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娘披着外袍,跟着提灯的侍女一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回屋。
方才,在侍女帮自己解掉所有发饰后,淮娘屏退众人洗漱完,准备自己走回去时,侍女固执以“少夫人恐不知归路”为由拦住了她,无奈,只能跟着青衣侍女的步伐。
出耳房时刚敲过一更,天已经黑蒙蒙一片。淮娘夜间视力不好,此时跟在侍女后边有些侥幸。
昏黄的光照在地上,夜露自叶片滑落沾湿地面,亮晶晶的。她抬眼,天上白月椭圆,像剥了壳的鸡蛋。
夜间的风有荷花的清香,淮娘不禁问道,“宅子里还有藕塘?”
“少爷的竹苑跟您住的礼园中间有一片湖,里面种满了荷花。现下荷花还开着,莲蓬也熟了。少夫人要是感兴趣,明儿可以去玩玩。”
“正好,我对你们江家宅院还不熟。”
话音未落,柳儿便笑起来,“少夫人误会了。这是大少爷单独的宅子,不是江家的。”
“有什么不同吗?”
“区别大着呢。咱们家里大少爷和您最大,江家宅子里最大的是老爷夫人,如今还未成家的少爷小姐们还住在那边,和咱们大少爷一母同胞的二少爷还没及冠,也住在那边。”
“江家夫人只有两个孩子?”淮娘听着发懵,“江家老爷有好几个堂客?”
她们渔家向来是一男一女搭配来干活的,倒是听说岸上富贵人家的老爷会娶几个堂客的,不过淮娘一直以为是假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几个堂客呢,不会忙不过来吗?
堂客,是淮娘那边的方言,意思是妻子。
柳儿虽不知道堂客何意,但也能推测一二,“是,像大小姐、三少爷都是二姨娘生的,还有二小姐,是三姨娘的女儿…”
淮娘真是没想到,原来富贵人家都是这样,对待感情一点也不忠,“那江德昆也要娶几个新堂客吗?”
“这……”柳儿难为情道,“奴婢也不知道。”
她不愿意说,淮娘也不为难她,只说,“走吧。”睡觉去,忙活一天,累死了,谁有功夫管他几个堂客几个兄弟姐妹,反正最多三年她就能走了。
翌日,难得睡了好觉的淮娘按照以前的作息起床,她原以为自己定是第一个起来的,却不料这时院内的侍女们都已装扮整齐,在各个屋里进进出出。
没找到昨日的柳儿在哪,淮娘坐在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思考起今日上哪找衣服穿。
“少夫人,今日的衣裳熨好了。”桃红才刚熨完衣服,就见小丫头燕儿跑来说屋里少夫人醒了,慌忙叠好衣服送来。
桃红正纳闷里头没声,是不是燕儿看错了时,淮娘拉开房门,“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来就行,白耽误你们上工。”
“不耽误,能侍奉少夫人是奴婢们的福气。”
淮娘看着桃红把衣服放在衣杆上,没说话,暗自想着要去找江德昆一趟,自己不需要人伺候,让这些二十来岁的女孩们都干自己的事去,围着她打转有什么意思。
桃红是昨日送东西的侍女,对淮娘的性格有一点了解,放完衣服就自觉退了出去。
从前在秦淮河边靠着卖鱼、渡船过活,淮娘没穿过这么细致的衣服,她没敢摸,生怕这轻薄料子被自己弄脏或搞坏。
淮娘费了半天时间才穿好衣服出门,可刚迈开一步就被叫住。
桃红长相是温温柔柔的,说话也温吞,“少夫人,奴婢帮您理一下衣裳。”
她俯身整理压在腰带下的后摆,而后面带微笑问她,“少夫人需要奴婢帮您梳头吗,奴婢知道少夫人喜素,只是这般简朴不符合您尊重的身份。您妆匣里有许多少爷精心准备的发饰,奴婢帮您簪上几支素净的好吗?”
一字一句都像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淮娘对这种温柔的询问没有抵抗,她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桃红拣了几支玉扣和一个银制后压装点新编好的发。
淮娘本身发质偏硬,长短不一,桃红索性删繁就简,将本该梳成髻的头发编成蓬松的长麻花辫,点缀其间的绿雨与发尾的银流苏交相呼应,灵动极了。
“少夫人可真真好看。”桃红笑了笑。
昨日少爷从房内出来对她说,不要用规矩束缚她,桃红笑意渐深。
“是你手巧。”淮娘认真道。
桃红回看这位与常人不同、简直毫无架子的少夫人,同样认真道,“谢少夫人夸奖。”
淮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客气,“你知道竹苑在哪吗?”
“少夫人要找少爷啊,”桃红还以为会像柳儿说的去莲池,没想到淮娘会想去竹苑找少爷,她瞧了下天色,“这个时辰少爷应该起了,约摸在书房看书,奴婢带您去吧。”
穿过回廊,沿着莲池中间的浮桥与湖心亭就是覆满爬藤的红墙,两侧石拱门进去又是另一副光景,成片的绿竹。
城郊的秦淮河畔常有竹林,冬天河上结冰,淮娘还会去挖冬笋吃。
她眨眼,方才想到从前没注意身边景象,现下已经离开竹林来到一座小院前,耳边流水淙淙。
眼前这片豁然开朗的景象叫淮娘心生欢喜,“很漂亮。”
闻言,桃红流露出一抹自豪的神态。
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见状跑来行礼,淮娘赶忙让他们起来。
“大少夫人来的不巧,大少爷正和二少爷议事,请往偏房等候。”
书房门紧闭,药味的苦涩从支起的窗子缝飘出,同时还有细微的争吵与可以压低的咳嗽。
看来她确实来的不是时候,江德昆正在吵架。淮娘转身欲走,却突然听见室内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道陌生男声慌乱到不自觉地大喊,“哥!”
淮娘回头,两个小厮几乎是立刻跑上来推开房门,随着房门推开是那道陌生男声的怒喝,“混账东西,还不去请太医!”
“吼什么吼。该叫人的叫人,该扶人的扶人,在这吆五喝六逞什么威风?”
淮娘最烦这种闯祸精,她不耐烦惯着这个千金少爷,反正这里是江德昆的地盘,以江德昆和礼园里几个侍女对她的态度来看,她在这里的地位应该跟这位千金少爷差不多。
桃红也在这时来到淮娘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少夫人…”
尚未及冠的小少爷可能没被人吼过,现下有些发蒙,虽然还红着眼,但看起来清醒多了,“对…对,祥云去请太医,碧空跟我一起把哥哥抬榻上去。”
碧空应该就是昨日一直待在江德昆身边的小厮。
放平昏迷的江德昆后,这位二少爷才后知后觉地问淮娘,“你是?”
“淮娘。”
原本圆润的眼睛瞬间锐利,“你就是我哥娶的人?”
他打量她,用那种自下而上的轻蔑扫视,而后嘲讽道,“也就这样,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什么。”
“可能是我礼貌吧。”淮娘不顾暗地拉扯她袖子的桃红,反唇相讥道,“至少我不会刁难病得要死的阿兄的堂客,不会当着晕死阿兄的的面否定他的决定,更不会跟阿兄吵架,气得阿兄差点死掉。”
最后两个字,淮娘故意咬重,果然,对面的少爷要气得冒烟了。
他只是一味“你你你”的,气结的样子反而让淮娘消了气。她吹着鬓边的碎发,唇角轻巧地勾了一个弧度。
“轻浮!”他憋红了脸。
“吹头发就轻浮了,那你叫她们伺候你就不轻浮?你们江家还真是有意思。”淮娘败了兴致,准备瞧瞧床榻上的还有没有气。
毫无血色又静悄悄躺在这里,淮娘生怕他死了。虽然他死了,她就解脱了,可那是昨晚才说好的事,万一江德昆还没安排好呢?那她多冤啊,要被压在这给他守一辈子活寡。
淮娘伸手去探他的呼吸,手还未至鼻下,就被人猛地攥住。
“松开。”
“我不能让你欺负我哥。”
“我?”淮娘荒谬地笑出声,“你要不要看看是谁把他气成现在这样?”
“…反正你不能碰他。”
无语,说得好像她是什么妖魔,专收人命,淮娘翻了个白眼。
祥云就在这时带着大夫来了,“沈太医,这边请。”
淮娘耳聪目明,自然听到祥云的声音,她下意识看去,“跟你说话,东张西望什么?”他顺着淮娘的视线看去,只看见青色衣摆在拱门一闪而过。
“德同…”虚弱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不得无礼。”
桃红、碧空两个早被吓得屏气凝神。
此时见江德昆醒来,碧空忙找借口拉着桃红离开,桃红犹豫地看向淮娘,却被碧空那句“你还不相信咱家公子吗”给镇住,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碧空本就是待在江德昆身边最久的小厮,对他的信任已经到盲从的地步;而桃红是江德昆及冠分府时买来的,几年下来对他也很是信服。
“哥,你醒了?!”这位与江德昆同父同母的幼弟大跨步上前,扶起江德昆,使他靠在软枕上。
淮娘脸上还带着不耐,她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江德昆轻声笑道,“很漂亮。”
满目柔和,淮娘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不是给你看。”
“我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他忽而抬手掩住苍白的唇,半晌才吐出最后一字。
“什么意思?我没读过书,听不懂。”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一句诗。
“哼,你当然听——”
“江德同!你的礼教都丢了?”
被呵斥的江德同一脸不忿,但到底是在哥哥的光芒笼罩下长大的,江德昆的话一出,他便噤声了。
“意思是,你是为能欣赏你的人打扮的。”江德昆缓了缓才继续道,“抱歉,是舍弟轻狂无礼。”
淮娘只听得前半句,忽而想起辰时桃红夸自己好看,她好像确实很高兴,刚想应下这句话,又想到江德昆刚才夸奖自己也高兴了,于是又不愿开口了。
江德昆只当她是被江德同气到了不愿开口,他无奈看了眼这个虽有些骄纵,但绝不至于恶语相向的弟弟,分明对待旁人都是知礼守礼,唯独一遇到淮娘就跟见了仇敌一般。
“淮姑娘,我代舍弟向你赔罪。”
淮娘回神,“不关你事,”她抬手指向江德同,微眯的双眼竟带了一抹锋芒,“我要他,亲自向我道歉。”
“好。”他看向与他有七分像,却因稚气未脱而叫人能一眼辨别的幼弟,“德同。”
“哥!”江德同不满道,“我看你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不仅放着家主的位子不坐非要娶她,还要叫我给她道歉?!”
放着家主的位子不坐非要娶我?淮娘挑眉。
江德昆瞬间被气到脸色红润,只是他一句三喘实在不像个身体康健的人,“够了——道歉。”
江德同与淮娘怒目而视,半掩锦袖只露出一半指节的右手缓缓攥紧,淡青色筋络虬曲。
淮娘警惕眯眼,他却突然低头故作平静道,“德同不敬长嫂,有违礼法,照家规杖责二十,以慰哥嫂之怒。”
他无视淮娘,直直望向歪在榻上的长兄,“可以了?”
“你不应该问我。”
“不可以,哪能这么就放了你?你皮肉经不经打我不清楚 ,但你是江德昆的亲阿弟。”淮娘冷哼一声。
“淮姑娘放心,我江家家纪严明,绝不会有包庇纵容的行径。”
“最好是喽,”淮娘逼近江德同,几乎是脸对脸的距离,她缓缓吐出几个字,“蠢货。”
而后,她退了一步,在他发怒之前,“世上君子都是你这样的人吗,江家未来的、家主?”
那一瞬间,淮娘看着他脸色煞白。
畅快过后,是淡淡的懊恼,“江家大少,话还作数吗,不作数的话,我还是回秦淮老家去吧?”
此时的江德昆只是眸色幽深地注视着江德同,闻言他深深看了眼淮娘,“作数。”
“行。”淮娘无所谓耸肩,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去给他看看吧,别气出个好歹来。”语毕,淮娘带着震惊都溢出来的桃红径直走了。
“是、是,老朽必当尽心。”躬身时被直接扶起的老太医抬眼,淮娘早就只剩背影里长辫晃动。
“江大公子,江二公子,”鬓角染霜的老太医难得产生了一丝好奇,“不知那位是哪家的小姐,倒教老朽想起从前尚未应诏入宫时快意恩仇的江湖女儿,忏愧忏愧,往日竟没留意。”
“前些时候独自从秦淮来京,确实是豪杰。”江德昆声音有些轻,却分外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