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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随死殉

作者:一百〇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是让你离开吗,怎么又回来了?”谢识危靠坐在岩石上,微微抬眼。


    不远处,男人一瘸一拐向他走来,一身黑衣早已被血染透,他停在距离谢识危三步远的地方,屈膝跪下,纵然受了很重的伤,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海角阁死士誓死追随阁主,生随死殉。”


    生随死殉?


    谢识危嗤笑出声,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所以呢,你现在是在抗命?”


    他明明在笑声音却是冰冷的。


    死士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并没有露出谢识危想象中慌张畏惧的模样,死水一般的眼睛却在此刻染上了淡淡的忧伤。


    他沉默了很久,膝行自一旁用剑砍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木棍,双手捧至谢识危面前,“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谢识危没接。


    死士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眼神黯了黯,又膝行着退后几步,道了声“属下冒犯”。


    然后手腕一翻,拇指粗细的树枝在空中划过一条曲线,狠狠抽在背上。


    泅血的黑衣瞬间破开一道口子,连带着皮肉也渗出血来。


    死士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腕翻转又抽下了第二记。


    第三记


    ......


    谢识危只冷冷看着,没有半分动容,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陷入这一滩烂泥,惹上一身污秽。


    有什么目的呢?


    头顶太阳正盛。


    时值天启二十六年,也是谢识危为景阳王谋士的第七年,这一年,他为景阳王寻得天泽宝藏,一举消灭楚王党,本该是功成身退,悠然山水的一年,却遭人算计——


    众、叛、亲、离。


    最亲近的人在他食水中下毒,害他走火入魔,七年殚精竭虑辅佐之人倒转枪尖,将最锋利的铁器刺入他胸口,联合一众楚党余孽将他逼至绝境,欲杀之而后快。


    手下的人一半叛逃,另一半护卫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


    拥护僚属如猢狲散,他看着往日同坐一堂,志趣相投的同盟旧友冷眼旁观,如避蛇蝎。


    人性凉薄,终究是他低估了。


    想他谢识危一生自负,从不把任何人靠在眼里,最终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所谓英雄末路,鼓破众捶,他拿得起,自然也放得下,是他识人不清,错认颜标,才至如此地步,他没有怨言,亦不牵累他人,一把火烧了扶风小筑,就地解散部下,一人一剑杀出重围。


    死士是唯一一个违逆命令,一路跟着他杀出来的人。在他昔日部下纷纷倒戈之时,横剑在前。


    哪怕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下一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爬起来为他挡箭。


    他问他为何?


    那时他也是如这般跪在自己面前说,“生随死殉。”


    到底图什么呢?


    两三滴血从树枝尖端飞溅出来,很快又被黄土侵吞,谢识危凝视着死士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腿上,从冷漠变成了探究。


    这一路追杀不绝,九死一生,死士为他挡了无数暗箭。


    胸口,胳膊,后背……


    最严重的是大腿处的贯穿伤,那是他们刚从扶风小筑逃出来,被重甲卫一箭射穿的,箭头埋进骨头里,死士却硬是一声不肯背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跑了半日,箭拔出来的时候,血肉被磨出一个大洞。


    …………


    山谷中只剩下树枝破开空气的声音。


    死士大腿处又渗出血来。


    谢识危看着那殷红的血,终是动了半分恻隐,“停下吧。”


    如今只有他二人,不能再受伤了。


    死士背上已多了十几道血痕,与刀伤交织在一起,显得狰狞可怖。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扔下带血的树枝,“谢主人......宽恕。”


    他脸色苍白了不少,连说话都带上了颤音,末了又将手上溅上的血在衣服上小心翼翼地蹭干净,伸进了怀里,取出一个细细包好的布裹。


    胳膊上有伤,所以努力将布裹奉送至谢识危面前的时候,也止不住颤动。


    “属下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果子。”


    嘴唇太干,裂开了口子,像枯干老槐树的皮,他捧着那几个干瘪的果子,看着谢识危的目光近乎虔诚。


    这样炙热又浓烈的目光,让人心情复杂,谢识危嘴唇紧抿,眉头也跟着微微蹙起,他凝视着死士,看着他因为自己的冷漠而失落,而后继续低头认错,“属下只能找到这些,委屈......主人了。”


    两人突围至此,已过去了三日,景阳王为逼他就死,不惜在上游放毒,水源被污染,谷中能果腹的猎物大部分都死了,剩下活着的也不确定身上有没有带毒,再加上此地阴湿,万物沉寂,他们已经有两日滴水未进了。


    或许死士饥渴的时间,比他更长。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他已经用藏宝图换他们一条生路,这个人为什么还要跟着他,活着不好吗?


    谢识危想不明白,他闭上眼,面色却不像方才那般寒凉。


    “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死士已不如前两次惶恐忐忑,他垂下手,挺直脊背,任后背鲜血流入干涸的土地,也要摆出最恭敬虔诚的姿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心中九死不悔的决心。


    他用沙哑冰冷的声音坚定又固执的重复。


    “生随死殉。”


    生随死殉......


    谢识危猛的睁开眼,目光如炬,这是他当初创立死部时在大殿正中央刻下的四个大字,是所有死士的最高准则。


    是哪怕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能忘记的四个字。


    但他——从来不相信这四个字。


    人生在世,食五谷杂粮,就会生出欲望贪念,既有情欲,便会被外物所惑,将干净赤诚的一颗忠心慢慢腐蚀。


    没有人会付出一切,为另一个人活着。


    他成立死部,大肆搜罗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有求于他,或走投无路。他予他们恩惠,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给他们安身立命之地,保他们至爱牵挂安然无忧,只要他们的一条命。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给这个死士什么呢?没有庇护,没有尊荣;朝不保夕,食不果腹。


    “便是我与你有恩,你护我至此,也足够了,”谢识危忽然放低了声音,近乎诱哄道,“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反正,本座都要死的,你何不——


    去找萧景书呢,哪怕给他一个假的线索,也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他声音轻柔,拢在袖间的手却滑出一支利箭,只要死士露出一丝犹豫,他大概就会一箭射出去。


    是啊,跟着他有什么好,投靠萧景书,顷刻之间,便能得到他从前不曾拥有的一切。


    可影卫却什么也没说,只有眼中猩红的血丝在倾诉着他的九死不悔,他定定看着谢识危那只拢着箭的手,似乎猜到了什么。


    “属下说了,生随死殉,主人若不信我,现在就请杀了我。”


    峡谷两岸峭壁直逼天际,夕阳的最后一缕红光破开云层,倾泻下来,将死士的瞳孔印成红色。


    那样深邃又坚定。


    谢识危忽然泄出了一口气,手中的袖箭跌落在地。


    长久的寂静后,他终于伸手接下那几颗皱巴巴的果子。


    “如此——便随我一起去死吧。”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落下,黑夜彻底降临。


    无数黑影在从低矮的灌木丛中飞掠而过。


    这是一条通往阎罗殿的路,但临死之前,总得拉些什么陪葬。


    又三日,谢识危与死士蛰伏在山谷中,如碾不死的蚂蚁般神出鬼没,总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出现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给景阳王当头一棒。


    景阳王损失惨重,又无可奈何,气急败坏下放火烧山,终于将两人逼至一处绝壁,往前是悬崖,往后是追兵。


    远处熊熊山火嘶吼咆哮。


    谢识危负手立于峭壁之上,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死士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身后,哑声道,“属下无用......”


    谢识危回过头,发现被烈火烤焦整片后背也一声不吭的死士,此刻眼中竟出现了一点晶亮的东西,他有些好奇,弯下腰。


    指腹轻轻蹭过眼尾,又收回至唇边。


    咸的——


    是眼泪。


    铁骨铮铮的死士竟然也会哭?


    “没出息。”谢识危笑骂。


    死士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哽咽道,“属下......知错......”


    瘦弱又伤痕斑驳的脊背微微颤抖。


    谢识危终于有了点不忍,蹲下身,扶起死士,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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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擦了擦眼泪,“不许哭了,让萧景书看见我身边的死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主人?”死士一愣,诧异的抬起头。


    “你拿着这个,去京都外扶阳山下找一个叫洛青止的人,他会帮你。”


    死士攥着手里的玉佩,瞬间警惕,“主人为何不与属下同去。”


    “两个人目标太大,出不去,萧景书是冲着我来的,他不会给我靠近京都的机会。”


    “可是......”


    “你放心,我身上还有萧景书想要的东西,他不会杀我的。”


    眼见死士眼中仍有犹疑,谢识危沉下脸,连声音都变得冰冷,“你又要抗命?”


    “属下........不敢。”死士紧了紧手中的玉佩,虽觉不妥,却也无瑕去多想,他再不浪费时间,红着眼向谢识危拜别,“属下定会找到洛青止,主人等我。”


    郑重一拜,转身离开。


    看着那道瘦弱坚毅的身躯越来越远,几乎与天边红霞融为一体,谢知微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等等。”


    死士转回来。


    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沉默了许久,从怀中取出包裹好的最后一颗果子,“这个给你。”


    “主人......”


    “不准抗命。”


    烈火越逼越近,谢识危静静看着那道纤瘦固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吐出了忍下多时的淤血。


    他被人下毒,走火入魔,现如今,已内力全失。


    刚被人背叛的时候,他恨不得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可现在……


    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罢了……念他护主有功,便给他一条生路吧。


    谢识危抬头看天,碧空如洗,万里如云,能死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也还不错。


    烈火烧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分,景阳王带人逼上断崖。


    谢识危一袭玄衣立在风中,多日逃亡满身血污也挡不住一身风华,景阳王目光阴沉地看着眼前的天之骄子,嫉妒的发疯。


    “谢先生,好久不见。”


    谢识危淡淡睨了他一眼,“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先生请讲。”


    谢识危擦了擦衣摆上的血污,声音如风中柳絮,一吹即散,“为什么?”


    他自问尽心竭力,不曾有过异心,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景阳王阴测测地笑着,“成大事者,当心狠手辣,将一切可能存在的变数扼杀在摇篮里,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皇——叔——”


    最后两个字被拖的很长,如山林猛虎,咬牙切齿,又混着说不清辩不明的妒恨。


    谢识危略微失神,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确实是他,小瞧了人性贪欲。


    多日困惑得解,谢识危心中郁气尽散,扶着胸口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景阳王喝道,有些气急败坏地想冲上去,他爬上断崖,是为了看谢识危狼狈不堪的样子,而不是让他来笑话自己的,这个人都落得这副田地了,凭什么还能笑得这般畅快!


    谢识危眼泪都出来了,半晌才停下来,缓缓开口,“笑我不该为恩义裹挟,失了心中清明。”


    因一块白布帮萧景阳谋夺天下,为三日檐下之恩把包藏祸心者留在身边。


    他指着萧景书,一字一顿含笑道,“景书,你信不信,终有一天你还会变成从前那个一无所有,人尽可欺的弃子。”


    嘲讽,蔑视,鄙夷。


    那目光像尖刺一样扎进萧景书心里,像一句诅咒,他后背发寒,双目赤红,疯了一般夺过身旁护卫的弓箭。


    “咻——”


    羽箭破空而来,却被谢识危一把抓住,他轻飘飘将箭扔在地上,斜睨着萧景阳,举手投足间宛如睥睨天下的王者看着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他缓缓开口。


    “我的命,不是谁都能取的。”


    话音未落,谢识危忽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万物后退,天地倒悬。最后一眼,谢识危看见了萧景阳身后狼狈奔来的黑衣死士。


    “主人——”


    杜鹃啼血,目眦尽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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