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部的插曲并没让郁程琢磨出什么结果,反而更心烦意乱。他和何梓枫踩着上课铃晃回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坐好。
郁程下意识地先往自己座位瞟。
帛理源已经回来了,依旧保持着那个标准的坐姿,仿佛课间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天台那通电话更是无人知晓。只是他桌角那瓶水下去了一小截。
何梓枫戳戳郁程后背,压低声音:“程哥,看啥呢,冰山又没化。”
郁程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闭嘴,听课。”
这节是语文课。
妗芳讲得激情澎湃,但郁程有点难以集中精神。他能感觉到旁边那人存在感太强了——不是因为他动了或者发出声音,恰恰是因为他太安静了,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连翻书页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郁程自己的桌面略显杂乱,摊开的笔记、几支不同颜色的笔、还有刚才从小卖部带回来的饮料,和旁边那种极致的规整形成了惨烈对比。
终于熬到放学铃响,妗芳前脚刚走出教室,后脚班里就嗡地一声活了过来。收拾书包的、约着去食堂的、吵吵嚷嚷。
郁程慢吞吞地往书包里塞着东西,眼睛的余光却时刻关注着身旁。
只见帛理源迅速而有序地将书本、笔袋一一归位,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且完全没有要跟任何人交流的意思。
“诶,帛......”
郁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叫住他,但对方已经径直朝门口走去。
何梓枫凑过来:“程哥,走啊,打球去?”
“打什么球,”
郁程心烦意乱地把最后两本书扫进包里,“我得回宿舍。”
“啊?这么早?你不是说你的天堂...”
“天堂个屁,拆迁了!”
郁程拉上拉链,抓起书包就追了出去。
“明天再说!”
他快步跟上那个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冷淡背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了3202。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郁程看着帛理源径直走到靠窗的那张书桌前——那桌面干净得吓人,只摆着一支笔、一本摊开的练习册,书本摞得整齐划一,边角如同用尺子比过,与他这边堆着随手塞的漫画书、游戏机和半包零食的“灾区”形成了惨烈对比。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你要先洗澡吗?”
郁程挠了挠头,没话找话。
“不用。”
帛理源头也没回,声音冷淡,指尖将书页一个看不见的折角轻轻抚平。
郁程撇撇嘴,自顾自地踢掉鞋子,换上拖鞋,弄出不小的动静,试图引起一点注意,但对方完全无动于衷。他瘫在自己椅子上,看着帛理源挺直却疏离的背影,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又冒了上来。
他蹭地站起来,从自己宝贝的零食箱里掏出一包进口巧克力,走过去,“啪”一下放在帛理源摊开的练习册旁边。
“喏,见面礼。以后就是室友了,多关照啊,帛理源同学。”
郁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又自然。
帛理源的动作终于顿住了。他垂眼看了看那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又侧过头,目光极快地扫过郁程看似灿烂、实则紧张的笑脸。
沉默了大约两三秒,就在郁程以为他又会吐出“不用”或者“拿走”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谢谢。”
虽然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这两个字让郁程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帛理源说完便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碰那包巧克力,但也没有推开。
郁程心里猛地炸开一小朵烟花。
他心满意足地退回自己的地盘,也没再刻意制造噪音,学着对方的样子拿出书本,只是嘴角总忍不住微微上扬。
宿舍里再次陷入寂静,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尴尬却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正在相互试探的平衡。
郁程做题间隙,偶尔会偷偷朝那边瞥一眼。那包巧克力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练习册旁边,像一个沉默的界碑。
帛理源做题的速度极快,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神情专注而冷漠,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时间悄然流逝。
直到郁程被一道数学题卡住,咬着笔头皱眉苦思了十分钟依旧毫无头绪时,他习惯性地想哀嚎一声,又猛地想起宿舍里多了个人,硬生生把声音憋了回去,变成了一声郁闷的叹息。
这声叹息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让帛理源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郁程正打算放弃,明天再去问老师,忽然,一个冷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惊得他笔差点掉桌上。
“设点P的轨迹方程。”
“啊?”
郁程猛地扭头,看向依旧背对着他的帛理源,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用参数方程,考虑它的几何意义。”
帛理源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仿佛在责怪他困在复杂的代数运算里,却忽略了更本质的图形关系。
“把向量OA和OB的夹角看作参数。”
郁程愣了一下,赶紧低头重新审题。题目是关于平面向量与轨迹的综合题,源自往年高考数学的压轴题型,涉及动点在给定向量条件下的运动规律。他刚才一直在尝试繁琐的坐标设定与等式推导,陷入了冗长的计算中。
帛理源这句话,像一道光劈开了迷雾。他瞬间意识到,利用夹角作为参数,可以直接建立点P坐标与角度的关系,从而简洁地导出轨迹的参数方程,避免了大量不必要的运算。
“哦——!对哦!核心是旋转缩放!”郁程顿时眉开眼笑,兴奋地抓起笔就开始重新构思思路,嘴里还不忘道谢,“谢了同桌!我都没注意!”
那边却再没了回应,仿佛刚才那句提示只是郁程的错觉。
但郁程的心情却莫名地更好了。他甚至觉得,这座冰山在冰冷的表面下,或许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善意呢?
写完最后一步,郁程心满意足地扔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么晚了?帛理源,我先去洗了?”
他这次没再小心翼翼,语气自然了许多。
“……嗯。”
得到一个单音节的回应,郁程便毫不在意地抱起睡衣冲进了浴室。很快,哗啦啦的水声和隐约的哼歌声从浴室里传了出来。
一直背对着他的帛理源,直到这时才缓缓抬起头。他侧过脸,视线落在那包依旧放在原处的巧克力上,眼神复杂。
水声和歌声成了背景音,他沉默地看了几秒,将视线转开,终究没有碰那块巧克力。
十几分钟后,郁程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浑身冒着热汽出来了,穿着宽松的卡通睡衣。
“我洗好了,水温刚好。”
他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很自然地对帛理源说。
“嗯。”
帛理源合上书,站起身,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换洗衣物,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浴室,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郁程看着他关上门,撇撇嘴,开始折腾自己的头发,水滴甩得到处都是。
他踢到地上的鞋子,随手捡起来塞进柜子底下,又把他那边的台面弄得更加混乱,这才满意的瘫倒在床上玩手机。
浴室的水声停了。帛理源出来时,穿着严整的纯色睡衣,连最上面的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着。
他拿着干毛巾,仔细地擦干头发。看到地上郁程甩出的水渍,顿了一下然后绕开,走到自己书桌前,将毛巾整齐地挂好。
宿舍灯熄了。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两个躺在各自床上、毫无睡意的轮廓。
寂静在黑暗中被放大。郁程翻来覆去,柔软的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实在憋得慌,这种沉默比吵架还难受。
“喂,帛理源。”
他小声对着另一张床的方向喊。
“......”
那边没有回应。
“你睡了吗?”
“没。”
黑暗里传来冷冷的声音,“有事?”
“没事没事,”
郁程连忙说,顿了顿,又忍不住开口,“就...聊聊呗。长夜漫漫多无聊啊。”
“不无聊。睡觉。” 话题被瞬间终结。
郁程瘪瘪嘴,安静了没三分钟。他又开始翻动,这次动作更大,被子窸窣作响。
忽然,“啪嗒”一声轻响,一个东西从他床上掉了下来,滚落到两张床之间的地上——是他睡前放在枕边的掌上游戏机。
“啊我靠...”
郁程下意识低呼一声,摸索着就要下床去捡。
“别动。”
就在这时,帛理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命令式的紧张?
郁程的动作瞬间僵住,半探着身体,不解地望向对面那片黑暗。
他听到帛理源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身体紧绷的声音,仿佛整个人在黑暗中骤然进入了防御状态。
几秒死寂般的沉默后,帛理源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但仔细听,似乎比刚才更低沉紧绷:
“...明天捡。现在,睡觉。”
说完,他翻过身,背对着郁程的方向,用动作做出了最后的警告——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不要再有任何动静。
郁程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愣在黑暗里。
他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凿开裂缝”的喜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过度的反应冻了回去。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帛理源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绝不仅仅是因为讨厌被打扰那么简单。
他讪讪地缩回被子里,感觉无比憋屈。游戏机就静静躺在两张床之间的地上,像一个被划下的楚河汉界。
凭什么啊?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翻个身掉个东西而已,至于吗?
后半夜,郁程毫无睡意。
白天发生的一切和帛理源刚才异常的反应在他脑子里来回播放。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感觉时间过得无比缓慢。宿舍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偶尔的风声,还有...对面床上那人极其清浅、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郁程悄悄侧过身,面向帛理源的方向,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对着他的轮廓。
那身影看上去异常僵硬,连睡着时都仿佛绷着一根弦。
在是无聊,郁程缩进被窝,打开手机给何梓枫发消息。
Cheng:在?
我耳机呢:在!
对方几乎是秒回,想必又在内卷了!
——你不觉得那个新来的很怪吗?
——你才发现啊哥!
——?我早就发现了好吗,但是今晚他真的表现特别奇怪。
——细说。
郁程把他游戏机掉地上帛理源不让捡这件无敌大事和何梓枫说了说。
我耳机呢:?
我耳机呢:这不正常吗?哥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晚上捡个东西那动静我在隔壁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Cheng:那是宿舍隔音差!
我耳机呢:好好好,差差差~
郁程气死了。
又闲扯几句,郁程一抬眼,屏幕顶端赫然显示着“02:58”。
Cheng:哎呦卧槽这么晚了?我先下了啊,你自己熬吧。
我耳机呢:晚安呀程哥~
呕,恶心人。
郁程手一抖,手机差点砸在脸上了。
郁程关了手机后还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他感觉喉咙干得冒烟,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想下床去倒杯水喝,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他的脚尖即将触碰到冰凉地板的瞬间——
“停。”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低沉,沙哑,带着刚醒时的黏滞感,但里面的冷意和命令意味却丝毫未减,甚至比之前更甚,像淬了冰的刀刃。
郁程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对面。
只见帛理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对着他。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照亮了他一半的脸。
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冰冷的审视。他的一只手似乎还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
他根本就没睡?还是被自己极其轻微的动作惊醒的?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着,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我...我就喝口水。”
郁程感觉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在这种注视下莫名有点心虚气短。
帛理源没有立刻回话,那双在暗处锐利得过分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仿佛在评估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以及他接下来任何一個动作可能带来的威胁。
几秒后,那冰冷的视线才稍稍缓和,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
“等着。”
说完,帛理源竟自己坐起身,动作轻捷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下了床,甚至没有穿拖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桌边,拿起郁程的杯子,接了半杯水。
然后他走过来,将杯子递到仍僵坐在床沿的郁程面前。整个过程快而寂静,像一场编排好的默剧。
郁程愣愣地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帛理源的手指,冰得他微微一颤。
“谢谢...”
他下意识地道谢,脑子还有点懵。
帛理源没有回应,只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褪尽的警惕,有一丝疲惫,还有某种郁程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转身回到自己床上,重新背对着郁程躺下,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再次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郁程握着那杯冰凉的水,看着那个重新变得冷漠疏离的背影,感觉自己刚才仿佛经历了一场幻觉。
他低头喝了一口,冰凉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浇灭他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好奇。
没有人会因为他只是想下床喝口水,就流露出那种...仿佛被侵犯了领地般的警惕,甚至亲自代劳来阻止他。
为什么啊?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充满了未解的疑问和张力。帛理源背对着他,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
郁程躺回床上。他睁着眼,毫无睡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帛理源刚才的反应——那急促的“停”,那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
难道我下个床就能威胁到他?他到底在防什么?防我刺杀他吗?嗯?
郁程越想越觉得诡异,帛理源的一切行为都透着一股不合常理的别扭。那种紧张感,绝不仅仅是因为“讨厌吵闹”或“性格孤僻”能解释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宿舍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郁程以为今晚就会这样僵持到天亮时——
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抽气声从对面传来。
像是有人在梦中被扼住了呼吸,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痛苦。
郁程瞬间屏息,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他看到帛理源的身体蜷缩了起来,原本就紧绷的背影此刻显得更加脆弱,甚至在...微微发抖?虽然幅度极小,但在极致的寂静和月光勾勒的轮廓下,无从隐藏。
是做噩梦了?还是...?
郁程几乎是下意识地撑起身子,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一句“你没事吧?”
然而,就在他刚有动作的下一秒,帛理源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突然从水下挣扎出来一样,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似乎有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和惊惧,但几乎是立刻,那层冰冷的外壳又迅速回笼,将他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正半撑着手臂、一脸错愕看着他的郁程。
四目相对。
帛理源的眼中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茫,只有被窥破秘密后的狼狈和一种更为深沉的冰冷。那眼神让郁程心里猛地一刺。
“看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攻击性,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低吼,试图吓退任何可能的靠近。
“我...你...”
郁程被他眼中的厉色慑住,一时语塞,“你好像做噩梦了...”
“不关你事。”
帛理源生硬地打断他,猛地扯过被子将自己更严实地裹住,重新转过身,只留下一个写满了“拒绝”的背影,
“管好你自己。别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语气里的厌恶和排斥几乎化为实质。
郁程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那个仿佛竖起了全身尖刺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座冰山之下冻结的,可能并非仅仅是冷漠。
还有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而他无意间的窥探,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那座冰封世界的裂痕,却也引来了更强烈的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