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问长风》 第2章 江德同 淮娘披着外袍,跟着提灯的侍女一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回屋。 方才,在侍女帮自己解掉所有发饰后,淮娘屏退众人洗漱完,准备自己走回去时,侍女固执以“少夫人恐不知归路”为由拦住了她,无奈,只能跟着青衣侍女的步伐。 出耳房时刚敲过一更,天已经黑蒙蒙一片。淮娘夜间视力不好,此时跟在侍女后边有些侥幸。 昏黄的光照在地上,夜露自叶片滑落沾湿地面,亮晶晶的。她抬眼,天上白月椭圆,像剥了壳的鸡蛋。 夜间的风有荷花的清香,淮娘不禁问道,“宅子里还有藕塘?” “少爷的竹苑跟您住的礼园中间有一片湖,里面种满了荷花。现下荷花还开着,莲蓬也熟了。少夫人要是感兴趣,明儿可以去玩玩。” “正好,我对你们江家宅院还不熟。” 话音未落,柳儿便笑起来,“少夫人误会了。这是大少爷单独的宅子,不是江家的。” “有什么不同吗?” “区别大着呢。咱们家里大少爷和您最大,江家宅子里最大的是老爷夫人,如今还未成家的少爷小姐们还住在那边,和咱们大少爷一母同胞的二少爷还没及冠,也住在那边。” “江家夫人只有两个孩子?”淮娘听着发懵,“江家老爷有好几个堂客?” 她们渔家向来是一男一女搭配来干活的,倒是听说岸上富贵人家的老爷会娶几个堂客的,不过淮娘一直以为是假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几个堂客呢,不会忙不过来吗? 堂客,是淮娘那边的方言,意思是妻子。 柳儿虽不知道堂客何意,但也能推测一二,“是,像大小姐、三少爷都是二姨娘生的,还有二小姐,是三姨娘的女儿…” 淮娘真是没想到,原来富贵人家都是这样,对待感情一点也不忠,“那江德昆也要娶几个新堂客吗?” “这……”柳儿难为情道,“奴婢也不知道。” 她不愿意说,淮娘也不为难她,只说,“走吧。”睡觉去,忙活一天,累死了,谁有功夫管他几个堂客几个兄弟姐妹,反正最多三年她就能走了。 翌日,难得睡了好觉的淮娘按照以前的作息起床,她原以为自己定是第一个起来的,却不料这时院内的侍女们都已装扮整齐,在各个屋里进进出出。 没找到昨日的柳儿在哪,淮娘坐在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思考起今日上哪找衣服穿。 “少夫人,今日的衣裳熨好了。”桃红才刚熨完衣服,就见小丫头燕儿跑来说屋里少夫人醒了,慌忙叠好衣服送来。 桃红正纳闷里头没声,是不是燕儿看错了时,淮娘拉开房门,“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来就行,白耽误你们上工。” “不耽误,能侍奉少夫人是奴婢们的福气。” 淮娘看着桃红把衣服放在衣杆上,没说话,暗自想着要去找江德昆一趟,自己不需要人伺候,让这些二十来岁的女孩们都干自己的事去,围着她打转有什么意思。 桃红是昨日送东西的侍女,对淮娘的性格有一点了解,放完衣服就自觉退了出去。 从前在秦淮河边靠着卖鱼、渡船过活,淮娘没穿过这么细致的衣服,她没敢摸,生怕这轻薄料子被自己弄脏或搞坏。 淮娘费了半天时间才穿好衣服出门,可刚迈开一步就被叫住。 桃红长相是温温柔柔的,说话也温吞,“少夫人,奴婢帮您理一下衣裳。” 她俯身整理压在腰带下的后摆,而后面带微笑问她,“少夫人需要奴婢帮您梳头吗,奴婢知道少夫人喜素,只是这般简朴不符合您尊重的身份。您妆匣里有许多少爷精心准备的发饰,奴婢帮您簪上几支素净的好吗?” 一字一句都像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淮娘对这种温柔的询问没有抵抗,她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桃红拣了几支玉扣和一个银制后压装点新编好的发。 淮娘本身发质偏硬,长短不一,桃红索性删繁就简,将本该梳成髻的头发编成蓬松的长麻花辫,点缀其间的绿雨与发尾的银流苏交相呼应,灵动极了。 “少夫人可真真好看。”桃红笑了笑。 昨日少爷从房内出来对她说,不要用规矩束缚她,桃红笑意渐深。 “是你手巧。”淮娘认真道。 桃红回看这位与常人不同、简直毫无架子的少夫人,同样认真道,“谢少夫人夸奖。” 淮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客气,“你知道竹苑在哪吗?” “少夫人要找少爷啊,”桃红还以为会像柳儿说的去莲池,没想到淮娘会想去竹苑找少爷,她瞧了下天色,“这个时辰少爷应该起了,约摸在书房看书,奴婢带您去吧。” 穿过回廊,沿着莲池中间的浮桥与湖心亭就是覆满爬藤的红墙,两侧石拱门进去又是另一副光景,成片的绿竹。 城郊的秦淮河畔常有竹林,冬天河上结冰,淮娘还会去挖冬笋吃。 她眨眼,方才想到从前没注意身边景象,现下已经离开竹林来到一座小院前,耳边流水淙淙。 眼前这片豁然开朗的景象叫淮娘心生欢喜,“很漂亮。” 闻言,桃红流露出一抹自豪的神态。 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见状跑来行礼,淮娘赶忙让他们起来。 “大少夫人来的不巧,大少爷正和二少爷议事,请往偏房等候。” 书房门紧闭,药味的苦涩从支起的窗子缝飘出,同时还有细微的争吵与可以压低的咳嗽。 看来她确实来的不是时候,江德昆正在吵架。淮娘转身欲走,却突然听见室内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道陌生男声慌乱到不自觉地大喊,“哥!” 淮娘回头,两个小厮几乎是立刻跑上来推开房门,随着房门推开是那道陌生男声的怒喝,“混账东西,还不去请太医!” “吼什么吼。该叫人的叫人,该扶人的扶人,在这吆五喝六逞什么威风?” 淮娘最烦这种闯祸精,她不耐烦惯着这个千金少爷,反正这里是江德昆的地盘,以江德昆和礼园里几个侍女对她的态度来看,她在这里的地位应该跟这位千金少爷差不多。 桃红也在这时来到淮娘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少夫人…” 尚未及冠的小少爷可能没被人吼过,现下有些发蒙,虽然还红着眼,但看起来清醒多了,“对…对,祥云去请太医,碧空跟我一起把哥哥抬榻上去。” 碧空应该就是昨日一直待在江德昆身边的小厮。 放平昏迷的江德昆后,这位二少爷才后知后觉地问淮娘,“你是?” “淮娘。” 原本圆润的眼睛瞬间锐利,“你就是我哥娶的人?” 他打量她,用那种自下而上的轻蔑扫视,而后嘲讽道,“也就这样,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什么。” “可能是我礼貌吧。”淮娘不顾暗地拉扯她袖子的桃红,反唇相讥道,“至少我不会刁难病得要死的阿兄的堂客,不会当着晕死阿兄的的面否定他的决定,更不会跟阿兄吵架,气得阿兄差点死掉。” 最后两个字,淮娘故意咬重,果然,对面的少爷要气得冒烟了。 他只是一味“你你你”的,气结的样子反而让淮娘消了气。她吹着鬓边的碎发,唇角轻巧地勾了一个弧度。 “轻浮!”他憋红了脸。 “吹头发就轻浮了,那你叫她们伺候你就不轻浮?你们江家还真是有意思。”淮娘败了兴致,准备瞧瞧床榻上的还有没有气。 毫无血色又静悄悄躺在这里,淮娘生怕他死了。虽然他死了,她就解脱了,可那是昨晚才说好的事,万一江德昆还没安排好呢?那她多冤啊,要被压在这给他守一辈子活寡。 淮娘伸手去探他的呼吸,手还未至鼻下,就被人猛地攥住。 “松开。” “我不能让你欺负我哥。” “我?”淮娘荒谬地笑出声,“你要不要看看是谁把他气成现在这样?” “…反正你不能碰他。” 无语,说得好像她是什么妖魔,专收人命,淮娘翻了个白眼。 祥云就在这时带着大夫来了,“沈太医,这边请。” 淮娘耳聪目明,自然听到祥云的声音,她下意识看去,“跟你说话,东张西望什么?”他顺着淮娘的视线看去,只看见青色衣摆在拱门一闪而过。 “德同…”虚弱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不得无礼。” 桃红、碧空两个早被吓得屏气凝神。 此时见江德昆醒来,碧空忙找借口拉着桃红离开,桃红犹豫地看向淮娘,却被碧空那句“你还不相信咱家公子吗”给镇住,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碧空本就是待在江德昆身边最久的小厮,对他的信任已经到盲从的地步;而桃红是江德昆及冠分府时买来的,几年下来对他也很是信服。 “哥,你醒了?!”这位与江德昆同父同母的幼弟大跨步上前,扶起江德昆,使他靠在软枕上。 淮娘脸上还带着不耐,她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江德昆轻声笑道,“很漂亮。” 满目柔和,淮娘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不是给你看。” “我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他忽而抬手掩住苍白的唇,半晌才吐出最后一字。 “什么意思?我没读过书,听不懂。”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一句诗。 “哼,你当然听——” “江德同!你的礼教都丢了?” 被呵斥的江德同一脸不忿,但到底是在哥哥的光芒笼罩下长大的,江德昆的话一出,他便噤声了。 “意思是,你是为能欣赏你的人打扮的。”江德昆缓了缓才继续道,“抱歉,是舍弟轻狂无礼。” 淮娘只听得前半句,忽而想起辰时桃红夸自己好看,她好像确实很高兴,刚想应下这句话,又想到江德昆刚才夸奖自己也高兴了,于是又不愿开口了。 江德昆只当她是被江德同气到了不愿开口,他无奈看了眼这个虽有些骄纵,但绝不至于恶语相向的弟弟,分明对待旁人都是知礼守礼,唯独一遇到淮娘就跟见了仇敌一般。 “淮姑娘,我代舍弟向你赔罪。” 淮娘回神,“不关你事,”她抬手指向江德同,微眯的双眼竟带了一抹锋芒,“我要他,亲自向我道歉。” “好。”他看向与他有七分像,却因稚气未脱而叫人能一眼辨别的幼弟,“德同。” “哥!”江德同不满道,“我看你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不仅放着家主的位子不坐非要娶她,还要叫我给她道歉?!” 放着家主的位子不坐非要娶我?淮娘挑眉。 江德昆瞬间被气到脸色红润,只是他一句三喘实在不像个身体康健的人,“够了——道歉。” 江德同与淮娘怒目而视,半掩锦袖只露出一半指节的右手缓缓攥紧,淡青色筋络虬曲。 淮娘警惕眯眼,他却突然低头故作平静道,“德同不敬长嫂,有违礼法,照家规杖责二十,以慰哥嫂之怒。” 他无视淮娘,直直望向歪在榻上的长兄,“可以了?” “你不应该问我。” “不可以,哪能这么就放了你?你皮肉经不经打我不清楚 ,但你是江德昆的亲阿弟。”淮娘冷哼一声。 “淮姑娘放心,我江家家纪严明,绝不会有包庇纵容的行径。” “最好是喽,”淮娘逼近江德同,几乎是脸对脸的距离,她缓缓吐出几个字,“蠢货。” 而后,她退了一步,在他发怒之前,“世上君子都是你这样的人吗,江家未来的、家主?” 那一瞬间,淮娘看着他脸色煞白。 畅快过后,是淡淡的懊恼,“江家大少,话还作数吗,不作数的话,我还是回秦淮老家去吧?” 此时的江德昆只是眸色幽深地注视着江德同,闻言他深深看了眼淮娘,“作数。” “行。”淮娘无所谓耸肩,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去给他看看吧,别气出个好歹来。”语毕,淮娘带着震惊都溢出来的桃红径直走了。 “是、是,老朽必当尽心。”躬身时被直接扶起的老太医抬眼,淮娘早就只剩背影里长辫晃动。 “江大公子,江二公子,”鬓角染霜的老太医难得产生了一丝好奇,“不知那位是哪家的小姐,倒教老朽想起从前尚未应诏入宫时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儿,忏愧忏愧,往日竟没留意。” “前些时候独自从秦淮来京,确实是豪杰。”江德昆声音有些轻,却分外肯定。 第3章 逃跑 “您去岁意外坠马,幸而腿伤以愈,只是这病根却一直留了下来。但凡您多放宽心,好生修养,也不至于如今食不下咽,头昏气短,行则沉重,静则胸闷了。” 老太医也是看着他从打马琼林宴,到现在不良于行、病气萦绕的样子,着实不忍心。 “您听老夫一句劝,真不能再受劳累了,平日里也该静心修养,万勿动气。” “是,有劳您一番苦心。”江德昆看向碧空,“送沈太医回府。” “你…”他看向祥云。 祥云是江德昆去岁给江德同的人,他对江德昆的一言一行都极为了解,知道江德昆这是要清场,“大少爷,奴才给您抓药去。” 房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长久的静谧中,一声短促的咳嗽惊醒呆愣一旁的江德同。 “德同。” 江德同低着头,恍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屈膝蹲在床榻边,不敢与江德昆对视,“哥…”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君子厌恶那些不肯说想要那样而偏要找借口的人。 是论语里季氏篇季氏将伐颛顼那章,江德同清楚地知道。 “江家要交给你。”江德昆抚着他的头发,语气仍然温和,没有一点脾气,“你往后万勿冲动,戒骄戒躁。不然我与父亲母亲如何放心,你说呢?” “……我对不起你,不该——” “有什么不该,你想要这个位子当然可以,家主的位子向来能者居之。只是,你万不可为了掩藏你的野心,就将这份**推到别人身上,通过怪罪她来得到自己内心的片刻安宁。” 江德昆一字一句道。 瞧见江德同红了眼眶,他叹了声,“去跟淮姑娘道歉吧,她也只是被你我**裹挟的可怜人。” 礼园。 桃红说完刚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地灌了好大一口茶。 年纪最小的燕儿较为天真,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少夫人很厉害呀,两位姐姐怎么苦着脸啊?” “少夫人是厉害了,可以后呢,东府那头二少爷一说,老爷夫人准得不乐意…少夫人之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万一咱们大少爷…” “柳儿,这也是能混说的?” 柳儿一向心思细腻,想的也多。可这种不吉利的话,少夫人能说,她们这种做奴婢的却不能说。 “是我一时失言,叫姐姐担心了。” 桃红见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缓和了语气道,“知道你是为少夫人好,但这种话以后是绝不能说的。” “是,多谢姐姐提点。”柳儿略带感激地斟满茶水,“姐姐请用茶。” “柳儿姐,你好客气哦。”燕儿双手支着脑袋,“你们说少夫人把咱们都赶出来,一个人闷在屋里,多无趣啊。” 被燕儿这么一说,桃红不自觉拧眉。 这两日,依她所见,少夫人性子格外直爽,就算是放京师一众男女中,也是浑然天成独一份的。 这样一个人,她会选择闷着自己吗? 桃红猛地抓住柳儿的手,“不好……” “桃红,大少夫人不在屋里,你知道她在哪吗?” 祥云在外敲门,声音急促,每一声仿佛都敲在室内三人心上。 闹市,酒旗斜矗,人群已不再密集。 女人头系发带布巾,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深色长裤长衣,袖口沾着油与碳灰,显然一个厨娘了。 只是身边围了只大黄犬,叫她看上去更让人以为是哪家起晚了的农女,只得草草扎了发赶赴集市,连身边的大黄都没空赶回村。 淮娘是钻狗洞时正好碰到的大黄犬,为了防止大黄犬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当机立断捏住狗的嘴筒子。 等她彻底钻出狗洞,揣起狗走到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低头一瞧,大黄正湿着一双圆眼幽怨地看她。 她犯难之际,狗儿委屈哼哼几声,四目相对,淮娘认输。 她也不管狗儿能否听懂,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叫,我就把你打一顿。”说罢她松手。 下一刻,狗儿粗糙的舌面舔过她未收回的掌心,带起一片潮湿。 淮娘很小的时候去集市卖鱼,一只黄色的小狗闻了鱼腥味,围着她打转不肯走,磨的她没办法,只能丢了一条鱼给它。 第二日,它又来了,淮娘照例丢了条鱼给它,一边丢一边自顾自道,“诶,手滑了,你这狗儿……” 后来狗儿被找来的爹看到吃鱼,打死了,淮娘后知后觉的想,它还很小,可能才几个月大吧。 淮娘俯下身,轻声问这只与模糊记忆轻易重合的大黄狗,“要不你跟我走吧?” “汪!”它叫了一声,及时而巧合的,淮娘伸手碰了碰右脸,泛起的疼痛消散,好似只是错觉,她依旧开心地赞它,“好狗儿。” 城内有座桃花庵,不太灵验,一直没什么香火供奉。 淮娘把她的包裹埋在那棵老桃花树下,包裹里有她还未过期的路引。 她当时跟着江德昆的堂哥提前几日进京,为了安置这份行囊,她拜遍了城内的寺庙,美其名曰求一个脾气顶好的夫婿。 实则她卖了江家堂兄给的见面礼一套头面,推了大半给主持,叫她十日内除了自己不准放人进去。 其实最初淮娘只是想给自己一个退路。谁也没料到江德昆会问她需求,会同意她立女户不守寡的要求。 她骂了江德同,在回去的路上淮娘想,亲血缘间还有各自的小心思,更何况她与江德昆本就没什么关系,人家凭什么在她骂了他阿弟的情况下,继续遵循她们的口头约定? 越想她越觉得靠水水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干脆按照原来的,靠自己最好。 “走吧,咱们拿东西去。”她挠挠大黄狗的下巴。 于是闹市里,一人一狗沿着通向桃花庵的路进发。 桃花庵背靠城门,围墙破破烂烂,远不及高耸的城墙巍峨,也不及江德昆的宅子气派好看。 这整一个灰蓬蓬的小寺院里,一共二十个尼姑,其中只有五个老尼姑,其她的都还年轻,最大也不过跟淮娘一样,才双十年华。 平日这里几乎没人来,淮娘带着大黄狗穿巷而过,引起许多街坊讨论。 有一个大娘还很好心地拉住淮娘,“姑娘,那地方可不是个好去处。我瞧你脸生,别是被这里头弯弯绕绕搞昏头,走错了。” 经过大娘一番解释,淮娘才知道那里头的女孩儿都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替身”,代替小姐们度发修行化去她们命中的劫难,真是好深的门道。 淮娘对这些富人起了嫌恶,她不禁想起江德昆,他这么弱,他家里应该也给他找了一个“替身”吧。 她带了一肚子的气,总算来到桃花庵。 桃花庵的住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名叫梁姑。 她开门时的警惕在抬眼见淮娘时闪烁,“阿弥陀佛,施主里面请。” “怎么感觉你不欢迎我?”淮娘开玩笑道,“我来的路上听人说,你这里的女尼都是‘替身’,代人受过,这是为什么道理?” “钱事两讫,她们求心安,我们谋生计。” “出家人也要钱?” “总不好饿死啊。”面对淮娘骤然锐利的眉眼,梁姑只是淡淡一笑。 牵扯了松弛皮肉的微笑并不柔和,淮娘道,“你真是一个商人。” “施主可知我这里的女尼从何而来?” “大户人家的奴婢?总之都是可怜人。” “确实是可怜人,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女婴。” 梁姑语速缓慢,好似回忆,佝偻老化的身躯一点一点扫去记忆上的灰,“被弃养,可不是无父无母么。” 这种自哀自怨的嘲讽淮娘可听不惯,“天生地养而已,怎么一定得是被丢掉的弃婴?” “施主好气性,是老衲狭隘了。” 老人忽而顿住脚步,抚着二进内院的木门,背对着淮娘,莫名有些意味不明,“到了,施主进么?” 淮娘倒是奇怪梁姑的语气,还未出声,就被忽然激动吠叫的大黄吸引了注意,“怎么了?” 大黄摇着尾巴,不理会淮娘,固执地用爪子挠门。 这里面有什么?她抬眼。 不知何时打开的门中,是端坐期间的江德昆。 第4章 训诫 梁姑早已不知所踪,眼下隔着门槛遥遥对望的,只有淮娘与江德昆两人。 大黄摇着尾巴,想去蹭江德昆,可又顾忌淮娘,只好看一眼江德昆叫一声,看一眼淮娘叫一声。 淮娘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蹲下来摸着大黄的狗头,“你是他的狗?” 狗儿歪了歪头,淮娘叹了一声,“算了,问你你也听不懂。” 淮娘起身,江德昆依旧静悄悄地望着她,眉心微蹙,郑重的神态好像她不是一个平民女子,而是一个账本或一道奏折,总之很难懂的样子。 艳阳高照的天,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为什么,你不信我?” “我为什么要信你?”淮娘是真的疑惑,这人什么毛病,怀疑一个没见过几次的生人不是再正常不过吗,说的好像不信他才是奇了怪了。 见他沉默,她又道,“我走就走了,你还非要堵我。你不是说会放了我吗,早放晚放不是一样?” “不一样的。我现在需要你。” “不是,你真信我能让你活得久?你都是大官人了,还信这些连我都不信的东西?” 要是神佛真的有用,每年冬天怎么会冻死人,又怎么会饿死人?她们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敬重神仙,可神仙从来没有回应过她们,她们最后还是饿死冻死病死。 “你误会了,”他原本严肃的神情被淮娘认真而无语的样子逗笑了,冰雪初霁,“我是想让你帮我。” 江德昆解释,“因为我坠马的事,皇上和我的父母一直都很愧疚,这些日子他们眼看着我的病越发严重,一时慌了神才出此下策,希望通过冲喜的法子来冲淡我身上的病气。”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在,他们就可以心安。”哪怕是自欺欺人,看到淮娘这个命格合适的人在他身边,他们能多少有些安慰,不至于每次见他就愧疚到不能自己,只是委屈了她。 江德昆补充道,“你跑出来无非是信不过我。那我们现下就去衙门和离,德同已经在那边给你办女户证明了,只要和离书盖章,你就是女户了。我与德同商议过,我死后不会有人逼你守寡。到那时,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都可以找他。” “这样可以让你放心了吗?” 其实他用讥讽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淮娘也会答应。 不过他没有,语气仍旧温和,实在是一个性子软到不可思议的家伙,叫人忍不住想欺负。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淮娘重新逗起大黄玩,“还有大黄,它是你养的?” “不是,只喂过它几回,你要是喜欢就养着吧。” 至于桃花庵,这是件再明显不过的事。只要知道她入京后去过那,去后有没有变化,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他眉眼俱弯,“堂兄说你似乎很喜欢这儿,所以我就过来了。” 淮娘一时被他的笑晃了眼,干脆蹲下去戳着大黄的狗头玩,“你以后就是我的狗了。” 其实淮娘也看的出来,大黄漂亮,身上没有一丝打绺,也没有哪里缺一块毛,显然是被人好好照料的样子,绝不可能是江德昆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喂过几回能解释的。 再说,好好的公子府哪来的狗洞,还不是他默许了。 她拍了拍因为没得到回应而蔫吧的大黄,低声道,“舔他的手,他会摸你的。” 大黄依旧睁着湿漉漉的狗眼望她,淮娘给它指江德昆的位置,“去那。” 这回听懂了,话音方落,大黄冲了过去。 手指被舔的男人终于不再端坐,他难招架地往后靠着椅背,微微瞪大的眼睛看向淮娘,嘴里是无奈的叹息,“你啊……” 身后遥遥一声钟罄传来,仿佛敲破了一层无形的壳子,淮娘噗呲一声笑了。 眼瞧着即将正午,江德同在不耐烦中,终于等到淮娘和他哥。 “和离书,签吧。”少年拧着眉头,虽说依旧有些不耐烦的少爷脾气,但态度还是比初见时好的多。 “你念一遍,我不识字,万一你多写什么,我不是很吃亏。”淮娘对江德同印象不好,连带着说的话也算不上好听。 淮娘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说什么,真实就是她身上一大特色。 要让她想些弯弯绕绕的奉承好话,淮娘还真做不到。 “多叫几个人来念吧。”江德昆不带任何锋芒地插进来,春雨一般轻松化开两人之间隐隐争执,“也好叫你放心些。” 淮娘正想让多人读一遍,以证明纸上没有对她不利的地方,可又担心他再用那种格外郑重的神情问她,“为什么,你不信我?”幸好,她略带感激看了他一眼,“谢了。” 等江德同和其他几人念完,淮娘利落地沾着红泥按上手印。 和离书被送去给京兆尹时,江德同才不可思议道,“这就好了?”他还以为淮娘还要找什么借口有刁难他,磨磨蹭蹭拖着,没想到这么干脆。 淮娘没搭理他,她眼下只惦记她的女户证明。 而江德昆还在与大黄的喜爱斗智斗勇,只能抽空解释一句,“只是担心而已,确定了自然就签了。”她一向是直爽性子,江德昆在心里补齐这句话。 等到那张轻飘飘印了官府红印的纸真正被淮娘拿在手上,她才彻底放下心来,连带着看向江德昆的视线也亲近许多。 “大黄,过来,别缠着他了。”她好心解围。 大黄也听话,乖乖放开他,转而缠上淮娘。 江德昆为了应对大黄的扑蹭舔,脸上有了些运动后的薄红。 指尖被舔的粉嫩,不过可能是他的手天生就好看,淮娘有些移不开眼。 反倒是江德昆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颇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收回袖中,拱袖道,“多谢淮姑娘。” 没什么存在感的江德同突然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重新回到礼园,淮娘的生活倒是有些不同了。 无论淮娘说什么,桃红、柳儿等都寸步不离。 对此,淮娘既愧疚又无奈。愧疚的是自己吓到她们,无奈是自己去哪都有一众人跟着。 不过称呼这方面没变,仍旧叫的少夫人,江德昆跟淮娘商量过。防的就是万一江父江母忽然到访,有人说顺嘴,导致事情败露。 又一次去摘莲蓬,她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正巧碰上要去找江德昆的江德同。 “呦,嫂嫂好大的排场。” 江德同说话不中听,淮娘更是不遑多让,“怎么,你又来找你阿兄哭鼻子告状?” 这是说前段时间江德同来这边是红着眼眶的。事后淮娘才知道是因为他的一个提议被门客当面批得颜面无存,所以来找江德昆求安慰。 “你!这事就不能过去?” “不能,”淮娘挑眉,“等你学会像你阿兄一样说话好听,这事才算完。” 不过江德同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身后总是一大堆人,怎么看怎么不方便。 既然自己说话没用,那就让江德昆来说,这下她们总该听了吧。 “我跟你一块去。” “啊?”江德同不可置信,“你带这么多人去,吵到我哥怎么办?” “我赶不走她们,自然去找你兄长。” 江德同嬉皮笑脸的神色淡了,转而是略带青涩的严肃,他问,“赶不走?你说话她们不听?” 淮娘点头又摇头,倒不是不听,她每回说让她们回去,她们就立刻跪下说,“还望少夫人体谅奴婢们。” 可是没人要求她们一定跟着,淮娘也对她们说了好几次,没人会因为她们不跟着她就责罚她们的,包括上次偷跑出去,江家兄弟也没责罚她们,只是江德同在最初发现时口头抱怨了两句。 几次过后,淮娘也不再多言。 “放肆,我江家竟出了这等奴大欺主的事?!” “江德同?”淮娘正欲出言阻止,却被江德同一句“你想她们一直跟着你吗”问的沉默。 江德同朗声道,“你们口口声声喊着少夫人,我还当你们看的清楚,现在看来,你们还是觉得礼园最大的主子是我哥?” 一时鸦雀无声。 “不管这从前是谁的院子,从她入住的那天起,礼园只属于你们少夫人,你们有且仅有她一个主子。现在该听谁的话,你们明白了?” “奴婢们明白,请少夫人吩咐。” 这一次,不再是哄小孩的语气。 “那就回去干你们自己的事。你们不用围着我一个人打转。” 在其余人称是之时,唯有桃红与柳儿欲言又止。 “你们有什么问题?” “回少夫人,您是想要所有人都退下吗?”桃红迟疑地看了眼两人。 “是——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淮娘疑惑看向江德同。 这人什么毛病,跟别人说话呢,他插嘴,声音还小的可怜。 “我说,你把桃红和柳儿带上。”他近乎咬牙切齿。 “为什么?” “你非要刨根究底?”江德同故作凶狠,实则一点也不可怕,“孤男寡女,不合礼法。” “你身边祥云不是人,怎么就孤男寡女了?我从前怎么没听过这些礼法,这是你们富人的礼法,跟我没关系。”淮娘挥挥手,还是让桃红、柳儿她们离开了。 眼瞧江德同避鬼似地大退一步,淮娘无语,“我会吃人?” 江德同摇头。 “那你怕什么,不是找江德昆还有事?” “你不去了?” “事情解决,我去做甚?”淮娘双手抱胸,站在原地等了会,见江德同还没动静,她啧了声,转身就走。 想了想,她驻足往水边探,江德同吓得连忙上前几步,“欸你别跳,我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他一边擦着惊出来的冷汗,一边想淮娘这人真可怕,一言不合就跳湖。 留在荷花池边的淮娘愈发无语,谁说她要跳下去,她只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变成什么妖魔鬼怪,需要孙大圣降服。 清澈平静的水面倒映淮娘的面容,好像圆了点,淮娘高兴地捏了捏脸上的肉,她又把自己养好了一点。 第1章 渔家女 七月十二,黄道吉日。 道路两侧,枝桠蔓延了半边天际的老槐树装点着喜庆的红绸。一声唢呐惊醒栖息的鸟儿,染红天边时舒时卷的云。 新娘子头盖喜帕,由喜婆扶出酒楼。 鸟儿振翅低飞,恰巧掠过空荡的喜轿。划空而过的声音引得新娘子驻足停留,微风拂面,她高高扬起的脸轮廓清晰。 京师里权势鼎盛的榆林江氏长公子,今日娶亲。 “是喜鹊,少夫人好福气!”喜婆满是笑意的话传进她耳中。 “是吗。”新娘子语气轻极了,喧闹的喜乐掩却她的不满,喜婆问道,“少夫人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以普通渔家女儿的身份嫁入一流世家,这桩婚事在世人眼中已然是麻雀飞升做凤凰,她淮娘就是普天之下第一等有福人。 从此不再担忧柴米油盐价贵,也不再被孝心折磨担忧老父衣食温饱,她得以远离压得她难以喘息的家。 淮娘摇头,抬腿迈入等候自己多时的喜轿。 八人抬的喜轿内,淮娘径自掀了盖头。 金粉洋洋洒洒落了满身,摇晃的轿身与纱窗分分合合,半明不灭地光就照着她的侧脸,像庙里掉了一半金身的菩萨。 她故作高傲地出言刁难,“你们喊我少夫人,那就是奴才了。江家的奴才能管主子的事?” 几个喜婆对视一眼,正中间的喜婆温眼软语劝道,“奴婢们并非有心为难少夫人,只是少夫人此举确实骇人听闻。这也不是我们家规矩大,您或多或少也见过民间嫁娶,哪一个新娘子不是等夫婿来揭喜帕?还是让奴婢盖上吧。” 淮娘暗道态度的确不一样了。 提亲时,江家只派了一个头恨不得翘天上去的老主事前来告知。 那老男人只略略瞟她一眼,“我家大少爷病了,要姑娘嫁到我们家冲喜。这是我们老爷夫人叫我送来的聘礼,姑娘看看多了少了?” 淮娘一向是不怕事的,她双手抱胸,也不拿正眼瞧他,“聘礼少,派来的人也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江家穷了。”她哂笑道,“求人办事呢,态度摆出来,是你们江家要我嫁,不是我巴巴的求着你们江家娶。” 聘礼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江家在江南的铺子,这事自然瞒不过远在京师的江家主子们。 大概是受了上边的命令,再次登门拜访的老主事明显客气了很多,最后纳征这步是江家大公子外派邻省的表兄来完成,也是这位表兄在婚期将近时将淮娘送至京师。 现下面对她的试探,来迎亲的喜婆却依旧温和有礼,说出来的话也是通情达理,看来她在江家长媳的身份不会受冲喜这事的影响。 淮娘放下心来,软和了语气,“我需要看路。” 她心中没有多少弯弯绕绕,可几个充当喜婆的江家老仆却立刻意识到自己占了上风,于是乘胜追击道,“不妨事,夫人无需担心,一路自有奴婢们搀扶。” “那就盖上吧。”看在她那未曾露面却愿意给她相应尊重的夫婿,和他背后如乌云般笼罩天空的江家的面子上。 喜帕重新落下,视线骤然昏暗,她埋进袖中的手指蜷起,毕竟自己也是因为江家所以不得不嫁。 不多时,轿夫高喝一声,“落轿——” 轿帘打开,亮光照的喜帕半透,足以让淮娘看清周遭。 穿了新郎官袍服的男人站在府门大开的阴影里,身边小厮偏头看他。 淮娘想,这新郎官真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明明都病到需要冲喜来安慰自己了,不能亲自骑着大马来接她,却非要在这风口站着等,连小厮都不扶。 还站的住吗?她看那小厮都要苦着一张脸了。 一个喜婆扶着她的手,不时一句“少夫人当心足下”引她走至新郎官身边。 距离拉近便是一股药味未散,淮娘皱眉。 另一个喜婆忙不迭将喜绸的一端交给江家大少。 敬酒拜堂一切从简,流程快到淮娘只是隔着喜帕抬头望了眼高堂方向,江家两位高堂就起身扶她跟江家大少,江家夫人连声道“好孩子”,眨眼一个看着很绿的镯子就套上她手腕。 而后,便入了洞房。 新房布置的很热闹,两位新人却都沉默着,淮娘在等她名义上的夫婿开口。 终于,一声近乎叹息的命令,“都下去吧。”仆从称是离去。 男人坐在桌边,扫视一眼漆盘内的物件,他问,“你要自己揭喜帕吗?” 结发夫妻,新娘子被挑起喜帕,两厢对视又羞涩垂眸,红烛高照,恩爱两不疑。 男人苦笑摇头,强求哪得圆满,大抵这姑娘不认为自己是她的夫婿,不乐意叫他掀。 “你不愿意?”淮娘扯下红艳的喜帕,眼睫上金粉扑簌更显此时横眉凌厉,“你们富贵人家……” 眼前人脸色灰青,唯一一抹生气仅在于他强撑上扬的唇角,淮娘无法对一个将死之人说重话。 但她就是这般想的。 提亲你江家长辈不来,迎亲你也只是在门口站着,如今连盖头也不乐意掀,这么看不起我,又何必非要我嫁来冲喜,也不怕我在背地里咒你早点死。 “抱歉,我原以为你不会乐意让我掀。”他抿唇,唇畔那丝微弱的笑意散去,“我的一己私欲叫你受了许多气。我知道你不情愿嫁给我…抱歉。” 淮娘还憋着气,反唇相讥道,“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你就不用道歉了。” 淮娘的话有些拗口,但他还是听明白了,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他为了活命,默许了家中冲喜这一病急乱投医的想法,等回过神,一切木已成舟,一切道歉都太过苍白。 他的懊悔来的太迟,迟到无辜之人坐在这婚房的床边听他虚伪的歉意。 男人自嘲地笑了,却因心绪起伏过于波动,气抢到喉管,他掩着衣袖虚咳几声,强行将体内翻涌的不适压下去,“事已至此,我的解释总是苍白。我活不久,最多三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世家大族居然跟她这种小老百姓一样,丝毫不避讳生死。 淮娘诧异地瞥了眼他,“你死后我要做女户,还有你家里不能管我,我不守寡。” 女户是无男丁而以女子为户主的民户,淮娘要自立门户。 至于她爹,从他求自己嫁开始,到淮娘给聘礼而他欣然接受结束,淮娘就是一个人了。 至于守寡,不管有没有女户身份,淮娘都不愿意。 她见过寡妇,她们有的看着像活人,其实心已经死了;有的看着是死人,其实血还是热的,眼里都有一捧火。淮娘不愿每天盛着一肚子火过日子,更不愿心跟着别人去死。 “好。” 他到底没忍住,偏头捂着胸口大口呼气,时不时咳嗽两声,声音都很低,不知道是身体没法大声咳嗽,还是大户人家必须压低声量。 淮娘常听的咳嗽来自她爹,她爹一旦咳起来,恨不能把天震下来。 待他平复好气息,男人看向淮娘,气血上涌带来的面色红润倒是让淮娘忽然意识到,她白得的便宜夫婿是美名远播江南的探花郎。 据说他是新帝的伴读来着,要是没这场病,她大概只会在某一天听见新任宰辅是从前那个俊俏的探花郎吧。 淮娘问过身边的婶子们,她们都说江家大公子是顶顶好的人物,长得好事也办得好,前年他上书的税收政策叫她们这些田间地头的小老百姓少交了好些钱。只是激动过后她们都会补一句可惜了。 去岁江家大公子外放,路上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被皇帝免了一切事务,留在京师养病后,便没有一丝关于他的消息流出。 直到江家找上门……淮娘对这位公子原有一些敬重的,现在也只剩无话可说了。 他是一个要死的废人了,可他又害得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嫁了过来。可恨还是可怜?淮娘只好叹气。 “你是江家公子?” “叫你失望了,”他故作轻松道,浅褐色的眼珠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淮娘,“不过我确实是江德昆。” 这还是淮娘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婚书上有他的名字,可她不认字。 “你不失望就行,跟我有什么关系。”淮娘真是搞不懂他这种文化人,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她又不在乎,她只在乎一件事,“你是江家人,说出来的话不能不讲信用。你要是不讲信用,我就把你骗人没信用的事传出去,让你们家没脸见人。” 男人哑然,竖起的一身尖刺顿时没了用武之地,又恢复到从前的温文尔雅,颇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江德昆没忍住轻笑,“好。” 这一笑,倒真有种山花烂漫的意味。 淮娘奇怪看他,正欲问他笑什么,却见那漆盘里放了一个对半劈开的葫芦,里面盛了米汤。她正好有些渴,索性走到江德昆对面的凳子坐下。 发髻下金簪流苏还在晃动,一闪一闪反着烛光,衬得面前女子愈发鲜活明媚。 像是冬日的太阳,只是看见就欢喜。 “诺,还是热的,喝么?” 随意捏着葫芦的手白净却不细腻,腕上一截老旧的红绳,在葫芦柄上系的殷红同心结的对比下显得更加寡淡。 “喝的。”他接过,“米汤不顶饿,我叫人给你做点好克化的点心,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 淮娘应了声,“都行。” 话音未落,她又捧着还算温热的米汤喝起来。 江德昆想她大概是真饿了,想了想叫侍女做碗清淡的细面。等他吩咐完侍女回头,见淮娘还捧着那只葫芦瓢,目光认真。 他笑了下,忽又想到大抵所有饿肚子的人都是如此,对待粮食的态度相较于富贵人家而言珍重多了。 他小口抿着淮娘递来的米汤,少见的品出些许甘甜。 “淮娘…”淮娘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你为什么叫淮娘呢?” 果然是病久了,连这种问题都问的出口,他颇为懊恼地低下头。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你是渔家女。” “我是秦淮河上的渔家女。” 淮娘警告眼前这位眉目染上怜悯的男人,“我没有可怜你,你也不能可怜我。” 被可怜的人都是弱小的人,淮娘没爹没娘了,自认天生地养,愈发认同物竞天择的弱肉强食法则,她不想再当不由自己的弱者了。 “你有想过改名吗?” 淮娘真是搞不懂这个富家公子,却还是耐着性子顺着他起兴的话题回他,“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为什么要改?” 江德昆有些哑然,气氛沉默之际,侍女敲响房门,“少爷,少夫人,面食做好了。” 他正准备让她们进来,淮娘却在这时走去开门。淮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伸手接了托盘,两名侍女也没想到她会来开门,双手还握着两端没松,“端着不累?” “不累、不累,谢少夫人关怀,只是…还是让奴婢们来吧。”淮娘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江府,有它自己的规矩。 这大概是她们俩的工作,淮娘不好掺和,干脆放了手,任由她们端进去,果然两个婢女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们走后,淮娘对江德昆说,“你们江家规矩可真多。” 见他沉默不语,淮娘也不再多言。再怎么样也是他江家内部的事,跟她何干,还不如吃点面,好歹能填饱自己的肚子。 才刚吃完,对面的人支着桌子起身,“时辰不早了,江某告辞。”他顿了顿,“淮姑娘也早些休息罢。”他向淮娘施了一礼,缓步离去。 门外的侍女见状,给江德昆行完礼后立即收拾了全局,临走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柳儿,你引少夫人去耳房,燕儿应当备好水了。” 淮娘透过窗子缝看见江德昆和他小厮的背影,都是瘦高的,却又能一眼分辨出二者。 江德昆的背影跟白日站在门下的样子一样,竹子样,还挺好看。 “少夫人?”被留下的侍女柳儿道,“水备好了,少夫人现下去吗?” 淮娘收回视线,一边活动着僵直的脖颈,一边问,“不摘这些?”她指了指头上的发饰。 “少夫人莫急,奴婢和燕儿会服侍您卸下的,请随奴婢来吧。” 临走时,淮娘回头看了眼自己将要住的屋子,不经意地一瞥,小桌铜镜里,人面模糊不清。 只知她满头金玉琳琅,贵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