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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行动

作者:山花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们觉不觉得吴老师总是针对我?”课间休息的时候,言双大声向四周的同学发问,“他好像总想把我打死。”


    贾玉强落井下石,“活球该。”


    徐泽强、周成没说什么,像是被吓到了。


    倒是坐在言双右边的余金秀说:“他可能没看到其他娃儿的鞋。”


    “是吧?我怎么感觉他只看得到我的问题,还故意找我茬。”言双的音量又提高了一些,离她较远的同学开始看向她。


    “该着啊。”


    “哪个喊你把鞋子拿到教室的。”


    “按我说吴老师就该把你往死里打。”


    这些嘲讽奚落的话都是从徐新伟、周丽平、徐荣彬等人的嘴里冒出来的。


    言双回忆这几人2025年的状态,觉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实属浪费时间,她只要不干涉他们的人生,辛劳困苦会自然找上他们。


    “我怀疑他对我有私仇。”言双加深其他人对吴绍全这次体罚事件的影响,“你们都是冷漠的旁观者。”


    对于深山老林里的村小三年级学生而言,言双说的话信息量有点大,理解起来具有难度,很快其他人便不再对她挨打的事情放在心上。


    下午放学回家,言双一字一句,清晰地向周秀莲讲述了一遍挨打的经过,言德珍出现时,她又重新叙述了一遍。


    “我感觉我骨头都被打疼了,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我都不敢去上学了。”


    周秀莲刷着锅不在意地说:“那当老师的,打你两下有啥?”


    言德珍则斥骂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在学校挨了打,还要跑回来说?”


    言双失望,难怪她学前班被徐敏欺负,向周秀莲告过一次状之后,再也没有给家里人讲过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估计她被徐敏欺负的时候,言德珍也骂她没本事、没用,被欺负了只知道告状。


    “我不给你们说,给谁说?你们不是我的父母?难道你们要眼看着吴绍全把我打死?我要是心理上有问题了,都是你们的错。”言双挤出眼泪叫唤道。


    言德珍端着一撮箕的玉米核,经过她时,胳膊肘推了她一下,不耐烦道:“快让,莫站在这里挡路。”


    言双原本打算躺到地上撒泼打滚,可一低头看到坑坑洼洼的地面,以及灰尘和水迹,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早晨,言蓉起床时,推言双,“你还不起?前几天这个时候你不都吃过早饭了?”


    需要上学的日子里,言双和言蓉的早饭都是头一天剩的酸菜洋芋干饭,言双不愿意吃,于是早早起床给自己做面条。


    由于她对周秀莲和言德珍心存怨恨,她还会趁机给自己煮一个荷包蛋。


    周秀莲和言德珍会不会因为这事儿才不想为她说话的?


    “我不敢去上学,我害怕吴绍全打我。”言双蒙着头哭道。


    “我不管你,你学前班不上学,我跟着你挨了好多打,现在不要再连累我。”言蓉说着,开始利落地穿衣。


    周秀莲和言德珍早已上坡干活儿,言蓉走后,言双躺在床上,想吃肉,是新鲜的瘦肉,而不是挂了快一年的肥肥的腊肉。


    “你又不去念书?”言德珍大吼道。


    言双正站在椅子上,往微沸的水里打鸡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跟你们说了,吴绍全总找我麻烦,还总是打我,我不敢去。”


    她的话还没落地,身上就挨了一下。


    言双转过头,手里还拿着鸡蛋壳,而言德珍的手里拿着他脱下来的烂胶鞋。


    言双心想:唉,希望那鞋里的灰没有飘到我的锅里。


    “你打吧,打了我也不去。”言双扣上铝制锅盖,慢腾腾地从椅子上下来,这期间又挨了一鞋板,“你们和吴绍全是一类人,都是暴力的拥护者,你们比谁都懦弱,却举刀挥向更弱者,你们是世界上最无耻的那类人。”


    言双激愤演讲,把自己都感动了,但又挨了几鞋板子。


    她这会儿的身体皮不糙肉不厚,着实有点疼,她咬牙忍着,等言德珍撒完气。


    “你不做错事,他咋会打你?”突然出现的周秀莲帮腔道。


    “他想打就打,还管我做没做错事?”水蒸气的声音透过铝锅盖的铁丝穿孔奔涌出来,言双又站上椅子,往里扔了一股面条,“你们就没想过他打我,是因为跟你们有仇?”


    灶台上的碗里,还放着言双洗好的茴香苗和藿香叶,一般家里都拿这两种蔬菜当香料用,但她记得茴香和藿香的含钙量不低,所以多吃一点有好处。


    锅里的水、面条、鸡蛋不断翻滚,言双投入茴香和藿香,几秒后,原本还发白的清汤变成了绿色。


    她回头问道:“你们还是煮稀饭吃?”


    这不回头还好,一回头,她发现周秀莲和言德珍的神色略微有些异常。


    能不异常吗!


    以前的言双一挨打就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哭嚎,她妈周秀莲还因此一直说她是破竹竿声音。


    现在的她竟然一边挨打,一边平静地做饭。


    “额,那个……我太饿了。”言双支支吾吾道。


    忽然间,一缕担忧浮起,照这样下去,周秀莲和言德珍大概率会找人给她杠神。


    这个年代,村子里很流行杠神。


    杠神跟跳大神一个意思,是封建迷信的一种。


    “等我吃完,我就去上学。”言双暂时妥协。


    言德珍大约也是打累了,苦着一张脸,光着一只脚,走出了灶房。


    而周秀莲则烦躁道:“舀那么多水,不要人背是不是?锅还给我整脏。”


    言双苦中作乐,默声吟唱:好想有个家。


    到达学校操场旁的那棵大核桃树时,言双拼命想伤心事,终于挂上两串眼泪之后,一边抽气一边走向教室。


    她哭喊道:“报告。”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的取笑声或大或小,言双心里却无比高兴。


    不在意他人眼光的人生,真是爽到飞起。


    吴绍全的反应则一点儿没出乎言双的意料,他高昂着那颗仿佛长毛了的卤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字,用难听的方言领读古诗。


    过了不知道多久,反正言双已经站到无聊了,吴绍全才吼道:“进来。”


    贾玉强、贾应涛、徐新伟、徐敏等人照例嘲笑了言双一番,言双原本想戳戳这几人的痛处,但她总觉得这样像是在跟几个七八岁的破小孩一般见识,于是埋头练字。


    课堂上,吴绍全讲的知识点很简单,就算言双不听,也能在被叫起来时立即答出。


    她无聊,无聊到把课文翻译成英文、韩文,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能打发时间,准确不准确的都不重要。


    现在不比数字化时代,时间的消耗手段多种多样,随便刷一刷短视频,一个小时就没了。


    现在,等待就意味着无聊。


    无聊就算了,吴绍全还又拖堂。


    书教得那么差,拖堂有个屁用。


    言双低头翻白眼,一双黑黢黢的手,伸向她的腹部。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像是梦境一般存在于言双的记忆里。


    被贾玉强猥亵是其中一件。


    同龄人的猥亵相对没有那么暴力,激发的恐惧也没那么清晰,甚至会产生愉悦感,为此会不断寻找那种愉悦感,又因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种事是不能启齿的,而做出许多的荒唐举动。


    被贾玉强猥亵这件事,言双向他人提及时,应该是二十六七岁。


    那时候她已经有意识地接触女性主义知识,并发现绝大部分的女生小时候都被猥亵过,对被猥亵过这种事的羞耻感有所减少。


    不过言双第一次知道身边有人被成年男性、年长男性猥亵是在初中。


    某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大家聊到什么,跟言双头对头睡着的徐雪蓉说她大爹的两个儿子,及其外爷摸过她。


    也许徐雪蓉现在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但言双记得,不过那时候她并未将贾玉强猥亵她的事情讲出来。


    因为那时候的她仍然感到羞耻。


    而后来因为贾玉强的行为引发的其他荒唐举动,言双过了三十岁,才克服羞耻,向他人,向人工智能软件讲述。


    无论是为了寻找熟悉的愉悦感蹭牛鼻子,还是抱着鸡喂奶,还是六年级的时候,因为偶然阅读了武侠小说里的某些情节而对性产生好奇,然后倒扣背篓,在上面又搭上椅子,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攀爬到椅子上,利用小儿间与楼上那间房之间的缝隙,偷看床上的父母,都让言双感到无比羞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自己是变态,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一定是变态。


    好在网络发展迅速,她接触到了极为宽广的世界,学习了许许多多的知识,意识到她的荒唐举止几乎是性教育缺乏造成的,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变态。


    言双打开贾玉强的脏手,并瞪了他一眼。


    贾玉强悻悻地收回手。


    虽然言双对贾玉强这个人极其厌恶,但她不得不说贾玉强也很倒霉。


    小时候的言双,就听过关于贾玉强爸妈在家播放黄/碟的八卦。


    他缺乏性教育意识的父母,绝对不会避开他播放黄/碟,更不会防备他偷偷播放黄/碟。


    就像言双的妈妈周秀莲与院子里其他的妇女谈论邻居家男人的情/色八卦时,从来没想过她其实听得懂。


    言双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是一个巨大的暴力培养皿,而培养皿里面的暴力多种多样,每一种都可能影响一个小孩子的人格。


    讲台上的吴绍全没有丝毫要放学的意思。


    无聊的感觉又追上言双,被拂了面子的贾玉强,一拳打到言双的胳膊。


    言双蓄积力气,重重地打了回去。


    “你给我站起来。”吴绍全手中的粉笔头准准、稳稳地打中言双的额头。


    言双起身,站在跑入教室的一束火红的霞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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