨骼折断的声响。 郎宁本身睡眠很浅,常常周珉觉到了卧室门外他就会自动醒来,看着它的身影越来越近,腥臭腐烂的尸臭味萦绕着整个空间。 余下的漫漫长夜,一人一鬼彼此对峙着。 谁也没有开灯,但在死寂的黑暗中,都知道彼此的存在。 “周珉觉”看着背过身去的郎宁,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在痛苦的煎熬着。 它很满意。 他也会满意的吧? “周珉觉”歪着头,它的颈骨断裂,被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整个头颅仿佛是放置在肩膀上的。 然而胸口的皮肉传来撕裂疼痛感,那是微弱的意识在反抗,但很快就销声匿迹。 人类真难伺候,套着“周珉觉”皮囊的它这般想着,明明许下了要永远在一起,怎么现在帮他实现心愿还推三阻四呢? 它贪婪地盯着被子下诱人的曲线——很快它就可以和弟弟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 郎宁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他单手插兜,颇为轻松地大步跨过医院门口的三步台阶。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神情紧绷的、焦虑的,也有从里面出来喜笑眉开的,依稀还能看见里面穿白袍的医护人员行色匆匆。 郎宁已经不属于他们之中的一员了。他本科毕业就破格进入了江城人民医院,工作稳定福利好,原想着工作一段时间后再回学校深造一下,不过现在多了周珉觉这个不稳定因素,想必是不太可能了。 郎宁突然感到烦躁,呼吸不上来,他扯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 周珉觉周珉觉周珉觉! 哪里都是他! 他怎么死了也不安生?! 郎宁晃悠悠地朝着出租屋方向走去,手机叮咚响个不停,自从知道他提离职之后,许多人都在给他发消息,其中有一些药企的老同学问他要不要过去,也不乏真正关心他的人。 但郎宁统一屏蔽了。 他点来和温苹的聊天窗,还停留在上次郎宁让他警惕身边黑影的信息那里,温苹给他回了个龇牙笑脸,后面再发消息就没有回复了,甚至电话都打不通了。 郎宁问过吴江川关于温苹的事,但是吴江川许久没回过老家,对于介绍的这位阴阳先生他仅限于知道家里祖传就是干这行的。 所有事情都堆在一起了,一团乱麻。 郎宁死死攥着离职时开的一堆证明,一直揣在兜里的符纸时不时发烫,似乎在提醒着它的存在。 郎宁还在犹豫。 但突如其来的大吵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郎宁寻声看了过去,花坛边缘,一堆小孩围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跑来跑去,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近乎病态,直直地盯着那个人。 那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被小孩裹挟在中间,冲他笑了笑,随后轻而易举地掐住了旁边跑过去小孩的脖子。 尖利细长的哭叫声传了过来,小孩稚嫩的嗓音颇具穿透力,白幼的脸蛋瞬间充血,抽抽噎噎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恶心不适感几乎在同一时间涌了上来,郎宁跑过去,在到达之前将手中的文件袋砸了过去。 啪嗒,文件袋落在了地上,砸了个空,都是幻象。 郎宁停下脚步,周珉觉和小孩出现的地方轻飘飘地落下了几张人形的纸,上面凹凸不平,很是粗糙,写满了人名。 仔细看过去,都是歪歪扭扭的“郎宁”。 字迹扭曲诡异,笔触断断续续,一些地方墨水晕染开来,看不清楚,但写字人强大的怨念呼之欲出。 郎宁平静地蹲下来拾起纸张扔进了垃圾桶。 他回到家的时候有点晚,因为去买温苹提到过的材料花费了不少时间。 偌大的房子里表面上毫无动静,但到处都是水,水里漂浮着黑色粘稠液体,浅浅没过鞋底。 花洒、饮水机、厨房的水龙头、洗手台的水阀齐刷刷地开着的,到处都是水迹,却不见人影。 郎宁早已司空见惯,他一一关掉这些,也不急着打扫水渍,反倒是掏出了在小区外用温苹留下的符纸烧成的灰烬,洒在了水渍上面。 顿时传来了“滋滋”作响的声音,水面冒出了白烟,还有动物皮毛被烧焦的恶臭味。 脏水迅速褪去,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露出下面的地板原样。 随即郎宁耐心地蹲下来,用毛巾一点点擦掉残余的水渍,他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地板很快就变得锃亮崭新,纤尘不染。 还有厨房的水龙头、浴室的花洒、洗手台的水阀以及水龙头,他都用沾染符纸灰的纸巾包裹住了。 最后,在进卧室之前,他在客厅、厨房、浴室洒满了色彩各异的小豆,密密麻麻,若是有人不慎踩上去很容易就会滑倒。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午夜的降临即可。 郎宁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转动着手中的红色手链,温苹看过这个手链,它确实是大师开过光的,但是保护作用微乎其微。 然而郎宁重新戴上后很少梦见那些奇形怪状的鬼了。 他试图静下心去看一本药学方面的专业书籍。躁动的心很快被安抚,有风从窗外吹来,凉丝丝的,也能让人心静。 只是风中带来了些许潮湿的水汽,整个城市上空都是黑沉的。 郎宁坐姿很端正,就像在周家那么多年一样,身线流畅优雅,在专心致志地写作业或是看书。 即使最后他工整的作业本会被扔进垃圾桶,会被胶水粘住,郎宁仍然会不厌其烦地再写一遍。 他心中有个时钟在嘀嗒,和外面的钟表转的分毫不差。 深夜降临。 最开始响起的是厨房的水声,紧接着浴室里也响起来,郎宁心中默念着,哗啦啦的水声溢出水槽,沿着边缘洒在豆子里。 鲜红的赤豆、翠色的绿豆等融合在一起,被水冲洗过,格外水灵。 郎宁不再看书,转而看向厚重的卧室木门,目光不敢稍微错开一瞬。 然而外面除了哗啦啦在逐渐变小的水声,很静谧。 第18章 我重生了 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甚至连流水声都逐渐销声匿迹,恢复成了嘀嗒嘀嗒的滴水声。 郎宁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光怪陆离的画面,夸张鲜艳的色彩像尖针一样刺人。 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仿佛大梦初醒。 明亮炽白的光线刺得人眼疼。郎宁仰着头,固执地看着头顶斜上方的空白。 色泽鲜红近妖的手链虚挂在纤细的手腕上,蒙上一层釉色的光辉,衬得他的手近乎透明。 郎宁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眼睛干涩地瞪着,毫无生机,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风化千年的岩石。 外面的风声都停了。 然而很快不知何处落下了一滴水,随即响起了更多滴水声,近在咫尺。 郎宁眼睛望着与书桌相连着的窗台,目光逐渐恢复焦距,脸色极为……煞白。 首先是左边窗户下的墙壁开始渗水,沿着细细的裂痕,漆黑粘稠的液体渗透了进来,夹着腥味。 后面整个窗台都开始滴水,洁白的墙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像是人的泪痕。 郎宁眼也不眨地看着,思绪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他双手紧按在书桌边沿,指节泛白,整个人都微微战栗。 深灰色的窗帘也被打湿了,深一块浅一块,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掩耳盗铃。 郎宁猛地拉开了窗帘,外面夜色像墨一样浓,天空竟然开始下雨了。 凄风冷雨敲打着玻璃,发出的却是“砰砰”的声音,远处白色灯光在雨幕中变得模糊,整个环境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声音似乎是从下面传来的。 他单手扯着手链,丝线勒进皮肉里,渗出丝丝血线,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茫的白,阴森安静地看着郎宁。 那是人的眼球。 准确来说,只是眼白那一部分,浑浊的白色中间有一点黑色,随即黑色部分逐渐扩大,在整张脸上都显得极为突兀。 它的脖子呈麻花扭曲状,向上拧成了九十度,整个身体血肉呲了哗啦,只余一张熟悉的脸苍白干净。 再往下看,楼下水泥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暗红色的血液,还有尸块。 皮肉不断从这东西身上剥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源源不断的“砰砰”声掩盖住了雨滴落下来的声音。 郎宁身形摇晃了一下,迅速转身拉过了窗帘。 他没有吃晚饭,胃部一阵阵收缩,只能抱着垃圾桶干呕。 脖颈处传来潮湿粘糊的冷意,有水滴在了上面,郎宁寒毛直立,感觉到一只手抚摸了上来,力道轻柔。 那只手没有皮,郎宁直接接触到的是血肉脉络,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几秒钟漫长的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 他被驱使着转身,不受控地拉开了窗帘。 扭曲变形的脸孔紧贴着窗户玻璃,郎宁莫名想起了多年前看见过的鲶鱼,又扁又薄。 仿佛被他的恐惧滋长了,它咧嘴笑了,只是配上玻璃上滑落的水痕,看上去哭笑不得,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尖细诡异—— “宁宁开门,又找到你咯。” 愉悦的笑声轻而易举地震碎了玻璃,它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自我介绍—— 【“是哥哥呀。”】 郎宁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泡在水里,滑溜灰白的皮从他身后附了上来,几乎包裹住他整个身体。 除了衬衫口袋里揣着的符纸附近是滚烫的,他身上其他地方都是冰凉的。 珠串被取了下来,红色光泽格外闪亮,只是其中一颗很黯淡,表面凹凸不平,粗糙扎手,看上去也要小上一圈。 身后那东西微微笑着,稍稍用力,整个珠串便断了,红色的珠子崩裂了满地,滴溜溜地转着。 唯独那颗与众不同的珠子被它捏在了手中,褪下表皮的血红色,露出下面惨白发黄的真面目,看上去像很小很小的一截骨头打磨了一下。 它的声音嘶哑滞涩,像是尘封许久、锈住了的卡带,在耳边响起。 【“逃不掉的,弟弟,你逃不掉的。”】 黑色粘稠的水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头顶的、脚下的……严严实实滴在了两个人身上。 “水”拉成丝,赫然呈现出暗红色,挂在两人身上,仿若红线紧紧缠住了两人。 【“哥哥是不是很好?哥哥都不让那些东西来找你了。”】 【“别怕,很快哥哥和弟弟就能永远永远在一起啦……”】 灰白的手紧紧贴着郎宁的脖颈处伸了进去,一点一点探向他的胸口,感受到了下面温和肌肤的战栗,它很高兴,高兴地捏碎了符咒,手指顶端无声地伸展出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刺向了郎宁的心口。 *** “咔嚓”,急促的脚步声踩断了枯萎已久的树枝,那人滞留了片刻,转过头,表情惶惶。 干枯发黄的发丝散乱,草丛中的小路灯从下方照亮了女人的脸,惨白阴森,眼睛怯生生地向后方望过去。 她表面上的“丈夫”还站在那个地下室的入口,望着这边,嘴角向上弯成了半圆形。 女人莫名心慌慌,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她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手机。 “啪嗒”一声,手机掉进了泥里,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是女人和郎宁的合照。 郎宁面无表情,但还是配合着方晴望向镜头,方晴揽着已经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笑容灿烂。 方晴弯下腰哆嗦着手去捡,她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强撑着让自己不要抖。 屏幕暗了下去,画面却出现了第三人,男人维持着标准半圆形的笑容,金丝框眼镜镜面破损了一个洞,死鱼一样呆滞的眼球完完全全显露了出来。 他虽然明显见老,但棱角分明的脸庞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候的英俊帅气,只是现在这份俊朗上笼罩了一层诡异的阴气。 周迟温柔地拍了拍方晴的肩膀,对她的颤抖视而不见,对她说:“阿晴,珉觉已经回来了。小宁的事,谁也没想到,你不要伤心过度,毁了自己的身体。” 后一句话在两三个月前就被说出来了,只不过那时候是方晴安慰周迟,主角也不是郎宁,如今却是反过来了。 方晴心中不安的猜想被证实,她完全跌坐在草丛中,眼睛睁得老大,绝望地看着男人,嘴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这个面目俊美、日日夜夜与她同枕共眠的男人此时在她心中宛如魔鬼。 她疯狂地去点手机,披散着头发,曾经漂亮的面孔如今枯黄无神,甚至开始悄然冒出大大小小、深褐色的斑。 拨号失败! 信息转圈……发送失败! 鲜红色的感叹号毫无疑问拨弄着方晴脆弱、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将手机朝着周迟扔了出去,打在了小腿上,发出了让人感同身受到肉痛的闷响。 周迟站起身,居高临下,婆娑树影投射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上去颇具压迫感,想一具高大的尸体。 “你的儿子珉觉来了,先好好照顾他!” 他自顾自发号着命令,冷酷无情。 身后的草丛传来被杂草被齐齐压断的声音,新鲜的青草汁液喷溅出来,混合着血腥尸臭味。 一个巨大肿胀的身影缓慢地移动到了他俩身后。 方晴回头,那东西恰好站在完全阴暗的地方,静静地立在那里,看见她望了过来,尸体面无表情地开口:“妈妈,我饿了。” 第二句是“您节哀,我也很想弟弟。” 与此同时,地下室混乱的神龛上供奉着的人偶面朝下滚落下来,跌落在桌子下面众多的人偶上面,同样失去了光泽,黯淡无光。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香味和极致的臭味,香炉上的四根香齐齐从中间折断,昭示着不详的气息。 有人在这里诚心诚意祈祷过,有人在这里暗中窥伺过,还有人在这里挣扎打斗过,最后有人在这里重生。 这里可以满足一切**,只要你想。 11号一堆事,加上理一下后面的思路,请假一天哦[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我重生了 第19章 幻象 鲜红的血珠洇湿了衬衫,一朵妖冶的红花绽放在心口,郎宁急促地喘息着,灭顶的痛感让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被困在椅子上,被迫承受着心脏破裂的疼痛,郎宁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两边,脸色苍白透明,晶莹剔透的眼眸失去了光彩,无法直视那个困住他的鬼怪。 另一部分意识悬浮在空中,隔岸观火地看着下面一人一鬼。 不详的气息蔓延在空中,丝丝缕缕地纠缠不清,细看就可以看见是从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周珉觉”很开心,他终于要和弟弟永远……永远在一起了,还是个“乖巧”的弟弟。 想到此处,尖利的指甲又往深处送了两分,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心脏,却出乎意料地碰到一块坚硬的东西。 它拿了出来,鲜血从堵不住的伤口喷溅而出,溅了郎宁一脸。 粘腻温热的血液让人很难受,但是郎宁已经没有力气去擦了。 他无力地张开眼睛去看“周珉觉”手上的东西,眼前一阵眩晕,模糊不清,郎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那是块白色的东西,像是骨头,一块新亡人的骨头。 和之前手链上陈旧泛黄的骨头不一样,这块骨头雪白锃亮,在炽白的灯光下看上去阴气森森,莫名让人噎的难受。 郎宁艰难地呼吸着,胸口还在不断地滴血,他的生命力正在流逝。 然而看见这块骨头,郎宁五味杂陈,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带着些许嘲弄、惊讶以及本该如此的平静。 “周珉觉”安静了一瞬间,随即脸上也绽开了笑容,用力过度,笑容变成了标准的半圆形。 它的指尖插着那块小小的骨头,含糊不清道—— 【“哈哈,这是哥哥的身体,怪不得之前弟弟躲出去了,只有哥哥能找到呢,他就爱和弟弟做这些小把戏……”】 阴沉的笑声忽远忽近,“周珉觉”念念有词,突然变得亢奋,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嘻嘻,只有哥哥能找到弟弟……”】 【“……只有哥哥能找到弟弟……”】 【“……哥哥……找到弟弟……”】 它陡然提高音量,又将尖利的手插进心口,不带任何感情地询问道—— 【“你说,现在哥哥还能找到弟弟吗?”】 雪白的骨头被捏碎,细碎的骨渣顺着血液从心脏流到四肢百骸,刀绞般的疼痛让郎宁痛苦地仰起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让人幻视被猎人掐住咽喉的天鹅。 他脑海中走马观花似地掠过几副画面,有时候是他看着一个小男孩蹲在别墅外面的长椅前面一点点沾上被撕碎的纸片;有时候是他看着一个男生被面带不善的人群围住;还有已经变得很耀眼的青年被人堵在树下,这次是个漂亮的女生笑着给他递上了粉色的情书…… 画面上的人正是郎宁自己,但透露着诡异—— 每一幅画面都是要么居高临下,要么不带任何感情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的,那不是属于郎宁的视角,那是一个偷窥者的旁观视角,这是周珉觉的回忆! 郎宁终于看到了十七岁那年他和周珉觉短暂地重归于好,关系又急剧地破裂,甚至发展到老死不相往来背后的真相。 冰凉雪白的月光从头顶前方的窗口照射了进来,铺撒在周家别墅深色的地砖上。 整个走廊很安静,就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但明明窗外树枝摇曳,映射出张牙舞爪的黑影,鬼魅一般。 突然一个房间里传出椅子倒地的巨大声响,打破了这寂静,他看见周珉觉很兴奋地跑了出来,手里的平板发出金灿灿的光,那是一个很早之前的游戏通关界面。 郎宁有点恍惚,他那时候和周珉觉都在玩这个游戏,暗自较劲,恰逢暑假,天天通宵就比谁先过关升级。 周珉觉好几次都输给他了,后面出了个很难的副本,他信誓旦旦说要比郎宁先过关。 后来……后来周珉觉就没再上线那个游戏。 此时少年手上的平板界面正是副本过关的界面,游戏中的骑士NPC很中二地单膝跪地,双手奉上金光闪闪的宝物。耳机被扯掉后,过关欢快的BGM在走廊中响起。 欢快的歌声撞在空旷的墙壁上,反弹回来,却仿佛过了很久,居然形成了回音。 然而周珉觉沉浸在过关的喜悦,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他兴致冲冲地朝着郎宁当时的房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在他手接触到门把手的时候,走廊尽头传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哥哥?” 月光照了进来,与周珉觉面前被拧开的房间里流泻出的灯光混合在一起。 周珉觉扭头看过去,郎宁从走廊尽头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面色苍白,眼眸漆黑,直勾勾地盯着周珉觉。 再往下看,有影子的,周珉觉心头轻快了一下,但又看见少年赤脚踩在地板上,走路完全没有声音。 郎宁略微歪着头,眼神好奇无辜,轻声唤他,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哥哥?” 周珉觉像是完全被钉在了原地,他手一哆嗦,平板掉在了地上,音量被开到了最大。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郎宁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贴近他的耳朵,轻声叫他“哥哥”。 画面十分诡异,郎宁动作轻缓,声音空灵,又退了回去,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周珉觉试着动弹了一下胳膊,发现又可以动了,他一边不信邪地甩着胳膊,一边对郎宁说:“大晚上的,你不去睡觉在这里瞎晃悠什么?” 郎宁没有说话,漆黑的瞳孔倒映着眼前人的样子,这个就是他的哥哥。 最讨厌郎宁的哥哥! 真是太好了! 他看着周珉觉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平板,似乎毫无防备。 郎宁也蹲了下去,两人几乎同时触摸到了还在响着欢快BGM的平板,上面已经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 毫无预兆的,周珉觉将平板砸向了他,并迅速起身向身后的房子退过去。 在他锁上门的那一刻,透过门里的缝隙,他看到那个“郎宁”脑袋里深深嵌着平板,白色的液体顺着裂缝流出,死气沉沉、酷似郎宁的一张脸上开始破碎,漆黑的瞳孔露出疑惑不解。 周珉觉紧紧靠在门板上,呼吸剧烈,急促地喘着。 他虽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但是那个绝对不是郎宁——郎宁怎么可能那么乖地叫他哥。 不知道哪里来的盗牌货装神弄鬼! 周珉觉颤抖着手,简直不敢相信,他杀人了……他居然杀人了…… 刚刚那种情况,如果是人怎么可能不死,但是外面除了欢快的音乐声,没有其他声音,哭泣、咒骂……什么都没有,安静的瘆人。 而直到此时,周珉觉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进了郎宁的房间。屋子装修风格和他的房间一样,但里面摆放的东西少的可怜,正中间摆放的大床上被子下面鼓鼓囊囊的,埋的严严实实。 他慌忙走过去,想要叫醒郎宁,然而掀开被子后却骤然跌坐在了地上。 深蓝色的被子下面没有人,只有一个破旧的玩偶,碧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周珉觉,枯草般的金发铺满了整张床。 它的眼珠还在机械地转动,始终追随着周珉觉的身影,与外面那个盗牌货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 而此时不知道刚刚被触碰到了哪里,这个金发碧眼但很陈旧的娃娃开始说话,稚嫩的嗓音和五六岁女童的声音相差无几,充满童真。 “哥哥!” “哥哥!” “哥哥…… 机械重复的呼唤让人心慌,周珉觉手脚冰凉,呆坐在地上。 郎宁明明吃完饭就进房间没有离开过,为什么会不见了?还有……还有外面那个东西…… 他下意识地抓紧身边的东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了深蓝色的床单。 外面……外面那个东西说不定知道…… 周珉觉踉踉跄跄起身,脚下虚浮,短短一截从床尾走到卧室门前的路却仿佛过了大半辈子。 他双手握上门把手,用力下压。“咔哒”,门开了。 欢快的音乐声溜了进来,萦绕在整个卧室里。 他看见“郎宁”站在门前,举着一只手正要敲门,此时见他出来了。 “郎宁”阴沉的脸上快速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却因为用力过度显得不伦不类,僵硬扭曲,“哥哥,你为什么要打我?” 它低眉敛目,硬是作出委屈状,声音迷茫:“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但周珉觉没有理它,他看向走廊,银灰色皎洁的月光从尽头的窗口洒进来,但走廊另一边的楼梯口却始终是一片漆黑,那里好像站了很多人一样。 “郎宁”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再转过头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它的面容发青,浑身散发出腐朽陈旧的味道。 它说:【“哎呀,居然被你认出来了。”】 【“是我不够像他吗?”】它很困惑,摸着自己的脸。 【“明明就是他的脸啊。”】 【“没关系的,哥哥,你不是很讨厌他吗?那让我成为郎宁好不好?我会比他乖巧,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弟弟……哥哥,让我把他取而代之吧……】 那东西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愈发尖利,让人头痛欲裂。 周珉觉捂着头跪了下来,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颓废地跪坐在“郎宁”面前,像是神龛前面最虔诚的信徒。 周珉觉听到自己声音止不住颤栗,不安与恐惧淹没了他,却格外坚定:“不行!如果……你实在要带走一个人,带走我吧,请……请把他放回来!” 替换一下章节,补充了一点字数,久等了[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幻象 第20章 他为什么不信我! 濒死的郎宁看着记忆中的周珉觉与那个怪物达成协议,神情冷淡,看上去没有任何触动。 他看着周珉觉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续好几天,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来觅食,在郎宁的卧室门前矗立良久,然后安静地离开。 周珉觉日益憔悴,他在房间里时而对着空气大喊大叫,时而对着白墙痛不欲生,跪地乞求,仿佛身体从内部发出争执,常常走到一半身体不受控制的瘫软下来,像个废人。 直到某一天,周珉觉走出房间,荣光焕发,他神色如常地与每个人相处,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没那么咄咄逼人了,更加平和冷淡。 而郎宁和他又恢复到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状态,但很多次郎宁都对视上了他扭曲凝视的眼神,只不过周珉觉每次都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郎宁觉得奇怪,却认为这样也好,反正齐健那伙人在上次周珉觉出手帮助他之后就没有在明面上为难他了,他的生活又恢复到一潭死水、无人在意的状态。 周珉觉对他冷淡与否,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是后面周珉觉竟然想要杀他。 他们那时候关系很僵硬,明明之前已经在缓和了,但是周珉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半个月里,郎宁主动找过他几回,每次都吃了闭门羹。加上周珉觉出来之后怪异的态度,两人刚刚升温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 所以当周珉觉主动提出想要教他游泳”的时候,郎宁犹豫了一下。 只是看到周珉觉坦然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郎宁不是很想拒绝,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前半部分他们相处的很正常,周珉觉很有耐心地在教他,他脸色苍白,大夏天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下水,只在岸上指导。 等到郎宁扑腾的有模有样之后,周珉觉也跟着下了水,他有意炫技,在水面换了好几种姿势,修长的手臂上一层薄肌发力,流畅的脊背曲线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格外显眼。 溅起来的水花有意无意地往郎宁方向洒,故意惹人一双湿漉漉的眉眼朝着自己觑来,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眸看上去没有平日里那般无情。 十六七岁的少年最经不起激,两人很有默契地比试了起来。 郎宁进步很快,但是毕竟是初学者,扑腾时难免会呛水,他跟着游了一段距离就放慢了速度,转身准备上岸。 不料他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那东西猛地发力,郎宁被迫向后拽去,陡然没有任何准备就整个人埋进了水里。 满是消毒水气味的水一下充斥了口鼻,压得他胸口疼,眼冒金星。 郎宁下意识低头看过去,是一坨很长的黑发,在蔚蓝色的水中摇曳,乍一眼看过去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黑色的发丝缠住了他白皙的脚踝,狠狠勒了进去,竟然怎么也挣不脱。 下面更是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他被引着,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排水口的边缘,而排水系统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越接近这个洞口,头发也越来越多,缠住了他的四肢,并试图捂住他的口鼻。 郎宁愈发奋力地挣扎,尽量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奇怪的是周珉觉仿佛凭空消失了,并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郎宁在水底转头查看四周,也没有发现周珉觉的身影,被丢弃的恐慌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 偌大的游泳馆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此时还快要被淹死了。 郎宁仰面躺着,被黑色发丝迅速裹挟着带往排水口,隐隐约约之间,他似乎看到了远处的岸边上有个模糊的影子在走来走去,仿佛很激动。 千钧一发之际,郎宁双脚触碰到了泳池底部,生死关头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力向上蹬。头发一样的东西被崩断了,在他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伤痕。 郎宁冒出头,赫然对视上不远处蹲着的周珉觉冰冷的眼神。 他脸色苍白,只是两腮处浮上奇怪的红晕,唇色也是鲜艳的红,仿佛刚刚很激动。 周珉觉不知何时穿戴整齐,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还戴了一个暗红色的领结,矜贵优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如同打量一件物品。 “你居然没事?”他缓缓开口,语气充满遗憾。 郎宁察觉出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周珉觉那边,想要从另一头上去,却仍然没有躲过周珉觉的围剿。 那一下午,周珉觉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好像没变,他言语恶劣,咒骂郎宁去死,不带脏字地把郎宁和方晴辱骂了一顿,但始终笑吟吟的,松弛有度。 但郎宁始终没能上岸,他被周珉觉一点点扒开握住岸边的手,强行推回水里。周珉觉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每每看见他冒出水面,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戳,硬是把他打回水里。 郎宁被那水中突然出现的发丝折磨的不敢回到泳池中间,又要警惕被周珉觉按进水里,还要直面周珉觉言语间毫不掩饰的恶意,身心俱疲。 他在水里泡了很久,身上的皮肤都成了令人不适的肿胀惨白模样,出现了明显的褶皱。 而始作俑者洋洋得意,留下了一句“你最好早点去死”就扬长而去。 记忆里恶劣的少年与前段时间抱着他乞求原谅的青年重合,都很模糊。 郎宁面色平静,原来他真的被鬼上身了,原来周珉觉竟然在背后默默守护他,原来周珉觉竟然是个好人呀! 郎宁轻描淡写地盯着插在心口干枯清灰色的手,因为剧烈的痛苦,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俨然命不久矣,但他目光逐渐温柔,顺着手抬头向上看着勉强维持着周珉觉人形的怪物,露出了无声的笑。 他嘴型动了动,声音很小吐出了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信!” 面前的东西显然开始躁动起来,身体四周开始腾出黑雾,它的骨骼发出“喀喀”的声音,内里似乎有其他东西不服管教,想要挣脱出来。 过了一会儿,地上多了一摊肉泥和灰白色的皮,空气里沁着一丝死老鼠的味道。 那张皮蠕动在郎宁脚下,像是触手一般缠住了他的脚踝,蹭了蹭光滑细腻的肌肤。人皮轻飘飘堆砌着,依稀能认出是嘴唇的地方不甘地张张合合,若是有人会唇语,必然能认出来—— 人皮在说:“阿宁,你怎么不信我——” *** 另一边,复活过来的“周珉觉”站在别墅门口,他目光空洞,浑身沾满了新鲜泥土和枝叶,很体贴地没有进去。 别墅大门敞开,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屋子正中摆放着的照片。黑白色相片上的青年仿佛活过来了,眉眼生动,止不住在笑,只是五官间萦绕着一股怎么也散不去的黑气。 照片前供奉着四柱香火,烟气缭绕,“周珉觉”就是被这断断续续的青烟吸引过来的。 它贪婪地耸鼻,吸食着里面掺杂的人血气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周迟站在里面,浑身浸染了奇异的香火气息,他的金丝眼镜碎了一个洞,发丝也有些许凌乱,但整体上算得上得体。 他笑容可掬,冲门外的庞然大物招手:“快进来啊,珉觉。” 周迟瞥了一眼瘫软在屋外阴影处的方晴——不知为何,她居然没有死。 这会不会饿到珉觉,他心里直犯嘀咕。 瞧珉觉闻着血腥气息眼冒绿光的模样,他怎么不去找方晴? 按理说,方晴先前在地下室被放血,现在浑身都是血泥,在珉觉眼中应该很可口才对…… 周迟神情癫狂,眼眶泛红,身体激动得颤抖,理智被彻底湮没。 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 他能让人死而复生…… 这算什么邪门歪道,这明明就是神! 尸体看着他手舞足蹈地发癫,静静的对他说:“爸爸,我好想您,为什么我回不去家。” 周迟动作呆滞了一瞬间,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说:“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快进来呀,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他说的是二楼被黑色布料包围的严严实实的那个房间,里面是暗红色,床也被装修成了翻盖棺材的样式。 他的儿子会在里面先修养一段时间,然后就会慢慢正常。 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死讯,知道的都要死了。 珉觉可以直接恢复之前的正常生活,噢不对,是会比之前更好的生活。 周迟眼光闪过一丝阴狠,很快又面色如常。 但是“周珉觉”还是没有动弹,它混浊的眼珠转动着,声音哀哀:“爸爸,您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您?屋子里,屋子里您放了什么东西……” 周迟察觉到不对劲,大步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 它面目肿胀,先前周迟以为是尸体腐烂程度太高导致的,此时细看却并不是。 恰恰相反,它的皮肤看上去很细腻,像婴儿般那样嫩滑,只是裹满了灰尘泥土,所以被人误以为是肿胀。 而它的整张脸上赫然印满了鲜红的婴儿手印,眼神茫然,仿佛完全没看到近在咫尺的周迟,怯怯地不敢触碰台阶,仿佛屋里有它更惧怕的东西。 “不应该,不应该啊……”周迟被那张脸骇得退了半步,想起它进不来屋,转身向楼上跑过去。 他记得自己把那个人偶好好地供奉着,怎么会出纰漏呢? 然而周迟丝毫没注意到,当他走后,身后的尸体摇晃了两下,晃悠悠地跟着他进了屋子,完全没有被限制到的痕迹。 第21章 不能让他死 它站在自己生前的照片前贪婪地吸食了一口掺杂着血腥味的香火,灰白混浊的眼珠盯着周迟上楼的方向,跟了上去。 庞大的身躯一摇一晃,但落地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光滑、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只多出来几串黄色粘液的脚印。 周迟丝毫没有察觉,他太过于自信,他已经使用了这东西数十年,从未有过纰漏,顺风顺水,眼下他还可以将死去的人复活。 这一想法让他欣喜若狂! 所以周迟沉浸打开保险箱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到虚掩着门缝里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盯着他。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口投射出楼下的微弱灯光,以及放置保险箱的地方前面摆着的两只红烛发出的光,照在雪白锃亮的铁箱上,也映射出周迟癫狂的神态。 他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嘀嗒”传来电子锁解开的声音,赫然露出里面乱糟糟的东西—— 作工粗糙的人偶、看上去发黄的两三根枯枝、还有乱糟糟的红线以及一张刻满符咒的木牌。 并没有问题。 周迟没有伸手翻弄,他心中疑虑骤生,不过一切都晚了——此时在保险箱雪白的反射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后站立了个什么东西。 周迟毫无预兆地对视上了尸体泛白的眼球,此时屋里被刻意压抑着的、浓郁的腥臭彻底被释放了出来,令人作呕。 但是周迟已经无暇顾及了,他的大脑疯狂运转着,颤巍巍地回头,脖子关节处发出“喀喀”的声音,他看到身后肿胀的尸体上僵硬挤出了一个笑容,声音尖细,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嘻嘻,找到了!” 旋即整个屋子都颤抖了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许多声音响起,重复着这一句话,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容,别墅里变得拥挤,仿佛多了很多人。 它们在整个屋子里跑来跑去,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还有周迟面前,他清楚地看到了四面八方多出来鬼影幢幢,都是小孩的模样。它们紧紧簇拥在“周珉觉”尸体周围,仿若一体。 身后红烛摇曳,忽明忽暗,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如同人的哀叹。光亮也无法透过周迟面前庞大的黑影。 周迟突然心生畏惧,他紧紧攥着被红线五花大绑地玩偶,色厉内荏地把它在尸体前面舞动,大声呵斥着,快速地念出晦涩难懂的咒语。 然而眼前的庞然大物纹丝不动,就连风都静止了,直直地盯着周迟。 周迟下意识退步,头皮发麻,碰到了后面供奉用的红烛,滚烫的烛泪滴落在他的肩上,灼烧的疼痛让他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他咬了咬牙,开始撕扯那个玩偶,从四肢开始,扯的一团糟。 终于开始有作用了,“周珉觉”的身体四分五裂,青白色的肉块滚落下来,跌落在尘埃里。但令周迟感到绝望的是,他看到那些已经开始腐烂的□□仿佛有自己微弱的意识一般,一点一点聚拢,还是“周珉觉”的样子——他最心爱的儿子! 它连带着周围的那些小鬼齐刷刷地盯着周迟,面无表情,说:“爸爸,我饿了。” *** 雨还是下下来了,随风飘进屋子,洒落在年轻人苍白的面孔上,他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两下,睁开了眼睛,瞳孔漆黑得仿佛含着一潭水。 他感到很疲累,但强撑着的意识却告诉他要先关上窗户再睡觉,否则雨水打湿床单会很麻烦,所以年轻人起身这么做了。 他靠近窗户,雨幕下的夜色有种迷离的美,凉风灌了进来,吹得人心拔凉拔凉的。 洁净的窗户玻璃上反射出青年瓷白光洁的皮肤,他垂头看着玻璃里的自己,更准确来说,是看着自己的胸膛。 浅色的v领上衣松松地滑落,露出来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中间豁然一个洞,可以看见鲜红跳动着的血肉。 青年仿若未闻,他实在是太困了,太想睡觉了,所以他欲盖弥彰地把衣服向上提了提,遮住了那个不算小的洞,半梦半醒地朝着床的方向走过去。 转身脚下又踩上一摊温软的东西,他低头,微微眯着眼,眼尾上翘,像桃花瓣尖,看上去很深情。 年轻人挪开脚,踩上的是一团灰白软塌的东西,磨起来发出“吱嘎”声音,像是动物皮摩擦发出来的声音。 一直虚浮着的视线粘在那摊东西上,嘴唇颜色变得削薄浅淡,他站在那里出神,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这是什么。 噢,这是周珉觉! 更准确来说,是周珉觉的皮。 郎宁呆愣着,困意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了,他看上去彷徨无措,头脑出现了少见的空白无措。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弯腰拾起那张薄薄的皮,触感温凉滑腻,郎宁拍了拍上面的灰,把它放在了旁边的书桌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很快就躺下了,背对着放置着人皮的书桌,微微蜷缩,喉咙处的铁锈味淡了些许,似乎血液很顺从地回到了胸腔。 困意如一张网笼罩住了他,郎宁昏死了过去。 白炽的光照在他沾染了水汽的眼睫上,在高挺的鼻梁附近投下一小团阴影,整个人看上去格外脆弱,委屈。 好在后半夜相安无事,没有出现莫名其妙的黑水、尸体和其他人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郎宁想起了他不太愿意回想的学生时代。 那段记忆本来被尘封了,与某人的刻意哄骗不一样,这些记忆的淡忘更像是身体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所以才会变得模糊。 郎宁梦见自己回到了初高中在的那个学校,偌大的学校里人来人往,但都从他的身边路过,没有人驻足停留下来和他说话,甚至可能没有人看见他。 这个学校里他的同龄人大多非富即贵,教养良好,已经不屑于与他过不去了,无视是他们认为对彼此最好的状态。 操场上的天空灰蒙蒙的,郎宁一个人沿着跑道慢慢走,直至筋疲力尽,但在他的余光里,其实一直都能看见一群男生呼啦啦地簇拥着一位帅的突出的男生。 那个男生每天和他一同出门,晚上他俩会回到一个屋檐下。 他还想起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老师疾言厉色地对他说:“……你为什么融入不了集体?你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一个巴掌拍不响,同学们不可能只针对你一个……” 无边的孤独让人喘不过气来,即使是在梦里,也让人压抑、烦躁。 因此,当眉眼尚且青涩的少年误打误撞进入了灰扑扑、烟火缭绕的地下室的时候,许多年后的郎宁依旧能理解到当年祈祷时的迫切—— 万一他能摆脱孤独呢? 他也在周迟的供奉的邪神那里许过愿,尽管没有双手合十、没有三拜九叩、没有很虔诚,尽管只是心念在一瞬间的微微一动。 “慷慨”的邪神就记住了他的愿望,而为了惩罚郎宁的不虔诚,它在实现愿望的时候施加了小小的一点惩罚。 它让郎宁被注意到了,不过是齐健那伙人。 双方玩起了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 孤独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麻烦。 直到周珉觉插手,周珉觉悔悟,他才度过了一段勉强算得上温情的日子。 然后日子像泡沫一般破碎,露出张牙舞爪的狰狞面目。 由奢入俭难,所以容易心软的郎宁才会被周珉觉欺骗,轻而易举被抹去记忆,甚至在几年后还被迫拉入幻象—— 周珉觉痛哭流涕、单膝向“邪神”下跪,乞求它不要将郎宁取而代之。 怎么可能? 又不是偶像剧。 事实真相是周迟和周珉觉故意引导着郎宁发现并进入了周迟供奉着邪神的地下室,那时候阴郁孤独的郎宁看到桌沿上刻着可以满足一切**的标语,很难不会心动。 而心动就意味着许愿成功,郎宁与邪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达成契约,他与一直有在许愿的周迟共同承担献祭的责任,或许许愿的还有周珉觉。 也许没有他,毕竟周珉觉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们原本的计划大抵是让郎宁一个人承担向邪神许愿的代价,只是中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周珉觉承受了一切。 郎宁想起了被人刻意抹去的记忆。 周迟与方晴出去最久的那一年,本来应该在卧室的郎宁醒来后莫名躺在了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他被放置在了摆放祭品的八仙桌上,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转动周遭还有一些其他贡品。 而本该和方晴在外面出差的周迟也出现在了这个逼仄的地下室里,他鼻青脸肿,接住了身形已经抽条的周珉觉重重挥过去的一拳,偏头吐出一口血沫,似有所感看过来,对周珉觉笑着说:“你来晚了,阿宁已经醒了,他很快就要死了!” 周珉觉没有回头,出拳却是越来越凌厉。除了供奉的神龛和八仙桌,两人几乎砸烂了整个地下室。 最后周珉觉拖着半死不活的周迟出去了,只留下动弹不得的郎宁。 记忆的最后,郎宁看见一个人形黑影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贪婪地埋下头吸食着什么。 再后面醒来,周珉觉已经变得不正常了,他一方面仇视郎宁,想方设法置郎宁于死地;另一方面又抹去了郎宁的这一段记忆,并在多年后用自己骨头造了一段周珉觉如骑士一般奉献自己,请求邪神放过郎宁的幻象,试图再度欺骗郎宁。 郎宁倚靠在床背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捂住眉心,慢慢按压,缓解着头疼。 朦胧的天光照射了进来,恰好给书桌上的人皮渡上一层金辉。 郎宁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更觉得头疼。他没有穿上衣,从脖颈到肩胛骨,再到深陷的腰窝处,线条流畅优美,紧致的肌肉包裹住削瘦的骨骼,让人移不开眼。 散乱的被单搭在腰间,若是胸前没有那个能看见里面血肉的洞,此时的郎宁完全就是一座完美的大师级别的大理石雕塑形象。 而找回少年时期记忆,并理清头绪的郎宁面无表情地在想—— 为什么邪神将手插进了他的胸膛,只留下了一个骇人的洞? 关键是邪神还不知所踪! 他没死,和他是个怪物,不知道哪个消息更让人忧心。 郎宁自我嘲弄似地扯了扯嘴角,第一次想抽烟。 第22章 火灾 一场大雨足以冲刷掉城市各个角落里的污垢,使城市看上去焕然一新,它还浇灭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只留下被烧得漆黑斑驳的木头。 人人艳羡的豪宅就此付之一炬。 ”叮咚”,手机弹出行程消息,郎宁从床头拿过手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是他刚辞职那会儿买的车票,回c城的。 周珉觉回来的时候,他最开始担心的就是方晴,但后面发现周珉觉只会缠着他,甚至他主动去找方晴说不定还会给方晴带去隐患,郎宁就没有回去。 后来辞职了,郎宁空闲下来了,第一时间就买了回c城的票——远远看一眼方晴安稳生活也是好的。 正是今天的票,此时距离发车已经不足三小时。 但郎宁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发青泛白,他死死盯着屏幕灯光微弱、提示电量不足的手机,上方是今日的c城信息推送—— “今日我市西山住宅区发生一起火灾,目前大火已经扑灭,现场发现部分烧焦的人体组织?夏季雷雨频发,注重用电用火安全……” 新闻带着它常有的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引人耳目,后半部分被隐没了,但那张配图郎宁认出来了,这分明就是周家别墅! 郎宁一路上都在想他该怎么办?他一直在给方晴打电话,还有周迟。 两人的电话却一直没打通,那头一直传来“嘟嘟”忙音,以及冰冷的女声。 他主动挂断了电话,靠在候车大厅发着冷光的椅子上,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周遭人声沸腾,但郎宁仿佛仍然陷入了循环怪圈。 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留不下,到头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当时被孤立的青春时期,还是一无所有,尽管再怎么努力也是瞎干。 候车大厅顶上是透明的玻璃,午后的阳光洒了下来,明亮又刺眼,郎宁仿佛周身置于严寒的冰窟之中。 心脏空洞的那部分也麻木了,他甚至提不起力气去悲痛,不断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宁……” 不远处传来喃喃低语,硕大的柱子后面一个陌生男子侧身站着,贪婪地盯着这边。 他的声音明明很低,应该湮没在人声鼎沸中,偏偏郎宁似乎听到了,有所察觉一般看了过来。 直到许多年后,郎宁仍然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一个男的朝他走了过来,那人样貌平平,丢进人海里就会让人找不到——他的一张脸没有任何显眼特征,甚至都没有一颗痣,身高也只是中等。 最重要的是,郎宁不认识他! 但随着他的靠近,心口缺失的那块开始不可抑制地疼痛了起来,仿佛又一次经历了血肉剥离。 而随着血肉缺失的情感短暂性地归来,恐慌不安、遗憾害怕、对方晴的担忧、周家父子的憎恶……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他伸出手,声音充满蛊惑人心的力量:“阿宁,让我帮你好不好……” 人声鼎沸中,无人留意这边青年的眼神涣散了片刻,动作呆滞了一瞬间。 从其他人角度,也只能看见一个样貌出众的男生牵住了另一个男生的手,神情如释重负。 直到高铁上,两人不顾旁边怪异的眼光,双手仍然紧紧地扣着,旁若无人。 时隔数月再次回到c城,郎宁心情复杂,他下意识转过头对旁边看不清脸的男人说:“还好有你陪着我,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面目模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唔”了一声敷衍地答应了下来。 郎宁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他的倾诉**莫名其妙地高涨,自顾自地说:“不知道周迟死了没?” 男人看着他,语气中带着兴奋和期待:“你希望他去死吗?” 回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此时高铁也逐渐慢了下来,玻璃上弥漫起白色的水雾,c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郎宁看向外面,十分出神,乳白色的水雾与青绿的山□□相辉映,银白色的钢铁建筑拔地而起,刺破缭绕的云雾,土黄色的山脊裸露在外面。 这一切都那么熟悉。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安慰道:“会没事的,一切都快过去了。” 然而郎宁却很认真地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他去死。” 黑色瞳孔映照出男人的影子,这人轮廓有点粗糙,细看有点毛边,很标准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外貌,加上他脸色白得像涂抹了好几层白粉一样,整个人十分违和。 他听到郎宁的回答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可惜了。” 郎宁想问他在可惜什么,但是高铁已经到站了,男人拎过他空空如也的背包,催促着他下车。 郎宁被迫挤在人群中,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疑惑,忍不住回头去看,男人站在他的身后,笑容温暖。 噢,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大学同学贾仁,是个很好的人,这一次特地陪他回来处理周家的事情。 c城高铁站在郊区的地方,恰好离西山住宅区不远。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两边时不时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尖利的警报声在雨幕中格外刺耳,让人心头发颤。 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偷偷地观察两人,那个姿色秾丽的青年看上去惴惴不安,面容苍白,而他旁边的那个青年揽着他,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将青年纳入自己的领地。 突然他对视上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的眼神,冰冷、带着警示意味,灰白的眼珠让人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出租车司机吓得一抖,手中方向盘歪了出去,下意识地踩刹车。 车轮胎与湿滑的地面狠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醒了郎宁。 黄色的车子刚好停在警戒线前面,几个穿着亮绿色雨衣的警察往这边走过来:“山上昨夜起了火,现在才扑灭,现在上不去了,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下,郎宁就下了车,他脸色难看,仿佛强撑着一口气:“我妈妈平时住在那座起火的房子里,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她?”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随即从中走出来个领头模样的,审视着他,询问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 郎宁拿出手机,上面遍布蛛网般的裂痕,他翻出了方晴的照片,上面的女人温婉明艳,美丽得落落大方。 那个领头的警察眯着眼看了一下,他的双鬓白发已经被飘逸的雨丝打湿,很严肃地对郎宁说:“方女士已经被救出来了,只是她情况不太好,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郎宁一颗心沉到谷底,干枯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声音几乎听不见。 身边的男人及时扶住了他,男人手指冰冷,触摸到温热的肌肤,瞬间升起不适,反倒让郎宁清醒过来。 贾仁已经在和那个警察交涉了,他声音沉稳,看上去很可靠。 很快就有人带他们过去。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周边的树木很多已经被熏得黢黑,裸露在外面的山脊呈现出让人极度不适的暗红色,断裂的岩石层面灰白、纹理清晰,让郎宁莫名想起了人体的肌肉纹理,被剖开也是这个样子。 越来越靠近周家的别墅地址,周围空气浮动的恶臭味道愈发明显,腐烂、潮热,像是地下室积攒了多年的烂肉重见天日,散发出来的味道,直击人的天灵盖。 那些来来往往的警察、消防人员都戴上了面罩,领路的小警察也给了他们两个。 声音隔着面罩传来,嗡嗡的,领路的警察在告诫他们:“待会儿看到人了,不要惊慌失措,大喊大叫,免得让你母亲再次受惊。还有不要擅自走动,有些地方火势还没完全扑灭,随时可能复燃,为了你们的安全,不要随意走动,最好能把你母亲劝下来。” 郎宁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状态。 灯见到方晴,郎宁才明白为什么要提前跟他说不要惊慌失措了。 照片上温婉动人的女子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她穿着破烂不堪、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白色睡裙,披散着头发,发丝边缘有些被火灼烧过了,赤脚踩在地上,两只手里各拎着一把菜刀,守在周家别墅门外面,满是警惕性,仇视着众人。 旁边有人隔着一段距离在苦口婆心地劝她,方晴仿若未闻,整个人都是惊弓之鸟的姿态,嘴里还念念有词。 “……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女人念叨着,时不时还在空气中挥舞着菜刀,用力砍着眼前不存在的敌人,偶尔她还会停滞下来,眼神充斥着恐惧,痛哭流涕,含糊道—— “……我不该,不该贪图享乐,我罪该万死,阿宁阿宁阿宁!你回来……” 呜咽声混合着雨声,痛苦至极。 然而当郎宁就站在她正对面,方晴仍然无动于衷,黑黝黝的瞳孔涣散,没能认出眼前人。她一视同仁地攻击着所有人,并且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的攻击,因此一时之间围着的众人竟束手无策。 还好身后的别墅废墟目前也没有再次燃起,局面就这么僵住了,几个人围着恍若游魂的方晴。 “妈妈,”郎宁试探性地向前迈步,伸出手,却引来了女人的大喊大叫,以及不断挥舞的双手。 菜刀不知怎的卷了刃,上面沾满了白色的碎渣,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