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声音朝四周晕染,旧收音机在桌角摇晃许久,终于在窗外的一声车鸣过后掉在地上,碎片落入床底,惊得上方睡梦中的小孩忽然起身,大声朝窗外回应了声。
方知青站在门口,小孩穿过他的身体,急匆匆往楼下跑去。
屋里墙角上挂着相框,一个晴朗的天气,麦田里,女人和小孩手里拿着割好的麦子,笑得正欢。方知青像往常一样走过去,伸手触碰,材质相同的木料,抬头墙就变成了方心曦的脸。
“阿青,自己拿着玩,不要乱跑,听话。”
是用刀刻出来的小铲子。
方知青轻轻”嗯“了声,看着方心曦的脸消散在日光里,声音越飘越远,像一股怎么也抓不住的水流,随着急剧隐没的太阳一齐坠入地平线。
夜色沉落,蝉鸣烦琐。
方知青闭上眼睛,天很快就亮了。
——
方知青对千一星说的话还有印象,但不多,依稀记得在梦里不能死。额角抽了抽,他抬手扶住头,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流水声。几秒后,那声音又忽然消失不见了。
这种有点玄学的房子总是会时不时抽一下,目的可能是故意吓人。方知青不予理会,打开手机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人。
手机因为性能不好接收慢,但声音很大很抗摔曾被方知青授予过老年机称号,他之前一直没怎么玩过,后来因为追债似乎被开户,导致手机每天都是响的,不得已开了免打扰并且经常关机,没想到对方竟然先联系上自己。
这位脾气有点小大,不能怠慢。方知青立马回拨过去。
“我不住那里了……”方知青握着手机,没等对方开口就先小声解释。
“门上的油漆怎么回事……方知青,你真可以,遇事招呼都不打就跑,跟我说一声会死啊?”
对面语速极快,听起来不满到天上去了。
曲玥凡,方知青小时候的朋友,能做朋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妈妈,方心曦和曲玥凡的妈妈是朋友,七岁的时候,方知青见到了在村门口被狗追的曲玥凡,身为和每只狗都很熟的方知青救了他,两人是从小玩泥巴的交情。
但只有小学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后来曲玥凡的妈妈不知道什么原因去了国外,他被亲生父亲带了回去,方知青也在那一年出了车祸,能见面的时间很少。
“你……在桑县?”方知青有点着急了,他认为那群人不会离自己家门口太远。
“昂……”曲玥凡说,“怎么回事……家都搬空了……”
“一点麻烦,早就没事了。”
方知青知道曲玥凡被家里管得很严,连手机都很少拿到,这次跑这么远,不是和家里吵架了,就是和家里吵架了。
“把你地址发我。”曲玥凡说。
西丘和桑县可谓乌蒙山连着山外山,坐飞机都要三四个小时,离家出走能带多少钱,方知青给人转了两百,让他找酒店住,然后气消后偷摸回家。
“我他妈缺你那两百?”曲玥凡很不耐烦,“地址。”
方知青说手机没流量,把电话挂了。
他先前一直想联系到曲玥凡,看看他的情况。上次见面是半年前,曲玥凡因为私自出门被保镖带走,被断了一切和外界交流的方式,方知青一直联系不上他。
方知青很希望曲玥凡能够回去,不然等他父亲亲自找过来,曲玥凡可能就完全不被允许出门了,这对一个喜欢去游乐园玩的人是很残忍的。
然后决定和对方好好聊聊方知青被骂了,曲玥凡发信息说他脑子有病,撇开话题,说他瘸着还往外跑。
“真的没事了,你先别生气。”
方知青觉得曲玥凡真的很难哄,没有人可以给他隔几分钟就发一条60秒的语音,用来控诉他不告而别的罪行。
“你出来他一定会查到的,回去好吗?”
关起来,不听话就打,总会听话的。
这是曲玥凡父亲曲忍启曾亲口说的话,方知青也见过曲玥凡身上的伤,无论严重轻微,在警察那里都会变成孩子叛逆,或者精神病人。方知青是知道他们这种人在权力面前是抬不起头的,所以就更不想看见曲玥凡反抗,总好过惹一身伤。
“我出都出来了,反正结果是一样的,干嘛不多玩一会。”曲玥凡说,“你少给我岔话题,在哪?”
“西丘……”方知青思考片刻,又加了句,“我姥爷病有点严重,我就带他来这里了。”
几千公里,身上没有钱的情况下,曲玥凡来不到这里。方知青没由来想到那位盛先生说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活不长,那就更不能见面了。
小时候身边的大人总说死人晦气,嘱咐自家孩子要离远一点,方心曦走后,这种现象就更为明显,他不信这些,但自己泡在这地方一个多月了,还真有点说不准,和死人见面总是忌讳的。
“曲玥凡,你不要来找我。”方知青说,“就当……是为我们之后还能见面做准备。”
方知青还想说些什么,下一秒手机就灭屏关机了,他无奈叹了口气,好像因为不怎么用,确实很少给手机充电。
摸索着从行李箱里拿出充电器插上,还是没有亮屏,不知道手机的问题,还是屋子又开始显摆它的不同寻常了,头一瞬间很痛,千一星好像没说过这个问题,难道断电就是被缠上了?
方知青起身,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刚醒的时候没开窗帘,只开了小夜灯,他扶着墙走到窗边,刚拉开一角,一股寒意沿着指尖窜上脊背,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本能后退两步,结果撞上东西被迫停止。
身后是没有东西的,突然间,窗外开始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和往常的骤雨相同,雷声相互配合着,紧接着闪电劈下来,屋内掠过一瞬间白光,不偏不倚,把身后的人照亮在玻璃窗的一角。
骤雨,黑暗,断电,冤魂。
方知青开始思考姓盛的是否真的会给自己收尸,一分钟后,身后传来声音,听着很年轻,语气似乎还有些不满。
“方知青……”
方知青转身,身子朝后退了一大截,雨声密集如鼓点,短短三个字都能被冲散,他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觉得可以和……姑且算是鬼的人聊聊。
“你……”方知青轻声说,“好……”
“别往后退。”
像是命令的语气,方知青这次听清楚了,于是很识相的没再动。
“过来。”
方知青脚缓慢往前挪了一步,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源于对未知的恐惧,他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着,走近了依旧是低头紧张的模样。
若有若无的冷风打在身上,窗户开了条小缝,风声钻进来,尖锐刺耳,后背也被雨雾洒湿,他站定,想了想,觉得不该再往前走了。
“呵……千一星说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方知青闻言抬头,可能是角度问题,也可能是他太矮了,只能看到对方的下巴,惨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头发上的水珠沿着脸颊滑下来,落在脖子上血肉模糊的缝合处。
方知青想到千一星说他以前也住在这片,他小声试探,“你……认识千一星……?”
虽然和千一星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但拿来勉强当个人情应该还是可以的。
“对啊,就是他……”声音降了一个度,“砍断我的头的。”
方知青瞬间心凉了大半。
“所以……你要……杀我。”
说话声音断断续续,方知青觉得如果是这样自己是决然跑不掉的,他希望可以有个比较不痛苦的死法,砍断脖子是一瞬间的事,应该不会很痛苦。
“当然不是……你只需要听话一点。”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方知青后方,低头说话时碰到耳朵,下一秒就咬在后颈,他忍不住瑟缩了下,但还是没躲。
“你现在出去,帮我找一只猫,12点前回来,听明白了吗?”
方知青最终还是没能找到猫。
这小区受姓盛的管理,他出来时还看到有人进来,和自己当初大差不差的场景,人都管的那么严,小动物怎么可能让进来。就算在外面找到,门口的壮门卫也会收走的。
方知青外面套了个薄外套,走在海边,思考自己要不要听话回去。
快入八月的天气烈阳高照,纵使下过雨也感受不到一丝冷意,除了在那闹鬼屋子里,从那里往外看,天气几乎没怎么晴过。他不常出门,都快习以为常,以为这边天气就这样,现在才出来转悠不到几小时,就有汗从额角流下。
不敢脱衣服,他连拉链都拉到最顶上,生怕露出一点,最痛的是后颈,都被咬破皮,渗出血。
吸血鬼算鬼吧。
方知青记得小时候发烧,怎么退都退不了,他妈妈方心曦带他去看神婆,那个老奶奶是隔壁村里小有名气的人,说他半夜出去挡了别人回坟的路,让去买纸钱蜡烛,在半夜十二点扫阴气。
那时方知青太小,不知道什么叫封建迷信,只觉得那三根点着火的蜡烛可以救命。
以至于后来方心曦都变成小盒子,他还脑子很有病的把三根蜡烛点上,盯着看了一夜。
再后来经常一起玩的小猫被恶意打死分尸,他无助地把蜡烛又点上,企图给自己找点不存在的希望。
所以方知青不信这些,但现在他又想给自己点上了。
像某种保护机制,方知青坐在海边长椅上,思绪一瞬间飘得很远。
如果真的死了,300万够方景治疗到什么时候。
方知青出神地看着远方,直到太阳落山,人群散去,湖面上剩半轮红色,从远处晕染到脚边,照在那颗思考期间被踩了无数次的石头上,亮得发烫。
方知青低头,视线垂落,瞳孔倒映着亮光,仿佛看到什么,等天色暗下,才慢悠悠从长椅上起来,走到草坪上坐下去,然后很不经意的伸手扣住团草,曲指,把东西塞进口袋。
是两个硬币。
也不是很倒霉。
方知青最后还是没回去,硬币在空中翻了一圈又一圈。他在草坪上坐了很长时间,衣服上蹭了一层灰,拍一下整个手都是脏的。
上前用水冲掉,视线里突然闯进个光点,方知青抬头,看到湖面上有艘小船,船顶挂了个灯笼,看不见人的身影。
很普通,没有多余的装饰,是陈年老船,木头暗沉的颜色快和黑暗天空融合。方知青感到奇怪,内心却有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站起身,往那里走。
他想到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的游乐园,20块钱可以坐一圈的小恐龙船,去掉獠牙装饰,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平整如镜,耳边声音消失了,空无一物的船靠边停泊,停在方知青眼前,古式灯笼里烛火摇曳着。
起风了。
方知青往前走,手去拉外面的帘子。
“啊……”疼痛传来,方知青抬头,撞上一堵墙。
下意识后退几步,方知青才看清全貌,视线从墙移到沙发,床,窗户,玻璃窗后面的天空是黑的,他听到床头时钟走秒的咔嚓声,三条长短不一的针重复运作着,在极度黑暗的环境中生出种诡谲的调。
脑子还有点发懵,身体却比大脑先做出反应,方知青冲到门边,打开,砰的关上。
瓷砖地板反射出604的字体,方知青没时间去看,他抬脚跑,耳边又传出时针归位的声音。
头撞到墙,这次他可能是真的着急了,撞击的力道都要大一些,砰的巨响让耳膜都是震的。
方知青又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打开了灯,回过神才发现墙上有一处刺目的红,沿着中心滴落,像雨天划过车窗的水珠。他后知后觉去摸脸,鲜血染上手,滴在地上。
这身体是真的有点矫情了,才碰了两下就破皮。
方知青扭头,还是不变的卧室。
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满脸血,因为紧张搓着衣角的手,身体在轻微发抖,假肢都要跑歪下来,很窝囊狼狈的模样。
不仅落在方知青浅黑色的瞳孔里。
方知青摸了摸额头,手指陷进伤口,真的有点疼,脑子摔坏是会让人难以思考,他擦了擦额头,床上躺的东西朝这边看,眼神称不上柔和。
锐利直白的视线落在方知青眼中,他回想起早上的声音,虽然语气很凶,但还是跟这张好像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弄死你的脸完全不相配。
方知青闭了闭眼睛。
睁开眼那人消失了,然后他被按到墙上,脸贴着冰冷墙面,疼痛让身体变得滚烫,像掉在高度数冰酒里,大脑一瞬间是晕眩的。
“啊……”方知青一边挣扎,一边尽力让自己站稳,很清楚的感觉到脖子被咬破,在后颈的地方。
他在喝自己的血。
自己以前养的小猫脾气那么大,生气咬人还只是咬破皮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方知青脑袋快要炸开,立马浮现出自己被吸干的样子,他是真的怕会现在死掉,于是不管不顾的哀求,言语上句不接下句,对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比划,哪怕对方无动于衷。
“等一下……等一下……”
“我还不能死……明天好不好……或者……你……你换个……唔……唔……”
才说了两句,嘴就被手捂住了,对方似是很不耐烦,把方知青翻了个面,盯着他头顶的伤口看。方知青以前没有明确对比,只能看出对方很高,现在眼睛平视着对方锁骨,能看到挡在眼前的小臂,肌肉因为发力而鼓起,血管更是突出。
比自己小腿还要粗,如果一巴掌下去,方知青可能就可以下去见妈妈了。
想起那张攻击力会打人的脸,方知青不敢再吭声,站着像个木头人一样,把自己眼睛闭上,决定任人摆布了。
耳边只剩呼吸声,脊背抵住墙,无路可退,方知青感觉脖子那片地方都没有好皮了,手是凉的,唯一的温度也仅有握紧的掌心。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钟表里的咔嚓声越来越快,声音密集,涌入脑海成为一条线,断掉又相结。
方知青一直没有抬头,思绪在这条线上紧绷着,呼吸里带上不明显的哭腔。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跑,推,求。没有用。
直到对方再次低头,温热的气息打在脸上,额头伤口被舔了舔,然后他松手,看着方知青仅抿的唇,眼皮上的睫毛轻轻抖着,锁骨上是发红,往外冒血的咬痕。
他抬手擦掉嘴角的血,眼底戾气很重,也不知道是对谁。过了会,他没有耐心地方知青放到床上,抱着人,嘴唇贴在后颈上,蹭了几下不动了。
“我是不是说过十二点前回来……”
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难以描述就被声音打断。方知青听到警告,说,“……对不起。”
“没有下次了方知青,你想活,就不仅要听话。”
方知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这些东西,千一星没事为什么要砍别人的头
他垂眸看着掌心的血,小声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