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机场仍然封闭,但铁路局传来好消息,经过连夜努力,申港市及周边铁路段已经恢复正常运行。
一夜过去,万里晴空,雪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昨日暴雪仿佛只是梦中的一个瞬间。
陆炡起床整理了家务,去小区外最近的小亭做单管核酸,回来时买了杯热草莓牛奶。
不知是昨日在雪地里着凉还是近日未休息好,他眼睛酸涩,口鼻发干,在回家换鞋时又增添了头痛的症状。
出差前生病最是折磨,陆炡掰一颗感冒药与消炎药就着热草莓牛奶吞下。
推土机早已于昨日傍晚雪势转小后上路,主干道在一夜的轰鸣中被清理干净,路边的雪堆成了连绵的山包。
前往申港西站的路上,出租车司机感慨:“昨天的雪是真大啊,但现在铲雪及时,再过两天路上撒盐一化一推,又跟没下过一样了,从前这么一场大雪能存一整个冬天呢。”
可惜今日后排的乘客不怎么说话,他瞄向后视镜,见那人下半张脸被遮盖在口罩里,露出来的部分却仍是好看的。
不过嘛,自从疫情开始,人人戴上口罩,大街上的帅哥就多了起来。
司机知道看人不能只看上半张脸,但这人是真白,白得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忽然,后视镜里,那双一直阖着的眼睛睁开,冷漠的眼神落经过镜子的折射对上他的视线。
司机忽然觉得后脊一冷,连忙移开目光,专心看路。
推土机推过的街道并不是完全干净,仍有被压实的一层细雪黏在柏油路上,车开不快,平日里二十分钟的路程足足过了四十五分钟才到。
陆炡出发前测了两次抗体都是阴性,路上感冒药的药劲上来,他在车上迷迷糊糊睡得并不踏实,下车时困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进入车站前再次检查核酸并通过测体温机器,陆炡抬眼看上边的显示,36.4℃,是正常的。
年后是疫情高发期,好在申港市防范得当,有两个小区报道发现疫情,但都是返程人员主动登记,未产生大规模影响。
按理来说,没接触过感染者,也不会是新冠。
陆炡推起箱子放心过了安检,按照车次找到对应候车区,远远地看见按摩椅上有个在室内戴墨镜的神经病正享受着。
徐昭把墨镜推到额头,笑着打招呼:“这不是陆总监吗?我还以为你路上掉进雪堆里来不了了,来啊,享受啊~”
因昨日暴雪的缘故,今天火车站里候车的人不算多,零星有几个空位。
陆炡被他恶心得走远几步,嫌弃地看了一眼颜色发乌的按摩椅,又走得更远了。
神经病说:“那我可要自己放松一下了。”
说着掏出手机,扫描按摩椅扶手上的二维码,缴费。
只听“滴”一声,旁边姑娘的椅子诡异的按摩了起来。
徐昭:“?”
好在姑娘通情达理,对这种看也不看就付款的行为表示理解。
陆炡再一次往更远处挪了挪。
火车站暖气很足,热风裹挟,困意更浓,他数着地砖的边角,思绪渐渐混沌,只好撑住行李箱的拉杆维持站姿。
本想着待会上车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按着票号找到座位发现,这是个车厢尾巴的二人座,邻座就是徐昭,中间没有扶手。
也就是说,他们俩之间毫无遮挡,毫无空间。
许久未坐过普快的陆炡:“……”
他把这茬给忘了。
心想找个人换下座位,抬眼一看,只见一些经过长途跋涉的中年大哥身着秋衣头泛油光,口罩早就套在了脚上充当拖鞋。
陆炡:“……”
徐昭就徐昭吧,至少他没把口罩戴在脚上。
他拎起箱子要放上行李架,用力的瞬间忽然眼前一花,手上脱力。
“我靠,你要砸死我啊?”抢先坐下的徐昭眼疾手快拖住箱子一角,嚷嚷道,“你跟我有仇也不至于要谋杀我吧?”
眩晕感像水波纹荡漾开,耳鸣阵阵,陆炡强抓住椅背才避免倒下。
徐昭发现这人不对劲,站起来接过行李箱放上货架,抓住陆炡的胳膊把他扶到靠窗的座位:“你病啦?”
重心降低,陆炡渐渐缓过来,从随身托特包中拿出在站内买的矿泉水小口小口抿着。
“你看你,生病你早说嘛,逞什么强,”徐昭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堆东西放在他面前,“吃药了吗,我有感冒药,去痛片,伤风颗粒,板蓝根。”
陆炡垂眼,在几个药盒里看见一包小浣熊方便面:“……吃过了,我睡一会。”
徐昭说:“哦。”
拿回方便面捏碎了吃起来。
俩人挤在一个长座,难得和平。
火车当啷的碰撞声中,陆炡捏了捏口罩鼻梁处的金属条使其更加贴合,靠着椅背闭起眼睛。
“嚯,那山好像富士山。”
“诶,这片的雪这么完整,我家小区的踩的全是脚印。”
对面座,三个大姨坐在一块,中间那个从袋里掏出洗好的黄瓜西红柿分给旁人,笑眯眯地问徐昭:“小伙子,吃不吃啊?”
她们是始发站上车的,今天之前对面坐着的是秃顶老头,这会换成了两个小伙子,跟看偶像剧一般养眼,路上的疲惫劲一下就没了。
徐昭接过来:“谢谢姐,你们是去哪呀?”
左边的说:“我们仨一块去吉林,孩子都在那头工作呢。”
徐昭:“孩子都工作了?你们看着可比我妈妈年轻多啦,我以为孩子在上学。”
大姨被他逗得开心,笑容堆起褶子:“孩子比你都大,四十多岁啦。”
长途硬座疲惫无趣,来了个会说话又养眼的小伙子,大姨们找到了打发时间的乐趣,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年轻人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似乎永远只有那么几个:有固定工作吗,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小伙子有对象没,”其中一个大姨把瓜子倒在桌上,边吃便问,“大姨给你介绍介绍?”
徐昭下意识看向一旁陆炡。真对象没有,假的这有一个。
陆炡像是睡着了,眼睛闭着,他睫毛很长,细软的刘海垂下来遮住额头与眉毛。
其实他不说话的时候也不怎么讨厌。
大姨心领神会,没继续这个话题,这两个小伙子一上车她们就看见了,俩人是认识的,长相般配,这个活泼,那个严谨,放在她们工作那个年代,那就是一对搭班的好对子。
徐昭只是想着自己与陆炡的协议,接着看见这人歪过去,头抵着火车,在震荡中眉头皱起。
这姿势,到站得睡出脑震荡来。
鬼使神差地,徐昭伸手去抓住陆炡的衣服,让他靠在了自己肩膀。
*
这日夜里十一点四十二分,火车停靠在沈阳北站,坐得乏了的人们纷纷下车呼吸东北更加冰冷的空气缓解四肢的酸软。
两个穿羽绒服休闲装的年轻人提着行李箱随人流走出硬座车厢。
徐昭站在站台上伸了个懒腰:“哎我这一米八|九都快坐成八十九了。”
许是药物发挥了效力,陆炡睡醒后头脑清醒,头重脚轻的虚弱消失,恢复了往日的步伐矫健,推着行李箱很快领先于人群往出站口去。
徐昭看着那道漆黑的背影:“……我好心给你靠了两个小时,你连等都不等我一下,忘恩负义!”
出站要查核酸码,他们双双绿码通行,走出去时恰好陆炡的手机响起。
他接起电话:“喂?好……知道了……嗯,看得到,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他抬手指向斜对面:“那辆灰色商务车。”
主办方派来的司机接到二人,一边启动车子一边打电话汇报。时间像是被拨动了流速,从普快硬座漫长逼仄的十二小时,到酒店松软大床上短暂的六小时。
翌日例行核酸检测完毕,陆炡前往会场,恰逢姜教授在酒店饮水机泡茶,笑眯眯与他打招呼:“小陆啊,申港雪那么大,我还担心你来不了呢。”
这位姜教授是陆炡母亲的师兄,与他父母关系一向很好,深知陆炡家里最关心的事。
接下来一句就是热心地:“你现在有对象了吗?我有个学生不错,今年毕业,已经定了申港的工作,要不要我介绍一下?”
陆炡正想说“还没有”,转而想起自己与徐昭的谈判内容,姜教授不同于别人,若是他改天与母亲聊天便说漏了。
于是他说:“已经准备结婚了。”
姜教授记得过年时师门拜年,师妹还提起介绍对象这事,没想到正月还没过,这孩子就说要结婚了,他推了推脸上的老花镜:“对方怎么样啊?”
自己与徐昭都是经济论坛的常客,陆炡犹豫几秒,选择直说:“您认识的,徐昭。”
姜教授端着茶杯笑起来。
他早就觉得这两个孩子有缘,从前学生里凑在一块总打架的,最后反而是感情最深的,那些当时关系不差的,常常相行渐远。
“你们俩啊,以前就跟小两口拌嘴一样,”老教授边走边说,“我先进去准备了,下课你带他来见我啊,给你们俩发红包。”
陆炡被他这一句“以前就跟小两口拌嘴”雷得外焦里嫩愣在原地,一时忘了道谢与推辞,待反应过来,姜教授人已经进了会场了。
徐昭早上拿着房卡里的饭票去酒店餐厅吃了顿自助早餐,吃完与其他公司的人有说有笑往会场这来,看见陆炡站在门口愣神。
他过去打招呼:“早啊陆总监。”
陆炡一字未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旁人纷纷笑道你又怎么惹他了,徐昭无辜摊手:“谁知道他大早上生哪门子气呢?”
接着一上午,陆总监都像冰雕般冷着脸。
徐昭今天心情不错,但也没兴趣看他脸色,自己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很快就与没见过的人交换了微信。
本以为上午会就这么过去,直到家里打了通电话过来。
徐昭在外开会时很少接电话,但担心家里父母有事,悄悄从后门溜走接了:“喂?”
“小昭啊,”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我跟你爸定了后天的机票,去看看你和儿媳妇啊,这年头流行的什么闪婚旅游蜜月不见父母,我们也不懂,但理解嘛,小陆忙,那我们就过去看看他……”
听着电话那头热情的声音,徐昭冷静地用指甲扣下一块酒店的墙纸。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