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道不生人》 第1章 【仙门】 [楔子] 神界的风与凡间不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并不剧烈刺骨,却裹挟着黄泉下毫无生机的枯水,冰冷能渗透肌理,润泽能浸泡骨节。 月色下,神界寒凉的云雾随风聚散,仿佛无边无际雪白的波涛,息风在孤寂的白玉楼阁之上回荡…… “您也有欲念么?” 升月府,重霜殿。不夜上神坐在白玉桌案前,月光从高高的圆窗倾泻而下,铺满了他身前的玉案,他的一袭白衫,柔化了他从额前、鼻尖到双唇的轮廓。 皎皎月华之中,南可道周身银白如雪,同他身前的玉案、案上那瓶初生的昙花一齐融成了一片洁白的荧光,恍若一尊肃穆神像,无欲无求,不悲不欢。他听着寂静内室里渺无着落的一句话,垂眸扫去了一眼。 江起渊跪坐台下,炽热的眼神看向他:“我也想……我也想为您——” 南可道没有表情,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昙花上,伸手去了一片歪斜的花叶。叶子在他指尖瞬息消散,化作了月色里的一团银白。 江起渊瞬间噤了声,颈侧好似缠上了一只无形的手,几欲捏断喉骨,他双目红涨,撑着手趴在地上,疯狂地咳喘起来。 “汝不足以。” 喉间的剧痛随着话音止息。冰冷的空气涌入喉口,江起渊挣扎着起身,佯装的恭敬荡然无存,仰头已是阴森面目—— 内室里空荡而寂静,只剩下一屋月华如水,案上的昙花已然谢了。 …… 第1章【仙门】 空山峰峦叠嶂、延绵千里,其间云雾缭绕,夜深时枝叶尽数结霜。 时有长风呼啸,层层叠叠的古树逐渐摇晃成影,粗大的树叶自头顶滚落,一片一片砸向地面。 江起渊步伐沉重,踩得满地枯叶嘎吱作响。 两日前,天未亮的时候他出了村,提上那把从村口尸身中翻出的匕首,一路踩着惨白月色,走进了村外的幽长荒林。 癯长的黑影在树干上转动,耳边的风声逐渐沉寂,江起渊满面阴郁,步伐不停,却突然听清了身后一阵异样的响动—— “簌簌……簌簌……” 月光遥遥洒向荒林,铺在地上恍若一层浅薄的雪,枯树的枝干影影绰绰。江起渊停下脚步,缓缓转过了身。 良久的静默后,瑟瑟颤动的枯草丛里爬出了一只灰狼,身形枯槁、腹部塌陷,幽绿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江起渊垂眸看向灰狼,看着那双疯狂渴望将他吞吃入腹的眼睛,胸腔中泛起一阵血热,烧得他眼珠发烫,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出一丝怪异的笑。 最终狼牙撕走了他颈侧的一小块皮肉,他捅穿了还未来及消化这块肉的肠胃。 狼的肠肉肿胀缠连,吞没了他的匕首。 于是一路至此,唯一的防身之物捅进了狼腹,最终和那具开膛破肚的狼尸一起腐烂成泥,成了他漫漫求仙路上第一柄沾了杀孽的凶器。 ● 空山仙门关,当世唯一的修仙神邸。江起渊穿过古树林,爬上步天阶,满手血污、精疲力尽,终于在如水月色中瞥见了仙家石门的一角。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下一刻就被人掐住了喉咙,五根手指深深陷进颈侧开绽的血肉里,痛得他青筋暴突,几乎翻白昏厥。 “求仙还是问道?”一身道袍的人双目赤红,兴奋若狂地盯着他,“我帮你,我帮你好不好?” 浓重的腥气融进了山瘴,那是伤口新挤出鲜血的气味。江起渊被掐得眼珠激凸、四肢冰凉,却仍凭着残存的意识死死抓上那只手,想要强行折断它的指节—— “咔咔。” 拇指被生生掰折,修真人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扯着嗓子怒吼:“凡俗贱种,我杀了你——” 颈上的力度瞬间加重,江起渊浑身不住颤抖,却疯狂汲取着喉管间仅存的气息,硬是逼出几声狰狞的笑来。 我要你的十根手指陪葬。他无声地说着。 “嗖——”在江起渊即将掰断修真人的下一根指头时,一道剑身穿透山雾由远而来,深深刺进了那人的大腿。 “啊啊!啊——”修真人一下子松开手跪了下去,腰间佩剑重重地掉在地面上。 江起渊猛地趴倒在地,肩膀剧烈耸动,颈侧的血随着动作一滴滴掉落,缓缓渗进了空山泥泞的山路。 不远处,白色道袍的女子收了寒玉长剑,缓步朝这边走来。 “邱义,是你自己去领罚,还是我替他们罚。”宋瑶露淡淡扫过那人腿上触目惊心的血窟,神情毫无波澜。 叫邱义的修真人逐渐扭曲了面容,笑容癫狂:“贱人……你罚得过来吗?多少仙门弟子皆以凡人之灵弥足自身,你装不知道?” “祁千镜和平云,难道就没吃过凡人魂魄?你也没吃过?——他们瞒着你吃的,哈哈哈哈哈哈!”邱义低垂了头颅,眼底投下一片森然暗影,“宋瑶露,你这贱人……我弄死你——” 未及动作,他就被自己的佩剑从后方捅穿了肚子。倒地前,还死死瞪着一双怒火中烧的眼。 古树枝叶在头顶疯狂飞舞,像在渴求着死人魂灵。 江起渊双手握剑,手指不住颤抖。 漆黑的剑刃刺破皮肉、穿过骨骼,最终捅穿了五脏六腑。他红着眼,终于松开手,收敛了表情,抬头轻声说着:“‘凡俗贱种’……却是我杀了你。” 静立前方的宋瑶露目光深沉,似乎诧异于这俗世中人的睚眦必报,却又司空见惯般恢复了静默。 她举起双指,散了那尸身之灵。灰白的光雾飘然而上,最后渗进了参天古树粗糙的枝干。 “你来求仙,若能受箓,可择入平云道长门下。”宋瑶露挥袖拂去寒玉剑身上的血污,迈出一步却已至五寻以外,只剩冷淡的话音在空山之中回荡,“——亦可同他们一道。” ● 隐匿于深山中的仙家石门宽敞高耸,其后却只见一片虚无黑影,看上去像一张幽长的蟒蛇巨口。 江起渊试探着踩过石槛,然后重重浓雾瞬间铺面而来,实质的寒气压得他屈膝跪地,密密麻麻的思绪顷刻间塞满了颅腔。 “咚——咚——”耳边是一阵厚重的钟鸣。 颈侧开绽的伤口肿胀发烫,即将昏厥的江起渊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掐上了那块血肉。 刺骨的剧痛袭来,他终于暂得了一时清明。 跟随钟声向前,身侧的古树逐渐杂乱交错,雾气忽散,江起渊猛然抬头—— 石阶之上,白石层叠的九霄门高耸入云,门后楼阁错落,火烛通明。那烛火狰狞晃动,一点一片全钻进眼里,烧得他眼眶灼热,嘴角抽动,连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 晨光熹微之时,江起渊站上了仙门关三年一启的试炼台。 身侧三人,农户、武夫、奴仆,同他一样皆是妄想脱离俗世的俗世人。 空山仙门三年一开,于初秋之际举行试炼,妄图飞升的凡人,或困死在空山巨树之下,或至山门外为道人所杀,每次入关者也不过四五。 往来的仙门弟子渐渐聚集,议论间瞧向石台之上的凡人,像是看着被明火烧了心的飞蛾。 试炼台上,死伤不计。 “两人习武,一人学了半吊子的灵符……”远处的三层楼宇之上,齐江府仙人首徒齐霄正负剑而立,笑容轻浅,“还有一个不要命的,你瞧着如何?” 身侧的宋瑶露不置可否。 石台上很久都寂静无声。 人群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前方石青道袍的指尖,残忍而兴奋地等待着。 江起渊在石台边沿静立,手中提着刚配上的铁剑。 紧贴剑柄的掌心如同火烧,带动着经脉突突跳动,他逐渐看不清青钟高悬,听不清人群细语,唯有双目肿胀,似乎要生生逼出眼眶。 “最后提醒一遍:符召邪祟,择一人附体,其余杀之则赢,被附身者驱之则赢。一炷香时间,或被邪祟上身,或为邪祟所杀,”律青真人于石台中央闭目,“凡人,小心了——” 铜钟长鸣三声,轰然震得胸腔回荡,身侧一人向前迈了一步,然后霎时间黑沉了天,阴云团聚,狂风乍起。 江起渊眯着眼,衣角飒飒而动。前方,律青已飘然飞身钟楼之上,他掐诀之处,符咒悬停,笔纹间泛起了一片灰蒙蒙的雾,一缕一缕黑色的丝线自符咒而出,像无数蛆虫在缠绕着、挣扎着,最后与雾气相融,疯狂扭动着扑面而来—— 其余三人慌忙散开。 “选了他?”远处飞檐之下,齐霄蹙着眉朝前迈了一步,“此人毫无术法,有何特殊?” 试炼台上,江起渊双手青筋暴起,竭力举剑抵向前方。剑身似能触到那黑雾的实体,却仍被巨力一点点逼退,一直贴近了胸前——邪祟兴奋地扭动着,瞬间壮大又缩回,将扑上来的三人击倒在地,依旧死死逼向江起渊。 耳边嗡嗡作响,手指骨节都被震得几乎断裂,江起渊咬着牙,仍不肯放手。 “哐当”一声,他的剑落了地。丝丝缕缕的黑雾在耳畔疯狂叫嚣,周身忽生剧痛,像被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了皮肉。那邪祟正一点点挤进他的身躯。 江起渊目眦欲裂、浑身颤抖,终于跪倒在地。 石台另一侧,钟楼之上的律青举双指明目,远远观望着台上情景。 有人口吐鲜血倒地不起,有人提刀欲逼近杀之,却被无形的威压重重击退。 被附体的少年人跪在地上,缓缓抬起了头。 人群中涌起一阵骚动。 邪祟,生灵恶念所化,为之长久附身即化作邪灵。 邪祟入体吞食灵魄,被附身者往往红目、失常,七窍生血。 律青眼中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江起渊抬起脸,目光扫过前方难以靠近的提刀武夫,竟面色如常。 ● 神界,云托月侧,亘古不变的白玉殿阁无声静峙。 升月府,重霜殿外。 白衣女子负剑独立于人群之中,身侧道袍尽数伏地,不敢直视神邸。 “半年之后,人间大劫再起。如此天地浩劫,我等蝼蚁微薄之力,万望上神垂怜——” “众生求上神垂怜!” “求上神垂怜!” 沧桑的声音此起彼伏,祁千镜却充耳不闻,径直望向那琼楼高处。 云光流照,无声无息。 其间居有神明。 不夜上神南可道,自万万年前独辟神界,复归神位,此后再无能跻身其侧者。一神之力,却足以撼动天地。 修炼千年的半仙口口相传,也只载下两次神明显意。一为仙门关开宗之日,空山乍起狂风骤雨,似为天意所不容,众凡仙惶惶不安,跪拜终日以求天地庇佑。南可道现身云端,遥遥挥袖,顷刻之间**俱散、日光大开。 二为首次人间浩劫来临之前,神明传心音于仙门,三日后穹顶雷动,暴雨如注,人间地裂山崩。南可道一身在前,瞬目之际,驱散天地不仁。 而今千万年逝去,神界依旧寂寥。升月府气壁隔绝,不闻人声。 祁千镜漠然望向那白玉楼宇。 天道跻身神明之下,是以十年一劫,到如今三年一劫。灭世之际神明悠悠现身,寻常死伤从来高坐神邸,万万生灵,不过系于一神一身一念之间。 仙门凡仙尽数跪地,三拜九叩,换不来一声悲悯的叹息。 从来如此,却何以如此。 祁千镜白衣翻动,在一众同僚中深深闭上了眼睛。 ● 仙门道场上人声鼎沸。 视线中央的江起渊已然起身,冰冷的目光遥遥投向远处钟楼。 律青脸色发白,强撑镇定与之对视,双目倒映出那年轻人的身内景象—— 吞食魂魄的邪祟,反而将为魂魄吞食。 妖物,还是邪魔? 律青几乎毛骨悚然,正欲动手布阵,却忽有长风吹动铜钟,悠远长鸣的钟声中,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大笑着自天际而下。 白发老道悠悠落地,在石台中央聚灵画符,迅速推向江起渊,一瞬之间,邪祟自他身后挣扎着钻出,只来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而后就被灵符消解在了寒凉空气中。 江起渊重重地倒在了石台之上。 律青翻袖飞来,挥手起了隔离阵:“仙长,他……” 平云微一摇头,捋着白须微笑:“此事不可张扬。天数如此……或许是乃你我幸事。” …… 第2章 【杀孽】 江起渊昏迷了三天三夜,清醒过来的一刻,围坐在他塌旁的一群少年惊叫着“师傅”,乌泱泱跑出了房门,然后跟在鹤发老道身后乌泱泱又挤了进来。 “少年人,”平云笑呵呵地将一脸阴鸷的江起渊按了下去,“我乃亭华府平云仙长,修草木魄,主灵符,你可愿随我修炼,为我门徒?” 语毕,围满床榻的少年们皆看向他,目光灼灼,似乎暗含期待。 “……”江起渊偏过脸,视线落在平云的手上。 皱纹密布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随后便有一缕清澈的气息流经了四肢,舒畅了周身经脉,颈侧的灼烧感亦随之消散。 江起渊喉头滚动,思绪如潮,满目阴郁地扫过那一张张稚拙而好奇的面孔。 少年们被那道蛇信似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凉,纷纷移目交头接耳。 “他、他在看谁啊?” “看你。” “看我做什么?” “看你帅。” 嗡嗡细语之中,江起渊收回视线,缓缓点了点头。 ● 秋意渐浓,山上的古树扑簌簌落下无数半枯半绿的叶片,一层层铺在仙门关里的石砖上,清扫的弟子多有叫骂,也只能听见空荡荡的山中一声极轻微的回响。 亭华府,芳菲阁。 “木简引木,金缕引金,朱砂引火,松墨和漆墨引水……什么玩意儿引土来着?”面容俊朗的年轻人正一页页地翻着厚重典籍,口中念念有词,脑门点点生汗。 萧引光年方二十,十八岁时家中遭难,被远游的平云带上了空山,如今拜师已逾两年,仍在芳菲阁学最基础的画符。 甚至还是和半月前刚入门的江起渊一起。 萧引光长叹一声放下古籍,转头打量起身旁的师弟来。 其人神情认真,紧束长袖,左手托着右手手肘悬于符纸上方,似已提笔斟酌许久。 “这里水纹要变道,山型得反画,”萧引光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心画成‘夺魄’什么的。” “是么,”江起渊应着,“多谢师兄提醒。” 于是很快落笔,极顺畅地勾了水纹与山型,安魄符成。 顺畅得让萧引光打了个哆嗦。好像自己这位师弟早知道该如何去画,方才的思索,本就是想改安魄为夺魄而己。 萧引光笑脸一僵:“等一下,你不会就是想画夺魄符来着……吧?” 江起渊笑了笑,抬眼看他:“怎么会呢,师兄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这水纹变道,是该往东,还是往西呢?” “嘶,好问题。”萧引光认可地点点头,“你等我给你翻翻啊……这《降雲篇》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也不知道谁写的。等会儿啊……” 江起渊在他身后敛去了笑容。 一日前,江起渊轮值洒扫庭后长廊。 夜风清凉,月光皎然,忽然有人踩住了他的扫把。 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疯子般的眼睛。 “小兄弟,我记得你。是初秋受箓的俗世人,是吗?”那人一袭灰褐道袍,细眉高耸、双目斜张。 江起渊收敛了神色,冷冷与其人对视。 “鄙人邱弗,”那人眉眼齐弯,轻飘飘地开口,“与兄长邱义同在齐江府的柳峪道长门下。” 竹枝扫帚突然落了地。 “我二人受业不易,故日夜勤修,不敢轻放。如今却多日不见兄长……”邱弗缓缓看向落地的扫帚,嘴角抽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抬头重新盯着他,“他们说,兄长已死——” “我不信,却又遍寻无果。他们可怜我,说是临胥府的宋师姐替我师傅清理了门户,劝我节哀。可又有人说,是一个刚上山的俗世人杀了他,于是我找上了那三个没能受箓的凡人,一路跟到了他们的家里。他们吓得浑身发抖,只管跪下来求我,连声说不是自己干的…… “可惜我一时情急,偏不相信,随手就杀了他们,顺带着也杀了他们的家人以为团聚。”邱弗笑容狰狞,忽而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压着气音道,“其实我信了……我能看见他们身上不过背了几道畜生的杀孽。可你——小兄弟,我怎么看不见你身上的杀孽?” 夜风又起,吹得刚成堆的树叶复又四散开来,飘飘荡荡,有几片落在了江起渊的脚边。 他暗暗握紧了腰侧长剑:“因为我本无杀孽。” 邱弗笑得身体颤动、五官扭曲,半晌,嘴角幽幽挤出几个字来:“——可我不信。” “江师弟~江师弟哎!”萧引光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正朝这方跑来。 眼前的邱弗瞬间散去了身形。 气喘吁吁的萧引光一路跑过来,豪爽地勾上师弟的肩膀:“挺牛啊你小子,师傅说你灵根过人,明日就能入芳菲阁画符了。” 江起渊浅笑点头,俯身拾起扫帚,掩去了眼底浓重的杀意。 ● 次日清晨,齐江府首徒齐霄带人来请平云出关。 江起渊透过芳菲阁的窗格,淡淡打量着庭院中央那位玄衣清袍、风姿过人的“青离仙长首徒”。 邱义所言,“多少仙门弟子皆以凡人之灵弥足自身”,莫非光风霁月之下,也会有这般肮脏的心思? 江起渊目光愈深,唇角缓慢上扬。 窗外蘑菇似的冒出几个少年人的头来:“江师弟,你看什么呢?” 看样子已在窗下蹲了许久。 江起渊脊背一僵,扯着嘴角笑笑:“我看那位师兄气质不凡。” 须萍首先蹦了起来:“可不是吗,齐霄师兄乃是千年一遇的人才!你受箓不久不知道,齐江府的青离仙长自跻身仙位以来从未收徒,直到十年前遇到了齐师兄——” 清璋站起身,悠悠打断了他:“此番言论你已说过二十遍,实在不必再说了。” 旁边又冒起几个纷纷应和:“不错。” 最后被萧引光一个个敲了头,重新蹲下溜走了。 “江师弟哎,咱们亭华门中一向只论年纪不论资历,你怎么由得这几个小毛孩儿喊你师弟啊?”萧引光朝他屈起的食指上吹了口气,“这是一种传承,师哥师姐敲我,我敲师弟师妹。” 江起渊弯起眉眼:“多谢师兄。师弟有一事请教,他们请师傅出关所为何事?” 萧引光贴近窗户,探着头望过去:“这个我倒真知道,请师傅去拜神呢。” 透过窗格的日光洒上了发顶,条状的黑影割开了江起渊的上下半脸,其下笑容温润谦恭,其上眼眸却深不见底。 “这几天齐江府、屈壁府的仙人应该都已拜过,临胥府祁仙长前日闭了关不再见客,所以他们来找师傅。”萧引光看着窗外,一众玄□□袍立于庭中,破有些逼宫的架势,“消耗千年修为以登仙界,参拜不夜上神。” 那位人们口耳相传、于画本与传记中殷切记载下的,天地神明。 穿庭而过的风刮开了树冠一角,江起渊瞬间被倾斜的日光烧了眼睛。 他微阖了双眸:“师傅会去吗?” “会去吧。”萧引光看着窗外,淡淡扯起了嘴角,“浩劫在前,也唯有那位神明……能不费吹灰之力,尽解天地倒悬。” ● 暮色四合,白日里还“门庭若市”的芳菲阁逐渐沉寂了下来。 萧引光和须萍正提着毛笔在纸上鬼画符,不一会儿就笔点头头点地,趴倒在案上睡着了。 江起渊提笔沾上朱砂,在符纸上勾成了水月符文。 水月生阴,朱砂引阳,反画的山顶直指大地。 符文阴阳颠倒、相生相克,能夺人魄散人灵。 江起渊举着符纸凑近摇曳的烛火,目光落在已然睡去的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窗棱之外。 窗外扑簌簌飞进了一只青蛾。它在温热的火光中盘旋翻飞,最后落在了烛台之上。 灼热的光晕迷了它的眼睛,诱惑着它一点点靠近,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凡人那双可怖的眸子。 江起渊并拢双指,聚灵于符,瞬间化去了飞蛾之形。 仍是一片青蒙蒙的光雾,悠悠荡荡渗过窗格,向着空山的深处飘然而去,最后化作这天地间一点微不足道的灵气。 江起渊面无表情,提笔又画出一张“夺魄”,两指并拢举在眼前,淡漠的眼神逐渐变得炽热。 他突然想到邱家兄弟那两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凡人登山,其灵多为修真人分食,此事讳莫如深,似乎也激不起这高贵仙门一点诛恶卫道的心思。 至于邱弗丧心病狂地灭了三人满门,若能禀明师傅或掌刑的律青真人,或许也能让那疯子得以正法。 江起渊眼角轻挑,勾着疯狂晃动的烛火一丝一缕缠上指尖符纸。 杀人偿命,当属正道。可他就是要让邱弗同他兄长一般,身死灵散。 ● 仙门关坐落于空山最高处,清晨时分,苍树如海,云雾缭绕。 邱弗提着剑,一路划过萱池边的葳蕤草木,他微阖双眸,嘴角勾起一道狰狞的弧度。 一路雾气迷蒙,未见人影。引他前来的传音符也早已消失不见。 萱池压制灵气,故而少有人迹,四周寂寥得只剩剑刃划破草皮的撕拉声。 邱弗一步步向前,兴奋得眼珠胀红。 “我看见你了……”他低声笑着,眼神突变快步朝前——雾气渐散,远处一人高的枯枝之上,悠然露出了一张月白色的道袍。 传音符正悬停在上方,符角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邱弗停下脚步,略一挥手,那符纸便“嗖”得飞进了掌中。 他立即施法明目,意欲看清这符咒之灵的来处,却又像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诡异地咧开嘴,凝起剑意就朝那团枯丛刺去—— 漆黑的剑身之下,月白色的道袍飘然落地。 邱弗狐疑地蹙眉,心中一紧,猛然低头看向掌中符纸——赤字阴符,夺魄散灵。 萱池的水面平静无波,其下,有人指尖聚灵,催发着夺魄符瞬间消解了邱弗的肉身。 他在散灵之前,看见了一张湿透的、如邪魔般的笑脸。 ● 高耸的石壁临江而立,红木阁楼错落其间,正是齐江府。 夜色中,一个清秀的年轻道人自大殿退出,两侧侍从向他略一颔首,阖上了那扇厚重的阁门。 仙门各府仙长同真人齐聚赤霞阁,是为商议浩劫之日布阵御劫一事。 不到半年时间,浩劫就会降临以空山为轴心的万余里区域,在此之前,仙门关众人必须设法聚集人群,布阵弥合山裂。 闻玉方才进去送茶,听见了高阁深处传来的黯然叹息:“此番凶险,远胜以往百倍。” 怪不得几月之间,各府仙长皆不惜耗千年修为登上神界,日夜叩拜不止,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屈壁府许英仙长及其座下真人此时尚在穹顶之上,垂首叩拜以求神明。 闻玉刚把空盏递给迎上前来的小师弟,就听廊道另一头传来一阵匆乱的脚步声—— 齐霄正带着一群师弟远远而来,玄色衣袍在脚下翻飞。 “……”齐霄走近他身侧,挥袖屏退众人,“闻玉,有人在萱池边用了夺魄符。” 闻玉闻言正色:“可有伤亡?” “你同门的邱弗自清晨便不见了踪影,或许早就被人散了灵。”齐霄面露不悦,沉声道,“瑶露己在萱池查探,要我与你同去。” …… ——〖小剧场〗—— 萧引光:“啊呀!我的道袍怎么破了个洞啊?!” 刚洗好澡洗好衣服的江起渊:沉默.jpg 萧引光:“是哪个小皮猴子干的?!滚出来受我一敲!” 大皮猴子江起渊:继续沉默.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杀孽】 第3章 【神明】 拾英谷,萱池。 宋瑶露背后负剑,沿着草枝断裂的痕迹,一步步向前,最后停在了邱弗身死灵散之处。 前方几步远,几条枯枝被折断下垂,交错耷拉在草丛上。 宋瑶露闭上眼睛,举双指于目上半寸,将周身灵力聚于瞳仁,睁眼后,看见了枯枝折断之际那一道刺目的剑光,和一条月白色的长袍。 “亭华府……”她齿间呢喃。 齐霄走上前与她并肩:“什么?” 宋瑶露退后半步,出声发问:“邱弗曾杀死试炼当日未能受箓的三个凡人,此事齐江府可知?” 齐霄身形一怔,随即笑道:“竟有此事,我并不知晓。” 宋瑶露神情冷淡:“邱弗跟随三人至其家中,杀一人之父母,一人之妻儿,一人之父母及妻,十人性命,齐江府也不知么?” “瑶露,你亦是今日让闻玉观其杀孽方知,柳峪道长未曾传此术于我,我又怎能知晓?”齐霄带着笑,继续道,“你能略观过去,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什么,可知是何人所为?” 闻玉在一旁听着,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他蹲下身细看那被割断的草枝:“邱弗似乎清楚将有危险,否则不会提着剑向前,莫非是那三个凡人的亲眷好友寻仇?若如此……” 宋瑶露并未回答,合手收归了灵气:“施诀之灵的来处已为萱池所消解,我看不出什么。交于你们齐江府,或是律青真人探查吧。” 闻玉站起身:“可如今仙长们皆忙于浩劫之事,恐怕无人会再……” 齐霄笑着打断:“死的既是你同门师弟,便交于你查如何?师傅刚刚耗去了千年修为,如今又为浩劫一事殚精竭虑,诸位道长也即将赴往各处布阵,我们力薄难助,又怎能再给他们平添烦恼。今后七日,我会禁止仙门子弟出入拾英谷,师弟你就在此慢慢查探,定无人来扰。” 齐霄尚未说完,那道素净白衣就已飘然散去。 闻玉抬头望着宋瑶露消失的方向,轻声应道:“是,多谢师兄。” ● 冬日之末,江起渊与萧引光以一首一尾的名次通过了芳菲阁的符文考核。 紫霭阁中,平云曲着手指敲了萧引光的脑壳,敲得他连声“哎呦”,缩着脖子到墙角装鹌鹑去了。 “萧师兄终于过了!恭喜恭喜!”一群小师弟真心实意地朝他拱手。 萧引光:“……谢谢啊。” 平云看着萧引光跑远,转向江起渊的视线笑意渐收,良久方道:“起渊上山近半年,今后可内修赤阳魄,外进习符文——至于剑术、灵音、药理等,待日后你的灵魄破了境,再行研习也不迟。” 江起渊俯身行礼,语气谦恭:“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你年方十九,而天资聪颖。这灵魄三重,曰凝、曰破、曰真,若能直修至真境,亭华府便出了个最年轻的真人。”平云收起温和笑容,抬头时已是目光灼灼,一一扫过跪坐堂下的道徒,“浩劫在即,你们皆不可荒废了修行。彼时人人自危,若有修为傍身,或许也能得以保全自己。” 一众少年抬头迎上了平云的目光。 “弟子谨记。”他们神思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 血色的夕阳自侧峰顶上切过,亭华府随之坠入了黑暗。 “各府熄灯——噤声休憩——”轮值的弟子自寝舍外走过,手里的灯笼映红了窗纸。温热的火光一抖一抖朝前跳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窗框。 萧引光正欲出声提醒,张口却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唔唔唔唔……唔?” 余岸和江起渊早已坐起身,默契地掐灭了指尖的闭音符。 寝舍之上,穹顶惊雷炸响。 屋中弟子迅速翻身下床,聚在窗前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窗扇被缓缓推开,凌冽的夜风瞬间扑面而来。 乌幕漫空,暗伏雷动,一道刺目的银鞭猝然划破了夜幕,闪得窗前众人忙垂首遮面。 江起渊在人群后微阖了双眸,眼底流出一丝不同于旁人的阴鸷。 …… 初春之后,空山下起了连绵的雨。 古树林长久地被浸泡在雨水之中,灵气浮散,最后被过往修真人尽数吸纳入体。 仙门关各府皆派了弟子下山,将万里村落都布在弥合阵下,以防浩劫致使生灵涂炭。而空山作为浩劫之眼,更多的仙长真人都留守山中,携弟子日夜聚日月之灵以安山川之魄。 天劫自北向南,三年一次,终于落到了仙门关这群远离俗世的修真人身上,心中惊惧惶恐,逃离者十有三四。齐江府青离仙长凝聚剑意,断门下叛逃弟子九人之经脉,之后再无敢逃离者。 三日后,巨雷乍响,暴雨倾盆,刹那间山摇地动。 天劫已至。 亭华府弟子席地坐于中庭,凝神聚力才堪堪稳住身形,强撑着维持阵法。 地动之际,江起渊伸手扶了身旁即将歪倒的小师弟一把。 被扶起的温鹤看着他嗫嚅了句:“多谢师兄……”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原来肯叫师兄了。江起渊忽然想着。 “轰隆——”庞大的雷动几欲毁天灭地,倾泻而下的雨柱不断撞击着空中灵阵。 “屈壁府东空阵开了裂痕,请诸位勠力相助!”钟鸣似的灵音猛地敲上了众人心头。 “齐江府南山壁开裂,吞地十寸,请诸位勠力相助!” 仙门关的弥合阵法在天地巨力之下摇摇欲碎,凡人微弱的力量正在被暴雨一点点吞食,山川不仁,加倍侵吞着源源不断注入其躯壳的灵力。 地面上渐渐浮起了一声声惊惧的叹息——这是百年,甚至千年未有的巨大浩劫,以往劫难,几乎无可与当下比拟者。 “……”江起渊感觉周身灵力都即将被阵法抽离殆尽,身旁的温鹤早已脱力瘫倒,倚在他肩上小声唤着“师兄”。 “师兄,我没力气了……” “……我们会死吗?” 江起渊没有回答,阴沉着脸强行聚灵,眸中赤红一片。 穹顶雷动,日月无光,天道不肯停歇地向生灵倾注着它那无根无由、却无边无际的怒火,弱小的蝼蚁在其下卑微求生—— 蓦然间,耳边响起了由远及近的一阵呼号: “神明……神明!” “我看到了神明!是神明啊——” 山体霎时间停止了晃动。人群奔涌而出,渐渐聚集至仙门关中心的开阔道场,仙长俯首,人声止息,江起渊随着众人抬头,看见了云雾散开后一道刺目的天光。 ● 暴雨如注,日月变色。 天渐渐暗了下来。 不该是黑夜的。明明……明明他才刚吃过中午那一碗娘亲手端上的糙米饭。怎么天一下子就黑了呢? 屋子里泛起了陈腐的、潮湿的气味。 少年跌跌撞撞,在忽明忽暗的屋子里摸索向前—— 木门发出了“吱嘎——”一声响。 这是爹娘睡觉的屋,除了那张巨大的土炕,还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水缸、箱笼、柴刀和箩筐。 天色暗得可怕,他踟蹰向前,猛得被什么绊倒在地上。 “娘……娘……”他软声喊着,没有应答。 窗户被暴雨打得噼啪作响,一阵阴风推开窗格扑了进来。 裹着水汽的风打湿了他的侧脸。他抹了把脸,扶着绊倒自己的桌子站起身,伸手摸到了桌上的火折子和油灯。 于是连忙点了灯举在手里,口中叫着爹娘,朝着炕边一步步走去。 在昏暗的油灯的光晕之下,他看见了炕上他的爹娘。 头朝外平躺在炕上,无声无息。 片刻的寂静中,他仿佛听见娘在唤他的名字:“遥儿,遥儿。” “娘?”他缓缓走近,伸出手,触到了他的爹娘冰冷的身体。 在雷鞭乍亮的一刻,他看见他们面容灰白,睁着眼睛,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他。 “啊啊,啊啊啊啊——”他猛地收回了手,惊恐地大叫着,跑出了家门。 油灯掉在潮湿的地面上,瞬间就灭了,屋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只有天上那一声声的惊雷,打下一道又一道苍白的光,照亮了村口那块写着“秋水村”的石碑。 江覆遥淋着滂沱大雨,步履蹒跚,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村外的荒林之中。 ● 仙门关道场,天光乍亮,寂静无声。 密密麻麻的眼神从人群中涌出,直勾勾爬上那穹顶中的高耸云台,或敬畏,或惊骇。 人群无声无息,只有沉重而庞大的动雷在天顶轰鸣,不时向穹顶之下的虫蚁砸下一道道骇人的惊光。 巨雷在头顶滚动,一下一下,劈开了胸腔里的连绵心跳。江起渊和人群一齐沉默着,然后于人群中抬头,漠然探出那道不同于众人的、冰冷而疯狂的目光。 万年混沌伊始,千千万万年岁月的风霜雨露、天光动雷之间化生了神明。 无根无由、似乎只是为无法窥测的天意所造就的南可道,在上古某一刹那的生灭之时沉沉于世,俯仰间动彻日月山河,弹指便可聚散万物之灵。 这样几欲比肩天道的神明,原该随同他上古的同僚散灵天地,又或如石塑的神像葬身厚土。 而南可道悠悠然行走于这天地之间,得生灵跪拜、万物俯首,负巨神之力存活了千千万万年,穹顶日月在他身侧摇摇欲坠,人间密密麻麻的命数于他是为妄谈,此岸在他瞬目之间顷刻崩塌,却竟不令天地胆寒? 江起渊勾着唇角,仰起头,极力眺望着那刺目天光中的神明。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毫无知觉的躯壳中疯狂跳动,带动周身筋脉缠绕上眼珠,血丝紧裹住眼球,逐渐灼烧、肿胀,催逼着他的眼神穿过密集人群、穿过障目天光,穿透那高高在上的神力去窥探到那原该给混沌陪葬的巨神一丝侥幸的气息。 而他眼中,阴云舒卷,巨雷滚动,竟不过凡人身躯。自穹顶洒落的银白天光在那月白的衣袍上浮动,风卷清袍,天光与他共溶于一片皎皎。 明暗交错之间,地面忽而泛起一片轻声的惊叹。江起渊在刹那间停息的闪烁中看清了那神的脸—— 孤高身躯,冷冽眉眼。 江起渊怔怔地望着那方,直到一切寂静,巨大的神明消失在天光乍灭之际,劫难止息,江起渊骤然回神,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在顷刻喧腾的人群中低下头,转身朝着外围走去。 上古神明已死。而这遗留下来的、日夜存活于世的巨神,未识侥幸,未觉狂喜,默然静坐神坛,闭目不近生灵。似乎果真如那日月草木一般无因无果、无欲无念,以求保全这因他而摇摇欲坠的天地一点微小的平衡。 天光寂静,其下人群喧嚣拥挤。江起渊背对天光,穿过痴狂人群,向着灯火幽微处走去。 他抬手捂住胸口,无声地忍耐着,红胀双眸,一路逆行。 妄念在他心底刺穿了血肉,膨胀、疯长,一点一点堵塞了他妄图清明的经络血脉。他一步步远离,背离神明,不容于天地,却兴奋若狂地在满目圣洁里找到了一点泥泞。 第4章 【失魄】 夏夜,屋后的大槐树被吹得哗哗响,窗外的风幽幽地吹了进来。 明珠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给炕上昏昏欲睡的妹妹五穗扇扇子。 白日里最热的那会儿,五穗被聒噪的蝉鸣吵得心痒痒,非要跑出去玩儿,结果刚回来就中了热暑,连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 娘给她敷了头,好不容易听到她嘟囔了一句“绿豆水饭”,于是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弟,点着油灯去院里的灶房煮粥去了。 明珠放下扇子,趴在窗户上看娘忙活。 东边矮脖子的柳树一到夏天越长越密,像头发似的垂在灶房一角,把亮着火光的砖屋遮得严严实实。 明珠探着头看了半天,只瞧见刚回家的爹背着箩筐进了灶房,远远传来小弟咿咿呀呀的叫声。两道身影影影绰绰,正在柳树背后转来转去。 明珠觉得那很像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轻轻地飘在院子里,树后的身影突然停下了动作。 五穗又嘟囔着“吃水饭”,在炕上给自己翻了个面儿。 夜里忽然就静悄悄的,连风都停了。 明珠远远望着灶房那边,似乎能感觉到,爹娘正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娘……”明珠喉咙干涩,试探着喊了一声。 亮着光的灶房里缓缓挪出来两个人影。 爹和娘满嘴血污,正朝着她笑。 …… ● 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江起渊抬头看了一眼,手底动作却一刻不停。 萧引光身后跟着三个少年人,皆面色凝重地抱了胳膊走来:“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尚未。”江起渊撑开掌心以真气聚火,身前的火势瞬间高涨。 地上的柴堆噼里啪啦地响着,中间架着两柄长剑,被烧得滚烫的剑身上堆放着一排油光发亮的夏蝉。 “这玩意儿真的能吃吗……哎呦!”须萍出声质疑,语未毕就被敲了脑壳。 萧引光收回右手:“竖子不知味也,汝可归而眠矣。” 清璋在一旁点头称是,随后就被愤怒的须萍追着跑起了圈。 自初春炼化赤阳魄以来,江起渊几乎是在一月之中就凝了境,而后将自己锁在芳菲阁中闭门三月,出门后又迅速到达了破境。 亭华满府皆惊。鱼泽真人替他调理了经脉,收掌后连声感叹“后生可畏”,苦着脸朝爱徒哭诉去了。 此刻他的爱徒正一本正经地飞快逃窜,其后的须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顽强地紧追不舍:“站、站住……” 温鹤被两位师兄逗得咯咯笑,忽而听见地上剑刃碰撞之音,忙蹲下身凑近江起渊,小声问道:“江师兄,你们的剑真的无妨吗?” “无妨,”江起渊微一摇头,翻动手掌给蝉翻了个面,“两把都是萧师兄的。” 旁边抱手看热闹的萧引光嘴角一抽。 不多时,夏蝉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身,江起渊举着木板一挥,烤得焦黄的蝉便尽数落在了板上。 跑圈的看热闹的尽数围了上来。 “簌簌——”夜风忽起,眼前的火堆即刻熄灭,四个人顿时停了脚步。 江起渊起身直视来人。 齐霄玄衣浮动,眼底扫过地上的柴堆,笑着开口:“几位师弟好雅兴——听闻江师弟符文甚佳,最近修魄亦至破境,仙门三日后派弟子下山行道,你可愿与我们同行?” 萧引光接过江起渊手里的烤蝉,揪着三个兴奋的师弟退到了十步开外。 “敢问师兄,是与何人同行?” 齐霄被那莫名阴鸷的眼神盯着,不自觉皱起了眉:“自然是齐江府闻师兄、临胥府宋师姐,向来都是我们三人一起行事。” “原来如此。”江起渊似乎心下斟酌,良久没有回答。 齐霄见他迟疑,脸上挂起了温润笑容:“我们自空山往西,一路除邪伏祟,修为自当比山上更易得长进。你若愿意,师尊青离仙长承诺,归来之后便将赤阳魄的进益功法传授于你,如何?” 江起渊轻阖双目,片刻后,抬眸盯着齐霄微笑:“我不愿。” 树后观望着的四人面面相觑。 “你……”齐霄面上一僵,随即收敛表情,轻笑出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勉强师弟,告辞。” “多谢师兄。”江起渊朝着齐霄离去的背影徐徐施了拜礼。 萧引光等探头探脑地摸了上来,嘴里还嚼着几颗香嫩的蝉肉。 “江师兄,你为何不愿与齐师兄一行同去?”须萍嘴里嘟嘟囔囔,“他们三人可是门内弟子中最为卓越者,是同各府真人一样破了真境的。” 江起渊勾起嘴角:“因为我怕被人食肉饮血,挫骨扬灰。” 尚且懵懂的师弟们闻言一滞,愣愣地闭上了嘴。最小的温鹤嘴里停下了嚼吧,渐渐露出了惊惶之色。 “你……”萧引光被噎得猛锤胸口,朝着转身离去的江起渊大喊,“你在跟小孩儿说些什么啊!” ● 三日后,亭华府中。 平云座下的余岸和落雨已身着常服,即将下山巡猎。一群师弟师妹围在两人旁边,一会揪揪衣带一会拽拽衣袖,满脸艳羡。 庭院中央的凤凰木粲然如火,白须道人在树下端坐,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血红的花楹随风飘落,翩然落在他的膝头。 “起渊,此次行道,你与引光同去。”平云的目光落在江起渊身上,神情似有一瞬愀然。 萧引光讶异地看向自家师傅。 一片议论声中,江起渊却像毫不意外,立即俯身行礼:“是,师傅。” 落雨蹙眉上前:“两位师弟未曾经受历练,萧师弟也尚未凝境,此番若逢险要危急,岂不是……” 平云伸出一掌,聚了灵气,遥遥印上萧引光的额头,随后呵呵地笑着:“师傅皆已算过,徒儿不必忧心,下山便是。” “点化符……”有人轻声呢喃着。 “那是什么?”须萍凑上去问。 “助人修行的。” 被施了法的萧引光摸摸额头,却是什么也没感觉到。 于是四人虽有不解,各怀心思,仍换了常服匆忙下山,穿过苍翠树林,沿着离河一路而去。 半日后。午后烈日如炬,蒸腾万物,离河边多了几个以水洗面的修真人。 江起渊擦干脸起身,突然神情微变,抬眸望向前方。 落雨和余岸也察觉到了异常,朝着前方望去——两道身影正沿着河岸远远而来。 离河边,树阴浓密,人影稀疏。唯有那两个女孩,尚且年幼,目光呆滞,步履蹒跚,正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 江起渊眼中倒映着她们的身影—— 凡人魂灵,缺了一魄。 萧引光还蹲在河沿边一脸享受地洗脸洗脖子,最后将半截袖子泡进水里,拧干后敷上了脸:“啊……这凉快……” 身旁的江起渊已借越影步闪身至十步以外,停在了两人面前。 神情恍惚的女孩们似乎并未注意到眼前多了个人,只是忽而被影子笼罩于顶,颇为困惑,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了头。 江起渊蹲下身,仰头与她们对视,眉眼含笑,轻声道:“那方有河,可以喝水。” 两个女孩闻言点点头,走向旁边的河流,蹲下捧起水灌了两口,然后又直起身,木然呆立在原地了。 萧引光跟上师兄师姐,正欲发问,被余岸拍着肩膀制止。 “小孩儿失了魄,切不可妄动。”落雨低声道。 江起渊站起身,复又走到女孩眼前,依旧半蹲着看向她们的眼睛:“若继续走,去往哪里?” 大一点的女孩静静盯着他,停顿良久,然后迟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去往哪里,那可想要吃食?”江起渊微笑,一边说话,一边伸出一指,轻轻点于女孩眉心,“云片,青团,还是……” 指尖微微发烫,女孩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在为她们引魄。”余岸解释道。 落雨趁机飞身上前,伸手点了另一个女孩的眉心。 萧引光以袖贴面,瞠目结舌:“他他他何时学的这些……” 半晌,江起渊从云片说到米粥,又从米粥说到野菜,差点就要说出“烤蝉”来,终于,两个女孩眉间各自钻进一缕轻灵的气息,丢的一魄归了身。 明珠和五穗腿一软,被落雨揽在了怀里。 江起渊直勾勾盯着二人,低声发问:“你们看见了什么?” 落雨似乎不满于他的冷酷直接,竟丝毫不让女孩缓缓,扬眸瞪了这位师弟一眼。 江起渊毫不在意地阴沉了双目,仍然俯身逼近:“告诉我,你们看见了什么?” 落雨强忍着没有敲他的脑壳。 “……”明珠缓缓抬头,像是终于被这问话勾起了回忆。她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惊惧,嘴里吐出几个字来——“吃、吃了……小弟。” …… ● 夜空暗沉无星,只怔愣地挂着一张黄纸似的月亮。 黑漆漆的树影一层层掉在地面上,被匆忙的脚步踩了过去。 明珠拉着五穗飞快地朝村东头跑去。 终于,隐匿在槐树后的砖墙高门映入了眼中。 明珠和五穗脸上挂着泪珠,几步跑上台阶,“哐哐”敲响了大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姑母站在门后,正看着她们微笑。 “二、二姑……”明珠小声唤道。 “哎。乖孩子,这么晚来,一定是饿了吧,”姑母的面容隐匿于黑暗之处,声音无比轻柔,“快进屋里,二姑给你们煮肉吃。” 五穗扯扯姐姐的衣角,抬起脸咕哝:“姐,我肚子好饿……” 明珠看着姑母,没来由地觉得恐惧,还未来及出声,便被姑母自顾自地拉起了手,带着走进院中。 远远看见堂屋里点着红烛,晃得屋里的摆设黑影浮动,像皮影戏里吃人的精怪。 明珠和五穗被带进了里屋。 姑母笑着让她们稍候,随后朝着灶屋款款走去。 明珠被夜风吹得脊背发凉:“五穗儿,我们还是……” 庭院里陡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五穗吓得缩到了姐姐身后。 “哐,哐,哐……” 那声音敲得明珠心里发慌,慌忙起身朝外看去。 隔着灶屋的窗纸,她看见姑母的身影在晃动,黑色树枝般的胳膊一起一落,似乎正在剁着什么。 “跑……”明珠瞬间毛骨悚然,拉起五穗就朝外跑。 大门没关,她在跑出门的前一刻,看清了灶房里的情景。 烛灯昏黄,姑母举着砍刀抬头,颇有些疑惑地看向逃跑的她们。 刀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是她们今晚未见到面的姑父。 …… 一定要在晚上看喔[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失魄】 第5章 【夜食】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夜幕降临,村口的树聚成了一片黑影。扯着嗓子叫了一整个白日的蝉缩在叶片里,披着残留的暑气悠悠睡去。 寂静的永安村里响起了脚步声。 江起渊一行六人朝着村子深处走去,沿途人家皆紧闭门户,不烧灯烛。 两个女孩走在前面,步伐沉重地引着路。 不多时,明珠停下了脚步,颤抖的手臂朝前一指:“到、到了。” 前方,矮小的院墙上垂着几条粗长的藤蔓,枝叶错落有致,是被人细心打理过的模样。夜晚沉寂无声,随墙的黑色门扇却半开着,像在迎接来客。 “二姑家在何处?”一路无话的江起渊倏地出声,引来了众人疑惑的目光。 “那边。”明珠朝东边指了指。 江起渊眉眼弯弯:“我去看看。” 萧引光一脑门官司,伸手把人拉住:“看什么看,你当是去听戏呢?” “如今情况尚未明朗,一人行动太过冒险。待查明了此处,再一起去那边也不迟。”落雨瞥了江起渊一眼。 站在树影下的人垂眸浅笑,态度十分恭敬:“多谢师姐师兄。师弟不过遥遥观望一眼,想来应当无妨?” 那副笑脸看上去略显虚浮,似乎并无一分真情。像是纸人涂得通红的腮帮子,翘得挺高,死气沉沉。 落雨无奈挥手:“也罢,万事小心,有情况就传音于我。” 于是兵分两路,萧引光一本正经地挂在江起渊身上,一路往东,看见了门前有三颗槐树的砖墙人家。 “你说的啊,仅遥遥观望一眼……”萧引光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扯扯身边人的袖子。 江起渊没有应答,阴沉的目光缓慢扫过那扇紧闭的榆木大门、其上祥云状的门钉,最后落在了门两侧的石墩之上。 “……”萧引光半天没听到回应,脖颈一僵,顺着身旁人灼热的视线望去,被毫无异样的人家大门骇得不轻,“看、看见邪气了?” 江起渊闻言轻笑:“师兄放心,并无邪气,不过一点鬼气而已。” 浑身僵直的萧师兄:“……” 比起邪祟,他更怕鬼好吗。 “门前植有槐树,门墩又刻了恶鬼,”江起渊抬头望向那三棵遮蔽月光的高大槐树,“如此聚阴招邪,是故意为之,还是受人蒙蔽……” 萧引光也跟着仰头:“这三棵树也有名堂?” “乡人常说槐树树下落阴,易招引不详之气,‘槐’字拆开又是木侧倚鬼,故而又增阴邪。”江起渊颇为耐心地解释,言毕扭头看他,“师兄似对乡间传统不甚了解,想必本为都城中人?” “……”萧引光讪笑两声,“我只知道,若是自身居于此处,再怎么样也不会给家里搞成阴宅的。若主人家并不知情,那就简单了,宅子旧主、修葺的工匠,甚至宅中奴仆,都有可能搞鬼。” “师兄所言甚是。”江起渊垂下眼帘,似乎陷入了沉思,“《九玄札记》有记,古法明目可观往事,师兄师姐可修得此术?” 萧引光一愣:“你不会把芳菲阁里的书都看完了吧——临胥府真人应该都有修习,咱们府中恐怕只有师傅才能做到了。” 江起渊点点头,沉默着望向头顶槐树。 密密麻麻的叶片被夜幕染得乌黑,正在风中齐刷刷地颤动身躯。 “回去吧?”萧引光抽回夹在江起渊胳膊下的手,搓了搓冰冷的双臂。 许久未有回应。 漫长的沉寂中,萧引光忽觉背后生凉,缓缓扭头看去。 江起渊正盯着他笑:“师兄,如此奇诡异事,若不进去一瞧,岂不辜负?” 萧引光瞪大双眼,对上了那双并无笑意的眼睛。 …… 未锁门户的院子一片沉寂,正对着大门的堂屋却明晃晃地亮着灯。 萧引光紧紧扒着身侧人的胳膊,只恨不能缩进自家师弟的胳肢窝。 江起渊忽而看向右手边砖砌的灶屋。 夏夜温凉的空气中渗进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逐渐萦绕鼻尖、挥之不去,盘旋着勾起了他在饥荒之际与这气味相互盘结的记忆。 江起渊的脸色霎时阴沉。 那时候,干瘪的肠肉在肚子里交缠黏连,他饿得几乎昏厥,于混沌中闻到了血和肉的气味。 他跌跌撞撞地爬向屋外,追着浓重的血腥气一路而去,在尽头看见了吞咽碎肉的枯瘦人群。 无边无际的泥土被血染红,饥饿无力的人甚至发不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江师弟!有人……”急促的呼唤惊得江起渊猝然回神。 他扭过头,冷着眸子看去—— 烛光恍惚的堂屋之外,身着灰青色襦衫的女人头发斜披,正半倚在墙上,朝着他们微笑:“两位贵客,这么晚来,一定是饿了吧。” 游丝般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快进屋里稍候,我煮肉给你们吃。” 萧引光打了个激灵:“多谢多谢……可是我们不是很饿……” 女人却充耳不闻,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煮肉给你们吃”,直起身在台阶上憨笑,几乎扯到耳根的笑脸未有丝毫变化。 江起渊冷冷盯着那女人。 若为邪祟附身,其人会因魂魄被食而红目失常。若是阴鬼夺舍,魂魄暂且离身,被夺舍者往往眼底乌黑、脸色苍白。 可面前的女子双目清明、气色红润,看上去竟与常人无异。 非祟非鬼,非怪非妖,还能是什么东西…… 蛊毒?还是恶咒? 江起渊沉下了目光。 ● 落雨和余岸踏进了矮墙小院。 院中无声无息、灯烛俱灭,惟有面前的灶房,幽幽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落雨朝余岸一点头,聚气于掌,远远推开了房门。 余岸掐着明火诀,谨慎地迈了进去——灶房里空空荡荡,并无他人。 腰侧的黄泥灶台上凝结着血斑,符火被带进去的风吹得轻晃,熏得发黑的墙壁映上了他的影子。 落雨叮嘱明珠与五穗在屋外等待,提着剑也走进了灶房。 “没有人。”余岸明目看向灶台上的铜盏,“一个时辰前点上的灯,人刚走不久。” “院中完全没有邪祟和妖物的气息。”落雨转身环顾四周:墙上的壁橱里堆着碗筷,靠墙的瓦缸还盛着水。如此寻常的日子里,主人家竟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活活吃掉了亲生的孩儿……她眉心紧锁,目光细细扫过每个角落,最后在黑漆漆的墙角发现了一张染着鲜血的葛布。 落雨偏过头,不再看那张曾包裹过婴孩、隐约绣着漂亮花样的灰布:“莫非是什么奇诡之蛊,连仙门也未有记载。” 灶房之外,夜风嗖嗖地吹过,矮小的柳树枝条一晃一晃。明珠抱着瑟瑟发抖的五穗,担忧的目光落在前方的屋子里。 里面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若非神智有异,恐怕当为魔变。” 突然,怀里的五穗揪住了她的衣襟,猛得惊叫出声:“啊啊——啊!” 灶房一侧歪脖子的柳树吱嘎吱嘎地响着。 明珠仰头望去—— 她们的娘亲正趴在枝干上,头发披散、泪眼迷蒙,沾满血污的嘴缓慢开合。 明珠湿了眼眶,在彻骨的恐惧中听清了那道声音: “孩儿……孩儿……” ● 另一侧,夜风骤起。 江起渊听着耳边不断重复的话音,逐渐沉了双眸,杀意渐生,指间暗暗聚起一道诛灭诀。 “江师弟……”萧引光被身侧忽起的灼热烫得松了手,惊惶地看向自家师弟,“她本是寻常凡人,你不能枉杀无辜——” 话音被掐灭在喉口,闭音符在身侧飘然落地。萧引光被一股气流推到了墙角,脚底粘上石板,竟动弹不得:“唔唔唔!” 赤阳魄自丹田引阳火之气而上,江起渊举起手指,指尖立时凝上了一股灼热的灵气,逐渐凝气聚火,化形成一团汹涌的烈焰。 非鬼非邪,那便蒸其血焚其尸,好让他看清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江起渊眼周泛红,笑容疯魔,指尖缓缓对准那女子—— “不可。” 指尖阳火乍灭,灵气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瞬间流回丹田。 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腕。 江起渊满脸阴霾地回过头,看见了一副寒霜似的眉眼。 “屈壁府苏梨,见过两位师兄!”其人身后冒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笑盈盈地躬身作礼,“这位是我的本门师兄徐辰。我们也是奉师傅之命,下山行道而来。” 话音未落,徐辰就松开了手,淡声朝前人致歉:“夜巡路过,多有冒犯。” 言说“冒犯”,目光却高高越过了江起渊的脸,望向前方逃过一劫而丝毫未觉的女人。 “唔唔唔江起渊你这个——”萧引光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抓住江起渊的胳膊,喉中禁咒忽而消解,“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修真人妄杀凡人是会被仙门收押问审,被捆上万石林削骨拔筋的?!” 江起渊并不应答,他始终盯着徐辰的脸,表情莫名阴沉,沉默良久,方才阴森森地开口:“夜深露重,村落寂寥无声。徐师兄远道而来,怎知此处有异?” “你……”萧引光眼眸泛红,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你真是疯了……” …… 半刻钟后,血腥味弥漫的院落中,仙门关亭华、屈壁之四名弟子,大大小小、长长幼幼齐聚了一堂,最后在宽敞的堂屋里围坐成了一桌。 萧引光和苏梨各自打量着自家师兄弟的神色,然后同时开口: “师兄……” “江师弟……” 两张挤笑的脸相对一顿,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不久前,江起渊在庭院中对着萧引光深深下拜,言辞恳切,几乎要垂下泪来:“师弟一时冲动,今后必当迷途知返,求师兄原谅……” 吓得萧引光马上给人扶起,好说歹说终于是劝了回来。 如今端坐屋中,全都依照苏梨口中师门的嘱咐,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明珠二姑自侧屋端着茶盘而来,将茶碗一个个摆在了四人面前。 此情此景过于诡异。萧引光感觉翘出衣领的半截脖子裹了层泥浆似的,好像不多时就要变得僵硬无比,然后啪叽一声歪倒在一旁。 他忍不住朝着面前几人使眼色。 两个人相对而坐,八风不动。一个面无表情,并不看任何人。一个勾唇浅笑,笑得比身后来回走动的女人还诡异。唯有一个尚且年小的苏梨和萧引光对上了眼神,眨巴几下眼睛,示意他不要妄动。 萧引光皱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明珠二姑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黑黝黝的茶,试探着摸了摸杯身,立刻被冰得缩回了手。 身旁,笑容诡异的江起渊仍然紧盯着女子,看着她步伐轻缓,幽幽周旋于他们身后,绕圈倒着茶水,却在离徐辰几步远的地方莫名顿住了脚步。 依旧是那一副温柔而僵硬的笑容,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 一瞬的静止之后,徐辰将面前的茶碗推到了桌案中央。 女人方才走上前,自江起渊和苏梨中间靠近桌子,抚袖为徐辰倒上了茶水。 “我煮肉给你们吃。”她重复的话语毫无变化,提裙款款走出了屋门。 江起渊回头望着那道瘦弱背影,心头浮起方才苏梨的解释——“师父有过叮嘱,若遇此种情形,万不可轻易惊扰,一切顺其而为,便有法可解。” 行道而来,屈壁府的“师父”却早知情况,提前便有嘱托。 那女子分明失了灵识,不知是人是鬼,却仍对那徐辰本能避让,仿佛被某种天生的恐惧所辖制。 江起渊手指扣着杯身,将茶水举在眼前轻晃。 他见过这样的气息——那道冷冽的、纯净不似凡人的气息。 冰冷的灵气一缕缕渗进他的赤阳魄,阳火避让,一路汹涌至心口,烧得他筋脉灼热,眼角也泛了红。 他却勾着唇,目光幽深,像一匹于黑暗中嗅到腥气的狼。 …… 第6章 【骨肉】 [午后,雷雨交加。珍娘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撑着一张灰青色的葛布。 她脊背微躬,借着窗外忽闪的天光,在布上细细密密地缝着一只花斑纹的老虎。 云生在她身边睡得正香。她缝上一小会儿,就扭头看他一眼,嘴角噙着柔软的笑意——她可怜又可爱的孩儿才三个月大,就能认得她是娘亲。她年纪渐长,好不容易才怀上他,前几个月每天都被闹得呕吐不止,夜里肚子老是闷闷得疼,可是她还是爱他,他生下来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使劲儿撑着脖子看他,高兴得忘记了身下的剧痛,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 “孩儿……孩儿……”她当时喊着这么一句,含着眼泪和笑意陷入了昏迷。 窗外,巨雷还在轰鸣。 她知道那是天地间的浩劫,是上天在惩罚地上的人。 可是那巨大的劫难离她太远,她不愿去想,她只想尽快在这块葛布上绣出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用漂亮的、会被邻里艳羡的襁褓紧紧裹住她小小的孩儿,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永远都不分开。 对,永远都不分开……有时候,她都想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 木窗被雨刮得噼啪作响,刺目的雷光恍若烈日。 污浊的气息在苍穹之上盘旋。 为天意所造就的劫难催生了魔瘴。它们逡巡着、扭动着,随着凄厉的大雨倾泄而下,最后钻进了女人的双眼。 “嘶……”尖锐的针刺破了她的食指,她放下那块已绣成图样的葛布,用手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云生,云生——”她垂着头,手背后的眼睛微眯着看炕上的婴孩,轻轻笑出了声,“孩儿,我的孩儿……”] ● “好威风的老虎,真是栩栩如生。”点着红烛的堂屋中,萧引光看着承架上的文玩清供连声感叹,“这木雕的工艺绝对出自名家。” 卢家小院里刮起了凛冽的夜风,院墙外的槐树哗啦哗啦响,密密匝匝的叶片翻过高墙滚落在砖石上,像是深秋时节的枯叶铺了满地。 苏梨在他旁边探出了头:“罗汉和老虎,这家人难道信佛吗?” 萧引光点点头:“应当是,除了这个‘伏虎罗汉’,那边还有几尊佛像和木鱼,你看——” 两个人双双伸手去摸,然后就被灰尘糊了一手。 “……你年纪这么小,就能跟你师兄下山行道了?”萧引光一脸正经地拍上苏梨的肩膀,“年轻有为啊小苏师弟。” 苏梨看着肩膀上的脏手陷入了沉思:“……”他眯起眼睛盯着萧引光,举起两根手指转了一圈,一股流动的活水便从指尖生发,绕着他的肩头吸走了尘污。 “壬水魄……”萧引光目瞪口呆,“那你出门岂不是都不用带水囊了?” 苏梨以德报怨地帮二人洗了手,解释道:“这活水本是从自然之气中凝汇而来,周围的水域、雾气、露珠都是其来处,若有一处不纯,就不能随意饮用。”他收回手指,朝堂屋中央的桌案挑了挑眉。 萧引光顺着目光看去,那几杯黑黢黢的茶水正在烛火下粼粼泛光:“……” 樟木的桌案旁对坐着两个相对无言的人。 江起渊盯着对面闭目塞听的徐辰,眼神冷戾,嘴角却挂着笑,像戏里半切阴阳的脸谱。半晌,他晃着手里的茶水,轻声开口:“徐师兄,你说需‘顺其而为’,那若二姑要杀人取肉,我们也这般静候么?” 江起渊以手扶着下巴,假意压了眉心,请教似的望向前人。 徐辰终于抬眸看他,眼里结着寒霜。那目光冷得像是来自凡人无法窥见的黄泉深处,能直接穿透他的皮相与血肉,看清那颗疯狂的、膨胀着恶欲的心脏。 江起渊目不转睛地和徐辰对视,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弯起唇角又道:“师兄说有法可解,是什么法?符篆,还是灵咒?” 徐辰的目光忽而越过他,看向屋子以外。 “哒、哒、哒……” 明珠二姑双手捧着瓷制的碗盆,正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清瘴咒可解。”声音清冷,轻飘飘地落在耳边。江起渊背朝夜色,并不回头,眸中情绪幽暗不明。 仙门必修的古法清瘴咒,可除生人体内一切阴邪污浊之气。 明珠二姑非为邪祟、阴鬼附身,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凡人魔变。 “我煮肉给你们吃,我煮肉给你们吃,我煮肉给你们吃——”女子在身后重复着。 萧引光和苏梨愕然地站在原地,一齐看向那只正幽幽冒着热气的碗盆。 她朝着桌案缓步走来,浓稠的肉味儿随夜风飘进了鼻尖。 江起渊向徐辰露出了一个豪无真情的笑容。 “多谢师兄指教。”他说,随即回身,抬手点了女人的眉心。 端着肉汤的女人僵在了原地。 “等会儿,不是要‘顺其而为’……”萧引光匆忙跑过来,又被那碗不愿知晓来历的肉熏得跑了回去,拔高脖子远远地喊,“你怎么把她给定住了?” 江起渊扭头看他,笑得渗人:“暑热之下,这肉想必不太好吃。” “……”萧引光连忙捂住了嘴。 再顺其而为下去,恐怕他们就得把那肉吃进嘴里了。 苏梨看向徐辰:“师兄,接下来怎么办?” “四角施法,布清瘴咒。”徐辰站起身,似乎蹙了下眉头,挥袖将那碗肉汤散了形。 灰白的光雾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人人、人肉……”萧引光扶住身旁的柜子,差点歪着脖子撅过去。 ● 深夜时分,白日里的暑气早已消失殆尽,夜风吹得人遍体生寒。余岸沿着街道一家一户地敲过去,偶尔还能听到屋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却始终无人应门。 落雨牵着两个女孩的手跟在不远处。 明珠和五穗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方才,他们在院里找到了一些吃食,以及蜷缩在炕角、正颤颤巍巍自语着什么的明珠爹。 于是将明珠爹娘一起封魂锁魄,暂时定在了屋子里。 本该覆灭于万万年以前的魔物骤然于人间重现,扭曲心智、异化生人,竟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人力生乱。 凡人忽生魔变,必定有其诱因。 两个女孩尚且年幼懵懂,想问清其中缘由,不得不从村人处着手。 一行人从明珠家出来,一路快要走到村口,竟无一户愿意开门,仿佛早已预见了邻里的家门之变,亦或已亲眼见过那可怖情形,决心不见外人。 落雨看着余岸敲门呼唤的背影,摸摸女孩的头,上前拍了师兄的肩膀。 余岸茫然地回过头。 青玉长剑手起剑落,眨眼就将那扇显然富贵的人家大门劈开了一道口子。 “……”余岸沉默片刻,眼中逐渐流露出一丝钦佩。 门内终于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人站在离门好几步远的地方,朝着裂缝外遥遥望了一眼。 “官、官人……外面有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妖怪……”那仆人跑回去,畏畏缩缩地朝主人家禀告。 余岸见状高声喊道:“我等乃仙山修道之人,此番是来你们村里除祟安良的。” 府邸中沉寂了下去。 落雨耐心告破,提着剑就要再度破门。 “道长、道长请进。”大门终于敞开,衣着不俗的男人跟在仆人身后,正胁肩谄笑地朝他们拱手。 ● 中堂里灯火通明。正壁上高悬着一块“积善余庆”的乌木匾额,其下紫檀长案供着一碟甜点香瓜。 村正在左侧太师椅上落座,目光扫过两个女孩,似乎欲言又止,转而又看向余岸和落雨,笑意盈盈地开口:“两位道长,鄙人是永安村的村正。道长说来这儿除祟,是否也是神灵指示?” 余岸和落雨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落雨:“确有此事。莫非你们村中人夜晚闭门不出,便是依从了神灵嘱托?” “正是,正是啊!”村正兴奋地升高了脖子,“前几日夜里,屋中突然有了异象,那火烛烧得厉害,竟照得屋里像白日似的。然后神灵便显了形,似是个菩萨模样,他说,今后一月内,夜晚务必闭门锁户,否则邪祟缠身,危及性命。” “第二日,村里人都称听到了神灵指示,我们怎敢不信神灵?”村正拍着大腿长吁短叹,“于是这几日夜间皆闭门锁户,万不敢轻易外出啊。” 余岸:“神灵示下是几日之前?” 村正拧着眉毛思索片刻:“应是……三日前的夜里,亥时之后了。” 闻言,两人皆神色一动。 那是三人魔变前的一夜。 什么人未卜先知,竟早早预知了第二夜的诡异杀孽,于前日便提醒村中众人,以免其为魔变者所伤。 而其人明知异变,其力亦可预知来日,却又不肯为这可怜的两家人驱魔除瘴,任由其吞食孩儿、砍杀夫君,险些又害了这两个女孩性命。 既要魔瘴横生,又不愿多伤无辜。悲悯神灵?恐怕不过是个可悲小人。 落雨按下心中不忿,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女孩。 明珠抱着昏昏欲睡的五穗,目光呆滞,一只手却还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想要哄她入睡,好忘却这伤人的、可怖的夜晚。 落雨低头一笑,开口让村正找了间屋子,送着两个孩子睡觉去了。 穿过长长的雕廊返回,便见村正在忙着指拨仆人给他们添茶,落雨跨进堂中,沉下了脸色:“阁下既为村正,又得知神谕与村人通信,却唯独不曾提醒明珠及其二姑一家,是何缘由?” 村正神色一僵,半晌才又坐回椅子,讪笑着开了口:“道长有所不知,这明珠的二姑一家……啊,也就是卢家两口子,是前些年才从城里搬来的。他们在京城里赚了大钱,一回来就请着村里的老人给选个地方,要盖个漂亮的大宅子。全村的匠人都被雇去了,还从山那头的村里招了好几十个,排场可是大得很哟。” 落雨和余岸对视一眼,未有回应。 村正见他们似乎并未理解到话外的意思,只得抿了口茶继续:“我们永安村也是稍稍富庶些的村落,少有饥荒灾年的,离四角中央又比较远,连天劫都罚不到我们这里。可这卢家夫妇一来,一车一车的往村里运他们那些古玩珍宝,毫不避讳的,哪个看了能不眼红?——人之常情嘛,道长你们说是不是?” 落雨端着杯子喝茶,神情冷淡,余岸也依旧沉默不言,村正悻悻地靠上椅背,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再加上这卢家媳妇入门多年也不曾生育,把两个侄女当亲生的疼,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侄女家送去,也不见她与邻里这般来往。卢家郎君见她生不了孩子,也渐渐地跟她离了心,村里都说她是被邪气入了体才弄得无夫无子的,慢慢就不和他家来往了。” 落雨终于开口:“那明珠家呢?” 村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啊,你说云生家啊,他们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和大家相处起来也和善,没什么矛盾。就是夫妻二人接连两个都生了丫头,一直惦记着生个儿子,村里人也都时常会去劝慰几句,传宗接代嘛,大事情。” “好在终于是心愿达成了,三小子都好几个月大了吧,家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尤其云生他娘,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村正笑眯眯地感慨着,“听妇人们说,连到河边捣衣她都要丫头抱着云生在一旁等呢。”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村正“哎哟”一声,连忙起身去把侧边的窗户关严实了。 厢房内间,明珠和五穗紧紧抱着彼此,终于安宁入睡。 窗棱之外,月色倾泄如水,床上的女孩眼角噙着泪,或许会与爹娘在梦中重逢。 夜风吹乱了发梢。落雨回眸向着内间的方向望去。 魔乱再生,祸乱人心。 渴求婴孩,爱入骨髓,所以吞吃入腹,再不分离。 …… 第7章 【沉幻】 余岸掌中灵丝飘动,另一头牵着眼神空洞的明珠爹娘,一行三人步伐迟缓,沿着幽寂村路朝东边走去。 推开卢家院门,一眼便瞧见了枣树下两道上蹿下跳的身影。 萧引光和苏梨在思考如何用萧引光的半吊子符文将最高处的叶子打下来。 “若用剑气符,很容易把树尖儿给削平了。可若用聚风符,又怕掌握不好力度,把树刮倒了就完蛋……”萧引光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迟迟也未能动手。 唯有一个内修壬水魄又专精剑术的苏梨听得入迷,学着萧引光嘴里杂七杂八的符文名称,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 台阶上的江起渊背倚房门,正百无聊赖地捏着一道明火诀,让那撮亮光在指间跳来跳去。 余岸刚踩上门阶,一道冰锥似的视线就射了过来。 “……”余岸对上那位师弟的目光,却见那双眼骤然间冰消瓦解,眼角微挑,绽开了一抹嫣然笑意。 “师兄,你回来了?”江起渊走下台阶,歪头扫视着门口夫妇僵硬的身躯,“怎么不见师姐?” “她在看顾两个孩子。”余岸收拢灵丝,将明珠爹娘聚于院落正中,“我们需在此院中布下清瘴咒,消除这三人身上的魔瘴之气,不知……几位能否相助?”停顿间瞟了莫名出现的徐辰和苏梨一眼。 “我与师兄可襄助一二。”苏梨忙道。 “四人施法自当更齐全些。”余岸了然颔首,目光瞥向不曾应答的两个师弟。 只见江姓师弟正举着两根手指,聚引清风取了那树顶叶片,上前轻轻放在了苏梨手心,在萧姓师弟震惊的注视下,一派坦然地转过脸看他,笑得人畜无害。 “……甚好,如此四角已全。”余岸移开视线,敛色道,“此咒凶险,施法前还请各位清心断念,若途中滋生妄欲,很可能被魔瘴侵染灵魄,深陷幻境而难以脱身。” 萧引光正在江起渊背后一脸狰狞地锤空气,闻声顿时凛然:“这么危险?” 余岸点头:“不错。但若施咒者灵魄沉幻,其他人也能入幻境唤醒其灵。只是唤灵之人也可能被魔瘴侵蚀,所以,最好保证一开始就除尽了心中杂念,免出纰漏。” “明白。” 语毕,施法四人便于院门、两侧院墙及堂屋深处各自席地而坐,合掌闭目,默念起仙门秘传的清心诀: “三魂清朗,此道自生。六藏清静,天地皆归。” 萧引光看着师兄弟们周身汇聚的灵力,忽然就被那如水汽蒸腾的白色光雾弄得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到了院门外的台阶上。 他抬手摸了摸发烫的额头,眉间隐隐透出忧虑之色。 堂屋深处,红色的蜡烛终于烧尽了,漆黑的夜晚,只有清凉的月色仍透过了窗纸,铺在江起渊身上,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可他的额角却生出了汗。 明明清心断念未生妄欲,那自院心而上的无形魔瘴却仍旧疯狂地涌向他的双眼,沿着眼中血丝一点点钻进他的魂魄,开始噬咬他的神智与灵识。 “渊儿,渊儿。” “快给秀姨听听你背给娘的那个……那个家祭什么文——可不是,那么多字,他背得可顺溜了。” “是你,你从小就和寻常的孩子不一样……我就知道是你。” “妖怪……” 杂乱的声音在脑海深处疯狂地叫嚣着,他骤然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双诧异的、浑浊的眼睛。 灶台前的女人回过头,看见他的一刻,手里的馕饼掉在砧板上。 他出神似的定在原地,直到那块僵硬的、发灰的馕饼被女人挡在了身后,她干巴巴地开了口,问他:“渊儿,你怎得没跟你爹一起上山?” 肠肉在肚子里灼烧发烫。“爹让我再背个箩筐。”他听见自己轻轻地笑着,走出了屋门。 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只有那股冰冷而潮湿的冬日里的气息还停留在身上,江起渊抱住胳膊,向着雪白一片的道路尽头走去。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人迎着风雪走到了他的面前。 “真是可怜。孩子才这么小的一点,怎么能直接撒开手就……”男人叹气,“唉,算了,都是可怜人。” “也算是成全了咱们家吧。明天带着孩子,去给他们烧烧香。”女人看着怀里的小孩,眼里有种莫名的悲伤。 江起渊站在大雪里,看着两个人走近,又在他恍然回神的一刻瞬间走远,被大雾般的雪花掩去了身形。 他想要跟上去,一步,两步,终于局促地停下了步伐。 声音在背后响起:“哥?你在做什么?” 他猛然回过头,看见了睡眼惺忪的江覆遥。 屋里的声音突然静了下去,江覆遥惊异于深夜的响动,推开了门。 “爹,娘,你们还没有睡?” 屋子里,两张憔悴而恐惧的脸转过来,嘴巴无声地张合:别出声。 江覆遥被爹娘拉到了身后。 于是三张脸对着他。江起渊看见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半截刀刃闪着暗光。 ● 落雨听见了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床上的两个女孩已然熟睡。落雨斜倚在一旁,想起她拜入仙门前的过往。 那时候爹娘耕织为生,日子清苦,大抵就是明珠家的模样。她十多岁的时候跟着远游的平云离开了家,给他们留下了师傅赠予她的玄青玉谍,从此身赴仙门,脱离凡尘。 行道之时她也曾归家探亲,只是彼此拘谨、局促言话,爹娘当年为了生计,斩断亲缘送她入了仙途,或许也从那时便自心底斩断了对她这个女儿的念想,于是后来,她再也没有踏进过家门,只是遥遥相望,看着爹娘逐渐佝偻的身影,在窗口留下一包积攒的碎银。 夜色中的声响逐渐靠近了房间。 落雨悠悠叹了口气,仿佛也就此叹出了那点弥留在心底的思念,抽出灵剑,推门而出—— 村正和一伙府人提着砍刀,正小心翼翼地朝房间走来。 “道、道长!”村人们惊叫出声。 落雨扫过他们惊讶而惶恐的脸庞,目光落定在村正身上,轻声道:“夜色深重,村正有何要事?” 村正看着她,拧眉挣扎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杀了她们。” ● “村里今天又死了人……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间暴毙而亡,是你,是你!” 江起渊看见那张惊恐的脸,他偶有一次偷偷数过的那些皱纹,正冲着他狰狞扭曲,颤抖着爬满他的眼睛。 “娘……你在说什么啊,娘!”江覆遥拉着女人的手,痛苦地大喊着。 女人却只看向他,眼神惊恐万状:“和之前死掉的那些人一样……和你秀姨,你的亲生爹娘一样,就是你,你从小就和寻常的孩子不一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她笃定般喃喃自语着,藏起的刀终于举上了胸口,刀尖颤抖着指向他。男人跪坐在她身旁,慌乱地握住了她的手:“玉珍、玉珍,你先把刀放下!” 江起渊在遥远的夜色中看着自己,看见他捂住胸口跪倒在地,眼中魔障横生。 “是我们把你养大……”男人夺过女人手里的刀,转头看向他,“我们养育你十几年!你娘把你从大雪里抱回来,才让你活到现在,才……才让你害了村里的人。你不能伤害你娘,你听见了吗——” 那时江起渊跪倒在地,抬头看向他的爹和娘。 恶欲正深深扎进他的心脏,沿着细细密密的筋脉吸食元气,直至能够肆意地生长,充斥肿胀于五脏六腑,赤脉贯睛,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唯有那刀尖刺目的寒光,一点点逼近他的双眼—— 他站起身,握住了刀刃。 手心很快渗出了血。他想说爹娘你们看,我也会流血,我不是妖怪,也不是邪物。 可是那把刀在他松手之际,竟于男人手中生生转了一圈,最后对准了男人自己。 “妖怪……”男人看着他,面如土色,毛骨悚然。 刀刃慢慢地落了地,天穹在细雨中闭上了眼睛。他终于仓皇地逃离,离开了家,也离开了秋水村。 江起渊站在村口,遥遥望向自己的背影——那身影步伐虚浮,抽离灵魂,却一路向前,再不回头。 暴毙的村人尸体在村口堆积,浑浊的眼珠望向苍穹,眼角流着血泪。江起渊低头看着这些或熟识、或陌生的尸首,看见了他们惊惧的、迎接死亡命运的面孔,然后瞬目之间,七窍生血,暴毙身亡。 魔瘴在他的体内盘旋,引诱着他听见心底的声音——它说“天生地命,孤苦无依”,催逼着他对那不可窥测的天意切齿拊心,逐渐恨入骨髓,歹念横生。 江起渊双目赤红,抬头望向天空,巨大的夜幕猛然朝着他倾泄而下,他一下子跪坐在地,忽然被人遮住了眼睛。 手指冰凉,霜雪般的寒意拂去了眼中灼热,那人对他说:“明心,安魄,破了幻境。” 魔瘴瞬间自血肉中抽离,周身如削皮挫骨般剧痛无比,江起渊运转着体内灵气,阳火自丹田汹涌而上,烧尽了残留的污浊气息。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黑暗的堂屋中,徐辰自月色下垂眸,神色不悲不喜。 江起渊仰头望向他,局促地抬起手,触到了自己脸上大片的湿润。 徐辰并不说话,转身欲走。 “徐师兄,”江起渊突然开口,声音喑哑,“你早早进了幻境,始终都孤身旁观。” 他双臂撑地,带着扭曲的笑意:“莫非是想……全然眼见我的过往?” 徐辰沉默着,良久,自那处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未曾。” …… ——〖小剧场〗—— 哭哭之事,不许外传。 江起渊is watching you.▼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沉幻】 第8章 【入阵】 身后门扉轻响,落雨的神色顿时紧绷:“别出来!” 声如洪钟乍响,在房间中荡开了一圈气波。 她挥掌拍出一道凛冽巨风,身后屋门随即关闭,举着砍刀的村民们顿感天旋地转,眨眼便置身在了漆黑的前院。 庭院两侧的雕花石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女子衣袂飘飘,抽出长剑在前方落地:“诸位都是凡俗中人,我不施道法。”青玉剑刃遥遥点过一众村民的脑袋,最后指向了人群中的村正,“只是师门三千徒生,我的剑术亦是最佳。村正大人,此刻收手尚且不晚——说吧,你们缘何要行此举?” 村正眼中倒映着剑身寒光,看上去竟如幽幽鬼火:“敢问道长,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落雨挑眉:“何意?” “道长自称受神灵指派,可神灵方才却复又示下……”村正长叹一声,状若无奈地摆摆手,身后村民随即便犹豫着放下了手中砍刀,“正如您所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凡俗中人,**凡胎、一条贱命,如何敢与道长为敌……” 又是这个神灵,又是有所指示。落雨心中疑虑横生,沉声道:“它说了什么?” 村正看着她微笑,唇间幽然低语:“神灵显意,要二位道长不必忧心,他将亲身斩除魔祟,以还永安村太平。” 顷刻之间,落雨手中长剑碎裂成片,铺天盖地的雪白光华笼罩了头顶。 天幕之上,肿大如磨盘的白月耀眼刺目,竟恍若神降。 亓月阵法已成,自天际而下的凌厉罡风卷起了院中烛火,眨眼便吞没了落雨的肉身。 皎洁的光晕渐趋浅淡,夏令的满月恢复了原状。 一片昏暗之中,寂静的院子里浮起了村人虔诚的叹息: “神明……那是神明……” 人群齐刷刷跪倒了一片。村正在其中跪行向前,痴狂地叩拜着头顶明月:“神明保佑……神明保佑!求神明保佑!” “求神明保佑!”身后的村人随他一齐以首叩地,祈求声在院墙内回旋往复,经久不息。 ● 清晨的阳光洒向了卢家小院。 西厢门外探着两颗脑袋。 “小苏师弟,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该不会……”萧引光倒吸一口凉气,起身就要往那门扇里冲。 苏梨连忙把人拽住:“清瘴之时必须避光,可不能开门啊。” 萧引光垂头丧气地蹲了下去:“师兄忙着净化魔瘴,一夜过去了也没个声响,师弟还受了那东西的侵蚀,不知道你家师兄……” 苏梨和他并排蹲下,煞有其事地压低了声音:“萧师兄,我不瞒你。其实我是偷溜出仙门的,差点被空山中的雾气困死,是徐师兄出手相救,还带着我一路到此——所以你就放心吧,他可厉害了。” 萧引光:“……等会儿,你是偷溜出来的?!” 苏梨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嘘……” 二人身后,暑气尽数被隔绝在了门扇之外,其内寒意浸骨、昏暗无光。 无形的寒气在空气中逡巡。江起渊席地而坐,急促的喘息声声成霜。 他正强行运转着赤阳魄,试图从内焚尽残余魔瘴。 颅顶的银白灵气逐渐聚成了莲花形,徐辰手底施咒,冷寂的眉眼垂落半寸。 “锁住心魄。” 江起渊默然不应,依旧自顾运气。 周围遁入死寂,混沌中有一股不可违抗之力钻入体内,死死锁住了他的灵魄。 他终于睁眼对上前人。 “师兄的灵息寒凉,一丝一缕钻入心魄,似乎比那魔瘴噬咬……还要心痒难忍。”江起渊即刻低垂眼眸,语句在唇齿间刻意呢喃,像是昏暗中蛰伏的细微蛇信,阴冷而缠绵。 他被咒法压制坐定,眼神却如游走的恶蛟紧紧缠绕上徐辰的眉眼,胸腔中的血肉在痴狂弹跳,他嘴角上扬、言语急切,像旱地濒死的枯茎汲取甘霖:“好冷……师兄……抽去你的寒息,好不好?” 细长的眼角渐渐浮上薄红,眸中洇出了氤氲水雾,一双眼像是为春雨打湿的海*棠,几乎垂然欲泣。 少顷,霜雪般的气息自喉间汹涌而出,仿佛剑刃割喉。 一道温煦的光铺上了身前的地面。 “师弟,你怎么样了?!” 江起渊跪趴在地,良久才止住了喘息。 …… 烈日高悬,萧引光与苏梨趴在堂屋外的窗台上,不时交头接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屋内情况。 “我看肯定得入夜。” “得明天吧。” “得过年。” “……” 江起渊在两人身后抱着胳膊,神色倦怠。 于混沌中抽身后他便始终静默,只是偶尔微仰着头,目光淡淡掠过屋檐外清亮的天空,良久才收回。 视线垂落之际,眼中忽而划过一道清癯身影——徐辰独自站在台阶最东侧,院里的枣树郁郁如盖,往堂屋的方向伸着一丛青绿的枝条,有一枝不偏不倚地探在了他面前,遮去了那双无情的眉眼。 江起渊面无表情地看向那方,少顷,手指于腰侧一挑,枣树的枝干随之轻晃着抬起—— 叶片掠过眉眼,徐辰神色微动,抬起了眼帘。 两个人于树影下遥遥对视,相对无言,倒是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江起渊想起昏暗屋舍下那股可怖的寒凉。就如同此刻那道如雪如霜的眼神,众生尚且未曾入眼,更何论其中草芥。 心底妄念忽如潮水汹涌,他轻挑了眉梢,开口唤了声“师兄”。 萧引光和苏梨皆回身看他。 清风骤起,透过树晕的日光在徐辰的衣袍上斑驳浮动。 “魔瘴险境,幸得师兄相救,此后行道,师弟愿与师兄同行。”江起渊状若哀恸,垂首作礼,“还望师兄一力庇佑。” 围观的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徐辰在树影下微阖了双眸。窗前那人低眉颔首,俯身朝着他行礼,好似恭敬有加,双肩却绷得笔直。 他看着江起渊的脸,却透过那温懦眼神,瞬间明晰了那具骨子里的念头。 未几,江起渊听见了前方一句平静的应允。 他蓦地抬头,眼前却陡然阴沉了一片。 层层叠叠的黑云于头顶汇聚,霎时间白昼如夜。 “谁!”堂屋中传来余岸的呵声。 萧引光和苏梨赶忙推门,却和余岸对上了眼。 “怎么了师兄?” “有人引魔瘴出了门,你们没看到吗?”余岸双眉紧皱,穿过二人跑出门去。 屋外,江起渊正抬头望着那几乎逼近地面的连绵黑云,隐约可见其间一道如雾气聚散的人形。 余岸走上前,沉声开口:“顽云换形……是仙道功法。” 于净化即将完成之际才现身引魔瘴而去,是为催逼壮大其力。得手后却又长久停留天际,仿佛在等待他们动手……亦或是,本就想杀尽院中之人。 昏沉天暮下,江起渊看向台阶那头的徐辰,其人眼帘低垂,面容平静,仿佛一尊寂寥古佛,从不曾听得尘世音响。 “怎么办?”萧引光面色紧绷,朝前站到师兄弟身侧。 “魔瘴绝不可现世。”余岸眉峰凛然,反掌化形了剑气,“只能拼尽你我之性命,与之一战。” 江起渊恍然回神,眼底阴沉一片。 穹顶之上,云幕间若隐若现的人形聚灵施法,垂天之云缓缓压向了人间小院—— 肉身内瞬间剧痛刺骨,江起渊感觉自己的灵魄似乎即将自上而下逐层碎裂,余岸猛地将一道符拍在他背后:“以避麟符护住灵魄!” “萧引光,去找师姐。”声音落在耳畔,惶惶之间,萧引光却注意到这位一向恭敬的师弟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 心头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他皱着眉大喊:“不,我要同你们——” 轻风忽来,遁影符光刺目,萧引光与苏梨旋踵便消失在了原地。 “我去找他的肉身。二位,小心了!”余岸提着剑,踏地飞身,猝然向着那阴云刺去。 弹指间罡风大作,衣袍猎猎,江起渊在狂风中合拢了十指,阳火汹涌而上,引天地火灵凝聚掌间,无数道火焰般的赤符自掌心飞出,悬停眼前。 他的笑容近似疯魔,眼中赤丝虬筋,抬眸之际,千千万万的符箓瞬间朝着那黑云飞去。一时之间,漫天符纸恍若燎原星火,映照得穹顶亮若白昼。 破境功法,流火诀。 符火在指尖盘旋明灭,江起渊偏过头看徐辰,笑容玩味:“师弟力弱,师兄何时才肯出手庇护?” 徐辰的侧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头顶之上,逼近二人的黑云为烈火所焚,丝丝缕缕燃烧的云线挣扎着四散奔逃,像火烫的斧刃在天幕上划开了一道又一道裂口,赤红的裂痕辉映交错,逐渐照亮了黑沉的苍穹。 余岸在其间聚灵明目,一步步踏云而上,终于看见了那黑袍的肉身。 “来者何人?!”他怒喝一声,飞身刺向前方。 黑袍转过脸,面容一片模糊。他侧身躲过剑锋,腾空而起,向着云层深处逃去。 余岸紧随其后,顿时阴郁了目光。 无上古法顽云换形,恐怕只有世间半仙才有可能修得。 而这黑袍隐匿其间,欲借顽云之力压碎他们的灵魄,却无力阻止他使出遁影符,此刻也并未再度换形以避开攻击。 下意识的避让,只能出自力不从心。 余岸瞬间明晰,这黑袍不过是为人指派的喽啰,真正的施法之人尚且不知所处。 ● 黑袍在浓云中迅速穿行,身形和云雾一齐聚散不定。 追得愈深,余岸就愈发感觉到双目滚烫,眼前视线渐趋模糊。 他的灵力正在一点点被顽云所消解。 地面上,江起渊盯着那复又汇聚的厚重黑云,逐渐目眦欲裂。 他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竟疯狂地向天地汲取火灵,强行化形了赤阳魄,狂风怒起,身后霎时阳火滔天。指间黯淡的符火复又燃起了耀目红光,一道又一道的流火诀穿透浓云,刹那间就烧净了穹顶云霄。 天光大亮,几乎同时,余岸举剑向前,一剑刺穿了黑袍的右臂。 黑袍人胸腔中发出一阵闷响,捂着胳膊跪了下去。 余岸收剑,伸手就要揭开黑袍面上的禁制。 “我不过万千前锋之一!你放我走,我告诉你我们是何人指派。”黑袍的声音如隔重壁。 余岸恍若未闻,掌心依旧化形了明火符,迅速烧向那朦胧雾气:“万千之一,也要隐去面容?” “轰隆——”耳边嗡嗡作响,轰鸣的雷暴自身后劈向了他的方向。 黑袍的身形顷刻消散。 一道又一道的雷暴自九霄之上劈下,余岸只得飞身凌空,一边躲避一边以剑意相抗。 仙人功法,雷劫横生。洪雷滚动之际,遥远的天际竟幽幽露出了一张巨大的面容。 如银如玉,菩萨模样。 地面上的江起渊收了灵魄,嘴角渗出了血。他死死盯着那渺远天顶的神灵之像,眼神阴鸷异常。 假神,还是恶鬼? 他忽而扯起了嘴角,合拢掌心凝形剑意,意欲刺穿那“菩萨”的双眼—— 剑刃之形陡然消解,江起渊蓦地看向来人。 徐辰并不言语,只是漠然转身,向着那遥远穹顶抬起了头。 巨大的神像自天际垂目,流光般的硕大眼眸朝着凡人的方向缓慢移动,悲悯却空洞的目光遥遥落定,竟与徐辰遥相对视。 江起渊从那副庞大的温润面容之上看见了一瞬间的错愕和迟疑。 雷暴忽止。 余岸在他们身旁落地,匆忙仰头望去。 云雾为狂风席卷缭绕,顷刻间掩去了神灵面庞,一轮本不该出现在午昼的白月在空中悠然显形。 “亓月阵……”余岸低声呢喃,立时凝起遁影符,“快走——” 眨眼之间,符箓为大风撕裂成片,云端的罡风自上而下,盘旋着吞没了三人之身。 …… 宝贝们 3万字啦,要隔日更一段时间,上榜会随榜更[撒花] (本章随机掉落红包![亲亲]猛猛码字中[加一][加一][加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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