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夜风微凉,月色如水,沿着院墙的竹影斑驳成碎碎的银灰。堂屋的门半掩着,炉膛里还剩几星暗红的火,吐着细弱的光,像是快要熄灭又挣扎的心跳。
高怡薇端着水壶回来,脚步极轻。她推门时,下意识望了一眼床榻——那人仍躺着,面色苍白,却不再像大夫诊完脉时那样死气沉沉。昏黄的灯火勾出他鼻梁的挺拔与眉骨的利落,竟隐隐透着一丝与原书中截然不符的清隽。
她在床前站了片刻,没说话,只把水壶搁到桌上,回身掩门。夜里风更大了,她躺回床上,眼却始终没完全合拢——隔壁偶有衣物摩擦的轻响,从那人虚弱的呼吸里传来的,还有一种被压低的、努力维持平静的频率。
她想:他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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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刚泛出鱼肚白,鸡鸣声打破了夜的沉寂。高怡薇彻夜未眠,醒得格外早。她推开隔间门,看到金子胥已经坐起,靠在床头,背脊挺直,神情安静而淡然,仿佛经历过什么深刻的思索。
“你……好些了吗?”她试探道。
他看向她,目光清明,嗓音有些沙,却带着礼貌与分寸:“好多了。昨夜,多谢你。”
这句“谢”,让她愣了半刻。
“孩子们呢?”
“在院子里忙活。”她回道,“怕吵到你,一早就去挑水劈柴了。”
金子胥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眉头紧蹙,他轻轻握了握拳头,仿佛与自己在默默较劲。
她顿了下,又看向他,“药我再去熬一剂?”
他点点头:“辛苦你了。”
他一点也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个金子胥。她又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把这个变化按下:他变了。但怎么变的、为什么变,她一个字都不问。她穿来之初,也没立刻说实话,那份对未知的防备,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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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院子里有笔划摩挲木板发出的声音。高怡薇从灶房探头出去,只见金子胥端坐在矮凳上,拿着炭笔在木片上勾勒字形。金子寅背脊僵直,手里握着笔,写得歪歪扭扭,神色紧张。
“横要平,竖要直。收笔别抛,轻收。”他不急不躁,语调沉稳。
金子寅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头一次知道“大哥还会教字”。小姜则缩在门槛边,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压着嗓音问高怡薇:“嫂子,大哥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高怡薇忍俊不禁,伸手轻点她额头:“说什么傻话。总归不打人、不卖人了,就是好事。”
“可……他这样,会不会是想骗我们?”金子约站在院角,目光比其他几人更冷静。他眼里的观察意味很重——这个孩子,天生谨慎到骨子里。
“你们看着就是了。”高怡薇随口道,“若是装,总会露馅。若不是装……人变好的事,又有何不可?”
她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男人慢慢讲“横竖撇捺”,讲“点要落在该落的位置”。他的逻辑条理清楚,讲解克制而耐心,甚至会用一种孩子听得懂的方式去解释“为什么笔画这样走”。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现代的书法课,想起“结构”“比例”“留白”这些词,不由得心口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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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灶屋里米香弥漫。她熬了一锅稀粥,加了几撮青菜叶,少少的猪油,把锅底只有一点点骨头汤也刮干净了。几双眼睛围着灶台,肚子咕咕叫。
她看着几个孩子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一口气喝得快,又心里一紧:家里米已经见底,面也没剩多少了,再这么吃两顿,连粥也熬不出糊来。
饭后金子胥主动收拾桌子,高怡薇也乐见其成,在旁边帮忙搭把手顺便闲聊道:“明天,我去镇上摆摊。”
院子一下子安静了。
“卖什么?”金子胥问。
“包子,皮薄馅足,酱香浓郁。”高怡薇答得干脆,眼神坚定,“这个我擅长。”
金子胥微微颔首,语气沉稳:“既然要做,就得周全些。家里的米面还能撑几天?”
“如果再省一省,三天左右。”高怡薇目光一沉,语气愈发果决,“但不能一直这样苟着。至少得有些进项,囤够半年的粮,不至于再为下一顿发愁。”
她停了停,眼神落在几个瘦弱的身影上,声音柔和却坚定:“等家里能吃饱穿暖,我还想让他们去学堂。孩子们都该有机会读书,不该一辈子困在这个小院子里。”
金子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确认她话里的认真。他点了点头:“说得对。先活下去,再想远路。”
他说做就做,翻出一块旧木板:“你打算做几种口味?光有肉包子未必够,不如再做些素包子、杂粮包子,口味多些,吸引的人也多。”
高怡薇愣了愣,这个男人出乎意料地考虑得细致。她抿嘴一笑:“好,我会调馅,素的也能做。”
“那牌子我来刻。”他拿起刻刀在木板上比划,“早点摊得有个名字,别人一看就记得住。”
“你还会这个?”她挑眉。
“以前练字多,刻个字不难。”金子胥淡淡地答着,刀锋落下,木屑簌簌。一刻钟后,“怡香早点”四个字便跃然其上——字不浮夸,却带着一种沉稳的气韵。高怡薇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吃惊,这样的字在考场上,恐怕也能让考官眼前一亮。
“字真好看。”她轻声道。
他不置可否,只专注打磨木牌的边缘,让牌面更平整。
两人并肩在堂屋里忙活,一个准备食材,一个制作摊牌。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偶尔点头或补充一句,让她觉得心安。这种默契,让她有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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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拂晓,灶间热气蒸腾。面团柔韧,馅料饱满,厨房里充满了暖意与香气。小姜蹲在灶边,眼睛盯着冒白气的屉笼,忍不住咽口水。
高怡薇夹了一个递到她手里,“先吃个热的,暖暖肚子。”
小姜捧着包子,咬下一口,眼睛立刻亮了,烫得脸颊微红——这是她许久没尝过的滋味。
堂屋里,金子胥正为“怡香早点”的牌子抹上一层薄油,防止木纹开裂。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道:“我再写几个小牌子,标上‘素馅’、‘肉馅’、‘杂粮’,让人一看就明白。”
高怡薇点头:“你做的这些,让摊子更像模像样了。”
金子胥微笑,拿起刷子在牌面上细心描边。随后,他走进厨房,卷起袖子,帮她剁馅。刀刀稳健,剁出的猪肉混着葱姜细末,香气很快飘满整个屋子。
“你手艺不错啊。”她一边揉面,一边打趣。
“我没做过包子,但刀工还过得去。”他语气淡淡,却帮得毫不含糊。
不一会儿,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擀皮,一个包馅。高怡薇瞥了他一眼,见他动作笨拙却专心,不禁笑了:“你包的包子像小山包,但还算结实。”
“卖相次点无妨,味道才是要紧。”金子胥不动声色地回答,声音平和。
中午时分,两人摆上小桌,试煮出第一笼素包和肉包。高怡薇递了一个给他:“试试我调的酱香馅。”
金子胥接过包子,低头咬了一口,缓缓点头:“确实好吃,汤汁不腻,味道醇香。”
她嘴角微翘。
他们一边试味,一边商量摊位的摆设——竹篓放哪儿,锅该用哪口,茶水怎么配。金子胥提出:“早点摊不光要好吃,还要整洁。我来做茶水,用米汤熬点淡盐水,给客人免费添一碗,会让人记住咱们这摊子。”
高怡薇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你这想法不错,比我还像个生意人。”
他抿唇,不说话,只专注整理桌面。两人肩并肩,像天生的搭档。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亮,山间薄雾尚未散尽。高怡薇与金子胥推着一辆简陋的小木车,竹篮里整齐摆放着刚出笼的热包子,热气从竹屉中腾起,散发着扑鼻的肉香与面香,在寒风中化作一股无形的暖意。
镇口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菜摊、豆腐摊、油条摊一字排开,街道上烟火气十足。高怡薇挑了个显眼又干净的位置,将麻布铺平,把写着“怡香早点”的木牌立在摊前,又在几只竹盘边插上写有“素馅”“杂粮”“肉馅”的小木牌,简洁清楚。金子胥在一旁搭起小炉灶,添柴点火,锅中热水咕嘟作响。蒸笼架上去的那一刻,白雾滚滚翻腾,立刻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这香味儿……”一个扛着扁担的大叔闻香而来,忍不住停下脚步,“刚蒸出来的吧?”
“是呢,热腾腾的包子,素馅一个一文,杂粮两文,肉馅三文,客官要尝尝吗?”高怡薇笑容温和,语气里带着一股爽利。
大叔犹豫片刻,掏出几枚铜钱,挑了一个肉馅包子。刚咬下一口,鲜美的肉汁混着葱姜的香气在舌尖绽开,他连连点头:“好吃,好吃!这味儿真正!”
第一声夸奖像是引子,更多路人闻声围拢过来:“再给我两个肉的!”“素的也来俩,给家里小子尝尝!”
金子胥默不作声地揭开蒸笼,动作干脆利落,把包子递到客人手中,又随手添柴调火,确保每一笼都热气腾腾。他低头做事时神情专注,偶尔与高怡薇对视,仿佛无需多言便能默契分工。
渐渐地,摊前排起了七八人的队伍。高怡薇一边笑着收钱,一边找零,忙得额头沁出细汗。金子胥看她手忙脚乱,伸手自然接过零钱的活儿:“我来收,你看着蒸笼。”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早已习惯了彼此的节奏。
一位妇人咬了一口杂粮包子,惊喜地说:“这包子真香,吃着还顶饱,家里的老爷子一定爱吃。”随即又买了三只带走。
“多谢客官,下次再来。”高怡薇将包子包好递给她,笑容明亮。她原本担心摊子开张没人问津,如今心头却有了一股踏实感——她的手艺,在这镇上是能立足的。
两个时辰后,竹篮里只剩三四只包子。高怡薇抹了把汗,心中松了口气:“这些留给孩子们吧,今天也算开了个好头。”
“嗯,回去的时候顺便看看别人摊子的摆设,学点细活儿,下次更快。”金子胥点头回应。
“好。”高怡薇嘴角一弯,心底一暖——这个男人,虽话不多,却总能帮她把计划稳稳接住。
回到家时,院门口的几个孩子早已等得急切。小姜看到竹篮,眼睛亮得像星子:“嫂子,卖完了吗?还有我们的?”
“当然。”高怡薇笑着摸了摸她的发。
孩子们立刻围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热包子狼吞虎咽。屋内弥漫着温暖的香气,像让整个家都亮了几分。金子胥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一片刻过的木板,低头将今天的成本与收入一一记录。他不时抬头望向高怡薇。
“今天不错。”他淡声道,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肯定,“明天多做些素包子,肉馅留着压轴卖。”
“行。”高怡薇点了点头。
两人视线交汇,心照不宣。这个家,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负担,而是他们肩并肩撑起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