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越界
黑暗而冰冷的空气仿佛被剧烈奔跑的何家树与周全割裂,两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和喘息在无人的诡异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黑衣人,面前是黑漆漆的未知道路。
从侧面黑暗中突然伸出的一只黑影之手拽住周全的手腕,何家树见状一脚猛地踹上去。仿佛这一脚真的奏效,那手像是吃痛般的放开了周全,何家树趁机赶紧拽了周全一把,拉着他就继续跑。
周全喘着粗气,语速极快地说:“不是说白天不会遇到黑衣人吗!”
何家树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答:“你管这种叫白天吗!?”
虽然周全跟何家树来到医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离日落还有好几个小时,但刚刚在涂主任的办公室明明只待了十分钟,时间就仿佛被偷走了一般,一开门,门外仿佛已是深夜时分。
医院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上零星几盏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牌,那幽幽的绿光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安全感,反而像野兽的瞳孔在不怀好意地窥伺着猎物。窗外本该是下午天光,但此刻却是毫无杂质的漆黑,连远处城市的一丝光污染都看不到,仿佛整栋医院建筑被从现实世界中生生剜出,放逐到了一个没有无星无月的永恒虚空中。
“还、还有,不是说黑衣人只袭击麦、麦冬他们吗?”周全说着,拽着何家树左转,试图甩掉疯狗一般的追踪者。
“那、那不只是推测吗?再说,万一是因为我们、我们闯进人家老巢了呢?”何家树扶了一把转弯太急差点摔倒的周全。
两人如同亡命之徒,奔走在暗夜里。
许是跑得太快,加上眼前晦暗不明,何家树跑下楼梯时一个没注意摔了下去,手臂重重地在地面上摩擦了一段距离。周全听见何家树的叫声,连忙转身一把搀起地上的何家树。
“还好吗?家树!”周全急切地问。
“没事,快走!”何家树咬紧牙关,借着周全的搀扶猛地站起,左臂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瞬间冒出了冷汗,但他只是甩了甩头,将痛感强行压下。此刻停下就意味着被那些黑影怪物捉住。
“靠,怎么下边也有!”周全骂道。方才两人才从五楼往下跑了一层楼。正准备往三楼跑时,听见下面也有若干黑衣人的动静。
眼下没有任何处理伤口的时间,周全几乎半拖半扶地带着何家树向四楼的走廊冲。“这边!”周全说着再次发力,拽着何家树拐进另一条岔路。然而希望转瞬即逝——前方赫然是一扇紧闭的防火门,门上冰冷的金属把手在应急灯下泛着微光。
“门锁着!”何家树用力推了推,发现纹丝不动,随即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喘息。
周全用力拧了拧门把,确实纹丝不动。“靠!”他低骂一声,回头望去,黑暗中那几道扭曲的黑影已经逼近到不足二十米的距离,无声地宣告着包围圈的收缩。绝境之下,周全几乎能感觉到拐角处那冰冷的、带着恶意的气息已经逼近。他死死抵着冰冷的防火门,将何家树护在身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周全,难道真要交代在这儿?”何家树捂着手臂的伤口,咬着牙说。
“废什么话你!”周全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陷入绝望。
就在那几道扭曲的黑影即将扑上来的前两秒,一双冰冷的手猛地从他们身侧的墙壁里伸了出来,径直抓住何家树和周全,往墙壁里一拉。两人被这股力量猛地拽向墙壁,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过冰冷粘稠液体的诡异感觉,视野瞬间被扭曲的光影和黑暗填满。
耳边是短暂的的嗡鸣,仅仅持续了一秒后,“扑通!”一声,两人狼狈地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那股诡异的拉力消失了。周全和何家树惊骇地抬起头,环顾四周。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同样的泥土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他们并没有逃离这个鬼地方,但是,他们所在的位置却变了——不再是刚才四楼那条死路的尽头。
“护士站?”何家树撑着身子,看着眼前熟悉的半圆形柜台,声音因震惊而颤抖,“我们……我们怎么又回到五楼护士站了?”
周全迅速爬起,警惕地扫视周围。没错,这正是他们最初进林希睿病房和遇到涂主任之前经过的护士站。一切摆设都和记忆中对得上,只是被笼罩在更浓重的黑暗里,死寂得可怕。
“刚刚那个……是……是帮我们的吗?”何家树喘着气,不确定地问。周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微弱光亮吸引,那仿佛从其中一间病房传出来的光亮。
“滋啦……”头顶一盏早已熄灭的廊灯突然闪烁了两下,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随即又迅速熄灭,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这短暂的光亮,足以让周全跟何家树看清前方走廊深处的景象:整条走廊依旧浸没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唯一传来微光的房间正是512号房——林希睿的病房。
一个极轻、极虚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少年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耳边响起:“快……快去那里……”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焦急和一种深深的疲惫,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消耗着所剩无几的力量。周全和何家树猛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你听到了吗?”何家树的声音有些发颤。
“听到了!”周全斩钉截铁,目光再次投向那道光,“这声音……是在给我们指路?”
楼下又传来黑衣人的恐怖声响,没有时间犹豫。“走!”周全低喝一声,再次搀住何家树,两人朝着那唯一的光源奔去。
推门而入,眼前一片白茫茫,仿佛直面天光。黑衣人、闪烁的绿光、无尽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脚踏实地的感觉猛地回归。
周全和何家树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烈的眩晕感让他们一时分不清方向。耳边尖锐的嗡鸣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医疗仪器规律而平稳的“嘀嗒”声,像一根定海神针,将他们的神智从混沌中猛地拽回现实。
刺眼的冷白色光线取代了方才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充盈着整个空间。周全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他看到了熟悉的窗帘半掩着窗户。窗外是正常的、临近黄昏的天色,远处甚至传来隐约的城市喧嚣。何家树则第一时间扭头看向病床——林希睿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睫低垂,仿佛从未移动过,只有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全身,两人瘫坐在地。
刚刚那是梦吗?可何家树手臂上的擦伤和周全手腕上的黑色淤痕表明,方才这一切并非幻觉。
“家、家树,此地不宜久留,快,快走。先回潮南分局。”周全不敢多休息,说完之后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往外走。
何家树想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从地面上站起来,但手掌仿佛被什么物件硌了一下,触感坚硬而冰凉。他下意识地缩回手,低头看去。借着病房里冷白色的灯光,他看到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印着东立医院的Logo塑料工卡:上面一个穿着保洁制服的中年女性的照片。
“家树,快点!”周全在门外喊着。
“来了,等等我,周全。”何家树捡起工卡揣进兜里,临走前又望了床上躺着的人说,“林希睿,我们会回来的。”
病房门被何家树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声响也被隔绝。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逐渐西移的光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束里无声浮沉。方才周全与何家树的对话仿佛只是这片静谧中一个短暂而不真实的插曲,此刻一切重归静谧。
一阵不知从窗缝何处钻入的微风拂过林希睿的眼睫,他的眼皮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从那喉咙深处像是梦呓般地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
“……家树……潮南……分局……周全……”
仿佛只是瞬时的呓语呢喃,随后林希睿便又陷入安静的沉睡中。
何家树搀扶着周全,两人步履有些踉跄却速度极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处。一束悄无声息的目光在转角处冷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电梯下行的数字开始跳动,那位年过半百、气质儒雅的暗中观察者才缓缓收回视线。
那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再次走向那间512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又悄无声息地合拢。病房内,一切如常,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羲和的余晖将房间割裂成明暗两半,林希睿依旧安静地躺在光影交界处,睡着了一般。
他走到床边,低头凝视着少年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光影又偏移了几分。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却并未聚焦在病床上的林希睿,而是望向房间中的空地处,仿佛在与谁对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用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在嘲讽般的腔调说:
“哼,现在反悔了?当初可是你自己求来的。世事如棋,落子无悔。既然签了字,画了押,哪儿有说毁约就毁约的道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病床的金属栏杆,发出极轻微的“叩叩”。微微停顿,沉默不语,仿佛在倾听无形的回应,随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帮得了他们一次,难道能帮得了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可不要逼我把无关之人牵扯进来啊。”
他再次停顿,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些,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清脆而冰冷的脚步声回荡在房间里,与仪器的滴答声合奏称和谐的节奏。将窗帘拉上,他回到林希睿的病床旁边,轻轻抚摸了一下林希睿的脸。
“多好的孩子啊。呵呵。”那人说完这句话,有抬头看向房间中空地处,“……可惜了。因为你的原因,他还有他们都被卷进原本不相干的遭遇中。害了他们的是你,不是我……”
静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情绪激动,仿佛恼羞成怒,用低声而压抑的声音对着空地吼道:“无知小儿!往来**,诸事皆有缘法!白纸黑字,落笔成契!待我主重归荣光,别说是十王,便是泰山之下的那个后生晚辈也要俯首称臣。”
说完这最后一句愤怒的低语,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弧度。病房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只有林希睿纤长的睫毛,在那人离开后的某一刻,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蝴蝶挣扎着想要扇动被露水打湿的翅膀。
窗外的斜阳,在这片死寂中,又无声地向下沉沦了几分。
……
周全和何家树互相搀扶着到达一楼,门开的瞬间,两人像惊弓之鸟,警惕地向外望去。熟悉的门诊大厅人来人往,黄昏的光线透过玻璃门照进来,与方才噩梦般的场景形成荒谬的割裂感。这种“正常”反而让他们更加恍惚。
“还是别这里处理伤口。”周全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何家树瞬间心领神会——谁能保证待会儿不会又出现什么“噩梦”?两人强作镇定,忍着疼痛,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快步穿过大厅,走出了医院大门。
直到重新沐浴在真实的夕阳下,感受到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喧嚣,两人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周全去小超市买买来了矿泉水,随后两人停在路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在花坛上休息。
“你的手……”何家树缓过劲,立刻看向周全手腕上那圈触目惊心的淤青。
“没事,先看你胳膊!”周全抓起何家树的手臂,小心地卷起衣袖。伤口不深,但破皮面积不小,沾着灰尘。周全眉头紧锁,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纸巾,又拧开刚买没喝的矿泉水,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为何家树冲洗伤口上的沙砾。
“嘶……”冰凉的水刺激着伤口,何家树忍不住吸了口气。
“忍一下,必须冲干净。”周全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水流冲刷下,他手指微颤,却努力保持稳定。何家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额角渗出的细汗,心中涌起一股感激。
简单冲洗后,周全为何家树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止血。“先这样,回去警局再好好消毒。”周全的语气不容商量。
轮到何家树了。他拉过周全的手腕,看着那圈仿佛被冰烙过的淤痕,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这……怎么弄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后怕。“被那鬼东西抓的。”
何家树学着周全的样子,用矿泉水淋湿纸巾,小心地擦了擦淤青上,但是没什么用。
“现在怎么办?上报?”何家树问,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不,”周全斩钉截铁地否定,眼神锐利,“这事太邪门,没有实质证据,上报只会惹来麻烦。”
两人仿佛对“正常”世界的认知已经产生了动摇。
“回警局消完毒后,我得先回家,跟麦冬一起,把这几日的发现好好理一下。”何家树对此毫无异议。
“……我。”何家树欲言又止。
周全见一向果断的何家树竟然吞吞吐吐,便出言问道:“家树兄,有什么尽管说。咱们……差不多也可以不用客套见外了吧?”
此刻,周全的冷静、果断和对超自然事件的接受度,仿佛成了难得可靠的指引。何家树看着周全虽然疲惫却依旧坚毅的眼神,心里那根因为担忧弟弟而始终紧绷的弦,终于找到了一丝支撑。两人明明年纪相仿,许是何家树还在象牙塔里学习,跟已经参加工作的周全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
“周警官,今天我可以也去您那儿吗?我怕……”何家树说到这里又停顿了。
周全起先疑惑地看了眼何家树,随后突然心领神会:“啊!你是怕回学校,家浩弟弟看见你的伤……”
得到何家树的默认后,周全自然同意,只是又免不了唠叨了一句:“家树兄啊……你…… 其实家浩弟弟没有你想的那么弱不禁风……”
“……”何家树沉默。
稍作歇息后,两人没有选择公共交通,默契地认为步行是当下最可控、最能观察周围环境的方式。他们沿着夕阳映照的街道沉默地走着,步伐一致,身影被拉长,交织在一起。路过一家仍在营业的药店时,周全进去买了碘伏、棉签和绷带。
路过便利店时,何家树又去买了面包和火腿。
“不能空着肚子。”他把水和面包递给周全,语气试图轻松一些,却掩不住底层的凝重,“上回没能请周警官好好吃顿饭,今天先将就吃一点,以后一定补上。”
周全笑了一声,接过食物,大口吃着。
前方的周全的家,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