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倭到起义》 第1章 淬火 民国二十六年,西元1937年,七月。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操场上,暑气蒸腾,蝉鸣聒噪,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毕业学员队列间的、混合着兴奋与不安的躁动。北方的消息像不断逼近的雷声,一声紧过一声地传来——卢沟桥的枪响,平津的硝烟,无不预示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即将被拖入一场全面战争的深渊。 队列前方,教育长正在做毕业训话,声音慷慨激昂,回荡在燥热的空气中:“……诸位乃我保定之精英,国家之干城!值此危难之际,正应挺身而出,效命疆场,驱逐日寇,复我河山!望尔等勿忘军校之训,秉持军人武德,以碧血丹心,书写我中华民族之不屈!” 站在队列中的沈岳峰,身姿挺拔如松,军装虽已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他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郁,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教育长的话,像火种一样落在他心头那片早已积蓄已久的干柴上,燃起熊熊的报国之火。守土抗倭,这是他报考军校的初衷,也是无数像他这样的青年心中最朴素而坚定的信念。 然而,这火焰的底层,却缠绕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阴霾。他,沈岳峰,并非黄埔出身。在这论资排辈、讲究“血统”的军中,保定系虽也曾显赫一时,但如今的风光早已被“天子门生”的黄埔系所掩盖。“杂牌”二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即便他在校期间术科成绩名列前茅,战术推演屡受教官称赞,也依然能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歧视和排挤。 “岳峰,发什么呆呢?”旁边传来低语,是同窗好友陈怀远,一个面容白净,眼神中总带着几分书卷气和洞察世事的清明,“教育长这动员令一下,怕是明天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上前线了。” 沈岳峰收回思绪,低声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不知,会分到何处。” 陈怀远轻轻一叹,声音几不可闻:“何处?自然是哪里最危险,哪里最需要‘炮灰’,就去何处。你我这般出身,难道还指望进中央教导总队或第87、88师那样的嫡系王牌?”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沈岳峰心中的隐忧。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教育长的身影,投向操场尽头那面在烈日下微微卷动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心中默念:“无论何处,只要能杀敌报国,我沈岳峰,万死不辞!” 毕业分配的命令很快下来,果然如陈怀远所料。成绩优异的沈岳峰,并未能进入众人艳羡的德械师或核心军事机关,而是被分配至新编组的、以滇军为主体的第60军,担任一名见习排长。同期几位成绩平平但背景深厚的黄埔同学,则轻松进入了装备精良的嫡系部队。 “60军…龙云的部队,标准的‘杂牌’。”陈怀远拿到分配令,苦笑着对沈岳峰说,“听说装备奇差,重机枪都没几挺,士兵多来自云贵山区,悍勇是悍勇,但训练和纪律…唉,此去艰难啊。” 沈岳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龙是虫,战场上见分晓。装备差,就用命填!只要主官不怂,兵没有怂的!”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抱怨或不平。战争的巨轮已然启动,容不得个人丝毫的犹豫。简单收拾了行装,与少数几位同样分到“杂牌”部队的同学匆匆告别,沈岳峰便踏上了南下的旅程。陈怀远因家中有些关系,暂时留校协助后续学员动员,临行前,他紧紧握住沈岳峰的手:“岳峰,保重!战场上刀枪无眼,活着,才能多杀鬼子!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守住本心!” “你也保重,怀远。等打跑了鬼子,我们再聚!”沈岳峰重重回握,随即转身,汇入那乱世洪流,义无反顾。 辗转到达60军驻地,所见所闻,比沈岳峰预想的还要艰难。士兵们大多穿着简陋的草鞋或布鞋,军服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多次补缀。武器装备更是五花八门,老套筒、汉阳造算是好的,还有许多沈岳峰叫不出名字的老旧步枪,膛线都快磨平了。重武器更是稀缺,一个团也未必能凑齐一个像样的迫击炮排。然而,这些来自西南山区的汉子们,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山民特有的执拗和悍勇,操练时喊杀声震天,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沈岳峰的直属上司,连长赵大河,是个行伍出身的老兵油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直到嘴角,笑起来显得格外骇人。他打量着这个军校分来的“学生官”,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些许轻蔑。 “哟,保定的高材生?俺老赵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到了咱这,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打仗,靠的是这个!”他拍了拍腰间那把保养得锃亮的驳壳枪,又指了指那些正在练习拼刺的士兵,“还有弟兄们不怕死的心!你们学堂里学的那些花花架子,在咱这未必好使!” 沈岳峰立正敬礼,不卑不亢:“报告连长!沈岳峰前来报到!军校所学,是为杀敌制胜。岳峰愿从基层学起,与弟兄们同生共死!” 赵大河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哼了一声:“嘴皮子倒利索。成,一排交给你,给你一个月,把那些新兵蛋子给我操练出个人样来!要是上了战场拉稀摆带,老子第一个崩了你!” 沈岳峰没有争辩,他知道,在这里,尊严和地位,需要用实际行动和战功来换取。他沉下心来,与士兵同吃同住,训练时身先士卒。他并不完全照搬军校那套刻板的操典,而是结合这些士兵的特点,着重训练他们的山地行军、潜伏、近战和土工作业。他示范如何利用地形地物隐蔽接敌,如何精准投掷手榴弹,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挖掘散兵坑和防炮洞。他的军事素养和不怕吃苦的劲头,渐渐赢得了士兵们的初步认可。连赵大河偶尔巡视时,看到一排训练有声有色,那刀疤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消息传来,全军震动。战争的阴云终于化为倾盆暴雨,笼罩了整个中国。 “妈的,终于要动了!”赵大河一脚踢开连部的木板门,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上峰命令,我军即刻开拔,驰援上海!狗日的小鬼子,爷爷来了!” 部队在一种压抑而急促的气氛中开拔。闷罐车厢里,挤满了士兵和装备,空气污浊不堪。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声,像为这场前途未卜的远征敲着节拍。沈岳峰靠坐在车厢壁旁,借着缝隙透进的微光,擦拭着那支配发给他的、还算崭新的中正式步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他想起离家时,母亲含泪的叮咛,父亲那声沉重的“好男儿志在四方”;想起军校里,教官在地图上推演时,那凝重如铁的面容;想起陈怀远那句“守住本心”。他知道,此去上海,便是真正的血肉磨坊,能活着回来的,不知有几成。但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股为国赴死的悲壮和一丝证明自己的渴望——证明他沈岳峰,证明他们这些“杂牌”军人,同样能为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经过数日颠簸,部队在苏州附近下车,随即以强行军速度向上海外围挺进。越靠近前线,空气中硝烟和血腥的气味就越发浓重。天空中,不时有涂着血红丸子的日军飞机呼啸而过,投下炸弹,掀起冲天的泥土和烟柱。远处的地平线上,火光昼夜不息,闷雷般的炮声连绵不绝,震得人心头发颤。溃退下来的伤兵和难民,络绎不绝,他们眼神空洞,衣衫褴褛,诉说着前线战事的惨烈。 “看见没?这就是中央军打的仗!”一个溃兵经过沈岳峰他们连队时,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嘶哑地喊道,“小鬼子的炮火太猛了!军舰上的重炮,飞机扔的炸弹,跟犁地一样!兄弟们成片成片地倒啊……顶不住,根本顶不住!” 士兵们听着,脸上都变了颜色,刚才那股出征时的锐气,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消磨。赵大河吼了一嗓子:“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60军的汉子,没有怂包!” 沈岳峰默然不语,只是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步枪。他仔细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这种一马平川的水网地带,极利于日军发挥其火力和机械化优势,而对缺乏重武器、擅长山地作战的60军来说,无疑是极其不利的。 终于,他们被投入了战场——一个叫做“顿悟寺”的、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郊区阵地。接防时,原守军的一个连长,浑身硝烟泥土,只剩下半截袖子,指着前方那片已被炮火反复耕耘、焦黑一片的土地,声音沙哑:“交给你们了……这片阵地,我们营……快打光了……” 没有时间休整,没有时间适应。沈岳峰率领他的一排,迅速进入那简陋泥泞、遍布弹坑和残肢断臂的战壕。浓烈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几乎让人窒息。新兵们忍不住弯腰呕吐,脸色惨白。 “都给我趴好!注意隐蔽!观察前方!”沈岳峰厉声喝道,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日军的进攻,很快就像潮水般涌来。依旧是标准的模式:先是飞机侦察、轰炸,然后是重炮覆盖。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阵地上,大地剧烈颤抖,泥土、碎石、残破的肢体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士兵们蜷缩在战壕底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张大嘴巴,以减少冲击波对内脏的伤害。 沈岳峰紧贴着壕壁,感受着那毁灭性的力量,心头沉重。这就是现代战争的强度,远超他在军校兵棋推演时的想象。 炮火开始延伸。沈岳峰猛地抬起头,抖落满身的泥土,大吼:“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士兵们慌乱地爬起身,架起枪支。只见视野所及,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排着稀疏的散兵线,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猫着腰,一步步逼近。那明晃晃的刺刀,在弥漫的硝烟中闪烁着寒光。 “稳住!听我命令!”沈岳峰的声音在枪炮声中显得异常冷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放近了打!” 他迅速判断着敌情。日军一个中队左右的兵力,呈进攻队形展开。其侧翼一挺九二式重机枪,正喷吐着火舌,压制着己方火力,对阵地威胁极大。 “王老栓!”沈岳峰喊道,“带上你的掷弹筒,看到左前方那个小土包后面没有?鬼子的重机枪就在那儿!给我敲掉它!” 王老栓是排里的老兵,玩掷弹筒是一把好手。他啐了口泥,眯着眼估测了一下距离和角度,示意副手装弹。“嗵”一声闷响,榴弹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土包附近爆炸。日军的机枪火力猛地一滞。 “打!”沈岳峰手中的步枪率先打响,一名挥舞着军刀的日军曹长应声倒地。 阵地上所有的武器同时开火,步枪、轻机枪、手榴弹,织成一道死亡的火网。冲在前面的日军士兵顿时倒下一片。但后面的日军依旧悍不畏死地冲锋,枪法精准,不断有守军士兵中弹倒地。 战斗进入了残酷的拉锯。日军依仗火力优势和士兵单兵素质,一次次冲上阵地,又一次次被60军的士兵用刺刀、大刀、甚至拳头和牙齿硬生生打下去。战壕里,尸骸相枕,鲜血染红了泥浆。 沈岳峰已经记不清自己打死了多少鬼子,步枪的枪管都烫得无法握持,他捡起一支阵亡士兵的汉阳造继续射击。左臂被一颗流弹划过,火辣辣地疼,他也浑然不觉。他不停地移动位置,指挥,射击,投弹,声音已经嘶哑。 关键时刻,连里的那两门宝贵的民国二十年式82毫米迫击炮发挥了作用。在沈岳峰的旗语和喊话指引下(电话线早已被炸断),炮弹几次落在日军进攻队形的密集处,有效地迟滞了敌人的攻势。 一次白刃战间隙,赵大河拖着大刀片子冲到沈岳峰身边,刀疤脸上溅满了血点,他喘着粗气,用力拍了拍沈岳峰的肩膀:“好小子!有种!战术指挥也得当!老子以前小看你了!” 沈岳峰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前方。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果然,日军在正面进攻受挫后,调整了战术,试图以一个分队兵力,利用弹坑和沟壑,迂回至阵地侧翼。 “一排注意!右翼!手榴弹准备!”沈岳峰敏锐地发现了敌军的动向,立刻下令。 十几枚手榴弹雨点般砸向迂回的日军,爆炸声接连响起。但仍有几名日军士兵嚎叫着冲近了战壕。 “上刺刀!”沈岳峰厉吼一声,率先将刺刀卡榫“咔嗒”一声扣上枪口,纵身跃出战壕。一排的士兵们见状,也纷纷怒吼着挺起刺刀,迎了上去。 白刃战,是最血腥,最考验勇气和意志的战斗。沈岳峰军校所学的拼刺技术,此刻与战场上的生死搏杀融为一体。他格开一名日军的突刺,顺势一个突进,刺刀狠狠扎入对方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来不及抹去,立刻转身迎向另一个敌人。耳边充斥着金属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和临死前的哀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肚子被刺刀划开,肠子流了出来,却仍死死抱住一个日军士兵的腿,用牙齿咬断了对方的喉管…… 这一刻,什么军校理论,什么派系之争,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为了生存,为了身后那片国土。 终于,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这次日军的进攻被打退了。阵地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伤兵痛苦的呻吟和零星的枪声点缀着这死寂。 夕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红色。焦土、残骸、遍布的尸体,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沈岳峰疲惫地靠在战壕壁上,大口喘息着。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和泥泞。他清点人数,一排四十多人,还能站着的,不足二十,几乎个个带伤。他看着那些或稚嫩或沧桑,此刻却同样写满疲惫与麻木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敬意。就是这些被称作“杂牌”的士兵,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 “排长,喝水。”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士兵,递过来一个水壶,手还在微微颤抖。 沈岳峰接过,喝了一口,混着泥沙的水,带着一丝腥甜。他看着这个可能才十**岁的士兵,问道:“怕吗?” 士兵愣了一下,用力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怕……但是,但是不能退,退了,家就没了……” 沈岳峰心中一震,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是啊,不能退。这就是最朴素的道理,支撑着这些军人在绝境中战斗下去。 这时,团部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来:“沈排长!团座命令,你排作战英勇,毙敌甚众,特擢升你为三连代理连长!原连长赵大河…殉国了!” 沈岳峰猛地站起身:“赵连长他…” “白刃战的时候,被鬼子…捅穿了…临走前,他说…说一排长沈岳峰…是条好汉…能带好兵…”传令兵的声音哽咽。 沈岳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化作冰冷的悲伤沉入心底。他看着赵大河牺牲的方向,那个脾气火爆却爱兵如子的老行伍,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这片焦土上。他立正,向着那个方向,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传令兵,回复团座,沈岳峰,奉命!”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转身,面对阵地上幸存的三连士兵,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三连的弟兄们!赵连长走了,这个仇,我们记下了!从现在起,我沈岳峰,与你们同生共死!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阵地,就丢不了!”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在战壕中的军人。沈岳峰知道,这只是淞沪这个巨大熔炉的开始,未来的战斗将更加残酷。但他心中那团名为“守土抗倭”的火焰,经过这血与火的初次淬炼,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民族存亡的战场上,所谓的“嫡系”与“杂牌”之分,在士兵们用生命铸就的防线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可笑。 第2章 歧路 夜幕彻底笼罩了顿悟寺阵地,白日的血腥与喧嚣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浊气。残月偶尔从破碎的云层中透出些许惨白的光,照亮下方如同被巨犁反复翻耕过的焦土,以及那些姿态各异、永远凝固在原地的阵亡者遗骸。 沈岳峰靠在潮湿冰冷的战壕壁上,借着月光,用一块从牺牲士兵身上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默默擦拭着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枪身上的血污和泥泞被一点点拭去,露出幽蓝的金属光泽,就像他此刻的眼神,疲惫深处藏着未曾熄灭的锐火。左臂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隐隐作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代理连长。几个小时前,他还只是一个排长,带着四十多个弟兄在这血肉磨坊里挣扎求生。现在,赵大河战死了,他肩上扛起的,是整个三连残存的近八十条性命,和这片用无数鲜血浸透的阵地。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或晋升的复杂情绪中,生存和守住阵地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连长,喝口热水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岳峰抬头,是白天给他递水那个脸上带稚气的士兵,名叫石小毛,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刚从后面炊事班弄来的、仅存的一点热水。 沈岳峰接过,缸壁传来的微弱暖意让他冰凉的指尖稍微恢复了点知觉。“谢谢。”他喝了一口,水温吞吞的,带着一股柴火和铁锈的味道,却仿佛带着力量,流入了干涸的喉咙。“伤亡统计出来了吗?”他问站在一旁的传令兵,也是现在连部仅存的“文书”。 “报告连长,”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清点完了……咱们连,算上轻伤员,能动的……还剩七十九个。阵亡……四十六,重伤的已经送下去十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 沈岳峰沉默着,将缸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数字是冰冷的,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几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是赵大河那粗犷的嗓门,是那些在白刃战中与他背靠背的兄弟。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死亡气息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 “知道了。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轮流警戒。注意日军夜袭。把能搜集的弹药都集中起来,特别是手榴弹和机枪子弹。”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原本有些惶然的传令兵和石小毛都稍稍定下心来。 “是,连长!”两人低声应道,迅速去传达命令。 沈岳峰站起身,沿着残破的战壕缓缓巡视。士兵们东倒西歪地靠在泥壁上,大多陷入了沉睡,鼾声与伤者偶尔压抑的呻吟交织。有人即使在睡梦中,手指仍紧紧扣着步枪扳机。有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可能是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他看到一个老兵,正借着微光,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一个肉罐头,然后珍惜地分成几份,递给旁边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士兵。 这就是他的连队,一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仍在绝境中保持着顽强生命力的队伍。他们来自云南的深山苗寨,贵州的偏远村落,说着他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懂的方言,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用生命践行了“守土抗倭”的誓言。 “沈连长。”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拐角处响起。沈岳峰抬头,是一排长老兵李满仓,也是目前三连资格最老、除了沈岳峰之外唯一的军官(原二排长、三排长均已殉国)。李满仓年近四十,脸上沟壑纵横,是那种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话不多,但眼神毒辣。 “李排长,还没休息?”沈岳峰停下脚步。 李满仓凑近些,压低声音:“连长,得想想办法。弹药不多了,每人平均不到二十发子弹,手榴弹更少。吃的也快断了,水壶都空了。最重要的是……药品,几乎没了。轻伤的还能扛,几个重伤的……再不用药,怕是熬不过今晚。” 沈岳峰的心沉了下去。这些现实问题,比日军的下一次进攻更迫在眉睫。“团部那边联系上了吗?” “电话线断了好几次,传令兵跑去团部了,还没回来。”李满仓摇摇头,“我估摸着,够呛。咱们是‘杂牌’,补充肯定是优先那些嫡系师团。上午打那么狠,能给我们补充点弹药就算烧高香了。” “杂牌”二字,像两根冰冷的针,再次刺入沈岳峰的心头。白日的血战,他们用命守住了阵地,证明了价值,但在资源分配的天平上,他们似乎永远是被轻视的那一端。 果然,约莫一个小时后,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愤懑和不平。 “连长!团座说……说知道了,让我们克服困难,坚守待援。补充……补充要等明天再看。只给了两箱手榴弹和一箱步枪子弹,还有……半袋炒米。”传令兵的声音越说越低,几乎不敢看沈岳峰的眼睛。 两箱手榴弹,一箱子弹,对于一支经过惨烈战斗、急需补充的连队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那半袋炒米,更是显得讽刺。 战壕里还没睡着的士兵们都听到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声咒骂传来。 “操他娘的!老子们在前头卖命,他们连子弹都舍不得给?” “嫡系部队那边,听说罐头、药品堆得跟山一样!” “这他娘的是把我们当后娘养的了!” 怨气如同无声的瘟疫,在疲惫的士兵中间蔓延。沈岳峰看着那点可怜的补给,拳头在身侧暗暗攥紧,指节发白。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和动摇。 “都闭嘴!”沈岳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冽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嘈杂。“有抱怨的力气,不如留着多杀几个鬼子!李排长,把弹药和炒米分发下去,优先保障机枪手和警戒哨。重伤员……我想办法。” 他走到那几名重伤员身边。借着马灯微弱的光,能看到他们因失血和感染而苍白的脸,伤口散发着不祥的气味。一个腹部中弹的士兵紧紧抓着他的裤腿,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沈岳峰蹲下身,握住他那冰凉的手,低声道:“兄弟,撑住,援军……很快就到。”他知道这是谎言,但他必须给他们一点希望。他转向李满仓,声音沙哑:“把我们几个军官身上的急救包都集中起来,先给伤势最重的用。” 做完这一切,沈岳峰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个人的勇猛和战术,在庞大的战争机器和根深蒂固的体制不公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冰冷刀子,似乎并不比正面的敌人仁慈多少。 后半夜,日军果然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夜袭,试图骚扰和疲惫守军。沈岳峰指挥部队依靠手榴弹和精准的步枪点射,将其击退。战斗规模不大,但进一步消耗了本就稀缺的弹药和士兵们本已透支的精力。 天亮时分,灰蒙蒙的晨雾弥漫在战场上空,视野不佳。沈岳峰不敢怠慢,命令士兵加强警戒。就在这时,观察哨突然低声喊道:“连长!有动静!好像……是咱们的人上来了!” 沈岳峰心中一紧,立刻举起望远镜。只见薄雾中,一队人马正小心翼翼地沿着交通壕向他们的阵地走来。看军服,确实是友军。但为首的几人,军装明显比他们这些前线部队整洁挺括得多,身后跟着的士兵,扛着几个箱子。 是补充来了?沈岳峰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随即又沉了下去。那点人,不像大规模补充的样子。 很快,那队人进入了三连的阵地。为首的是一个戴着中央军特有的德式钢盔、面色白净的少校军官,他用手帕掩着口鼻,皱着眉头,嫌弃地避开地上的污秽和遗体。 “谁是这里的指挥官?”少校扬着下巴,目光扫过一群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士兵,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沈岳峰走上前,立正敬礼:“报告长官!第60军第182师第126团三连代理连长,沈岳峰!” 少校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破烂的军装和染血的绷带上停留片刻,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嗯。我们是战区司令部派来的战地督察组,顺便……带来上峰嘉奖。” 嘉奖?沈岳峰和三连的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苦战一日,伤亡过半,补给寥寥,嘉奖倒是来得快? 少校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纸文书,清了清嗓子,念道:“兹有第60军所部,于昨日顿悟寺防御战中,顽强抗击日寇,予敌重创,表现……尚可。特此传令嘉奖,以资鼓励。望该部再接再厉,恪尽军人天职……” 文书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连具体的歼敌数字和部队番号都含糊其辞。念完后,少校将文书递给沈岳峰,随即示意身后士兵放下扛着的箱子。“这是上峰特批的犒赏。” 士兵们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条香烟,几瓶酒,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看着这些东西,战壕里一片死寂。没有人上前,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几条烟和几瓶酒上,然后又看向身边战友的遗体,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弹药袋和干瘪的水壶,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在沉默中积聚。 香烟?糖果?他们需要的是子弹!是药品!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是用命换来应有的承认和尊重!而不是这些用来糊弄、收买人心的玩意儿! 沈岳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却了。他握着那张轻飘飘的嘉奖令,手背青筋暴起。他几乎能听到身后弟兄们那粗重的、压抑着怒火的喘息声。 那少校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走到沈岳峰面前,压低声音,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沈代连长,年轻人,打得不错。好好干,前途无量。对了,关于昨日的战果,尤其是击毙日军大队长宫本一郎(此为虚构,为剧情需要)的重大战果,团部已据实上报,主要是周团长(嫡系团长)指挥若定,我督察组亦从中斡旋之功……你明白吗?” 轰隆——! 远处传来日军开始例行炮击的闷响,打破了清晨短暂的宁静。 但此刻,这炮声似乎远不如少校这番话在沈岳峰心中引起的惊雷来得震耳欲聋。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嘉奖来得如此之快,为什么战果描述如此含糊。他们三连,他们这些“杂牌”士兵用血肉换来的战功,成了别人晋升的阶梯。那个日军大队长,分明是赵连长带着敢死队拼死炸掉敌方临时指挥所时,可能造成的战果之一,现在,却成了嫡系长官和这些督察官的“功劳”! 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一点点缠绕住沈岳峰的心脏。他看着眼前这张白净而虚伪的脸,看着那几条刺眼的香烟,听着阵地外越来越近的炮火呼啸。 他挺直了脊梁,迎着那少校等待“表态”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铁一般的坚硬: “长官,日寇炮击开始了。三连需立即进入战斗位置。您的嘉奖,沈岳峰代全连……心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箱“犒赏”,最终定格在少校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三连现在最需要的,是弹药,是药品,是能让弟兄们活着继续杀敌的东西。这些……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说完,他不再看那少校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猛地转身,对着战壕里所有望着他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三连!全体都有——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士兵们如同被惊醒的雄狮,带着满腔的悲愤与屈辱,迅速而沉默地扑向自己的战位。没有人再去看一眼那些香烟和糖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炮火更近了,硝烟再次弥漫。 沈岳峰握紧了他的步枪,目光穿透逐渐浓密的硝烟,望向敌军的方向。脚下的路,仿佛在这一刻,分出了更为清晰却也更加险峻的歧途。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带领这群被轻视、被出卖,却仍在用生命守卫着国家的军人,先活下去,先打赢眼前这一仗。 第3章 血战 日军报复性的炮火,比昨天更加猛烈、持久。仿佛是为了洗刷昨日进攻受挫的耻辱,密集的炮弹如同疾风骤雨,铺天盖地地砸向三连残破的阵地。大地不再是颤抖,而是在持续不断的爆炸中剧烈痉挛,整个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毁灭的冲击波。 战壕在炮火中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泥土、碎石、木屑混合着来不及转移的士兵残肢,被一次次抛向空中,又如同血雨般落下。浓烈的硝烟呛得人无法呼吸,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 沈岳峰将身体死死贴在战壕最底部的防炮洞里,感受着身下大地传来的、几乎要撕裂脏腑的震动。每一次近失弹的爆炸,都让他耳中嗡鸣不止,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紧紧咬着牙关,抵抗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和恐惧。 他知道,在这种级别的炮火覆盖下,任何战术、任何个人勇武都显得苍白无力。生存,三分靠隐蔽,七分靠运气。他能做的,只有祈祷这该死的炮击尽快结束,祈祷他的弟兄们能多几个人撑过去。 炮击间隙,他嘶哑着嗓子沿着战壕呼喊,清点着人数,回应他的声音却稀疏了不少。又一个防炮洞被直接命中,里面的半个班士兵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和弥漫的血腥气。重伤员在猛烈的震动中,又有两人没了声息。 那个送来嘉奖令的督察组少校,早已在炮击开始的瞬间,就带着他的人连滚爬爬地撤向了后方,临走时那仓皇狼狈的模样,与之前的趾高气扬形成了尖锐的讽刺。他们带来的那箱“犒赏”,在炮火中散落一地,香烟被踩烂,酒瓶碎裂,混合着泥浆和血水,变得污秽不堪,无人再看一眼。 耻辱和愤怒,在幸存的士兵心中沉淀,化为了更深的冰冷和决绝。 炮火终于开始延伸。沈岳峰猛地晃了晃脑袋,甩掉满头满脸的泥土,嘶声大吼:“进入阵地!快!鬼子要上来了!” 还能动的士兵们挣扎着从泥土和废墟中爬出,迅速进入射击位置。每个人的眼神都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弹药所剩无几,很多人枪膛里压着的,可能就是最后的几发子弹。 这一次,日军的进攻队形更加分散,战术也更加灵活。他们利用弹坑和地形起伏,交替掩护,步步逼近。机枪火力点设置得更加刁钻,压制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节约弹药!放近了再打!瞄准了打!”沈岳峰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他手中的步枪沉稳地指向敌方一个正在架设掷弹筒的士兵。 “砰!”枪响人倒。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子弹在空中尖啸,手榴弹在双方阵地前爆炸。三连的士兵们凭借着残存的意志和地形的微弱优势,顽强地阻击着。但弹药短缺的劣势很快显现出来,机枪的扫射变得断断续续,步枪的射击声也越来越稀疏。 日军显然察觉到了守军火力的减弱,进攻变得更加凶猛。一股日军甚至突进到了阵地前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嗷嗷叫着发起了冲锋。 “上刺刀!”沈岳峰毫不犹豫,再次发出了这道代表着最后决绝的命令。他深知,一旦让日军突入阵地,以他们现在的人数和状态,后果不堪设想。 残存的三连士兵,包括一些轻伤员,纷纷装上刺刀,或者握紧了身边能用的一切武器——工兵锹、大刀片,甚至捡起的带刺刀的敌军步枪。 沈岳峰第一个跃出战壕,迎向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矮壮日军曹长。那曹长面目狰狞,挺着刺刀直刺过来,动作迅猛狠辣。沈岳峰侧身避过锋刃,手中步枪顺势一挡一搅,格开对方的突刺,脚下步伐迅捷移动,试图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连日激战和饥饿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那日军曹长经验老到,抓住一个空档,刺刀猛地向他肋部捅来!沈岳峰尽力闪避,刺刀还是划破了他的军装,在腰侧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口。 就在这时,旁边一声怒吼,老兵李满仓如同暴怒的雄狮般扑了过来,他用的是大刀片,势大力沉地一刀劈下,那日军曹长慌忙回刀格挡,“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李满仓得势不饶人,揉身再进,刀光一闪,直接削掉了对方半片肩膀! “连长,小心点!”李满仓喘着粗气,护在沈岳峰身前。 阵地上再次陷入了混乱而残酷的白刃战。人数处于劣势的三连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敌人绞杀在一起。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怒骂声、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石小毛这个新兵,此刻也红着眼睛,端着一支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步枪,笨拙却又拼命地和一个日军士兵对刺。他力气小,几次都被对方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眼看就要被刺中,旁边一个腿部受伤倚靠在战壕壁上的老兵,猛地扔出了手中唯一一颗手榴弹,虽然没有直接炸到那个日军,但爆炸的冲击和气浪却将对方掀了一个趔趄。石小毛抓住机会,尖叫着扑上去,刺刀胡乱地捅进了对方的身体…… 战斗短暂而惨烈。突入阵地的这股日军被全部消灭,但三连也再次付出了十几条生命的代价。李满仓在混战中为了救一个被两个日军夹击的士兵,后背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淋漓。 沈岳峰扶着几乎脱力的李满仓靠在战壕壁上,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老李,撑住!”他撕下自己军装里稍干净的内衬,试图给他包扎。 李满仓咧了咧嘴,露出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苦涩:“没事……连长,还……还死不了。就是……憋屈啊……” 是啊,憋屈。守着这片阵地,打光了兄弟,流尽了血,却得不到应有的支援和尊重,连战功都要被人轻易夺走。这种憋屈,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日军的这次进攻被打退了,但谁都知道,这绝不是最后一次。三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黄昏时分,团部终于派来了新的传令兵,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沈连长,团座命令,你部于今夜子时,相机撤出当前阵地,向二线林家宅方向转移休整。防务由友军接替。” 撤退?休整? 听到这个消息,阵地上残存的士兵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少人瘫软在地,有人甚至低声啜泣起来。不是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终于能暂时离开这个地狱的庆幸。 沈岳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传令兵话语中的关键:“相机撤出?友军接替?是哪支部队接防?具体撤退路线和掩护如何安排?” 传令兵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接防的是……是新调上来的桂军的一个连。路线……团部只说向林家宅方向,具体……需要连长您自行侦察判定。掩护……恐怕……要靠你们自己了。” 自行判定?自行侦察?没有掩护? 沈岳峰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这哪里是撤退休整?这分明是让他们在耗尽最后价值后,自生自灭!所谓的“相机撤出”,就是让他们在日军眼皮底下,冒着被追击围歼的风险,自己找路突围!而接防的同样是“杂牌”桂军,恐怕境遇比他们也好好不到哪里去。 他看着阵地上仅存的、不足四十人的队伍,个个带伤,疲惫不堪,弹药几乎告罄。在这样的状态下,进行夜间敌前撤退,其风险可想而知。 但是,留下来,只能是全军覆没。 他没有选择。 沈岳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悲凉和愤怒,对传令兵道:“回复团座,三连……遵命。” 送走传令兵,沈岳峰将李满仓、石小毛等几个还能行动的班排长和骨干叫到身边。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持的面孔。 “弟兄们,上峰命令,我们今夜撤退。”他平静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但是,”沈岳峰语气凝重,“没有接应,没有掩护,路线自己找。这意味着,我们最后这条路,同样不好走,甚至可能更危险。” 他顿了顿,继续道:“重伤员……必须带走,一个都不能落下!能动的,轮流抬!武器,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破坏掉,绝不能留给鬼子!” “李排长,你熟悉地形,负责在前探路。石小毛,你带两个人,负责断后警戒。其他人,跟我居中策应,照顾伤员。”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让原本有些慌乱的士兵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记住,行动要绝对安静,听从指挥。这是我们三连最后的血脉,我要把你们,尽可能多地带出去!”沈岳峰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备吧,子时行动。” 夜色渐深,阵地上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士兵们默默地准备着,将重伤员用临时制作的担架固定好,检查着所剩无几的武器弹药。 沈岳峰站在战壕边缘,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了三连将士鲜血的焦土。那些牺牲的弟兄,他们的尸体只能无奈地留在这里,与这片破碎的山河融为一体。 他的心在刺痛,一种名为仇恨的种子,不仅仅是对凶残的日寇,更是对那**不公、视人命如草芥的己方体制,深深地埋了下去。 子时到了,月光被薄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晦暗。 沈岳峰打了个手势,低沉下令:“出发!” 残存的三连,如同暗夜中一道无声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滑出阵地,融入了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前路未知,生死未卜,但他们必须向前,在这无边的血鏖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