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耶走在前面,男人落后了他好几步,手里紧紧抱着那把尖细的刀刺,生怕他突然一转身,拿起刺对准自己就来一刀。
充当太阳的恒星在远处运转,烧得地面炙热,这里的天气就像这个星球一样不正常,昼夜温差极大。在白天的烘烤下,一路上隔一段就能看到几具尸体。
尸体是新鲜的,看起来并没有死多久。
索耶不太认识周围的路,都是凭着尸体的方向走。他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他们身上的每一道致命伤,都明显来源于身后男人手上的刀。
这些尸体存在不了多久。
每隔一段时间,帮派都会心照不宣地处理掉高风险的有机垃圾,尤其是生物的尸体,避免瘟疫流行,索耶刚刚躺着的地方就是其中一个处理厂。
“嗡——”
几十架大型无人机一样的东西在天上盘旋,嗡鸣几声消失在天边的云层里。它们陆陆续续地消失,也没有从云层的另一端出现。
今日的垃圾投放完毕。
远处也终于出现熟悉的人类城市。
索耶低低咳嗽几声,喉咙有一阵发痒,他走了太久,早上那一点血液根本没法支撑他的消耗,走到这里,他又想干脆往地上一趟,睡觉算了。
但今天尝试过一次就够了,他也不想总去尝试濒临死亡的味道,如果可以,他更想体验一击毙命的快感,或者那种安乐死的平淡。
男人本来还安静地走在索耶身后,现在又突然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物递给他。
索耶无所谓地接过肉干,咬了一口。
男人肉眼可见地欣喜起来,受宠若惊道:“谢谢您……”
索耶不是个物欲重的人,从不在乎衣食住行的质量,显现在性格上,便是个不会对任何事物有好奇心和探索欲的人。就像现在,他就不会去在乎男人为什么道谢,也不想探究这人没由来的讨好。
周围的人多了起来。
不像索耶是真正意义上的淡欲,即使经历过前世多姿多彩的生活环境,也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作为生活在城市最边缘的这些人,他们是真正为生活所迫。
他们的一切物质条件只向满足生存最基本需要看齐,衣物都是用垃圾星里淘来的布料裁剪重制而成,一件一件披在身上,看不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不幸的是,索耶也正是其中一位。
索耶的家,是用黏糊的潮湿箱子,晒干后组装起来的密闭空间。
处于一处阴暗的巷子角落。
巷子的一边有一道暗门,连接一家用混泥土钢筋制成的漂亮酒吧,为这群底层民众提供为数不多的娱乐场所,但来往最多的还是帮派成员;另一边是一幢木头做的小屋,姑且算是索耶的邻居。
领居正从索耶的屋前的巷子口经过。
领居奶奶自己佝偻着背,还搀扶着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边走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走过的小巷石墙上,刻有两句硕大的人类标语:
人民之上,人类友邦
领居奶奶看到他,通红着眼抹掉眼泪,被搀扶的男子在转身之时,袖子处没干透的血滴一晃,晃到了那标语的“人”字上。
索耶走过来,淡金色的眼睛瞥过男子没了只手臂的断袖,他身后的男人则眼神警惕地看着他们,一步步往索耶的位置靠近。
邻居奶奶身上也沾满了血,眼里的泪怎么抹都抹不掉,“日安,索耶大人,让您看笑话了。我这苦命的儿今天运气不好,办事时被坍塌的垃圾砸中,手臂被……”
她一时哽咽,接下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您别伤心了,”她儿子低头,单手扯下身上的衣服,堵住流血的伤口,“布朗大人还表扬我了,我发现了一个大金属块,这周的工钱我有双倍。”
邻居奶奶猛地抬头,“我儿子的命还不值一个金属块!老天,这是什么苦命的世道,他连药都不给你发!”
她儿子埋头不语。
索耶看着她儿子手臂上的伤,邻居奶奶仍在兀自悲痛,她确实有悲伤的资格,“……前年我丈夫病死,去年米尔应召征兵,至今还没有一点消息,两个月前官爷大人用一袋币子钱,将我家艾米带走……我现在只有你了沃格特,可如今你竟也……!我们日子以后该怎么过呀,我苦命的儿啊!”
“索耶大人。”
邻居奶奶神色痛苦,看着神情淡淡的索耶,才想到什么一样,哽咽道:“我知道您神通广大,上次您还救活了因黑脏病濒死的帕克,您、您是不是也能……”
“母亲,您别这样。”
沃格特神色不悦。
断臂的痛苦没有在他脸上显现,即使受了可能影响一生的重伤,也仍然不愿没有因痛苦佝偻脊背,面对向索耶絮絮叨叨透露家庭史的母亲,表现的十分不快。
索耶垂眼看了一阵,“我进屋拿点东西,先给他消消毒吧。”
“好……好!”邻居奶奶反应过来,忙不迭道。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儿子跟在索耶身后,看着他进入那个约有两人高的大箱子里,被关在了门外也不敢多说什么。
索耶进屋走进隔帘挡着的研究室,他的研究室占了整个箱子的四分之三,剩下的空间只够放下一张折叠床和吃饭用的桌椅,还有一面研究室放不下的书堆。
书堆摆在靠近研究室的角落,书与书之间用报纸隔离进行简单的分类,书本最上面摆着一个电子板,索耶无聊时,会将书本里的内容收录进电子板里。
即使那些内容他已经全记在了脑子里。
走出箱子时,索耶手里拿着一只石碗,里面放着几粒药片。
这个地方不是没有森林,森林里面也有稀罕的草药与鲜花,但它远在城市的另一边,里面也全是变异的凶兽和浑身沾毒的怪物。
如果有勇士能进去走一遭活着回来,必定能得到大家的欢迎与掌声。但比起去什么森林闯荡,勇士们还是更愿意等待垃圾的降临。
如果可以,索耶倒是有兴趣去里面玩一玩。
当索耶捣碎药片,要给沃格特敷上时,一旁的男人突然出声:“怎么能让您做这种肮脏的活,请您让我来吧。”
沃格特不悦地皱起眉,邻居奶奶赶紧拍了他一下。
男人穿着一身□□的制服,脸色冷硬,手上还拿着一把稀罕的金属刀,眼中的眸色蔚蓝,显然不是一个可以对其不敬的角色,虽然仅凭外貌就能知道索耶大人绝不简单,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傍上大军官!
索耶无所谓地递过去,男人双手接过,看得邻居奶奶颤颤巍巍。
男人下手不轻不重,只是单纯地完成任务,邻居奶奶看着不再流血的手臂松了口气,希冀的眼神重新看向索耶,“索耶大人,那他的手……”
“等等吧奶奶,”索耶坐在箱子外放着的小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托腮道,“他这是残疾,也许只能用治疗仓,一周内如果能凑齐一百星币,我会尽量帮您周旋。”
远处出现枪击的扫射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避开人类基地,在垃圾场的天地间厮杀,但枪剑无眼,总有那么一两颗子弹会离开垃圾场,飞到人类们的头上,这是个无未来的世界,杀戮与麻木充斥。
邻居奶奶神色惊喜,治疗仓可不是个用钱能买到的东西,现在竟然只用一百星币就能用上,“是的,是的,上帝保佑您,索耶大人,我的儿子有救了!”
领居奶奶欢天喜地地带着儿子回家,阴暗的角落里,又只剩下索耶和男人。
男人看着这被索耶称作“房屋”的大箱子,难受地拧起眉,“主人……”
索耶左右摇着椅子,“别用你那麻烦的称呼叫我。”
主人这个称呼,听着既别扭又亲密,怪恶心的。
男人懊恼地低下头,随即道:“大人……”
“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人看着你吗,你应该知道吧?”
索耶饶有兴趣地看着男人身上的衣服,“你这身衣服这么显眼,你倒是完全没有感觉,是习惯被人这么看了吗,大军官?”
男人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索耶笑了笑,“你是谁?”
男人下意识地握紧刀,惹得索耶又“呵”了一声,他握得更紧了,对索耶的笑既喜悦又应激。
就在不久之前,大人这么笑的时候,下一句说的还是:杀了我。
男人的声音低沉:“我叫希尔,希尔·弗兰克。”
“你是人类吗?”
索耶随意地说道。
希尔知道这是个人类星球,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索耶的脸色,“我是……虫族。”
“和人类打仗的那个虫族?”
索耶背靠墙体,听着远处枪击的频率,他发现希尔也在注意这那场枪击战,整个人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有子弹敢不长眼地影响到这里,就要立刻冲到索耶面前。
希尔不知道索耶对人类的态度,斟酌着道:“只是形势紧张。”
“哦,”索耶管他什么紧不紧张,“那我呢?”
“您……是我们的雄虫大人,”希尔小心道,“是我们的王。”
索耶发出一声轻笑,淡金色的眸子一弯,伸手指着自己的心脏,说:“那我的命,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咯?”
希尔凝望索耶的笑容,不自觉地跟着说:“是的大人,您是我们虫族的珍宝。”
索耶透过希尔的身影,看到巷子外有几个小孩小心地探头往这边看,看到希尔身上的衣服,流露出敬畏的向往,发现他看过来,又害怕地转头就跑,索耶轻轻叹了一叹,轻声道:
“可是,我真的很想死啊。”
希尔神色一怔,怔怔地愣了很久,等反应过来,眼泪竟早已浸染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