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王朝,永和三年冬。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猛。
皇宫的暖香殿地龙烧得极暖,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暖香。
昭雪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罩着玄色暗金纹的龙袍,露出精致如玉的锁骨。
他生得极美,是雌雄莫辨的昳丽,尤其左眼皮上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在他慵懒垂眸时,宛若一滴凝固的泪,平添几分惊心动魄。
容貌娇艳的宫妃正偎在他脚边,纤纤玉指剥着一颗晶莹的葡萄,声音娇滴滴,带着未散的委屈:
“陛下,您可要真真为臣妾做主啊,那许妃……”
昭雪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视线却落在窗外纷扬的大雪上,有些空茫。
他伸出指尖,接住一片从窗隙飘入的雪花,看着它在指尖迅速消融,化作水珠。
他忽然天真残忍地开口,仿佛在说碾死一只蝼蚁:“杀了。”
宫妃一愣,随即狂喜涌上眉眼:“陛下是说……”
“惹爱妃不快,留着做什么?”
昭雪收回手,用绢帕细细擦拭着指尖,语气淡漠:“许家也不会教女,一并处理了吧,免得聒噪。”
他抬眸,看向那宠妃,眼尾的小痣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微颤:“如此,爱妃可开心了?”
那双极美的眼眸里,没有愤怒和权衡。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在金碧辉煌的宫阙琉璃瓦上,落在朱门高户的庭院深深里。
也落在皇城西市那片被反复冲刷,却总也洗不干净血腥气的青石板上。
昔日车水马龙的文官清贵之门,此刻已被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团团围住。
黑压压的甲胄反射着雪光,冰冷肃杀。
府内,一片死寂的哀默。
“圣旨到——”
内监声音尖利,打破了这最后的平静。
许府上下三百余口,从白发苍苍的老仆到垂髫稚子,皆被押解至庭院,跪伏在冰冷的雪地中。
为首的是当朝文官清流领袖,许文渊,他身形清癯,官袍整齐,即便在此刻,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双阅尽诗书的眼中,是一片枯槁的死灰。
他年少的长子许千叙,跪在他身后。
刺骨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但他感觉不到冷,胸腔里有火在烧,名为恐惧愤怒和不敢置信的烈火。
内监展开明黄的绢帛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许妃恃宠而骄,冲撞贵妃,其心可诛。”
“许氏一门,教女无方,更兼结党营私,窥探圣意,罪无可赦。”
“着,满门抄斩,即刻行刑,钦此——”
满门抄斩四个字,让许千叙猛然抬头,视野因充血而模糊,只看到那内监冷漠的脸,和远处皇城方向那片被雪幕遮掩的天空。
他不明白,长姐在宫中一次无心的争执,为何会演变成滔天大祸?
那个高坐龙庭的少年天子昭雪,他……他怎能如此轻率?如此昏聩!
“臣,”许文渊深深叩首,声音颤抖,“领旨,谢恩。”
血光迸现,染红了洁白的雪地,那颗饱读诗书的头颅滚落,死不瞑目地望向阴沉的天穹。
“爹——!”
许千叙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兵士死死按住。
接着是他的母亲。
接着,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奴……
第四个,第五个……
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利刃砍入骨肉的闷响……
交织成人间地狱的图景,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身上,那黏腻腥甜的气息几乎将他溺毙。
他目眦欲裂,喉咙里涌上腥甜,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红。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跪在角落的老仆,趁着群人逃窜挣扎的混乱,撞开他身后的兵士。
将身形与他有七八分相似,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少年推到他身前,在他耳边低吼:“少爷!快走!”
混乱中,那老仆撕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许千叙,将他推向府邸后方通往暗巷的角门。
而那个被推出来的少年,顷刻间便被乱刀砍中,面目全非。
许千叙回头,最后一眼,是满地的残肢断臂,是汇流成溪,汩汩冒着热气的鲜血,是将洁白雪地染成大片大片刺目猩红的……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焚毁他的理智,也烧干他的眼泪。
他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老仆用生命创造的短暂空隙里,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没入错综复杂的巷道。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
他拼命地跑,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冰冷的空气,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父亲滚落的头颅,是母亲绝望的眼神,是那片血色的庭院,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昏君。
前方已无路,是横亘皇城的内河。
冬日河水冰冷刺骨,黝黑的水面翻滚着,像是吞噬一切的巨口。
追兵的火把光芒已经映亮了巷口。
许千叙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进那冰冷的黑暗之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口鼻,剥夺他的呼吸。
沉重的棉袍吸饱了水,像无数双手拽着他向下沉。
意识开始模糊,仇恨的火焰在绝对的冰冷中渐渐微弱。
就要死了吗?
不甘心……
好恨……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声音,带着好奇惊异喃喃自语:
[啧,这穿越后的开局够地狱的啊。]
[哥们儿,撑住!别睡!]
冰冷的河水依旧在侵蚀他的生命,但微弱的暖流不知从何处涌现,护住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肺部进水,体温过低……]
[我靠古代这医疗条件,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听我的,放松,尝试缓慢呼气……]
[对就这样!身体控制权先借我用用!]
完全陌生的力量开始强行驱动他僵硬的四肢,以他从未见过的古怪泳姿,拖曳着这具濒死的躯体,艰难地向着河对岸那片漆黑的芦苇荡挪去。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那诡异声音的惊疑,让许千叙残存的意识死死抓住了这根唯一的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那股力量粗暴地推上了河岸,趴在冰冷的泥地里,剧烈地咳嗽,呕出大量的河水。
寒风一吹,几乎将他冻成冰雕。
[活下来了,不错,底子挺好。]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许千叙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
那里灯火辉煌,是他仇恨的根源。
“你……是谁?”
他在心中气若游丝地发问。
那声音轻笑了一声:[我?]
[按你们这儿的说法,算是死后的孤魂野鬼?]
[不过巧了,我也姓许,许千赢。]
[赢,是赢家通吃的赢。]
许千赢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充满诱惑力:
[哥们,想报仇吗?想亲手把那个小皇帝拉下龙椅,踩在脚下吗?]
[别慌,跟哥合作,哥是二十一世纪高材生,男频权谋小说烂熟于心。]
[咱们联手,帮你逆风翻盘,妥妥的!]
许千叙躺在泥泞与冰雪中,身体冰冷,心却因这句话,重新燃起幽暗的火苗。
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解家长公子的温文尔雅彻底褪去。
“好。”
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带着血与恨的滋味,掷地有声。
许千叙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眼前没有刀光剑影,只有破败的屋顶和凝结的霜花。
但他鼻尖仿佛依旧萦绕着那股浓重的血腥气,耳畔回响着亲人临死前的哀嚎。
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又做噩梦了?]
许千赢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却没有多少意外:[正常,PTSD嘛。]
[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
许千叙没有理会他那套古怪的疗法,只是沉默地坐起身,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晨练。
拳脚破风,动作狠厉,不像习武,更像是在与无形的仇人搏杀。
这具身体原本只是文人底子,但在许千赢那种科学锻炼、极限压榨的古怪方法锤炼下,不过数月,已然脱胎换骨,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
“今日学什么?”他收势,气息微乱,声音沙哑地问道。
[上午继续攻《策论》,重点是刑狱与赋税,下午我教你格物篇里的水利测算。]
[晚上得去醉春风盘账了。]
许千赢的声音条理清晰,仿佛严苛的先生。
醉春风是皇城西市一家新开的酒楼。
名字俗气,位置也偏,但短短两月,却因其几道别处没有的招牌菜和名为烧春的烈酒而声名鹊起。
没人知道,这家酒楼真正的东家,是眼前这个住在贫民窟,化名为徐谦旭的青年。
[财帛动人心,情报来源,安身立命之本,都需要钱。]
[你那套君子不言利的想法该扔了,复仇不是请客吃饭,没钱等着喝西北风吧。]
于是许千叙白天是埋头苦读,偶尔靠替人抄书写信赚取微薄银钱的落魄书生,晚上则是在许千赢操控下,于市井间周旋,心思缜密的商人。
许千赢提出的会员制、饥饿营销、品牌故事等概念,许千叙闻所未闻,却效果奇佳。
他改良的酿酒技术,让烧春一炮而红。
他甚至能精准预测某些货物的价格波动,低买高卖,积累原始资本。
许千赢曾得意地解释:[这叫信息差,懂吗?你们这时代的信息传递太慢了,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许千叙沉默地学习着,诧异于许千赢那些离经叛道却又行之有效的手段。
同时他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所统治的江山,内部存在着多少可以撬动的缝隙。
学习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许千赢的思维跳跃,方法激进,时常让深受儒家教育的许千叙感到不适。
[这篇策论不行。]
许千赢时常在他脑中批评:[太迂腐,要提出具体解决方案。]
[比如这漕运之弊,光是批判贪腐不够,要算给他们看,改革后能省多少钱,能多运多少粮!]
[数据!懂吗?数据才是王道!]
有时两人会在脑海中意见不和而激烈争执。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放屁!]
许千赢言辞激烈:[这是愚民,我们要做的是引导,是让他们看到好处,自发跟随。]
[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最初的排斥过后,许千叙开始被迫接受,进而思考,最终将这些来自异世的知识,与自身所学融会贯通。
他本就天资聪颖,如今更是如同海绵吸水般,疯狂地汲取着能让他强大的养分。
他的气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曾经的许家长公子,温润如玉,光风霁月。
如今的徐谦旭,眉宇间沉淀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冷冽,偶尔抬眼时,眸光锐利如刀,却又在下一刻收敛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书生般的谦和。
冬雪消融,春意渐浓。
又是一年科举时。
贡院门前学子云集,或紧张,或自信,或相互寒暄。
许千叙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挺拔,面容平静。
[别紧张,题型我们都押中了,策论更是你的强项。]
许千赢在他脑中打着气,语气却比他这个正主还兴奋几分:[龙傲天剧本的第一步,就从这里开始!]
许千叙没有回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人流踏入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门。
他抛去原本的姓氏,化名为——
徐谦旭。
这个名字随着放榜那日,便激起了千层浪。
学子们或欣喜若狂,或扼腕叹息,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榜上那个突兀而显眼的名字上。
一个籍籍无名的寒门学子,竟能力压诸多世家才俊,独占鳌头?
更令人议论纷纷的,是他那篇在考官里早已传抄开来的漕运革新策。
“此子胆大包天,竟敢妄言官督商办,与民争利,置祖宗法度于何地!”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在家中拍案而起,气得胡子直抖:“尤其是这最后测算出的银钱数目,何其谬也!简直是蛊惑人心!”
户部侍郎却感叹:“虽言辞激烈,不乏异想天开之处,然其洞察时弊之精准,确非常人所能及。”
“若能去其棱角,磨其锐气,或可成一代能臣。”
“幸进之徒!”
“国之栋梁!”
赞誉与诋毁夹杂而来,但无论如何,徐谦旭这三个字,不可避免地传入了那九重宫阙深处。
授官之日,紫宸殿。
百官依品阶肃立,鸦雀无声。
徐谦旭身着簇新的七品绿色官袍,立在文官队列的最末尾,几乎要融进殿门的阴影里。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宽大袖袍下需紧攥的双拳,疼痛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里那头名为仇恨的凶兽,阻止它破笼而出。
血液在耳中轰鸣,撞击着鼓膜。
灭门那日的血色,亲人临死前的面孔,与眼前这金碧辉煌的景象交织。
[冷静,室友。]
和他共用身体的许千赢,难得没有往日的跳脱:[深呼吸,记住我们的目标,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那上方垂落的珠帘后,慵懒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哪个是徐谦旭?”
“上前来,让朕瞧瞧。”
声音仿佛打量什么新奇玩物般的好奇。
刹那间,徐谦旭感觉恨意过遍浑身血液。
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便让他许氏满门化作冤魂。
徐谦旭用尽毕生所有的克制力,将那滔天的巨浪强行压回眼底深处。
他依言从队列末尾迈步而出,走到御阶之下,依制躬身行礼:“微臣徐谦旭,叩见陛下。”
他始终垂着眼,没有抬头。
视线所及,是御座之下冰冷的金砖,和那玄色龙袍的一角,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龙纹。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首次面圣,便得陛下亲口垂询的年轻官员身上。
御座之上,昭雪微微支起了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方那道青松般的身影。
他左眼皮上那颗小痣,在他专注凝视时,宛若落在白宣上的一滴绝妙墨点,点活了整幅画面的神魂。
他看得仔细,似乎想从徐谦旭低垂的眉眼,紧抿的唇角,看出那篇惊世策论背后的灵魂。
一向叽叽喳喳的许千赢,却异常地沉默下来。
在昭雪声音响起的瞬间,徐谦旭抬步上前。
虽然垂眸却不可避免地用余光瞥见那御座上模糊身影,许千赢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我靠。
这就是古代的皇帝?建模都不敢这么建吧……
难怪宫斗剧的妃子都斗得死去活来……
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自认见过无数荧幕内外的俊男美女,早已对美貌产生了极高的阈值。
可御座上那个少年天子,刺穿了他所有的事先心理建设。
这和他想象中面目可憎,脑满肠肥的昏君形象,相差何止万里?
昭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抬起头来。”
徐谦旭指尖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