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大胤王朝的宫墙之上,将朱红染得愈发暗沉。
冷宫的琉璃瓦早已失了往日光泽,碎痕斑驳,映着天边渐渐沉落的暮色,透着一股死寂的寒凉。
舒日迟坐在窗边的枯木椅上,指尖捻着一枚磨得光滑的玉簪,那是她十岁生辰时,母妃临终前塞给她的遗物。
十年了,她被困在这座冷宫之中,从青丝微垂的少女,熬成了眉目间染着疏离的女子,宫外的繁华与纷争,于她而言,不过是隔墙传来的模糊声响。
今日却不同。
厮杀声,兵器碰撞声,宫人的惨叫声,如同惊雷般划破天际,从宫墙之外层层递进,越来越近,震得窗棂微微颤抖。
舒日迟握着玉簪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并未起身逃窜。
她本就是这宫中最无足轻重的人,不受宠的公主,与冷宫的残垣断壁别无二致,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往何处?倒不如守着这一方破败的天地,静待结局。
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木屑飞溅,两名身着玄色铠甲的士兵闯了进来,手中长刀上还滴着鲜血,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殿内时,却在看到舒日迟的瞬间愣了愣。
她一身素色旧衣,鬓边仅插着那枚朴素的玉簪,肌肤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格外苍白,唯有眼下那一点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几分惊心动魄的艳。
“这是大胤的公主?”其中一名士兵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冷宫之中竟藏着这样一位容貌清丽的女子,实在出乎他们意料。
另一名士兵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退下。”
士兵们闻言,立刻躬身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来人。
舒日迟抬眸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玄色龙袍曳地,绣着金线流云纹,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腰间悬挂的玉佩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却掩不住那一身杀伐之气。
是他。
舒日迟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停滞。
即便隔了十年,即便他从当年那个隐忍怯懦的敌国质子,变成了如今踏破她故国宫门的新君,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陆延曦。
十年前,他作为北凛的质子被送往大胤,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备受冷落。
那时她被弃于冷宫,偶尔会在墙角的桂树下,撞见那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少年。
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身形单薄,眼神却藏着不屈的火苗。
有一次,她偷偷将母妃留下的桂花糕分给了他,他愣了许久,才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沙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
那些短暂的交集,是她冷宫岁月里唯一的光亮,也是她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往。
她以为,那些记忆早已被时光掩埋,却没想到,再次重逢,竟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以这样对立的身份。
陆延曦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面容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轮廓愈发深邃冷硬,眉眼间是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杀伐果断的狠厉,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锁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落在她眼下的泪痣上,触感细腻,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舒日迟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了下颌,力道不重,却让她无法动弹。
“知道为什么留你吗?”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刺骨的凉意,像是淬了冰,“你跟你死去的姐姐,简直一模一样。”
姐姐?
舒日迟愣住了,随即苦笑出声,笑声干涩,带着几分自嘲与茫然。
“可是殿下,”她抬眸望着他,眼底盛满了无奈与困惑,“我并没有双胞胎姐姐啊。”
她的母妃一生只生下她一个女儿,难产而逝,而父皇早已将她们母女遗忘,宫中连她的存在都鲜有人知晓,又何来一个姐姐?
陆延曦的指尖停顿了一下,眸色沉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夜空,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记不清了。”他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没关系,本君帮你想起来。”
他松开手,转身吩咐身后的侍从:“将公主请上銮驾,好生照看,不得有误。”
“是。”侍从躬身应道,语气恭敬。
舒日迟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说她像他死去的姐姐,可她分明没有姐姐。
是他记错了,还是……另有隐情?十年未见,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个曾经在桂树下接过她桂花糕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冷酷偏执的模样?
她被侍从引着走出冷宫,外面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窒。
宫道上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天空。
昔日熟悉的宫人要么倒在血泊中,要么瑟瑟发抖地被士兵押解着,脸上满是恐惧与绝望。
这就是她的故国,大胤王朝,曾经繁盛一时,如今却沦为人间炼狱。、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与愤怒涌上心头,舒日迟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
她是大胤的公主,即便国破家亡,也不能失了风骨。
銮驾早已备好,金丝绣成的帘幕,质地华贵,与这尸山血海的景象格格不入。
舒日迟被请进銮驾,侍从为她奉上了茶水点心,态度恭敬,却处处透着疏离与监视。
她没有动那些东西,只是靠着车厢,闭上了眼睛。
銮驾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也碾过了她心中残存的念想。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少年时的画面。
那时的陆延曦,总是沉默寡言,却会在她哼唱自编小调时,悄悄靠在墙角倾听;会在她放风筝不慎将风筝线扯断时,默默爬上树帮她取下;会在她冻得瑟瑟发抖时,将自己身上并不厚实的披风脱下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那些温暖的瞬间,与眼前这个杀伐果断,偏执冷酷的新君,判若两人。
是岁月改变了他,还是仇恨扭曲了他的心智?
“公主,喝点水吧。”侍从轻声提醒道,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舒日迟睁开眼睛,接过茶水,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一丝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凉。
她小口啜饮着,目光透过帘幕的缝隙,看向外面。
陆延曦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走在銮驾旁边,玄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时不时有将领上前汇报情况,他只是微微颔首,语气简短而威严。
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銮驾,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怀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舒日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心中愈发困惑。
一路向北,路途遥远。
陆延曦对她虽无苛待,衣食住行皆按公主规格安排,却从未再主动与她说话,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疏离而冰冷。
舒日迟也乐得清静,只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故国的冷宫,想起少年时的陆延曦,想起那些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片段。
她总觉得,陆延曦口中的“姐姐”,或许与她有着某种联系,而那段被遗忘的过往,或许藏着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只是,如今的她,身陷囹圄,身不由己,只能在这漫长的旅途之中,小心翼翼地观察,耐心地等待。
銮驾行至一片荒芜的山谷时,忽然遇到了一小股残余的大胤士兵伏击。
箭矢如雨般射来,打在銮驾的木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侍从们立刻拔刀护驾,陆延曦也翻身下马,手持长剑,身姿矫健地斩杀着来袭的士兵。
舒日迟坐在銮驾之中,心中一阵慌乱。
她虽对大胤的覆灭感到悲痛,却也不愿看到陆延曦出事。
她掀开帘幕的一角,看向外面。
陆延曦的剑法凌厉狠绝,每一招都带着致命的杀意,玄色的龙袍上溅满了鲜血,却愈发显得他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忽然,一名士兵绕到他身后,举起长刀,猛地劈了下去。
“小心!”舒日迟失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延曦闻言,猛地回头,侧身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随即反手一剑,刺穿了那名士兵的胸膛。
他转过头,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落在銮驾中的舒日迟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伏击很快被平定,山谷中再次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尸体和流淌的鲜血。
陆延曦擦拭着剑上的血迹,缓步走到銮驾前,掀开车帘,看着脸色苍白的舒日迟。
“你在担心本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舒日迟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微弱:“殿下是九五之尊,若有闪失,我这条命,恐怕也保不住。”
她不愿承认自己的担忧,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掩饰。
陆延曦盯着她看了许久,眸色沉沉,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淡淡道:“放心,在你想起一切之前,本君不会让你死。”
说完,他放下帘幕,转身重新上马。
舒日迟靠在车厢上,心跳如鼓。
刚才那一瞬间的担忧,是如此真实。
她知道,自己与陆延曦之间,早已隔着血海深仇,不可能再有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