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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渔家女

作者:骑鹅吃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七月十二,黄道吉日。


    道路两侧,枝桠蔓延了半边天际的老槐树装点着喜庆的红绸。一声唢呐惊醒栖息的鸟儿,染红天边时舒时卷的云。


    新娘子头盖喜帕,由喜婆扶出酒楼。


    鸟儿振翅低飞,恰巧掠过空荡的喜轿。划空而过的声音引得新娘子驻足停留,微风拂面,她高高扬起的脸轮廓清晰。


    京师里权势鼎盛的榆林江氏长公子,今日娶亲。


    “是喜鹊,少夫人好福气!”喜婆满是笑意的话传进她耳中。


    “是吗。”新娘子语气轻极了,喧闹的喜乐掩却她的不满,喜婆问道,“少夫人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以普通渔家女儿的身份嫁入一流世家,这桩婚事在世人眼中已然是麻雀飞升做凤凰,她淮娘就是普天之下第一等有福人。


    从此不再担忧柴米油盐价贵,也不再被孝心折磨担忧老父衣食温饱,她得以远离压得她难以喘息的家。


    淮娘摇头,抬腿迈入等候自己多时的喜轿。


    八人抬的喜轿内,淮娘径自掀了盖头。


    金粉洋洋洒洒落了满身,摇晃的轿身与纱窗分分合合,半明不灭地光就照着她的侧脸,像庙里掉了一半金身的菩萨。


    她故作高傲地出言刁难,“你们喊我少夫人,那就是奴才了。江家的奴才能管主子的事?”


    几个喜婆对视一眼,正中间的喜婆温眼软语劝道,“奴婢们并非有心为难少夫人,只是少夫人此举确实骇人听闻。这也不是我们家规矩大,您或多或少也见过民间嫁娶,哪一个新娘子不是等夫婿来揭喜帕?还是让奴婢盖上吧。”


    淮娘暗道态度的确不一样了。


    提亲时,江家只派了一个头恨不得翘天上去的老主事前来告知。


    那老男人只略略瞟她一眼,“我家大少爷病了,要姑娘嫁到我们家冲喜。这是我们老爷夫人叫我送来的聘礼,姑娘看看多了少了?”


    淮娘一向是不怕事的,她双手抱胸,也不拿正眼瞧他,“聘礼少,派来的人也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江家穷了。”她哂笑道,“求人办事呢,态度摆出来,是你们江家要我嫁,不是我巴巴的求着你们江家娶。”


    聘礼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江家在江南的铺子,这事自然瞒不过远在京师的江家主子们。


    大概是受了上边的命令,再次登门拜访的老主事明显客气了很多,最后纳征这步是江家大公子外派邻省的表兄来完成,也是这位表兄在婚期将近时将淮娘送至京师。


    现下面对她的试探,来迎亲的喜婆却依旧温和有礼,说出来的话也是通情达理,看来她在江家长媳的身份不会受冲喜这事的影响。


    淮娘放下心来,软和了语气,“我需要看路。”


    她心中没有多少弯弯绕绕,可几个充当喜婆的江家老仆却立刻意识到自己占了上风,于是乘胜追击道,“不妨事,夫人无需担心,一路自有奴婢们搀扶。”


    “那就盖上吧。”看在她那未曾露面却愿意给她相应尊重的夫婿,和他背后如乌云般笼罩天空的江家的面子上。


    喜帕重新落下,视线骤然昏暗,她埋进袖中的手指蜷起,毕竟自己也是因为江家所以不得不嫁。


    不多时,轿夫高喝一声,“落轿——”


    轿帘打开,亮光照的喜帕半透,足以让淮娘看清周遭。


    穿了新郎官袍服的男人站在府门大开的阴影里,身边小厮偏头看他。


    淮娘想,这新郎官真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明明都病到需要冲喜来安慰自己了,不能亲自骑着大马来接她,却非要在这风口站着等,连小厮都不扶。


    还站的住吗?她看那小厮都要苦着一张脸了。


    一个喜婆扶着她的手,不时一句“少夫人当心足下”引她走至新郎官身边。


    距离拉近便是一股药味未散,淮娘皱眉。


    另一个喜婆忙不迭将喜绸的一端交给江家大少。


    敬酒拜堂一切从简,流程快到淮娘只是隔着喜帕抬头望了眼高堂方向,江家两位高堂就起身扶她跟江家大少,江家夫人连声道“好孩子”,眨眼一个看着很绿的镯子就套上她手腕。


    而后,便入了洞房。


    新房布置的很热闹,两位新人却都沉默着,淮娘在等她名义上的夫婿开口。


    终于,一声近乎叹息的命令,“都下去吧。”仆从称是离去。


    男人坐在桌边,扫视一眼漆盘内的物件,他问,“你要自己揭喜帕吗?”


    结发夫妻,新娘子被挑起喜帕,两厢对视又羞涩垂眸,红烛高照,恩爱两不疑。


    男人苦笑摇头,强求哪得圆满,大抵这姑娘不认为自己是她的夫婿,不乐意叫他掀。


    “你不愿意?”淮娘扯下红艳的喜帕,眼睫上金粉扑簌更显此时横眉凌厉,“你们富贵人家……”


    眼前人脸色灰青,唯一一抹生气仅在于他强撑上扬的唇角,淮娘无法对一个将死之人说重话。


    但她就是这般想的。


    提亲你江家长辈不来,迎亲你也只是在门口站着,如今连盖头也不乐意掀,这么看不起我,又何必非要我嫁来冲喜,也不怕我在背地里咒你早点死。


    “抱歉,我原以为你不会乐意让我掀。”他抿唇,唇畔那丝微弱的笑意散去,“我的一己私欲叫你受了许多气。我知道你不情愿嫁给我…抱歉。”


    淮娘还憋着气,反唇相讥道,“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你就不用道歉了。”


    淮娘的话有些拗口,但他还是听明白了,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他为了活命,默许了家中冲喜这一病急乱投医的想法,等回过神,一切木已成舟,一切道歉都太过苍白。


    他的懊悔来的太迟,迟到无辜之人坐在这婚房的床边听他虚伪的歉意。


    男人自嘲地笑了,却因心绪起伏过于波动,气抢到喉管,他掩着衣袖虚咳几声,强行将体内翻涌的不适压下去,“事已至此,我的解释总是苍白。我活不久,最多三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世家大族居然跟她这种小老百姓一样,丝毫不避讳生死。


    淮娘诧异地瞥了眼他,“你死后我要做女户,还有你家里不能管我,我不守寡。”


    女户是无男丁而以女子为户主的民户,淮娘要自立门户。


    至于她爹,从他求自己嫁开始,到淮娘给聘礼而他欣然接受结束,淮娘就是一个人了。


    至于守寡,不管有没有女户身份,淮娘都不愿意。


    她见过寡妇,她们有的看着像活人,其实心已经死了;有的看着是死人,其实血还是热的,眼里都有一捧火。淮娘不愿每天盛着一肚子火过日子,更不愿心跟着别人去死。


    “好。”


    他到底没忍住,偏头捂着胸口大口呼气,时不时咳嗽两声,声音都很低,不知道是身体没法大声咳嗽,还是大户人家必须压低声量。


    淮娘常听的咳嗽来自她爹,她爹一旦咳起来,恨不能把天震下来。


    待他平复好气息,男人看向淮娘,气血上涌带来的面色红润倒是让淮娘忽然意识到,她白得的便宜夫婿是美名远播江南的探花郎。


    据说他是新帝的伴读来着,要是没这场病,她大概只会在某一天听见新任宰辅是从前那个俊俏的探花郎吧。


    淮娘问过身边的婶子们,她们都说江家大公子是顶顶好的人物,长得好事也办得好,前年他上书的税收政策叫她们这些田间地头的小老百姓少交了好些钱。只是激动过后她们都会补一句可惜了。


    去岁江家大公子外放,路上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被皇帝免了一切事务,留在京师养病后,便没有一丝关于他的消息流出。


    直到江家找上门……淮娘对这位公子原有一些敬重的,现在也只剩无话可说了。


    他是一个要死的废人了,可他又害得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嫁了过来。可恨还是可怜?淮娘只好叹气。


    “你是江家公子?”


    “叫你失望了,”他故作轻松道,浅褐色的眼珠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淮娘,“不过我确实是江德昆。”


    这还是淮娘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婚书上有他的名字,可她不认字。


    “你不失望就行,跟我有什么关系。”淮娘真是搞不懂他这种文化人,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她又不在乎,她只在乎一件事,“你是江家人,说出来的话不能不讲信用。你要是不讲信用,我就把你骗人没信用的事传出去,让你们家没脸见人。”


    男人哑然,竖起的一身尖刺顿时没了用武之地,又恢复到从前的温文尔雅,颇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江德昆没忍住轻笑,“好。”


    这一笑,倒真有种山花烂漫的意味。


    淮娘奇怪看他,正欲问他笑什么,却见那漆盘里放了一个对半劈开的葫芦,里面盛了米汤。她正好有些渴,索性走到江德昆对面的凳子坐下。


    发髻下金簪流苏还在晃动,一闪一闪反着烛光,衬得面前女子愈发鲜活明媚。


    像是冬日的太阳,只是看见就欢喜。


    “诺,还是热的,喝么?”


    随意捏着葫芦的手白净却不细腻,腕上一截老旧的红绳,在葫芦柄上系的殷红同心结的对比下显得更加寡淡。


    “喝的。”他接过,“米汤不顶饿,我叫人给你做点好克化的点心,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


    淮娘应了声,“都行。”


    话音未落,她又捧着还算温热的米汤喝起来。


    江德昆想她大概是真饿了,想了想叫侍女做碗清淡的细面。等他吩咐完侍女回头,见淮娘还捧着那只葫芦瓢,目光认真。


    他笑了下,忽又想到大抵所有饿肚子的人都是如此,对待粮食的态度相较于富贵人家而言珍重多了。


    他小口抿着淮娘递来的米汤,少见的品出些许甘甜。


    “淮娘…”淮娘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你为什么叫淮娘呢?”


    果然是病久了,连这种问题都问的出口,他颇为懊恼地低下头。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你是渔家女。”


    “我是秦淮河上的渔家女。”


    淮娘警告眼前这位眉目染上怜悯的男人,“我没有可怜你,你也不能可怜我。”


    被可怜的人都是弱小的人,淮娘没爹没娘了,自认天生地养,愈发认同物竞天择的弱肉强食法则,她不想再当不由自己的弱者了。


    “你有想过改名吗?”


    淮娘真是搞不懂这个富家公子,却还是耐着性子顺着他起兴的话题回他,“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为什么要改?”


    江德昆有些哑然,气氛沉默之际,侍女敲响房门,“少爷,少夫人,面食做好了。”


    他正准备让她们进来,淮娘却在这时走去开门。淮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伸手接了托盘,两名侍女也没想到她会来开门,双手还握着两端没松,“端着不累?”


    “不累、不累,谢少夫人关怀,只是…还是让奴婢们来吧。”淮娘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江府,有它自己的规矩。


    这大概是她们俩的工作,淮娘不好掺和,干脆放了手,任由她们端进去,果然两个婢女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们走后,淮娘对江德昆说,“你们江家规矩可真多。”


    见他沉默不语,淮娘也不再多言。再怎么样也是他江家内部的事,跟她何干,还不如吃点面,好歹能填饱自己的肚子。


    才刚吃完,对面的人支着桌子起身,“时辰不早了,江某告辞。”他顿了顿,“淮姑娘也早些休息罢。”他向淮娘施了一礼,缓步离去。


    门外的侍女见状,给江德昆行完礼后立即收拾了全局,临走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柳儿,你引少夫人去耳房,燕儿应当备好水了。”


    淮娘透过窗子缝看见江德昆和他小厮的背影,都是瘦高的,却又能一眼分辨出二者。


    江德昆的背影跟白日站在门下的样子一样,竹子样,还挺好看。


    “少夫人?”被留下的侍女柳儿道,“水备好了,少夫人现下去吗?”


    淮娘收回视线,一边活动着僵直的脖颈,一边问,“不摘这些?”她指了指头上的发饰。


    “少夫人莫急,奴婢和燕儿会服侍您卸下的,请随奴婢来吧。”


    临走时,淮娘回头看了眼自己将要住的屋子,不经意地一瞥,小桌铜镜里,人面模糊不清。


    只知她满头金玉琳琅,贵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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