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夜幕降临,村口的树聚成了一片黑影。扯着嗓子叫了一整个白日的蝉缩在叶片里,披着残留的暑气悠悠睡去。
寂静的永安村里响起了脚步声。
江起渊一行六人朝着村子深处走去,沿途人家皆紧闭门户,不烧灯烛。
两个女孩走在前面,步伐沉重地引着路。
不多时,明珠停下了脚步,颤抖的手臂朝前一指:“到、到了。”
前方,矮小的院墙上垂着几条粗长的藤蔓,枝叶错落有致,是被人细心打理过的模样。夜晚沉寂无声,随墙的黑色门扇却半开着,像在迎接来客。
“二姑家在何处?”一路无话的江起渊倏地出声,引来了众人疑惑的目光。
“那边。”明珠朝东边指了指。
江起渊眉眼弯弯:“我去看看。”
萧引光一脑门官司,伸手把人拉住:“看什么看,你当是去听戏呢?”
“如今情况尚未明朗,一人行动太过冒险。待查明了此处,再一起去那边也不迟。”落雨瞥了江起渊一眼。
站在树影下的人垂眸浅笑,态度十分恭敬:“多谢师姐师兄。师弟不过遥遥观望一眼,想来应当无妨?”
那副笑脸看上去略显虚浮,似乎并无一分真情。像是纸人涂得通红的腮帮子,翘得挺高,死气沉沉。
落雨无奈挥手:“也罢,万事小心,有情况就传音于我。”
于是兵分两路,萧引光一本正经地挂在江起渊身上,一路往东,看见了门前有三颗槐树的砖墙人家。
“你说的啊,仅遥遥观望一眼……”萧引光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扯扯身边人的袖子。
江起渊没有应答,阴沉的目光缓慢扫过那扇紧闭的榆木大门、其上祥云状的门钉,最后落在了门两侧的石墩之上。
“……”萧引光半天没听到回应,脖颈一僵,顺着身旁人灼热的视线望去,被毫无异样的人家大门骇得不轻,“看、看见邪气了?”
江起渊闻言轻笑:“师兄放心,并无邪气,不过一点鬼气而已。”
浑身僵直的萧师兄:“……”
比起邪祟,他更怕鬼好吗。
“门前植有槐树,门墩又刻了恶鬼,”江起渊抬头望向那三棵遮蔽月光的高大槐树,“如此聚阴招邪,是故意为之,还是受人蒙蔽……”
萧引光也跟着仰头:“这三棵树也有名堂?”
“乡人常说槐树树下落阴,易招引不详之气,‘槐’字拆开又是木侧倚鬼,故而又增阴邪。”江起渊颇为耐心地解释,言毕扭头看他,“师兄似对乡间传统不甚了解,想必本为都城中人?”
“……”萧引光讪笑两声,“我只知道,若是自身居于此处,再怎么样也不会给家里搞成阴宅的。若主人家并不知情,那就简单了,宅子旧主、修葺的工匠,甚至宅中奴仆,都有可能搞鬼。”
“师兄所言甚是。”江起渊垂下眼帘,似乎陷入了沉思,“《九玄札记》有记,古法明目可观往事,师兄师姐可修得此术?”
萧引光一愣:“你不会把芳菲阁里的书都看完了吧——临胥府真人应该都有修习,咱们府中恐怕只有师傅才能做到了。”
江起渊点点头,沉默着望向头顶槐树。
密密麻麻的叶片被夜幕染得乌黑,正在风中齐刷刷地颤动身躯。
“回去吧?”萧引光抽回夹在江起渊胳膊下的手,搓了搓冰冷的双臂。
许久未有回应。
漫长的沉寂中,萧引光忽觉背后生凉,缓缓扭头看去。
江起渊正盯着他笑:“师兄,如此奇诡异事,若不进去一瞧,岂不辜负?”
萧引光瞪大双眼,对上了那双并无笑意的眼睛。
……
未锁门户的院子一片沉寂,正对着大门的堂屋却明晃晃地亮着灯。
萧引光紧紧扒着身侧人的胳膊,只恨不能缩进自家师弟的胳肢窝。
江起渊忽而看向右手边砖砌的灶屋。
夏夜温凉的空气中渗进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逐渐萦绕鼻尖、挥之不去,盘旋着勾起了他在饥荒之际与这气味相互盘结的记忆。
江起渊的脸色霎时阴沉。
那时候,干瘪的肠肉在肚子里交缠黏连,他饿得几乎昏厥,于混沌中闻到了血和肉的气味。
他跌跌撞撞地爬向屋外,追着浓重的血腥气一路而去,在尽头看见了吞咽碎肉的枯瘦人群。
无边无际的泥土被血染红,饥饿无力的人甚至发不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江师弟!有人……”急促的呼唤惊得江起渊猝然回神。
他扭过头,冷着眸子看去——
烛光恍惚的堂屋之外,身着灰青色襦衫的女人头发斜披,正半倚在墙上,朝着他们微笑:“两位贵客,这么晚来,一定是饿了吧。”
游丝般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快进屋里稍候,我煮肉给你们吃。”
萧引光打了个激灵:“多谢多谢……可是我们不是很饿……”
女人却充耳不闻,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煮肉给你们吃”,直起身在台阶上憨笑,几乎扯到耳根的笑脸未有丝毫变化。
江起渊冷冷盯着那女人。
若为邪祟附身,其人会因魂魄被食而红目失常。若是阴鬼夺舍,魂魄暂且离身,被夺舍者往往眼底乌黑、脸色苍白。
可面前的女子双目清明、气色红润,看上去竟与常人无异。
非祟非鬼,非怪非妖,还能是什么东西……
蛊毒?还是恶咒?
江起渊沉下了目光。
●
落雨和余岸踏进了矮墙小院。
院中无声无息、灯烛俱灭,惟有面前的灶房,幽幽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落雨朝余岸一点头,聚气于掌,远远推开了房门。
余岸掐着明火诀,谨慎地迈了进去——灶房里空空荡荡,并无他人。
腰侧的黄泥灶台上凝结着血斑,符火被带进去的风吹得轻晃,熏得发黑的墙壁映上了他的影子。
落雨叮嘱明珠与五穗在屋外等待,提着剑也走进了灶房。
“没有人。”余岸明目看向灶台上的铜盏,“一个时辰前点上的灯,人刚走不久。”
“院中完全没有邪祟和妖物的气息。”落雨转身环顾四周:墙上的壁橱里堆着碗筷,靠墙的瓦缸还盛着水。如此寻常的日子里,主人家竟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活活吃掉了亲生的孩儿……她眉心紧锁,目光细细扫过每个角落,最后在黑漆漆的墙角发现了一张染着鲜血的葛布。
落雨偏过头,不再看那张曾包裹过婴孩、隐约绣着漂亮花样的灰布:“莫非是什么奇诡之蛊,连仙门也未有记载。”
灶房之外,夜风嗖嗖地吹过,矮小的柳树枝条一晃一晃。明珠抱着瑟瑟发抖的五穗,担忧的目光落在前方的屋子里。
里面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若非神智有异,恐怕当为魔变。”
突然,怀里的五穗揪住了她的衣襟,猛得惊叫出声:“啊啊——啊!”
灶房一侧歪脖子的柳树吱嘎吱嘎地响着。
明珠仰头望去——
她们的娘亲正趴在枝干上,头发披散、泪眼迷蒙,沾满血污的嘴缓慢开合。
明珠湿了眼眶,在彻骨的恐惧中听清了那道声音:
“孩儿……孩儿……”
●
另一侧,夜风骤起。
江起渊听着耳边不断重复的话音,逐渐沉了双眸,杀意渐生,指间暗暗聚起一道诛灭诀。
“江师弟……”萧引光被身侧忽起的灼热烫得松了手,惊惶地看向自家师弟,“她本是寻常凡人,你不能枉杀无辜——”
话音被掐灭在喉口,闭音符在身侧飘然落地。萧引光被一股气流推到了墙角,脚底粘上石板,竟动弹不得:“唔唔唔!”
赤阳魄自丹田引阳火之气而上,江起渊举起手指,指尖立时凝上了一股灼热的灵气,逐渐凝气聚火,化形成一团汹涌的烈焰。
非鬼非邪,那便蒸其血焚其尸,好让他看清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江起渊眼周泛红,笑容疯魔,指尖缓缓对准那女子——
“不可。”
指尖阳火乍灭,灵气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瞬间流回丹田。
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腕。
江起渊满脸阴霾地回过头,看见了一副寒霜似的眉眼。
“屈壁府苏梨,见过两位师兄!”其人身后冒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笑盈盈地躬身作礼,“这位是我的本门师兄徐辰。我们也是奉师傅之命,下山行道而来。”
话音未落,徐辰就松开了手,淡声朝前人致歉:“夜巡路过,多有冒犯。”
言说“冒犯”,目光却高高越过了江起渊的脸,望向前方逃过一劫而丝毫未觉的女人。
“唔唔唔江起渊你这个——”萧引光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抓住江起渊的胳膊,喉中禁咒忽而消解,“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修真人妄杀凡人是会被仙门收押问审,被捆上万石林削骨拔筋的?!”
江起渊并不应答,他始终盯着徐辰的脸,表情莫名阴沉,沉默良久,方才阴森森地开口:“夜深露重,村落寂寥无声。徐师兄远道而来,怎知此处有异?”
“你……”萧引光眼眸泛红,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你真是疯了……”
……
半刻钟后,血腥味弥漫的院落中,仙门关亭华、屈壁之四名弟子,大大小小、长长幼幼齐聚了一堂,最后在宽敞的堂屋里围坐成了一桌。
萧引光和苏梨各自打量着自家师兄弟的神色,然后同时开口:
“师兄……”
“江师弟……”
两张挤笑的脸相对一顿,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不久前,江起渊在庭院中对着萧引光深深下拜,言辞恳切,几乎要垂下泪来:“师弟一时冲动,今后必当迷途知返,求师兄原谅……”
吓得萧引光马上给人扶起,好说歹说终于是劝了回来。
如今端坐屋中,全都依照苏梨口中师门的嘱咐,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明珠二姑自侧屋端着茶盘而来,将茶碗一个个摆在了四人面前。
此情此景过于诡异。萧引光感觉翘出衣领的半截脖子裹了层泥浆似的,好像不多时就要变得僵硬无比,然后啪叽一声歪倒在一旁。
他忍不住朝着面前几人使眼色。
两个人相对而坐,八风不动。一个面无表情,并不看任何人。一个勾唇浅笑,笑得比身后来回走动的女人还诡异。唯有一个尚且年小的苏梨和萧引光对上了眼神,眨巴几下眼睛,示意他不要妄动。
萧引光皱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明珠二姑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黑黝黝的茶,试探着摸了摸杯身,立刻被冰得缩回了手。
身旁,笑容诡异的江起渊仍然紧盯着女子,看着她步伐轻缓,幽幽周旋于他们身后,绕圈倒着茶水,却在离徐辰几步远的地方莫名顿住了脚步。
依旧是那一副温柔而僵硬的笑容,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
一瞬的静止之后,徐辰将面前的茶碗推到了桌案中央。
女人方才走上前,自江起渊和苏梨中间靠近桌子,抚袖为徐辰倒上了茶水。
“我煮肉给你们吃。”她重复的话语毫无变化,提裙款款走出了屋门。
江起渊回头望着那道瘦弱背影,心头浮起方才苏梨的解释——“师父有过叮嘱,若遇此种情形,万不可轻易惊扰,一切顺其而为,便有法可解。”
行道而来,屈壁府的“师父”却早知情况,提前便有嘱托。
那女子分明失了灵识,不知是人是鬼,却仍对那徐辰本能避让,仿佛被某种天生的恐惧所辖制。
江起渊手指扣着杯身,将茶水举在眼前轻晃。
他见过这样的气息——那道冷冽的、纯净不似凡人的气息。
冰冷的灵气一缕缕渗进他的赤阳魄,阳火避让,一路汹涌至心口,烧得他筋脉灼热,眼角也泛了红。
他却勾着唇,目光幽深,像一匹于黑暗中嗅到腥气的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