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报复性的炮火,比昨天更加猛烈、持久。仿佛是为了洗刷昨日进攻受挫的耻辱,密集的炮弹如同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地砸向三连残破的阵地。大地不再是颤抖,而是在持续不断的爆炸中剧烈痉挛,整个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毁灭的冲击波。
战壕在炮火中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泥土、碎石、木屑混合着来不及转移的士兵残肢,被一次次抛向空中,又如同血雨般落下。浓烈的硝烟呛得人无法呼吸,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
沈岳峰将身体死死贴在战壕最底部的防炮洞里,感受着身下大地传来的、几乎要撕裂脏腑的震动。每一次近失弹的爆炸,都让他耳中嗡鸣不止,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紧紧咬着牙关,抵抗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和恐惧。
他知道,在这种级别的炮火覆盖下,任何战术、任何个人勇武都显得苍白无力。生存,三分靠隐蔽,七分靠运气。他能做的,只有祈祷这该死的炮击尽快结束,祈祷他的弟兄们能多几个人撑过去。
炮击间隙,他嘶哑着嗓子沿着战壕呼喊,清点着人数,回应他的声音却稀疏了不少。又一个防炮洞被直接命中,里面的半个班士兵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和弥漫的血腥气。重伤员在猛烈的震动中,又有两人没了声息。
那个送来嘉奖令的督察组少校,早已在炮击开始的瞬间,就带着他的人连滚爬爬地撤向了后方,临走时那仓皇狼狈的模样,与之前的趾高气扬形成了尖锐的讽刺。他们带来的那箱“犒赏”,在炮火中散落一地,香烟被踩烂,酒瓶碎裂,混合着泥浆和血水,变得污秽不堪,无人再看一眼。
耻辱和愤怒,在幸存的士兵心中沉淀,化为了更深的冰冷和决绝。
炮火终于开始延伸。沈岳峰猛地晃了晃脑袋,甩掉满头满脸的泥土,嘶声大吼:“进入阵地!快!鬼子要上来了!”
还能动的士兵们挣扎着从泥土和废墟中爬出,迅速进入射击位置。每个人的眼神都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弹药所剩无几,很多人枪膛里压着的,可能就是最后的几发子弹。
这一次,日军的进攻队形更加分散,战术也更加灵活。他们利用弹坑和地形起伏,交替掩护,步步逼近。机枪火力点设置得更加刁钻,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节约弹药!放近了再打!瞄准了打!”沈岳峰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他手中的步枪沉稳地指向敌方一个正在架设掷弹筒的士兵。
“砰!”枪响人倒。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子弹在空中尖啸,手榴弹在双方阵地前爆炸。三连的士兵们凭借着残存的意志和地形的微弱优势,顽强地阻击着。但弹药短缺的劣势很快显现出来,机枪的扫射变得断断续续,步枪的射击声也越来越稀疏。
日军显然察觉到了守军火力的减弱,进攻变得更加凶猛。一股日军甚至突进到了阵地前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嗷嗷叫着发起了冲锋。
“上刺刀!”沈岳峰毫不犹豫,再次发出了这道代表着最后决绝的命令。他深知,一旦让日军突入阵地,以他们现在的人数和状态,后果不堪设想。
残存的三连士兵,包括一些轻伤员,纷纷装上刺刀,或者握紧了身边能用的一切武器——工兵锹、大刀片,甚至捡起的带刺刀的敌军步枪。
沈岳峰第一个跃出战壕,迎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矮壮日军曹长。那曹长面目狰狞,挺着刺刀直刺过来,动作迅猛狠辣。沈岳峰侧身避过锋刃,手中步枪顺势一挡一搅,格开对方的突刺,脚下步伐迅捷移动,试图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连日激战和饥饿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那日军曹长经验老到,抓住一个空档,刺刀猛地向他肋部捅来!沈岳峰尽力闪避,刺刀还是划破了他的军装,在腰侧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口。
就在这时,旁边一声怒吼,老兵李满仓如同暴怒的雄狮般扑了过来,他用的是大刀片,势大力沉地一刀劈下,那日军曹长慌忙回刀格挡,“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李满仓得势不饶人,揉身再进,刀光一闪,直接削掉了对方半片肩膀!
“连长,小心点!”李满仓喘着粗气,护在沈岳峰身前。
阵地上再次陷入了混乱而残酷的白刃战。人数处于劣势的三连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敌人绞杀在一起。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怒骂声、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石小毛这个新兵,此刻也红着眼睛,端着一支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步枪,笨拙却又拼命地和一个日军士兵对刺。他力气小,几次都被对方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眼看就要被刺中,旁边一个腿部受伤倚靠在战壕壁上的老兵,猛地扔出了手中唯一一颗手榴弹,虽然没有直接炸到那个日军,但爆炸的冲击和气浪却将对方掀了一个趔趄。石小毛抓住机会,尖叫着扑上去,刺刀胡乱地捅进了对方的身体……
战斗短暂而惨烈。突入阵地的这股日军被全部消灭,但三连也再次付出了十几条生命的代价。李满仓在混战中为了救一个被两个日军夹击的士兵,后背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淋漓。
沈岳峰扶着几乎脱力的李满仓靠在战壕壁上,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老李,撑住!”他撕下自己军装里稍干净的内衬,试图给他包扎。
李满仓咧了咧嘴,露出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苦涩:“没事……连长,还……还死不了。就是……憋屈啊……”
是啊,憋屈。守着这片阵地,打光了兄弟,流尽了血,却得不到应有的支援和尊重,连战功都要被人轻易夺走。这种憋屈,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日军的这次进攻被打退了,但谁都知道,这绝不是最后一次。三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黄昏时分,团部终于派来了新的传令兵,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沈连长,团座命令,你部于今夜子时,相机撤出当前阵地,向二线林家宅方向转移休整。防务由友军接替。”
撤退?休整?
听到这个消息,阵地上残存的士兵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少人瘫软在地,有人甚至低声啜泣起来。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终于能暂时离开这个地狱的庆幸。
沈岳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传令兵话语中的关键:“相机撤出?友军接替?是哪支部队接防?具体撤退路线和掩护如何安排?”
传令兵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接防的是……是新调上来的桂军的一个连。路线……团部只说向林家宅方向,具体……需要连长您自行侦察判定。掩护……恐怕……要靠你们自己了。”
自行判定?自行侦察?没有掩护?
沈岳峰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这哪里是撤退休整?这分明是让他们在耗尽最后价值后,自生自灭!所谓的“相机撤出”,就是让他们在日军眼皮底下,冒着被追击围歼的风险,自己找路突围!而接防的同样是“杂牌”桂军,恐怕境遇比他们也好好不到哪里去。
他看着阵地上仅存的、不足四十人的队伍,个个带伤,疲惫不堪,弹药几乎告罄。在这样的状态下,进行夜间敌前撤退,其风险可想而知。
但是,留下来,只能是全军覆没。
他没有选择。
沈岳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悲凉和愤怒,对传令兵道:“回复团座,三连……遵命。”
送走传令兵,沈岳峰将李满仓、石小毛等几个还能行动的班排长和骨干叫到身边。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持的面孔。
“弟兄们,上峰命令,我们今夜撤退。”他平静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但是,”沈岳峰语气凝重,“没有接应,没有掩护,路线自己找。这意味着,我们最后这条路,同样不好走,甚至可能更危险。”
他顿了顿,继续道:“重伤员……必须带走,一个都不能落下!能动的,轮流抬!武器,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破坏掉,绝不能留给鬼子!”
“李排长,你熟悉地形,负责在前探路。石小毛,你带两个人,负责断后警戒。其他人,跟我居中策应,照顾伤员。”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让原本有些慌乱的士兵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记住,行动要绝对安静,听从指挥。这是我们三连最后的血脉,我要把你们,尽可能多地带出去!”沈岳峰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备吧,子时行动。”
夜色渐深,阵地上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士兵们默默地准备着,将重伤员用临时制作的担架固定好,检查着所剩无几的武器弹药。
沈岳峰站在战壕边缘,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了三连将士鲜血的焦土。那些牺牲的弟兄,他们的尸体只能无奈地留在这里,与这片破碎的山河融为一体。
他的心在刺痛,一种名为仇恨的种子,不仅仅是对凶残的日寇,更是对那**不公、视人命如草芥的己方体制,深深地埋了下去。
子时到了,月光被薄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晦暗。
沈岳峰打了个手势,低沉下令:“出发!”
残存的三连,如同暗夜中一道无声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滑出阵地,融入了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前路未知,生死未卜,但他们必须向前,在这无边的血鏖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