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赴火(重生2000)》 第1章 教室 “前后桌之间讨论课后问题,待会儿抽人回答。” 前面的两个男生转身,均拿着翻开的语文课本,其中一人的课本污迹重重,书角卷成了蛋卷。 言双盯着对面男生的脸,彻底消化重生的事实。 因为如果一切都是梦,她不会看得清眼前这位男同学越来越长的鼻涕的颜色和形状。 毕竟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擦擦鼻涕吧。”言双伸手掏裤兜里的纸巾,掏了半天,只掏出些泥灰。 唉!2000年的她哪里用得起纸巾,用来擦屁股的书本都常常供不应求来着。 男生闻言,抬起小臂,袖口在口鼻处抹了一把。 言双看着他留在脸颊上的透明鼻涕印子,低头哀叹自身命运不济,竟然是重生,而不是重新投胎。 她再抬头时,男生脸上的鼻涕印子已经快干了,白白的一条像是胡须。 “强娃子昨天挨…挨…打…打来的。”周成吸着鼻涕嘻嘻地低笑,一颗头晃来晃去。 被他嘲笑的徐泽强默不作声,粗壮结实的手指握着笔在课本上写写画画。 言双伸脖一看,果然写的字也是粗壮结实。言双记得他学前班的时候写的拼音里面的i均像根火柴,被老师点名批评过。 “徐泽强就叫徐泽强啊,喊啥强娃子,这是在学校。”言双的同桌贾玉强龇着龅牙嘲讽道,并模仿周成讲话,“挨…挨…打…打,话都说不清楚。” “你管老子…老子说得…清楚不清楚。”周成小声咒骂,“你个满脸麻子的呲牙子。” 徐泽强仍旧不说话,认真做课后习题。 结巴的男生周成,初一读完便辍学打工,进入传销公司,家人拿钱赎过几次,却没能将其赎出,后面干脆杳无音信,都以为他被人杀了剐了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家乡。 言双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初中学校旁边场镇的后街道上,他站在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旁边,看起来不像是遭受过非人折磨的样子。 当时言双惊呆了,张口就问:“周成,都说你跑不见了啊。” 奇怪的是明明过去也才三四年,言双却已经忘记周成当时的回答,只记得他的眼睛往地面看了一眼,脑袋摇晃了好几下,神态与他现在跟人斗嘴的神态有七八分像。 满脸麻子的呲牙子初中虽未辍学,且似乎读了高中,但是在村里人的口中那也是个不成事的人。 三十好几结不成婚,其母亲到处散播他曾经被女的骗钱的经历,不知是不是为了替他挽尊。 而徐泽强的人生,与周成、贾玉强一对比,几乎算得上是功成名就。 徐泽强顺利考上高中,高中参加飞行员考试并成功被录取,整个区都有名,高考成绩达到预期,进入航空大学,之后便顺利工作,顺利结婚生子。 言双粗略观察教室里的人的穿着打扮,以及教室的位置和新旧程度,确定这是2000年的九月,她升入三年级,还未满八岁,秋季学期刚开始不久, 在进入这间新教室之前,他们一班人还都在班主任的家里上课。 想到班主任,言双抬头朝讲台望去,被他锃亮的大脑门差点刺瞎了眼,还被他那头顶稀疏的油腻结股的发丝恶心到了。 既然要让她重生,就该让她重生到更早之前啊,这样也好彻底避开那老登的霸凌。 “好了,转回来。”老登忽然道,扶扶同样油腻的镜框,老鼠一般的眼睛瞅向角落,“言双起来回答课后的问题。” 言双低头看问题。 老登吴绍全抓着竹棍拍响讲桌,怒骂道:“叫你讨论,你给老子东张西望,上来。” “这几首诗都是描写秋天景色的,诗人用对比、比喻的方式描绘了一幅或壮丽、或灿烂、或萧瑟的秋景。”言双抬头看向讲台上那个一脸凶相的人。 已经做出要打人架势的吴绍全,撑着桌子,虚起眼睛缓缓坐下,嘴周、鼻周的皮耷拉着,双目中的狠辣如乌云涌动,横了一眼言双,方才低头看教材。 言双的心脏快跳到地上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落到长板凳上。 如果她没记错,今天是她被吴绍全打到尿裤子的日子。 当时贾玉强一直在桌下一拳一拳地打她的胳膊,她忍无可忍还手的时候,被吴绍全看见,并只将她一个人叫到讲台旁,扬起竹棍猛打了她几下。 她因为恐惧、疼痛、羞耻,尿失禁了。 温热的尿液顺着她粉红色的裤子内侧流向黄胶鞋。 挨着教室门的贾应涛和徐敏,伸长脖子探向她,大声嬉笑,向其他同学通报:“言双尿裤子了。” 从那以后,班上有几个男生就叫她尿咖子。 某天,教师里飘着一股屎味儿,所有人都看向她所在的位置,窃窃私语。 第二天,有女生说是贾玉强拉屎了,她看到贾玉强的妈给贾玉强洗裤子,叫她尿咖子的那几个男生,开始叫贾玉强屎咖子,经常笑说尿咖子和屎咖子坐在一起的。 此刻,言双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很难享受集体生活,集体生活的过程中总会有同学丢钱,有同学犯错,老师当着全班人咒骂恐吓的时候,她总觉得被咒骂恐吓的是自己。 原来是因为她成长过程中总是在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的情况下受到惩罚。 笔尖炸开的钢笔将课本划出一道一道的伤痕。 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他吴绍全就是她言双的噩梦,即使他吴绍全再过四年就会因为正常走路而突然瘫痪,即使他瘫痪十六年之后,最终因为轮椅失控而摔下高坎惨死,言双仍然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她现在只有七岁多,学还是得上,而且这破学校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一个老师负责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所有教学工作。 言双七岁多的心脏在三十三岁的灵魂安抚下,渐渐恢复正常的跳动节奏,她认命地翻着三年级上册语文课本,可是对她这个已经三十三岁的人而言,内容实在无聊。 距离放学也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 她现在不仅没有手机,还没有手表,对时间忽然失去控制令她焦躁不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手机戒断反应。 长大之后,言双回想成长过程,常常庆幸自己长大了。同朋友开玩笑时还说就算有人给她十个亿,让她回到小时候拯救一个可以拯救全人类的人,她都不愿意。 如今没有人给她十个亿,人类也没有处于被拯救的困境,她却重生了。 显然重生是对她的惩罚。 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言双想到教室后面的厕所,尿意消失了七八分。 那哪里是厕所,根本就是个简陋版的茅房,一个大土坑上面搭了几张旧木板,两侧排布着发黑发烂的玉米杆,形成一个三角架结构,下雨的时候,常常滴得满身黑水。 木板上以及坑内的秽物自不必说,有时候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 尽管进入大学之后,言双再没上过能看得到秽物的厕所,但小学教室后面的茅厕和后来初高中的冲水旱厕,却成了言双永久的噩梦,但凡睡前没有排空膀胱,但凡睡觉时肠胃不舒服,梦里的自己便永远在这样的厕所里徘徊,憋屎憋尿。 言双怀疑自己是毁灭了全人类,才受到重生这么严重的惩罚。 今天是阴天,一点阳光都没有,言双拍拍周成的背,问道:“这是第几节课?” 周成依旧没正形,结结巴巴嘲道:“第…第几节课,你都不…不晓得了吗?” 坐在教室当中最后一排的余金秀回道:“马上上最后一节了。” 言双松了一口气,又不免想到从前的自己,竟然要穿着尿湿的裤子坐一节课,还要穿着尿湿的裤子走约莫一个小时的山路回家,积攒的恨意如火山喷发。 言双是真想杀了吴绍全。 而吴绍全大概是想继续折磨她。 “言双。”吴绍全举着竹棍,棍尖点着黑板上的粉笔字,“10厘米等于多少分米?” 言双一边回答一边庆幸没有重生到高中课堂上,否则她今天怎么都要挨顿打。 吴绍全脸上的意外和不甘心如狂降的骤雨,在他脸上的沟壑里涌动,使他的脸显出更加突兀的凶相,棍尖移动到其他的长度单位上。 吴绍全一口气问完黑板上的问题,言双对答如流,吴绍全有气无处发,在讲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动,突然转身撑着讲台阴着一双眼睛问道:“16厘米等于多少分米?” 看来吴绍全今天是非得找茬打她一顿不可。 言双撇撇嘴回道:“1.6分米。” 吴绍全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看向她的目光很是狠毒,大概还想继续发阴招。 这会儿言双的心脏已经适应了她三十三岁的意识,稳得很。 言双直直地看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的吴绍全,看清他脸上的毛孔、疤痕、皱纹,心想这几乎全新的眼睛还真是好使,她隔了吴绍全大约三四米远,居然能看得清这些细节。 吴绍全其他的阴招迟迟没能发出来,但他也没让言双坐下。 言双预备擅自坐下时,忽然想到吴绍全也许是故意的,目的是等她擅自坐下时,正好找到借口发挥他的淫威。 如此一想,言双便靠着桌沿站着,她想要是从前,光是被罚站已经足以让她羞耻到尿失禁了。 长大当真是极好的事情。 站着无聊,言双一页一页地翻课本,翻到最后一页,才意识到她不该回答吴绍全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课本里面还没有小数的知识点。 她再回神听吴绍全的声音时,才发现甚至连长度单位都是新的知识,他们还没有学过。 也难怪吴绍全脸抽搐,她这个一年级数学考试能考12分的差生,竟然答出超纲问题,怎么看都像是有鬼。 站着消耗的热量更高,言双的肚子饿的乱叫,偷偷伸手掏书包,什么都没掏到。 她想不起是把干粮已经吃完了,还是这一天根本什么都没吃。 教室里充斥着吴绍全难听的方言,以及断断续续的竹棍棍尖敲击黑板的刺耳响声,间或夹杂着一些稚嫩的童音, 言双扫视教室里的其他十九人,个个都脏兮兮地像在泥地上打过滚,竟然生出一些看小孩的心情。 可不就是看小孩么?这教室里的一些人,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小孩已经比他们现在大多了。 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言双清楚地知道这教室里的人往后二十四五年的人生走向,可这教室里的人并不知道这个事实。 如果按照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她有意或无意的一个举动,可能会改变这些人的人生。 由于没有手机玩的等待时间太过无聊,言双已经开始点兵点将,确定要改变的对象了。 老式铃声刺拉拉地响起,吴绍全拿着竹棍在黑板上继续点来点去,操场上已经有其他年级的学生叫嚷,他仍然不紧不慢讲课。 以三十三岁的智力来听课的言双,觉得吴绍全讲得实在是够糟糕,他根本不会讲普通话,逻辑又十分混乱,经常前言不搭后语。 没办法,言双所在地区的农村教师,几乎都是这样的“人才”。 吴绍全终于开始收拾他桌上的眼镜盒,故作权威的姿态说道:“放学了。” 言双第一个飞奔出门。 她快憋不住了。 言双钻入一块玉米地,不管不顾周围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脱下裤子便舒畅地排泄。 这样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第2章 错觉 山路蜿蜒陡峭,路面混合着杂草、石头、泥土,走起来十分费劲。 言双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学校到家的所有路线,评估每一条路线需要耗费的时间,以及省力程度。 很快便停下,对走在身后的言蓉说:“我们以后走右边那条大路回家吧,路宽,而且不需要爬很高的坡。” 言蓉有气无力地应道:“那边太绕了。” “绕是绕了点,但是到学校的时候全都是比较平缓的下坡,很省力。”言双瞅到院子里的其他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靠近,重新走起来,想到她们整个小学阶段,都是走的小路回家,便对言蓉同意她的建议这件事不抱希望了。 前几天大概下过雨,路上的泥湿滑,言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时不时要伸手抓路两旁的蒿枝借力。 凸出来的石头顶了一下她的脚心,黄胶鞋的底薄,痛意直抵脑门儿。 鞋里的脚趾蜷缩,脚背拱起,她龇牙咧嘴地缓释痛意,回了一下头,看到言蓉的额前全是汗。 这人大概已经饿到不行了。 言双一想到这样的言蓉,在她一年级大脚趾化脓没办法走路的时候,每天放学还把她背到坡顶上,便对言蓉生出更多的愧意。 可放眼望去,不管是路两旁地里的庄稼,还是路上的植物,都没有可以直接吃到嘴里的。 她弯腰扯了一颗草,递给言蓉,“这个嫩茎嚼起来是甜的。” 言蓉接过,送进嘴里,嚼了一下,便吐了,“苦的。” 言双摇头叹气,她怎么忘了言蓉这人从小不仅不抗饿,还很挑食,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小孩上学的那几年,言蓉吃的、用的都比现在好得多。 “要不是我们这地儿因为太穷,独生子女政策没有落实下来,一家允许生两个孩子,你这辈子应该会享福很多。”言双说着,又拔起一根牛筋草,剔掉上面的老叶,留下嫩茎,送入嘴里咀嚼品味。 “你在说啥啊。”言蓉的气力更微弱,额前的刘海儿已经被汗打湿,一缕一缕地贴着皮肤。 唉,言双敲脑袋,决定闭嘴,节省体力。 爬上坡顶,又走了一段下坡路,两人方才到家。 言蓉书包都未放下,便直冲灶房,揭开灶台中间那口大铁锅的锅盖,里面放了一碗酸菜干饭。 放下书包,跟上去的言双,到碗柜里取出一只已有缺口的瓷碗,用筷子拨了一些到碗里,随便吃了几口。 虽说不难吃,但比起言双长大之后吃过的那些食物,实在是算不得好吃,她吃了几口,不再觉得饿之后,便将剩下的全部倒回言蓉手中的大碗。 屋外传来一阵喧天的骂声,言双疾步跑出去,言蓉也狼吞虎咽几口温热的饭,搁下碗筷跟着跑出来。 徐敏的爸妈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一人手里拿着一把锄头,杵在地上,伸长脖子对着另外一对夫妻咒骂。 徐敏的妈妈董丽蓉咒骂道:“老子有两个儿子,你有得起么?你生你妈两坨女子,以后还要找老子借种。” 徐敏的爸爸徐新春则扬起扁担恐吓道:“你再指,你再指,老子今天把你整死。” 另一对夫妻男的叫徐新佳,是徐新春的亲哥哥,女的叫余金秀,跟言双的同学余金秀同名同姓。 言双长大之后常常在回忆往事时,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就是一个巨大的暴力培养皿,如今带着三十三岁的见识,再亲眼观看暴力场景,对此结论更是深信不疑。 走在言双和言蓉后面的徐敏,这时正从言双家门前的马路上经过,言双看到他好像弯腰捡了一个什么东西,十来秒之后,言双便看到徐敏朝他的叔叔婶婶扔出去一个石头。 石头砸中了余金秀的头,也许是打偏了,也许是石头没有棱角,余金秀被砸中的地方并没有出血。 可因为徐敏的这个举动,原本还隔着两米远的两对夫妻,顿时扭打到一起,咒骂声混合着农具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地没入静默的空气。 言双的爸妈各背着一大背篓的玉米从马路走上院坝,位于言双家下方的邻居夫妻二人,亦一人背着一大背篓的玉米经过马路。 位于更低处的院子里,好几人朝上面的院子张望。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打架斗殴的声音,但没有人去劝架,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能准确猜出原因。 言双回到灶房之前,看到了徐新佳和余金秀那两个也刚刚放学回家的女儿,看到她们站在被打惨了的父母旁边,不知所措地哭喊。 暮色降临,咒骂敲击声减弱。 言双一家围着山一般的玉米,撕玉米壳。 “那又是为了啥?”言双的婆婆徐金珍一手拿着撕玉米神器,熟练地撕掉玉米的外壳,并留下两片玉米叶子。 “还不是那瞎子和那婆娘又偷人家的苞谷了。”言双的妈妈周秀莲回道。 “管人家那些事。”言双的爸爸言德珍眉毛眼睛皱成一团,黑着脸斥道。 言双冲着她爸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神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徐金珍身上,随着夜色的浓重,惧意不断加深。 今天晚上她还要跟这个已经于2006年12月某天去世的人睡在一张床上。 言双最新的记忆是2025年11月的,所以她对面的这位老人已经去世快二十年。 她没想到她在老人去世之后,没有一点的害怕,还敢一个人睡在老人睡过的房间,现在看到这个活生生的人,却生出浓浓的惧意。 言双收回视线,转移注意力,开口问道:“我能不能以后不上学了?” 言德珍依旧是皱着满脸的皮,骂道:“那你要搞啥,当放牛娃儿么?” 他扔出的玉米,砸到言双的脚边,搁小时候,言双早吓了一跳,好在她现在已经不小了。 “吴绍全光收拾我,当着其他娃儿的面骂我。”言双说着,看向她妈,寻求帮助,“妈记得以前二年级的时候,吴绍全还光喊我一个人回来要学费,明明学费是你们在中心校工地上干活抵了的,但吴绍全故意天天喊我跑回家要。” “他现在该没有问你要了。”周秀莲扔掉一根只长了一般玉米粒的玉米棒子,一手拉着黑色裤子侧袋,一手伸进去掏烟盒。 烟盒是软纸的,里面的烟挤成一捆,她抖落一支纸烟,几粒烟丝飘进蓬松的玉米壳中。 “去锅孔里给我点支烟来,你点个烟点的好。” 小时候的言双并不知道烟盒上印着的“吸烟有害健康”几个字真正意味着什么,所以每当周秀莲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会像是受到称赞一般,飞跑至锅孔处,用铁制火剪从一堆草木灰中翻出一个红亮的火石子,拿着烟触到火石子,然后衔住烟嘴咂一口,烟便点着了。 教她点烟要咂一口的自然是周秀莲。 周秀莲大字不识,自然认不得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几个字,而就算其他人跟她解释,她也不会在乎。 因为她从五六岁就开始抽烟,她们一大家十来口人,都抽烟,都从很小就开始抽烟,一开始是为了抵御饥饿,后来就都有了烟瘾。 长大后的言双对二手烟深恶痛绝,为此与周秀莲几乎处于翻脸的状态,一想到自己被动吸过的二手烟,言双对周秀莲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言双拒绝道:“我不点,吸烟有害健康,抽烟抽多了,人会得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会加速全身骨关节退化,还会得老年痴呆症。” 周秀莲脸色大变,烦躁遍布她身体的每个地方,“使你做个活路,你看你那懒散的样子,箩筐大个钩子,还不晓得多动一下。” “幺儿,你帮我点一下。”周秀莲伸长手臂,将烟递给言蓉。 言双拧着眉瞪着周秀莲,她还以为周秀莲用箩筐来挖苦她,是她再大一些的时候。 言双气得拍开周秀莲的手,对言蓉道:“莫帮她点,烟里的有害物质会影响你的甲状腺健康,我们俩的甲状腺不健康应该都是因为他们怀我们、带我们的时候,一直抽烟的原因。” “你在哪儿捡的这些词儿,都说的是些啥噢。”徐金珍笑着缓和气氛。 听到这话,言双才反应过来,在场的这些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言双的气便因此泄了一大半,当言蓉伸手接烟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道:“你帮她点嘛,直接抽烟和吸二手烟,会导致你变成一个大傻子,学习成绩会越来越差。” 言蓉打小爱学习,且特别讨厌别人影响她学习,虽然她的学习成绩是到初中才好起来,但这个阶段,她应该已经十分在乎学习成绩了。 “我要做作业去了。”言蓉站起来道。 言双松了口气,也站起来,走进院坝里,以免吸到二手烟。 不知是白炽灯的灯光自带一层朦胧感,还是因为灯泡上集满了灰尘、苍蝇屎减弱了白炽灯的光感,站在院坝里的言双看着玉米山旁边的人时,有一种看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她想或许她只是因为2025年跟周秀莲争辩抽烟的坏处,而生了闷气,进入了一场噩梦中。 其实并未有重生之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第3章 房间 言双躺在充斥着霉味儿、泥土味儿的床上,脸朝里对着一面青砖砌的墙,伸出手,触及砖与砖之间粗糙干燥的砂浆,贫穷的真实感遍及全身。 她翻身,一双干瘦的脚隔在她和言蓉之间。 言双大着胆子,摸到脚主人的小腿胫骨,隔着一层皮按压上面的凸起物,她以前查过,这种凸起物大概率是骨刺,跟骨关节退化、长期劳损或骨质增生有关。 她和言蓉小时候总是摸着这些骨刺入睡。 这样活生生的人,竟然再活六年多就会消失。 死亡真的是一件好容易的事情。 背对着言双的言蓉忽然翻身喊道:“婆婆,我好饿啊。” 婆婆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夜色中回道:“那里还有些苹果呐,去捡一个吃。” 言双吸吸鼻子,闻到一股苹果的味道,而且还是水分已经蒸发掉一些的那种苹果。 屋里的霉味儿大概都是来自于那一堆没卖出去的苹果。 本来阴沟那面墙就潮湿,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把苹果堆在那里。 言双心里直叹气,心里盘算着要动手给自己做一张简易的床,不能再睡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时,啪嗒一声响,是婆婆拉亮了白炽灯,言蓉翻身下床,趿拉着黄胶鞋,跑到墙边挑选出一个皱皮的青苹果,在被子上擦了擦,直接啃咬。 躺卧的言双扒拉了两下被子,被子是老式的,面子是鲜艳的红色,绣着牡丹花,里子是纯白色。 嗯,只是如今这纯白色的里子已经跟纯白没什么关系了。 除了床,还得解决铺盖的问题,可这在这个一滚线的钱可能都舍不得拿出来,甚至会把肥料口袋、米口袋上的缝线拆下来缝衣服裤子的家里,岂止是个问题,根本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皱巴巴的苹果在言蓉的牙齿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衬得周围的环境愈发的安静。 2025年已经三十三岁,未婚未育,不上班,在农村呆了五年多,被村民议评头论足,每天却只想着运动减肥、运动缓解颈椎不适的言双,都从未焦虑过,此刻却焦虑到难以合眼。 言双想念2025年自己那间面朝群山,开着大窗户,阳光能均匀洒入室内,有着大衣柜,以及干燥松软的大床的房间。 由奢入俭果然是违背人性的。 好在年轻的身体一睡着便跟尸体一样,言双这一夜总体上算是睡得不错。 睁开眼发现言蓉还在睡,伸在两人之间的脚已经不见。 言双坐起身,婆婆正挽着黑色的丝帕往头上缠绕,雪白的发丝慢慢消失。 “鲜活。”言双低喃。 徐金珍掖着丝帕尾端,微抬头问:“啥?” “莫啥。”言双笑了笑,伸手推言蓉,“不起来上学么?” 言蓉烦躁地扯过被子捂耳朵,气冲冲地回:“今天星期六。” 唉,没有手机,连确认一下是不是星期六都不行。 言双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裤子,从床尾下地。 床尾距离门仅一米远,每晚正对着风最大的地方睡觉,难怪她长大之后总是头痛,而言蓉则像她们的爸爸和婆婆一样,养成了包头睡觉的习惯。 家里还有一间叫小儿间的屋子,仅背了个名而已,根本没有用来给言双和言蓉做卧室,而是堆放土豆,婆婆的棺材,以及其他的杂物。 她怀疑小儿间小儿间,其实留给儿子的屋,因为她们家没有儿子,所以没有派上用场。 言双推开小儿间,发现婆婆的棺材已经移到了后门外面堆放柴禾的地方,但土豆,直径约一米五的半球状竹编容器,被泥土染黄的地膜,干裂的竹篾,以及卷成筒装的竹编的晒粮食的垫子都乱七八糟地放在里面。 言双从小到大都不怕体力劳动,而且体力还不错,便信心满满地开始收拾屋子。 她将搬得动的杂物全部整齐地码放在竹垫旁边。 尽管以后这些杂物还会被父母乱丢乱放,她还会收拾无数次,但此刻看起来整间屋子已经顺眼不少,她心里多少对今后的生活有了信心。 目前最大的难题是哪里去找制作床和铺盖的材料。 现在村里的林山还不够茂密,木材的获取难度极大,只能找竹材,而竹材只能去有竹子的人家里要。 言双一边盘算一边拿着棕榈叶制作的扫把扫地面上的灰尘,泥土地面,灰尘似乎总扫不净。 “今天是哪个老爷显神了?”言德珍站在门口嘲道。 言双只淡淡地瞅了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儿,不愿意被打断思绪。 言德珍倒也没再挖苦嘲讽,言双再转头时,周秀莲拿着一个塑料盆子走进来。 言双杵着扫把想了想问道:“妈,你等会儿可不可以跟我去刘表婶那儿要点竹子回来?” “要竹子弄啥?”周秀莲掰掉土豆上的芽尖,放入塑料盆里。 “我想睡这个屋,不想跟婆婆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言双回完,忽然有些生气。 她想要是她是个男孩,家里早就准备好一间卧室和一张床了。她爸妈或许看到有儿子的家庭会很羡慕,但是偶尔想到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什么都不用准备,只管给一口饭,上几天学,最后嫁出去了事,也许会庆幸只生了女儿。 实际上不用或许,根据言双与父母三十多年的相处、交流,她发现她的父母的确存在这样的心理,而且村子里没有儿子的人几乎都是这样想的。 “我就想要自己的空间。”言双提起扫把,扬起一阵灰尘。 “啥子空间?这屋里床都没有,咋个睡?”周秀莲起身,“苞谷摘完撕完再说。” 周秀莲没有直接拒绝,言双心里稍微有了点底,又低头扫地,一瞥眼看到右侧的墙角缝隙,同时闻到一股猪粪的味道。 父母睡在楼上,楼下是猪圈、厕所,楼板高于小儿间的地面,虽说接口处填了些木头、石头,但缝隙还是不少。 到底为什么这样设计? 言双的头痛起来。 虽说她心里明白得一步一步来,但这一步也未免太难了些。 早饭是本地独有的豆花稀饭,制作方法也十分独特。 前一天晚上泡好的黄豆,用手磨磨成细浆,以绷有细纱网的竹箩过滤出豆渣,烧沸之后,舀浆水点出豆腐花,放入浆水菜,最后下玉米糁,煮十来分钟便可以吃。 周秀莲还喜欢加入土豆、豌豆、胡豆、红小豆等食材一起煮。 这个季节没有豌豆、胡豆,只有土豆,而红小豆还连着茎秆挂在廊檐下。 言双闻着熟悉的豆浆水味道,匆匆洗完手,便拿着碗等在灶前。 稠稠的稀饭咕嘟咕嘟地煮着。 言双的脑子里只有蛋白质,全然不顾飞溅的流体。 周秀莲举着火剪退出灶孔里的柴禾,抬头问道:“这么饿?” 言双点点头回答:“我要吃蛋白质。” 灶孔里的火光在周秀莲的脸上映出霞光,她揉灭抽了半截的纸烟,笑道:“一天在说些啥。” 尝过因缺乏蛋白质而引起的超重、肥胖之苦的言双,拿起大铁勺舀出锅里的两大块豆腐,又加了两个土豆,以及半勺的玉米糁流体,捧着滚烫的瓷碗就朝走廊一步一步慢慢移动。 言双坐下后,看着碗里冒起的热气,用筷子搅动散热。 言德珍已经坐在饭桌旁,拧着眉问道:“就端你自己的?一点礼貌都莫得。” 言双不吭声,一手护着碗,一手加快筷子的搅动速度。 徐金珍端着一碗稀饭走出来,弯腰放到言德珍面前。 “妈,你给我弄啥,你自己快吃。”言德珍马上道,眉毛眼睛依旧皱成一团。 “你吃你吃,她娃儿家,能端啥。”徐金珍带着笑意说着,又转身朝向厨房,周秀莲一手端着一只碗出来。 周秀莲放下碗大吼道:“蓉娃子,还不晓得起来吃饭是不是?” 徐金珍边走边说:“那娃儿,昨天晚上就吵肚子饿,现在又不起来吃。” 言双夹着一块嫩豆腐花,吹啊吹,越吹越觉得自己命苦,所有的气味、话音、词句、场景都鲜活到令她倒吸一口凉气,一点没有因为亲人都在身边,一切又恢复原样的狂喜。 命苦的言双看着桌子中间那碗萝卜泡菜,继续吃没放盐的稀饭,试着说:“我待会儿要用一些苞谷壳子做手工。” 言德珍嚼着一粒蒜,冷着眉眼斥道:“一天天耍的莫事干,不晓得那是喂牛的?” 言双当然知道言德珍会是这样的反应,撇嘴翻白眼,细嚼慢咽碗里不算特别有营养的食物。 周秀莲和言德珍刚离开家,言双立即从院坝里的苞谷壳堆里挑出许多干净柔软的叶子,这些叶子是挨着玉米粒的,韧性强,可以搓成一股,然后编成一张垫子。 言双紧紧抱着一大捆的玉米叶,放到她提前准备好的一张竹编笆子上,均匀地铺开,放在太阳底下去水汽。 言蓉起床到灶房找饭吃的时候,言双正拿着洗脸盆往外走。 “嘿,居然晓得洗脸了。” 言双懒得在“人”身上浪费时间,沉默不语地拿着洗脸盆,跑到屋后的农地里挖土。 为了避免被她爸发现,她并未在同一个地方取土,而是东边一捧西边一捧,装满直径约三十厘米的洗脸盆,跌跌撞撞、颤颤巍巍地端回家。 “帮我舀一点水倒在这里面嘛。”言双举着沾满湿泥的双手,央求言蓉。 “你小心挨打。”言蓉丢下手里的饭,到厨房取了一只碗,上半身完全趴进一口口小身大的红陶土水缸里,舀出一大半碗水,端到走廊里。 见言蓉准备将水全部倒入,言双急道:“先倒一点点。” 刚下过雨没多久,土里的水分不少,水多了容易过稀,结不成块。 言蓉依言倒了一点点,便回桌放下碗,继续吃饭。 言双和了和泥巴,跳下走廊坎,抓了一大把苞谷壳拌入泥巴里,又继续搅动,估摸着干湿度差不多的时候,便端进小儿间,一把一把抓起泥土填入缝隙。 用这种方法端着洗脸盆在地里、屋里往返四五次的言双,终于将缝隙消灭。 最后看着盆里剩下的一些材料,提了把椅子,垫在脚底下,把剩下的材料塞进了墙交角处的缝隙——只是她能够到的位置的缝隙。 第4章 天机 言双一直等着爸妈抢收完玉米闲下来,身体和精神都没那么疲惫的时候到来,只有这样她的央求才会得到关注,她才有可能独自拥有一个房间和一张单人床。 对,只是有可能而已。 这个时代,他们这种家庭,不可能重视小孩的央求,小孩的央求都是无理的。 太阳快接近西边时,家里都没人做午饭,周秀莲和言德珍依旧隔一会儿背一大背篓的苞谷回到家,倒在走廊上,脚都不歇一下,就又赶往地里。 言双实在饿得慌,跑至鸡圈,在鸡窝里捡了一个还热着的鸡蛋。 母鸡总共才四只,公鸡两只,照这种规模,言双每天吃一个鸡蛋的愿望根本无法实现。 要想扩大养殖规模,则需要更多的粮食,而现在各家各户都尚未大量使用化肥,地里的粮食产量并不高。 产量并不多的粮食不仅要供人吃,还得供猪吃,剩下的能喂鸡的量很小。 言双想如果她勤快一点,可以每天割草喂鸡,说不定可以提高鸡的产蛋量。 勤快一点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地里只有包谷茬,尖尖的、一排排地立着。 没有言双想要的绿叶菜。 她爬坡上坎,转了好一阵,在土坎上发现好几丛韭菜。 韭菜这玩意儿在她们这个地方不是那么受欢迎,一般当佐料使用,而且还只会出现在油饼中。 言双无奈,不得不挑了一把叶尖还未泛黄的韭菜拿回家。 她刚回家,周秀莲和言德珍刚倒完苞谷,坐下喝水歇气。 周秀莲问:“你掐那弄啥?” 言双高兴道:“我打算加鸡蛋炒了吃。” “鸡蛋是拿来卖钱的,吃啥子吃。”言德珍脱掉左脚的黄胶鞋,脚后跟踩着木椅沿,反举黄胶鞋,抖里面的泥土,黄白色的灰尘飘起,黄胶鞋的小脚趾处已经磨出一个洞,他脚上的袜子,脚后跟处的布料也已经消失。 言双的好兴致瞬间熄灭,她很想怼一句:“卖了钱给你们买烟、买酒,给你攒着,让你过年打牌么。” 可眼下她有所求,惹毛这两人,一切计划可能都会泡汤。 于是她只是沉默,想着韭菜炒土豆丝也不错。 这时,周秀莲抽着烟问道:“煮个啥子饭呢?” 言德珍不耐烦地回:“炒酸菜下面嘛。” 又是酸菜。 家里的柴火灶共有三口锅,挨着土墙的锅最大,常用来煮猪食,中锅用来煮人吃的饭,边锅最小,但上面没有锅。 就算有一口边锅,言德珍也不会允许她独自烧火做饭,因为无论是水,还是柴禾,都非常难取,可以说算得上奢侈品。 泄气的言双仔细回忆电饭煲进入村里各家各户的时间,时间久远,没回忆起来,而且小时候本身对这些东西就不太关注。 只不过她想起刚升初一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台彩电,好像还添置了两张新床,还是放床垫的那种,而电饭煲是比彩电和床垫更早出现的。 所以或许只要等个一两年,便可以实现自己做饭的愿望。 周秀莲烧水煮挂面时,言双趁机将洗好切段的韭菜扔进沸腾的锅里,又在周秀莲捞面时,抢先将韭菜捞入自己碗里。 “不要面咋吃?”周秀莲说着往言双碗里夹了一筷子面,“倒点酸菜水水和着吃。” 言双将面挑出来一些,送入手边不知是谁的碗里,回道:“我只吃一点点,吃太饱的话,晚上睡觉总是在找厕所。” “那才怪了。”周秀莲说着,已经把面一根不剩地捞入灶台上的碗里。 在天楼上吊苞谷的言德珍下楼,经过厨房,都没把自己的饭碗端上。 桌旁只有四个人,言双怪道:“婆婆哪儿去了?不吃饭么?” 言蓉回:“婆婆在吃轮锅饭啊,到二妈们上面去了。” 言双都忘记这茬了,想到婆婆吃轮锅饭时受的苦,不免叹气。 “这韭菜煮起还怪好吃哎。”言德珍忽然道。 他吃的大概是言双没有捞完的韭菜。 言双切了一声道:“本来就好吃,韭菜也算绿叶菜,里面含有维生素、膳食纤维,对身体很好。” “你到底在哪儿捡的这些话?”言德珍和周秀莲几乎是同时诧异道。 他们不懂言双在说什么,但知道言双说的一定是什么新词儿。 言双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丝骄傲,大概是觉得其实自己生的娃儿并不笨,也许不再会像小学一年级那样经常尿裤子,期末考试数学考十二分。 “我是重生来的,我本来已经活到2025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现在,所以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词。”言双如实相告,但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 所以她继续说:“2025年我们家已经不住这种房子了,住在新式的三层混砖房里,每个人都有手机,手机可以看电视看电影,刷短视频,还能打电话、打视频,以后大家都不用纸币了,都用手机扫码支付。” 她这些话在2000年信息十分闭塞的山村里,成功地逗笑了另外三人。 言德珍笑完,又一脸严肃地说道:“一天胡说八道啥。” 周秀莲和言蓉则因为迷信,认为她还是个小孩,说的话有某种意义,问道:“那我们2025年在弄啥?” 言双依旧照实说:“妈你在给姐姐带娃儿,姐姐你在城里教大学,爸爸带了两年就回村里养猪种地了,不忙的时候就去姐姐那儿耍。” 城里、大学两个信息让言德珍、周秀莲、言蓉都来了兴趣,因为是两个寓意很好的信息,言双在这三人眼里俨然成了顶级预言大师。 言德珍问:“那你在弄啥?” 言蓉也道:“对啊,你在哪儿?” 言双故作高深莫测的姿态说:“天机不可泄露。” 一脸童稚的言双说出老成的话,又将另外三人逗笑。 言双抓住机会问:“可不可以给我做一张床,我想一个人睡小儿间?” 言德珍敛了笑容,“哪有材料给你做床?跟你姐姐、婆婆睡得下,淘那些神弄啥?” “不需要很大,一米宽就行,而且也不需要很牢固,反正我初一的时候,你们就会买新床,只要能支撑我睡四年左右就行。” 一开始言双的确打算自己收集材料制作竹床,但她在堵小儿间的墙缝时发现,她的脑子里知道该怎么做,但手上的动作很不熟练。 写字的时候,她就发现她写的字并不像2025年写的那么好看,但她没有深入地想。 反正目前她就是处于一个脑子会很多事情,但手不会的状态,大部分事情都还是得依赖父母。 “那你再等四年不就行了?”言德珍笑意有所恢复。 “不行。”言双激动道。 她一想到初中学校爆发好几年的全校性质的脓疱病就害怕,她因为脓疱病身上留下了很多疤痕,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连短袖都不好意思穿。 她的脓疱病是言蓉传染给她的,为了避免再次感染,她必须得避免跟言蓉睡在一张床上。 言蓉大概因为不是疤痕体质,脓疱病在她身上留下的疤痕并不明显,所以那场传染病对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层面,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周秀莲说:“找些材料给她凑一张床嘛,她说要去她刘表婶那儿要竹子。” 言德珍沉默地喝面汤,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如果你们给我做一张床,我就告诉你们挣钱的路子。”言双瞎出招,不等周秀莲和言德珍又出言呵斥或笑话她,她便将记得的信息全盘托出。 “婆婆死了之后,爸爸你跟妈都会去市里打工,去的是刨花板厂,但我不建议你们在里面长呆,因为那个厂很快就会倒闭。” “之后爸爸会去市里上西坝那个地方的煤矿厂上班,做了大概有四五年,那里的收入还可以。妈因为我一个人在家,没有考上高中而愧疚回家照顾我让我复读。这一次我不可能考不上高中,所以妈不用回来,可以去煤矿上给工人煮饭。或者你们就在这个时候,去找绑钢筋的工地,反正后面煤矿厂也会垮,你们最终都要去绑钢筋,还不如早点去。靠绑钢筋你们能送我和姐两个人读大学,还能把房子修起来。” 言双说完顿觉一阵悲凉。 穷人就算重生了,要想把日子过好,依然是四处找活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在言双她们村,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子直接说某个老人会死,一直都被认为是不祥的且一定会应验的预兆。 另外三人的神色因此严肃起来。 言双咽了咽口水说:“婆婆是2006年的冬月某天死的,她大概在四五月份,反正是大爹家收豌豆晒豌豆的季节,在大爹家踩到豌豆摔倒了,没有去看医生,回到我们家之后就病了,全身水肿,靠乡村医生输液治疗了一段时间,在冬月一个下雪粒子的凌晨四五点死的。” 言德珍呵斥道:“一天胡说八道。” 言双不得不继续搜索脑子里存储的信息,说:“你们去绑钢筋遇到的第一个老板叫周光荣,后来你们跟着三姨家的大儿子一起做,相处很不愉快,但还是挣到了钱。再后来二舅离婚,找了一个新的女的,你们跟着那个女的一起做,结果那个女的把你们撵走了。” 即使言双的信息细致到了这种地步,周秀莲和言德珍明显还是不信她。 周秀莲推开碗,双腿长长地伸到桌子底下,双脚交叠在一起,又开始掏烟抽。 言德珍则又脱了鞋,抖里面的泥土。 言双速速跳到院坝里,远离他们制造的恶臭环境。 她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忽的想到了另一件事,远远望着桌子周围的三个人说:“大姨的女儿会因为生小孩死掉,她生下的女儿会取名徐茜。” 第5章 恶魔 “狗/日猪脑壳,你张起嘴巴胡说嘛。”周秀莲左手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指着言双骂道。 言双的目光追随着周秀莲手指间那点猩红的火光,继续“预言”:“大姐是2000年农历九月初一死的。” 言双之所以准确地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徐茜的生日就是她妈妈的死亡日。 从周秀莲的呵斥来看,大姐还未遭此一劫。 所以如果有电话,言双其实可以说服周秀莲给大姨打一通电话,让大姐去医院生小孩,而不是坚持在家生,并且在胎盘没有自然剥离的时候,不是请乡村医生手动剥离,而是直接送医院。 可是没有电话,而且周秀莲也不会相信她。 “今天是农历多少?”言双仍有些不甘心。 言德珍嘲讽道:“你背名在念书,几号都不晓得?” 已经拿着作业在灯下写的言蓉说:“我只晓得阳历是九月二十三号。” 言双没办法根据阳历推算出阴历,而言德珍和周秀莲完全把她的话当作胡言乱语。 改变他人命运这件事,似乎本身就不现实。 “双娃子,你们不去看电视吗?”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言双扭头瞧见来人,吓得连连后退,攀着石坎爬上走廊,挤在言蓉身边。 言蓉收拾好书本,站起来回道:“去院子底下看还是去新房子里看?” “院子底下,新房子那路上有坟。”徐枫及其姐姐徐惠回道。 “妹娃子去不去?”言蓉问身边的言双。 言双还被恐惧包围,尚无法正常地与言蓉交流。 她远远看着站在她家院坝口的徐枫,活生生的徐枫,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徐枫这样未满十二岁就夭折的人带来的恐惧,远比婆婆这种因为年迈去世的人带来的恐惧多得多。 言双屏住呼吸,不敢细瞧徐枫的脸,颤着声嗓回道:“我不感兴趣,你们去看吧。” 除了不敢和徐枫走夜路之外,言双不去看电视还有一个原因,那些电视剧都是她看过的,况且长大之后她看了太多太多的电影、电视剧、小说,以至于那些新出的影视剧她都觉得没意思了。 “灰,之前不是一听到看电视,跑得快的跟毛二娃一样,今天咋不去了?”周秀莲诧异。 言德珍则说:“跟你姐姐同路去,不然她等会儿一个人。” “我不去,我有事情做。”言双始终没去看徐枫的脸,她怕昏暗的夜色中出现一张苍白虚弱的脸。 言蓉的电视瘾不小,没有再劝说言双,很快就随着徐枫姐妹俩,以及公路底下那家的两姊妹离开。 言德珍和周秀莲继续在灯下撕苞谷,言双在距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搓玉米软壳,蚊子像是排兵布阵过一样,只一会儿的时间,言双身上就起了好几个包,痒得她瞎抓好一阵。 “你搓那弄啥?”周秀莲又点燃一支烟,一旁的言德珍开口要了一根。 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接近白炽灯时,消散不见。 “搓成股连在一起当一张垫子用。”言双提高衣领,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回答。 此后再没人说话,唧唧虫鸣声,玉米棒子砸地的声音,以及玉米壳窸窸窣窣的摩挲响声,声声入耳。 第二天大清早,言双听到锯木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套上衣服裤子,趿拉上鞋子就跑出歇房。 言德珍搭了一条长板凳,一只脚踩在长板凳上,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手按着支在长板凳上的木板,一只手臂一伸一缩地使用截锯。 “是给我做床吗?”言双兴奋道。 言德珍没否认,言双激动地跳下石坎,绕着言德珍问:“我能帮什么忙?” “你帮忙,帮个屁忙,过去,莫挡路。”言德珍凶道。 网络上刮起声讨原生家庭的风潮之前,言双就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原生家庭很糟糕,也已经直截了当声讨过父母许多次,但毫无用处。 后来,她接受了父母并没有她曾经以为的那般爱她的事实,从精神上弑父又弑母,过得逍遥又自在。 所以,当重生之后,又不断地接受言德珍和周秀莲的嘲讽时,她内心不再起波澜。 她知道,没有人会爱他人胜过爱自己,所以她无需再计较周秀莲和言德珍对她的坏,她要做的是利用他们对她的好,利用莫名其妙的重生机会,获得曾经幻想过的人生。 言双不再回想曾经那个小人儿被吼、被骂、被嘲弄后尴尬、局促、气愤的脸,轻快地跳到一旁,拿了扫帚清理院坝里的杂物。 “你在锯啥子?”公路下面的那家男人徐德财端着一碗稀饭走上来问道。 言德珍的脸上倏的一下腾起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娃儿做个床看看。” 言双眼看着言德珍的动作变得凝滞。 徐德财的嘴角挂着几滴稀饭,脖子前倾,露出积满污垢的黄牙,嘲笑道:“你有法做个啥子床!” 言德珍脸上仍然挂着僵硬难堪的笑容,言双感觉就像是从前还未觉醒的自己在照镜子。 “你咋都四五十岁还喜欢嘲讽别人?”言双回怼道,并举高扫把,扬起一阵泥灰。 徐德财背身挡开泥灰,装作没听到她所说的话,龇着呀骂道:“这批娃儿,咋个一点礼貌都没得,我说言德珍、周秀莲,你们教娃儿嘛就是没教好。” 言德珍闷着头不讲话,周秀莲在走廊上训斥道:“那是咋那样扫地呐。” “不然怎么扫?扫到他嘴里吗?”言双无辜地瞪大双眼。 “猪脑壳。”言德珍突然骂了一句。 “数学考十二分,把买盐写成买监,赶集写成起集的娃儿,跟猪脑壳是差不多哎,哈哈哈哈哈哈。”徐德财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言双捕捉到徐德财脸上那一抹得逞的笑,又道:“猪脑壳就猪脑壳呗,那也比你们的蟑螂脑聪明。” 不过她马上意识到失策了,村里没有蟑螂出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蟑螂是个什么东西。 唉! “我笨就笨点儿呗,起码没有违法犯罪,不像有些人是□□犯,还引以为荣,到处宣扬。”言双的指腹压紧一根一根细竹棍组成的扫把杆,心跳声响咚咚,跟二十八岁回村,在徐德财面前大爆发那次一样。 只是那一次,她的防御能力还处于升级阶段,爆发之后哭了很久很久。但结果仍然是好的,那次之后,徐德财再不敢当面挖苦嘲讽她。 徐德财的神色明显愣了一下,言德珍和周秀莲脸上则显出一丝惊恐。 院坝右边那座黑漆漆的木架房里,爆发出一阵尖锐喜悦的笑声。 徐新春的房子位于言双家房子的右手边,两家人的房子之间仅仅隔了十米不到的一块自留地。 长大之后对院子里的大大小小的人,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件,分析了无数次的言双,当然听出了董丽蓉笑声里的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态。 她猖狂的笑声没有像以前那样恐吓到言双,但徐德财苦着一张脸,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大声哼唱着走下了言双家的院坝。 言双瞥一眼边走边喝稀饭的徐德财,生出一种初战告捷的兴奋感。 没有手机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慢到仿佛有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注入了大量泥沙,根本流动不得。 苞谷收获季节过去,村里开始整天下雨。 言双无奈地看着周秀莲和言德珍拿出来的蛇皮口袋,看着他们将两个蛇皮口袋折成孝帽。 伞是没钱买的,烟却是有钱抽的。 泥泞湿滑的羊肠小道上,还有一两个顶着蛇皮口袋的人,其他人都打着伞,尽管有些伞风一吹就要散架,但好歹人家有伞。 言双护着书包,书包里装着她另外一双鞋,她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让双脚被湿哒哒的鞋子泡一整天。 她提醒言蓉也带一双可以换的鞋,可言蓉不听她的话。 他人这种极小的决定都无法被她改变,她几句话又能对他人的生死起到什么作用? 到了教室门口,言双脱下湿鞋,倒出里面的泥水,使劲甩了甩,拿出包里的一块烂布,擦干净脚,方才换上包里的那双干燥的蓝色烂网鞋。 言双提着湿鞋,在地上跺了跺脚。 谁知道这破鞋实际上叫网球鞋啊? 言双边摇头边走进教室。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将湿鞋立在教室后面的墙边。 擦着眼镜上的脏污的吴绍全,头也没抬地吼道:“双娃子,你把孩给我拿出去。” 吴绍全用的是方言,声嗓极恶极大,教室里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言双自然也不例外。 她准备走上前去拿鞋时,看到另一边也立了两双湿鞋。 “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拿出去?”言双的心思如游丝漂浮摇荡,“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吴绍全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拿着竹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言双,扬起竹棍,重重地打到言双身上,边打边斥骂:“你还给我还嘴,你还给我还嘴……” 言双的衣服单薄,这个季节的衣服可不单薄么?嗯,就算是冬天,她的衣服也很单薄。 痛意注满全身。 这人这个时候到底过得有多不好,才会如此针对她这个弱小? 言双一边挨打,一边梳理回村之后搜集的吴绍全一家的信息。 2000年,吴绍全大儿子应该是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其孙女已经约莫三岁,一只腿已经显出问题,跟吴绍全的走姿一模一样。 此外根据言双在吴绍全儿子的抖音,及其同村友人的抖音里捕捉到的信息,他的大儿子此时似乎在广东,且被骗进了传销组织。 吴绍全和徐新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徐新春在乡里横行霸道,处处结仇,尤其与言双和言双二爹一家仇怨极深。 言双学前班的时候,吴绍全纵容徐敏欺负她,大概是故意的。 但自从村小校长出面干涉过之后,言双和徐敏再未被吴绍全安排成同桌。 之前言双还以为吴绍全不遗余力地霸凌她,是为了帮徐新春一家泄恨,现在梳理完信息之后,才想通为什么吴绍全会不顾中心校财务处的人的要求,执意让言双和言双二爹一家的小孩另交一份学费给他。 大概是传销组织已经找吴绍全要钱赎人了。 唉,言双忍着痛叹气,内心吟唱: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啊。 泄恨泄够了的吴绍全,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讲台。 言双在死寂的气氛中回到自己的座位,游丝一般的心思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像是正对着一轮太阳。 第6章 行动 “你们觉不觉得吴老师总是针对我?”课间休息的时候,言双大声向四周的同学发问,“他好像总想把我打死。” 贾玉强落井下石,“活球该。” 徐泽强、周成没说什么,像是被吓到了。 倒是坐在言双右边的余金秀说:“他可能没看到其他娃儿的鞋。” “是吧?我怎么感觉他只看得到我的问题,还故意找我茬。”言双的音量又提高了一些,离她较远的同学开始看向她。 “该着啊。” “哪个喊你把鞋子拿到教室的。” “按我说吴老师就该把你往死里打。” 这些嘲讽奚落的话都是从徐新伟、周丽平、徐荣彬等人的嘴里冒出来的。 言双回忆这几人2025年的状态,觉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实属浪费时间,她只要不干涉他们的人生,辛劳困苦会自然找上他们。 “我怀疑他对我有私仇。”言双加深其他人对吴绍全这次体罚事件的影响,“你们都是冷漠的旁观者。” 对于深山老林里的村小三年级学生而言,言双说的话信息量有点大,理解起来具有难度,很快其他人便不再对她挨打的事情放在心上。 下午放学回家,言双一字一句,清晰地向周秀莲讲述了一遍挨打的经过,言德珍出现时,她又重新叙述了一遍。 “我感觉我骨头都被打疼了,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我都不敢去上学了。” 周秀莲刷着锅不在意地说:“那当老师的,打你两下有啥?” 言德珍则斥骂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在学校挨了打,还要跑回来说?” 言双失望,难怪她学前班被徐敏欺负,向周秀莲告过一次状之后,再也没有给家里人讲过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估计她被徐敏欺负的时候,言德珍也骂她没本事、没用,被欺负了只知道告状。 “我不给你们说,给谁说?你们不是我的父母?难道你们要眼看着吴绍全把我打死?我要是心理上有问题了,都是你们的错。”言双挤出眼泪叫唤道。 言德珍端着一撮箕的玉米核,经过她时,胳膊肘推了她一下,不耐烦道:“快让,莫站在这里挡路。” 言双原本打算躺到地上撒泼打滚,可一低头看到坑坑洼洼的地面,以及灰尘和水迹,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早晨,言蓉起床时,推言双,“你还不起?前几天这个时候你不都吃过早饭了?” 需要上学的日子里,言双和言蓉的早饭都是头一天剩的酸菜洋芋干饭,言双不愿意吃,于是早早起床给自己做面条。 由于她对周秀莲和言德珍心存怨恨,她还会趁机给自己煮一个荷包蛋。 周秀莲和言德珍会不会因为这事儿才不想为她说话的? “我不敢去上学,我害怕吴绍全打我。”言双蒙着头哭道。 “我不管你,你学前班不上学,我跟着你挨了好多打,现在不要再连累我。”言蓉说着,开始利落地穿衣。 周秀莲和言德珍早已上坡干活儿,言蓉走后,言双躺在床上,想吃肉,是新鲜的瘦肉,而不是挂了快一年的肥肥的腊肉。 “你又不去念书?”言德珍大吼道。 言双正站在椅子上,往微沸的水里打鸡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跟你们说了,吴绍全总找我麻烦,还总是打我,我不敢去。” 她的话还没落地,身上就挨了一下。 言双转过头,手里还拿着鸡蛋壳,而言德珍的手里拿着他脱下来的烂胶鞋。 言双心想:唉,希望那鞋里的灰没有飘到我的锅里。 “你打吧,打了我也不去。”言双扣上铝制锅盖,慢腾腾地从椅子上下来,这期间又挨了一鞋板,“你们和吴绍全是一类人,都是暴力的拥护者,你们比谁都懦弱,却举刀挥向更弱者,你们是世界上最无耻的那类人。” 言双激愤演讲,把自己都感动了,但又挨了几鞋板子。 她这会儿的身体皮不糙肉不厚,着实有点疼,她咬牙忍着,等言德珍撒完气。 “你不做错事,他咋会打你?”突然出现的周秀莲帮腔道。 “他想打就打,还管我做没做错事?”水蒸气的声音透过铝锅盖的铁丝穿孔奔涌出来,言双又站上椅子,往里扔了一股面条,“你们就没想过他打我,是因为跟你们有仇?” 灶台上的碗里,还放着言双洗好的茴香苗和藿香叶,一般家里都拿这两种蔬菜当香料用,但她记得茴香和藿香的含钙量不低,所以多吃一点有好处。 锅里的水、面条、鸡蛋不断翻滚,言双投入茴香和藿香,几秒后,原本还发白的清汤变成了绿色。 她回头问道:“你们还是煮稀饭吃?” 这不回头还好,一回头,她发现周秀莲和言德珍的神色略微有些异常。 能不异常吗! 以前的言双一挨打就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哭嚎,她妈周秀莲还因此一直说她是破竹竿声音。 现在的她竟然一边挨打,一边平静地做饭。 “额,那个……我太饿了。”言双支支吾吾道。 忽然间,一缕担忧浮起,照这样下去,周秀莲和言德珍大概率会找人给她杠神。 这个年代,村子里很流行杠神。 杠神跟跳大神一个意思,是封建迷信的一种。 “等我吃完,我就去上学。”言双暂时妥协。 言德珍大约也是打累了,苦着一张脸,光着一只脚,走出了灶房。 而周秀莲则烦躁道:“舀那么多水,不要人背是不是?锅还给我整脏。” 言双苦中作乐,默声吟唱:好想有个家。 到达学校操场旁的那棵大核桃树时,言双拼命想伤心事,终于挂上两串眼泪之后,一边抽气一边走向教室。 她哭喊道:“报告。”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的取笑声或大或小,言双心里却无比高兴。 不在意他人眼光的人生,真是爽到飞起。 吴绍全的反应则一点儿没出乎言双的意料,他高昂着那颗仿佛长毛了的卤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字,用难听的方言领读古诗。 过了不知道多久,反正言双已经站到无聊了,吴绍全才吼道:“进来。” 贾玉强、贾应涛、徐新伟、徐敏等人照例嘲笑了言双一番,言双原本想戳戳这几人的痛处,但她总觉得这样像是在跟几个七八岁的破小孩一般见识,于是埋头练字。 课堂上,吴绍全讲的知识点很简单,就算言双不听,也能在被叫起来时立即答出。 她无聊,无聊到把课文翻译成英文、韩文,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能打发时间,准确不准确的都不重要。 现在不比数字化时代,时间的消耗手段多种多样,随便刷一刷短视频,一个小时就没了。 现在,等待就意味着无聊。 无聊就算了,吴绍全还又拖堂。 书教得那么差,拖堂有个屁用。 言双低头翻白眼,一双黑黢黢的手,伸向她的腹部。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像是梦境一般存在于言双的记忆里。 被贾玉强猥亵是其中一件。 同龄人的猥亵相对没有那么暴力,激发的恐惧也没那么清晰,甚至会产生愉悦感,为此会不断寻找那种愉悦感,又因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种事是不能启齿的,而做出许多的荒唐举动。 被贾玉强猥亵这件事,言双向他人提及时,应该是二十六七岁。 那时候她已经有意识地接触女性主义知识,并发现绝大部分的女生小时候都被猥亵过,对被猥亵过这种事的羞耻感有所减少。 不过言双第一次知道身边有人被成年男性、年长男性猥亵是在初中。 某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知道大家聊到什么,跟言双头对头睡着的徐雪蓉说她大爹的两个儿子,及其外爷摸过她。 也许徐雪蓉现在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但言双记得,不过那时候她并未将贾玉强猥亵她的事情讲出来。 因为那时候的她仍然感到羞耻。 而后来因为贾玉强的行为引发的其他荒唐举动,言双过了三十岁,才克服羞耻,向他人,向人工智能软件讲述。 无论是为了寻找熟悉的愉悦感蹭牛鼻子,还是抱着鸡喂奶,还是六年级的时候,因为偶然阅读了武侠小说里的某些情节而对性产生好奇,然后倒扣背篓,在上面又搭上椅子,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攀爬到椅子上,利用小儿间与楼上那间房之间的缝隙,偷看床上的父母,都让言双感到无比羞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自己是变态,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一定是变态。 好在网络发展迅速,她接触到了极为宽广的世界,学习了许许多多的知识,意识到她的荒唐举止几乎是性教育缺乏造成的,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变态。 言双打开贾玉强的脏手,并瞪了他一眼。 贾玉强悻悻地收回手。 虽然言双对贾玉强这个人极其厌恶,但她不得不说贾玉强也很倒霉。 小时候的言双,就听过关于贾玉强爸妈在家播放黄/碟的八卦。 他缺乏性教育意识的父母,绝对不会避开他播放黄/碟,更不会防备他偷偷播放黄/碟。 就像言双的妈妈周秀莲与院子里其他的妇女谈论邻居家男人的情/色八卦时,从来没想过她其实听得懂。 言双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是一个巨大的暴力培养皿,而培养皿里面的暴力多种多样,每一种都可能影响一个小孩子的人格。 讲台上的吴绍全没有丝毫要放学的意思。 无聊的感觉又追上言双,被拂了面子的贾玉强,一拳打到言双的胳膊。 言双蓄积力气,重重地打了回去。 “你给我站起来。”吴绍全手中的粉笔头准准、稳稳地打中言双的额头。 言双起身,站在跑入教室的一束火红的霞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