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幽幽转醒,顺过床头柜上的诺基亚,已经九点。空调不知何时调成了睡眠模式,静静地将房内空气与室外置换。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思想未跟上身体动作,脑袋懵懵,琥珀色的瞳孔蒙着一层水光,头顶几根呆毛适时地翘起来。
着急忙慌地下楼,视线逡巡了一圈,郑晴正在冰箱前整理刚买回来的果蔬,闻声说道:“赶紧吃饭去。”
燕来踩着宽松的竹编拖鞋,走在楼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不自在地问道:“外婆,徐……他呢?”
郑晴急着收拾,没注意到孙子犹豫的语气,头也不抬,“人小徐一早就去上工了,还让我不要叫你,说你昨天睡得晚。人吃了饭把一堆盘子都刷了,单独给你留了一份。”她关上冰箱门,话又绕到外孙身上来:“你昨晚又几点睡的,叫你不要熬夜,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别说帅小伙,叫你去演大熊猫正合适。”
燕来拍了拍刚洗的脸,指尖还沾着未擦干的水滴,回忆刚才镜中的脸,确定英气无双、洁白无瑕之后,一溜烟顺着扶手滑到餐桌旁,“我没熬夜,更没有黑眼圈!”
他吃了一口鸡蛋饼,黄澄澄的蛋饼已经凉了,但是金黄的色泽还浸着微微油光,郑晴刚好走过来,“尝尝,小徐煎的。”
“嗯?”燕来含着蛋饼,疑惑地看向郑晴。
郑晴背起双肩包,“小徐非要帮我做。”她摸了一把燕来毛茸茸的脑袋,笑道:“你怎么不会做?知不知道小徐这样的才能找到女朋友。”
燕来吞下嘴里的蛋饼,油润的口感让他食指大动,又咬下一口,“又和老姐妹团出去玩?今年去哪?”
“贵州。我走了啊,”郑晴指了指桌子上几张钱币,戴上墨镜,小老太太走的优雅路线,“伙食费给你留着了,小徐说他来做饭,但你尽量带他出去吃,别让人做,这热的天。”她看着燕来翕动的腮帮子,觉得可爱,戳了一下,感叹道“真想给我大孙子带给她们瞧瞧,要不是今年有小徐在,我肯定要把你带着。”
燕来三两口吃掉一小张蛋饼,边嚼边含混道:“别,没有小徐我也不去,我可受不了老姐妹混合攻击。”
郑晴薅了一把楞楞的呆毛,把它们捋顺,“你以为我真乐意带你。行了,吃完别又往那一堆,收拾一下。”她走到门口,不忘叮嘱燕来,“这几天不许欺负小徐。”
燕来有些噎住,喝口水的间隙,郑晴已经出了院门,吃饱喝足,闻言,他慢半拍地反驳道:“不知道谁欺负谁。”想起小土狗——才认识几天的时间,他心里不得不承认,用“小土狗”来形容徐蔚,已经很不恰当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再是小土狗了。燕来端起碗筷,神游般荡去水池边,手上没个把门,水龙头喷涌而出的水柱溅了他一身。
燕来小猫上岸一般,下意识甩了甩没有遭殃的头发,拎起衣襟,抖了抖还在滚动的水珠,上面已经洇湿一片。
他眉间一蹙,刚要发作,屋内静悄悄的,发觉没人,蔫蔫地作罢,抿直了双唇,颤巍巍地将水流调到合适的大小。
客厅没有空调,厨房门窗大开也没有几丝风,倒是把聒噪蝉鸣送了进来。燕来用手腕擦了擦滴到眼睑的汗珠,草草地冲掉盘子上的泡沫。
收拾好后,他去卫生间打了肥皂,仔细清洗着手指,柔柔的水流穿过指缝,他蓦地想起昨天晚上的疯狂举动。“燕来,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咬了咬牙,用力挥去脑海中的画面。
良久,他呼出一口气,手上动作懒怠下来,感受难得的清凉,好一会儿才关上水龙头,闻到指尖是肥皂的清香,才回到二楼打开了电脑。
继续读《闻雨》。
“另一半发我,不够看”燕来给孔令发了一条短信。
“咋的,你还当小说看,就说演不演”
“再想想”,燕来指尖来回划着手机小小键盘的缝隙,没有给确定的回答。
“那不行,不演给你看什么剧本”
“别哔哔,没说不接,有空□□传我”
那一边的横店,烈日下,孔令“啧”了一声,知道准了。
他对着围在监视器处的两三人喊了一句:“高导,你电影什么时候拍,男主角都迫不及待了。”
其中一人回过头,对他招手,笑骂:“到底是男主角迫不及待,还是你想出去浪。过来看你演的熊样,马上重拍!”
“求你了,我真的站都站不起来了,”孔令站起来,裤子上洇出他屁股的形状,“这不拍得挺好的,我现在也重拍不了,这也没有男主角从水里捞上来的戏。”
孔令很快把下半部分剧本传了过来,燕来坐在电脑前看得入神。桌上摆着两小盆多肉,空调静静地吐出凉意,窗外的蝉鸣都柔和起来。
“闻雨圈住时野的脖颈,时野脖子迅速染上一层粉红,闻雨觉得有趣,伏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身下的人宽厚的脊背一僵,将闻雨往上一颠,声音喑哑:''''别闹。''''。闻雨下意识将手圈得更紧,捏住时野的耳垂,捻了捻,逗他:''''闹又怎样。''''”
看到这里,燕来脸色迅速蒸红,小腹一紧,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有些发烫。
他觉得新奇,原来……还有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
走马观花地将文档一路翻到最下面,“夕阳下,闻雨的影子拉得老长,面前是难得风平浪静的海平面,脚下的沙子滚烫,海岛没有冬天,可心会结冰。”
燕来怔忡,结局怎么会走到这样,闻雨和时野没有误会,没有闹翻,只不过是分别开启了新的生活,可这样毫不突兀的结尾为何让他有点难过。
真艺术,燕来总结,让他难过,艺术才成。心里这么想着,可是握着鼠标的手却迟钝起来。
“写得真好。”燕来关掉文档,由衷赞叹,压下心底的酸涩,给孔令弹了一个短信:我接。
“高导等会给你通个电话”这家伙大概在摸鱼,回得挺快,“有什么事□□说,短信太贵”
燕来攥着手机,手上的汗浸到了手机外壳上,他胡乱擦了擦,等着高导的电话。
“你上次买的果味烟在哪买的”燕来继续昨天被打了一个岔忘掉的话题。
“你不是不抽吗”
“这个电影有抽烟情节,我拿来练练手”
“什么烟不能练”
“你那个好看,也不那么难闻”
“什么德性,等等,我给你找一下老板联系方式”
燕来刚记下老板的号码,高导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挂了电话,已经十一点半多,刚才故事带来的酸涩情绪,因导演不遗余力的夸奖而暂时被他抛到了一边。燕来心情颇好地哼着流行歌下了楼,顺了一张钱币,打算去接徐蔚。
汽修店的院子里乱糟糟地停着几辆三轮和摩托,屋内徐蔚赤着胳膊,汗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几个晚上洗澡后的画面一闪而过,燕来知道,那层不怎么透气的薄薄一层的布料下,隐去的是怎样紧实有力的肌肉。
他莫名奇妙地,咽了咽口水。
徐蔚拿着扳手,手套上沾满了机油,目不转睛地在面前汽车掀开的引擎盖下拧着一颗螺丝。
放眼望去,是汽修店内唯一的四轮车。大概是大单,起了一阵风,刮得院内那棵大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掉了一地,徐蔚一个眼神也没有分。
“哟,还有徐哥五分钟修不好的东西呢。”
“打电话给老板吧”
“田老板说了,徐哥比他强,徐哥都修不好,打电话给他有什么用”
“徐哥你可不能让大单跑了。”
燕来皱了皱眉,觉得几人说话夹枪带棒的,他打量了一圈,几人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丝毫没有要上去帮忙的意思。
只有徐蔚在修理,昨天那个男生,小肖,紧贴着徐蔚,似在学习,偶尔给徐蔚递一下工具。
闲得没事的几人发现门口的燕来,有人吹了一个轻佻的口哨,“徐哥,你家小帅哥来接你咯!”
徐蔚听到此话,终于分了一个眼神出来,他抬眼望向门口,入眼就是小傻逼倨傲的神情,微抬着下巴,和早上还在睡梦中软糯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孔雀今天简直不要太低调,最简单的白T,慵懒随意。
“你笑什么?”燕来走近,捕捉到徐蔚嘴角勾起的弧度。
徐蔚一惊,迅速压下心中异样,随口道:“来接我?”他别开眼,将扳手从左手重新换到了右手,又开始修理,“外婆已经出发了吗?”
燕来咋舌,喂,到底是谁外婆,叫得这么亲热,经过他的允许了吗?真的是不把亲孙孙放在眼里。“嗯,我带你去吃饭。”
“好,等我几分钟。”徐蔚不再看他,语气一句比一句冷淡。
“莫名其妙。”燕来心里嘀咕。
屋子里全是机油的味道,徐蔚额角滴着汗,也没有手擦,眼看就要滴到眼睛里,燕来摸了摸兜子里的纸巾,还未抽出,旁边的小肖就急忙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替徐蔚擦去了摇摇欲坠的汗滴。
眼前场景和脑补的剧本画面重叠,燕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时无所适从。心里蹦出来几丝莫名其妙的委屈,明明他先发现时野有一点点像徐蔚,可是徐蔚怎么能转头就有了自己的闻雨。
他看着面前两人的互动,发现自己好像也并不排斥给徐蔚擦汗。
如果是给徐蔚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孔令和小丁……他想了一下,还是不行。
可能是孔令和小丁还没他个头高,自己可以勉强接受他们两个给自己擦汗。
燕来拂去额前的汗,额前碎发湿哒哒的,没了一贯的神采。
徐蔚脱下手套,往架子上一搭,燕来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腕,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快点儿,饿死我了。”
徐蔚盯着手腕上那几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愣神间,已经被拉出去了两步。
燕来低着头,紧紧抿直了唇,手心已经被汗水濡湿。
一步,两步,三步……身后的人未出一言,他暗暗吐出一口气。
就这么把徐蔚拉走了……
未及得意,身后人停住,燕来僵直了脊背,回头望去,徐蔚高大的身形替他遮住了直射过来的烈阳,以致徐蔚的身影浸在刺眼的光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听他道:“小肖,一起吧。”
捏着徐蔚手腕的手用力往下一掐,徐蔚下意识“嘶”了一声,余音未消,几根莹白的手就卸了力,虚虚地贴在他的手腕上,眼看就要往下滑。
“小肖和我们一起吧,他中午没饭吃。”
徐蔚看着似是蔫头耷脑的毛茸茸脑瓜,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忍住上去薅一把的冲动,被圈住的手腕往上抬了抬,以不致于从小傻逼湿哒哒的掌心滑落,“可以吗?”低沉的声音,一如遮住阳光的身影,“燕来。”
燕来感受到徐蔚结实的小臂的支撑力,瞳孔缩起,“可……可以。”那个瘦弱的男孩子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燕来扫了一眼,别过脸,“一起吧,”他又将目光转回去,看着无所适从的男孩子,笑了一下:“小肖。你想吃什么?”
小肖被日光下灵动无比的弯弯眉眼晃了眼睛,更何况那双美目对着他轻轻眨了一下,突然地,倏忽而过,好像专门对他一样,他结巴起来:“好……我……我都行。”
徐蔚蹙了蹙眉,这小孔雀……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显摆。他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无名火,将手臂从黏腻的掌心抽出。
燕来没有多想,只觉得徐蔚有点用力过猛,热就直说,干嘛一甩,他习惯性地撅了一下嘴,掩饰尴尬,“走,请你们吃米线去。”说的你们,却看着小肖,眼睛弯弯地,只见一层浓密的睫毛簌簌闪动。
“我是不是在哪看过你?”一路上沉默的小肖冷不丁发问。
燕来回头,琥珀色的瞳孔迸出堪比日光的神采,“真的?你真的觉得见过我?”
小肖憨厚地咧开嘴:“我肯定在哪见过你,你这么帅气,我不可能记错。”
徐蔚看着燕来脚下的步伐没了正形,仿佛看到孔雀尾巴“唰”地展开,少年声音清冽:“你是不是看过《天涯明月》?”
未等小肖的手又习惯性地往头上挠,徐蔚淡淡出声:“是这家吗?”
燕来双手在额前搭成八字形状,遮住日光,抬头瞥了一眼招牌,“是这家!”
“老姜,三份牛肉米线!”燕来带头进去,刚掀开透明的软门帘,凉气就扑面过来,角落里立着整个小镇上屈指可数的格力柜式空调。
后厨的帘子里一阵响动,一颗脑袋从前台的桌子上突然冒出来,吓了燕来一跳。
“来来哥哥!”少女银铃般的声音从乱糟糟的短发下传出,徐蔚双手搭上燕来的肩,稳住被惊得踩到他脚的少年。
“小姜,你要吓死我!”燕来发觉脚下硬邦邦的,垂眸发现是徐蔚的脚,青年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廓,他下意识顺着热气,急忙侧头道歉,不曾想轻轻磕到了青年的下巴。
徐蔚又是“嘶”了一声,燕来手忙脚乱地抽身出身后人接近圈住他的范围,脑海中电光火石。
徐蔚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踮起脚尖,无暇的脸庞瞬间放大,凑到了他的面前,与他对视。两人之间不过咫尺,他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放轻了的呼吸。
柔腻的触感摩挲着他的下巴,先前捏住他手臂的莹白手指,就在他的眼下,一时之间他忘记躲开,不合时宜地盯着几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果真透着粉。
“对不起,都磕红了。”燕来像背书一样,磕磕巴巴地从一张一合的殷红唇瓣往外蹦出了几个字。
燕来像是完成了某项任务,缩回手,对着柜台的少女,“牛肉米线,三份。”
少女写了一张纸条,往身后的窗口里一递,“来来哥哥,这个是你对不对!”
她指了指三人身后吊起来的电视机,徐蔚回身望去,前几天夜里醉酒时摩挲的画面骤然清晰。
青色长衫少年展开手中山水画的折扇,长发飘到胸前,以扇为剑打出漂亮的动作。
在徐蔚看来无比老旧的电视机和室外灼人的烈日,聒噪的蝉鸣,室内方寸之间的凉意融合成真实的世界,世界中心的少年鲜活热烈。
徐蔚心下微动,绷直的唇线软和下来,只听燕来清澈的声音说出了在他意料之外的回答:“怎么会是我。”
燕来头往门外看去,脸上微红,很不自在。
徐蔚轻笑一下,凶巴巴的小傻逼,骂他的时候那么有种,原来这个年纪时连承认自己演的角色都不好意思吗?
“就是你!”被叫做小姜的少女将自己的作业本塞到燕来眼下,“大家都说你是大明星啦,大明星给我签一个名!”
徐蔚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燕来往后带了带,“三份牛肉米线多少钱?”
燕来推开了小姜的作业本,小姜闻言才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大高个,抬头望去,是一张凌厉的脸,她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氛,呆滞道:“二......二十四。”
燕来挡住徐蔚递出几张纸币的手,徐蔚将手抬高,越过他,“应该我来,燕来。”
青年对着他笑了一下,燕来想起昨天台球室楼下的场景,鬼使神差地收回了手。
这是他应得的,谁叫他昨天没吃到可爱多,他别过脸,敛去莫名乱颤的心。
“真的是你!”电视机下的小肖这才回头,腼腆道:“我说在哪见过你,就是这部电视剧!”燕来脸色更红,眼看下巴又要抬起,小肖继续道:“我奶奶剥花生的时候可爱看了!”
徐蔚看着燕来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对着小肖说道:“小肖,你肯定看错了,这不是燕来。”唇角微勾,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这边燕来抽了几张纸,似乎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来回地擦着整洁的桌面。“小傻逼。”徐蔚难得心情舒畅,嘴角笑意更盛。
“徐哥,你……你笑什么?”小肖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有天赋,他被徐哥投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挠了挠头,这两人怎么回事,摸不着头脑的小肖讷讷入座,如坐针毡,恨不能自己一个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