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应我的是长久的缄默,艾礼一言不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但眼神仍然注视着我,她很少眨眼,远低于一个普通人的频率,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目光是这场审讯中十分重要的部分,如果我能够避开她的审视,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强的开口的心理冲动。
她微微仰起了头:“这个说法很新鲜,徐刻,我来到特调部八年还是第一次听见。那你打算如何解释密道里发生的一切?一个失忆的你,怎么做到在里面穿行自如?”
“……直觉而已。这很难吗?”我诚实且疑惑。
我觉得她似乎冷笑了一声,一道细密的电流从我手腕上的电极片蔓延到大脑,不算疼痛,却让我意识更加混沌了。
“侦察队回来了两个人,你要不要猜猜他们带回了什么东西?”
像是目盲的人循着唯一的绳索,我下意识按照她的话语去思考。回来?难道是指从那个地下空间吗?那里有什么东西?
档案。我瞬间想到。那个叫徐行客的人告诉我一定要销毁它们,否则我“一定会后悔”。当然我没有做到,拿到档案之后我第一反应是去查看,所以错失了烧掉的机会。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丢下一堆没头没脑的话,但是他叮嘱我要我好好活下去,大概还为此付出了生命,所以我倾向于他想帮我,那么档案的内容对我是不利的。
《关于惊海计划在鄂尔斯耐收尾行动的决议》。
我是这个任务的执行官。
难道这个行动就是我入狱的原因?所以调查我的艾礼才会提起这份重要档案,太说得通了。
但是,不对。如果艾礼真的掌握了档案的信息,她有什么必要这样模糊地试探我?难道指望我一听见就被吓蒙了招出所有实情吗?那么也说明档案里的内容不够充分、不够完整,所以我就更没有必要担心什么。
这是一个略显拙劣的引导性陷阱,如果不是环境和仪器的影响,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暴露了艾礼他们根本是一无所获,至少是没有实质性进展。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对自己的审讯能力太有信心了吗?
“你太心急了,艾礼。”我说。
视线中,艾礼摘下了头盔,我这才注意到她也戴着一个仪器,不过看起来比我的简便得多。
视野重新变得昏暗。
我任人摆布,终于摆脱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测谎仪,重新获得了一点转动脖子和眼珠的自由。
摘下头盔后,我眼睛酸得几乎淌下泪来,只能勉强维持半睁半闭的状态。我看见我和艾礼隔着一扇巨大的透明玻璃,两三个警员立在她身后。
她确实是金发灰眸,不过神态比我刚才戴着头盔看到的还要憔悴得多,泛着久病初愈的苍白,身上的制服大衣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让她显得更加劳累,但是眼神毫不软弱,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怀疑她已经看穿了什么秘密。
这眼神不对,我的直觉告诉我,刚才审讯的时候,她的眼神是压迫和逼问,不像现在,似乎发现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
我心一沉,沉默地听凭他们重新给我戴上手铐,被押解出审讯室之后,又扣上一个圈口极紧的黑色手环,我知道这个手环才是真正监视和限制我的仪器,可能连稍微剧烈一点的动作都会被警告。当然,我不打算反抗,所以无所谓。
令我疑惑的是,押解我的狱警似乎不太敢靠近我,五个人围在我身边,却始终与我没有接触。从审讯室到目的地,我们只走了两分钟左右。
站在门口,我抬起头,门牌上写着“候审室”,心里明白接下来等待我的审讯不会少。
额前的头发随着我仰头又低头的动作垂落下来,发尾扎在眼睛上,审讯之后,我的眼睛远比之前敏感,所以我下意识抬起了手。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把碎发扫开,一道强烈的电流从肩膀瞬间传导到了全身,手臂猛得一颤。
我转头看向举着电棍的狱警,不知说什么好,还没等我措好辞,他反而首先发难:“看什么看?没事乱动什么,再有下次,就不是一棍子的事了。”
我看出他的底气不足,觉得很好笑,他们显然有点怕我,怕我穷凶极恶的罪名,而且也很厌恶我,找个机会就想电我一下。显然,这种程度的针对在这里是被默认的。
我越来越好奇,我的罪名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根本不敢提起,但是又这么令人群情激愤?这几天,我遇到的所有人,除了夏云,都对我敌视且仇恨。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至极,只有一张床和卫生间。门被从外面锁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便尽量使自己放松下来,打算休息一会。没想到虽然喉咙和肩膀都隐隐作痛,但可能是头很晕的原因,我几乎一沾上床就睡着了。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的手臂被什么划得很深,鲜血不停往下滴落,于是我只好将整条手臂伸进溪水里,就着冷水去洗。水温好冷,几乎要结冰了,空气里却弥漫着馥郁的青草香,好像春天末尾夏天快到的时候,还有泥土的气息。
我站起来,膝盖上沾了些混合草叶的泥土,整个人狼狈极了。但天空却是湛蓝的,连接着绵延的广袤的草原,那么开阔那么平坦,我心情愉悦,手腕上空无一物,逐渐加快了脚步。
我轻轻绕到她身后,她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又仿佛一直坐在草地上,柔软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肩头,微风拂起鬓角的头发,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我靠近了跪坐在她身边,近得仿佛可以嗅到她衣领上的木质香,担心身上的血腥味太重,我又把身体挪远了点。
她终于转过头来,口中衔着一个短哨,吹着不成调的乐曲,是一支牧歌,蔚蓝的眼睛朝我弯了弯。
这个瞬间转瞬而逝。下一秒钟,我扑过去接住她朝我倒下的身体,子弹瞬发在我耳边,我捂住她源源不断流血的后背,抱着她侧身翻滚扎进了溪流之中。
窒息淹没我的喉咙。我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候审室之中。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回想那女子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分外熟悉。这梦境太过真实,却有很多地方模糊不清,只是一些残缺的片段。
我慢慢坐了起来,房间里没有窗户,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我无法判断究竟过去了多久。
我转过头去,看向门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站着一个人。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迈步走了进来,银白的金属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合上。
我立刻戒备起来,看见他按了一下衣领内侧,一层灰色的光晕便自他身上扩散开来。
男人长着一张混血面孔,一丝不苟的西服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我很好奇他的来意,毫不遮掩地打量着他。
他皱了皱眉:“看见我,你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看来又是一个故人。我对他毫无印象,顶多只能说隐隐有种熟悉感,反正也瞒不过,索性坦诚道:“我不记得你了。”
他挑了挑眉,从表情来看十分意外:“我已经屏蔽了这里所有的监视器,不用担心,今天我们交谈的内容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难道是刚才那灰色的光晕?还有这么高级的东西。但是我确实忘了他是谁:“我没骗你,所有过去的事情,一切一切,我都忘记了。”
“……忘记了?你怎么能忘记……他皱着眉看我,“特调部又对你用了私刑吗?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他看起来十分失望,但没有埋怨我的意思,鬼使神差地,我说:“抱歉。”
听见我的道歉,他叹了一口气,忽然显露出几分倦色,低声道:“我叫方其闻,你的发小、朋友……我认识你,有三十年了吧,那时我们都还是毛头小子,我住在你家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时常想起那段时光,时常想起你的父母亲和……算了。没必要说这些。”
他走上前两步,迟疑了一下,似乎是想拥抱我,我避开了。他愣了一下,然后自然地坐在我的床沿。
“你果真都忘了,这太奇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特调局没道理要让你失忆。”
“我没骗你。”我表面平静,内心却已经讶然不已。这竟然是方其闻,断指口中的方议员、我的盟友。
“好吧。”方其闻无奈地笑了笑,看起来很放松,“有时候,谁能说忘记不是一种解脱呢?我们来自蓝聿星,那是一个再也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们一起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光,你不该把这也忘记。我是说,我们流着同一个民族的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反过来也是。我和你怀着同样的仇恨,正在做和你一样的事情。
埃夫尔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还是只需要咬死不认就可以了。既然你都忘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我不能久留。”
他走时还是过来拥抱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照顾好自己。无论还有多少个八年,我都会和你一起走到最后,无论是你的最后,还是我的尽头。”
方其闻的语气轻描淡写,却给我留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