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后,塞塔在床上翻来覆去。仲夏的夜晚,空气里的凉意裹着湿闷的潮气,像一层黏腻的薄膜,死死贴在他燥热的皮肤上。心口仿佛被纱布一圈又一圈缠紧,令他透不过气,直至天明。
乌莲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第一个。」
自己对于她而言,和她对于自己而言,是意义完全相反的存在。
即使塞塔用理智一遍遍劝自己,这就是当时想让她把自己引荐入营,所要付出的代价。
从一开始,她就提出了玩弄自己身体的条件。
答应她的人是自己。
选择在这段关系里获取利益的人,也是自己。
她没有任何强迫,是自己心甘情愿。
他根本没有立场去控诉乌莲对自己的这种态度,也没有资格去要求所谓的尊严。
他现在的日子,就是当初选择了放弃尊严才得到的。
不如别再让自己如此困扰……
但越是想让自己不在意,就越是在意。
越是劝自己冷静,就越没办法冷静。
越让自己不要去想和她相关的事情,脑子里就越想起和她有关的那些画面,还有她说过的话。
越是想忽略她也曾引荐过别人,就越不自觉想和别人打听还有谁是因她而来。
塞塔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甚至想学着同伴们的那种说话方式,嘲讽自己一句:“怎么对一个女人这么在意,你是没碰过女人吗?”
但他是真的没碰过女人,这种嘲讽对他来说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而且,塞塔从不觉得惦记一个人是很卑微的事情。
他只是陷入了一种持续性的、控制不住的低落情绪中。想不清楚,也难以自拔。
最后,塞塔索性化烦恼和悲愤为力量,在训练时像疯了一样给自己加强度。
“不是吧老兄,训练归训练,但你这是不要命了?”塞塔上铺的室友实在看不下去,“就算是想做得比我们好,也不必这么拼命吧。别仗着现在身体好就往死里练啊,到时候老了可有你好受的。”
老了?
在这个战乱的时候畅想未来会年老迟暮,听起来真是幼稚又浪漫。
不过塞塔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同伴们带来了误会,连忙解释说:“抱歉,我不是要比过谁,我就是单纯想训练。”
“你好像从上周开始,心情就很不好啊。”另一个室友关心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脾气不好的室友问。
“没有,没有。是我想加点强度,让自己累一点。”
“没事,要真有人压迫你,你跟我们说。咱们毕竟一个屋,也是能帮你出出气的。”另一个暴脾气室友也说。
塞塔心里一暖:“谢谢大家关心我,真没事,我就是……”
塞塔为了避免成为大家眼中的怪咖,只得想了个比较合理的说法。
“我是想起了一些过去自己家里的烦心事,加点强度麻痹一下自己,以免胡思乱想。”
这么一说,大家便心领神会,纷纷表示了理解。
当前的局势越来越不好,很多人的家中都因战争而遭遇或大或小的变故。谁也猜不到其他人经历过怎样的事,心里积压了多少烦闷和苦痛。能互相包容理解的情况下,没人愿意去试探别人的底线。
塞塔早就和大家表明过自己独身一人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既可以勾起善良者的同情心,也可以让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忌惮。毕竟无所顾及的人可以随时拼命,所以通常不会有人想在战场之外的地方招惹到狠人,白白在军营里丧命。
可入伍是入伍,人和人面对训练和晋升的态度却各不相同。
时间久了,塞塔发现军营里的人分为两类。
第一类人,像塞塔一样希望尽快晋升。但他们要么是想变成高级兵,最好能去驾驶装甲车辆。这样虽然基本上次次都要参与战斗,但至少存活的几率大一些。要么就是想升到较高的军衔,参与指挥作战,这样就不用总在枪林弹雨里以身犯险。不过这样的人比较少,毕竟晋升不止要看实力和长官们的赏识,更是真实作战的经验。
进了军营,塞塔才逐渐了解清楚这里的晋升规则。
一个新晋士兵要先升为列兵,然后提升到下士,在C区一部训练中获得优秀,才能得到去B区的资格。从一个下士,经历中士成为上士,则必须要在B区一部的训练中获得优秀。
而能到达A区三部训练的,至少都已是上士的水平。
上士及以上,有两条路,一是成为B区和C区的训练长官,通过自己训练的士兵在战场上的表现程度来缓慢间接地提升军衔。二是选择继续参与战斗,通过参战的次数和表现进一步提升。
像莫森上士这样能训练新兵的人,都已经在A区三部获得了优秀的成绩。听说,他原本是选择留在战场上,但因为在某次战斗中被火星灼伤眼睛,导致其中一只眼视力严重下降,只能勉强看见眼前的东西,无奈只能担任训练新兵的长官。
难怪莫森上士会和他说,要往前走,走到前线去。原来这已经是他无法实现的军人理想。
但是,第二类人则完全相反。他们在赌暂时不会更大面积开战。只要战火不蔓延到周边区域,他们认为,以军营里C区士兵们的这初出茅庐的水平,估计不会被大批安排参与真正的作战。不犯错误,稳扎稳打地完成每日的训练,随缘晋升,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安全的保命之法。这也是大部分C区士兵的心态。
但塞塔明显不是那种想走安稳自保路线的人。同队的大多数人都能够感受到他和大家的普遍追求不同,很多时候大家的沟通也不在一个频道。
每个人都要在这个时代选择自己的出路,他们索性也不再对于塞塔的努力多说什么。
就连莫森上士,偶尔也会劝塞塔不要把力气一下子耗尽,告诉他要细水长流。
但看塞塔如此刻苦,莫森上士也不愿多扫他的兴,只是对他的关注和叮嘱是最多的。
塞塔感激莫森上士,无论是不是乌莲曾跟他打过招呼,塞塔都能感觉到他对自己实打实的关心。
但看着莫森上士,塞塔也常常隐隐为自己担忧。火星迸溅眼中都可能造成视力的不可逆损伤,那么如果有一天自己也上战场拼杀,重重的危险中,他还能否活着回来?
就算回来,没准也是缺胳膊少腿,最轻也是满是伤痕。
这么说来……乌莲已经是上校,但她的身上虽然有些旧疤和少许淤青,却没有什么战火留下的伤痕。
那么,她选择的大概是在军营里训练士兵。那么她要训练多少士兵,在军营里熬过多少个年头,才能达到上校这么高的位置。
塞塔心中肃然起敬。乌莲不仅是和他有着很远的距离,自己还和她有着地位上的云泥之别。
不知道何时,自己才能摆脱新兵的身份。
不知道何时,自己就会真的到战场厮杀。
不知道何时,自己能够晋升至高级军衔。
不知道何时,这场已经持续近十年的战争,能够彻底结束。
在这个时代,在这里,有太多的未知。难怪很多人宁愿选择稳妥,也许再拖个几年,战争就结束了。
可塞塔想要的,是参与推动战争结束的进程,而非坐以待毙。他拼尽全力训练,只求做得更好一些、再好一些。
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星期,乌莲没有再来找过塞塔,而塞塔听说军营里又进了一个新人。
他是加西亚上校引荐来的吗?
塞塔很想这样问,但一是不知道问谁,二是根本没资格问。新人没有被分在莫森上士的训练队,所以塞塔也接触不到。
在一日一日的摸爬滚打中,塞塔想明白了。无论是关于乌莲,还是关于自己,他心里烦闷的根源都是自己实力不足。
塞塔不再一味拼命,而是开始多动脑子。除了珍惜每一次的训练,适当加练,与长官和同伴们尽量打好关系,他还会在上级巡查时以优秀的表现博取关注,想方设法提升自己的位置。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塞塔成功成为列兵,加入到了C区二部的训练。
宿舍没有变,洗浴区也依然是同一个。除了每日去训练的路线不同,塞塔生活中的其他事宜都照旧。
但乌莲都没有再来找他。
白天,塞塔是认真训练的士兵,比谁都刻苦,能不休息就尽量不休息,即使受伤也不懈怠。但每每夜晚躺到床上,累得昏睡过去之前,塞塔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乌莲。
塞塔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不知道是真的惦记她,还是一种纯粹的执念。
真可笑,别人想起的都是家乡等待自己归来的亲人或恋人。而他既没有可以想念的家人,也没有一个在等着他的恋人。
甚至自己频频想起的乌莲都不能算是和他相关的人,毕竟只是两次**之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