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影卫驯养法则》
1. 生随死殉
“不是让你离开吗,怎么又回来了?”谢识危靠坐在岩石上,微微抬眼。
不远处,男人一瘸一拐向他走来,一身黑衣早已被血染透,他停在距离谢识危三步远的地方,屈膝跪下,纵然受了很重的伤,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海角阁死士誓死追随阁主,生随死殉。”
生随死殉?
谢识危嗤笑出声,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所以呢,你现在是在抗命?”
他明明在笑声音却是冰冷的。
死士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并没有露出谢识危想象中慌张畏惧的模样,死水一般的眼睛却在此刻染上了淡淡的忧伤。
他沉默了很久,膝行自一旁用剑砍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木棍,双手捧至谢识危面前,“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谢识危没接。
死士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眼神黯了黯,又膝行着退后几步,道了声“属下冒犯”。
然后手腕一翻,拇指粗细的树枝在空中划过一条曲线,狠狠抽在背上。
泅血的黑衣瞬间破开一道口子,连带着皮肉也渗出血来。
死士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腕翻转又抽下了第二记。
第三记
......
谢识危只冷冷看着,没有半分动容,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陷入这一滩烂泥,惹上一身污秽。
有什么目的呢?
头顶太阳正盛。
时值天启二十六年,也是谢识危为景阳王谋士的第七年,这一年,他为景阳王寻得天泽宝藏,一举消灭楚王党,本该是功成身退,悠然山水的一年,却遭人算计——
众、叛、亲、离。
最亲近的人在他食水中下毒,害他走火入魔,七年殚精竭虑辅佐之人倒转枪尖,将最锋利的铁器刺入他胸口,联合一众楚党余孽将他逼至绝境,欲杀之而后快。
手下的人一半叛逃,另一半护卫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
拥护僚属如猢狲散,他看着往日同坐一堂,志趣相投的同盟旧友冷眼旁观,如避蛇蝎。
人性凉薄,终究是他低估了。
想他谢识危一生自负,从不把任何人靠在眼里,最终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所谓英雄末路,鼓破众捶,他拿得起,自然也放得下,是他识人不清,错认颜标,才至如此地步,他没有怨言,亦不牵累他人,一把火烧了扶风小筑,就地解散部下,一人一剑杀出重围。
死士是唯一一个违逆命令,一路跟着他杀出来的人。在他昔日部下纷纷倒戈之时,横剑在前。
哪怕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下一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爬起来为他挡箭。
他问他为何?
那时他也是如这般跪在自己面前说,“生随死殉。”
到底图什么呢?
两三滴血从树枝尖端飞溅出来,很快又被黄土侵吞,谢识危凝视着死士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腿上,从冷漠变成了探究。
这一路追杀不绝,九死一生,死士为他挡了无数暗箭。
胸口,胳膊,后背……
最严重的是大腿处的贯穿伤,那是他们刚从扶风小筑逃出来,被重甲卫一箭射穿的,箭头埋进骨头里,死士却硬是一声不肯背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跑了半日,箭拔出来的时候,血肉被磨出一个大洞。
…………
山谷中只剩下树枝破开空气的声音。
死士大腿处又渗出血来。
谢识危看着那殷红的血,终是动了半分恻隐,“停下吧。”
如今只有他二人,不能再受伤了。
死士背上已多了十几道血痕,与刀伤交织在一起,显得狰狞可怖。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扔下带血的树枝,“谢主人......宽恕。”
他脸色苍白了不少,连说话都带上了颤音,末了又将手上溅上的血在衣服上小心翼翼地蹭干净,伸进了怀里,取出一个细细包好的布裹。
胳膊上有伤,所以努力将布裹奉送至谢识危面前的时候,也止不住颤动。
“属下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果子。”
嘴唇太干,裂开了口子,像枯干老槐树的皮,他捧着那几个干瘪的果子,看着谢识危的目光近乎虔诚。
这样炙热又浓烈的目光,让人心情复杂,谢识危嘴唇紧抿,眉头也跟着微微蹙起,他凝视着死士,看着他因为自己的冷漠而失落,而后继续低头认错,“属下只能找到这些,委屈......主人了。”
两人突围至此,已过去了三日,景阳王为逼他就死,不惜在上游放毒,水源被污染,谷中能果腹的猎物大部分都死了,剩下活着的也不确定身上有没有带毒,再加上此地阴湿,万物沉寂,他们已经有两日滴水未进了。
或许死士饥渴的时间,比他更长。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他已经用藏宝图换他们一条生路,这个人为什么还要跟着他,活着不好吗?
谢识危想不明白,他闭上眼,面色却不像方才那般寒凉。
“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死士已不如前两次惶恐忐忑,他垂下手,挺直脊背,任后背鲜血流入干涸的土地,也要摆出最恭敬虔诚的姿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心中九死不悔的决心。
他用沙哑冰冷的声音坚定又固执的重复。
“生随死殉。”
生随死殉......
谢识危猛的睁开眼,目光如炬,这是他当初创立死部时在大殿正中央刻下的四个大字,是所有死士的最高准则。
是哪怕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能忘记的四个字。
但他——从来不相信这四个字。
人生在世,食五谷杂粮,就会生出欲望贪念,既有情欲,便会被外物所惑,将干净赤诚的一颗忠心慢慢腐蚀。
没有人会付出一切,为另一个人活着。
他成立死部,大肆搜罗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有求于他,或走投无路。他予他们恩惠,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给他们安身立命之地,保他们至爱牵挂安然无忧,只要他们的一条命。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给这个死士什么呢?没有庇护,没有尊荣;朝不保夕,食不果腹。
“便是我与你有恩,你护我至此,也足够了,”谢识危忽然放低了声音,近乎诱哄道,“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反正,本座都要死的,你何不——
去找萧景书呢,哪怕给他一个假的线索,也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他声音轻柔,拢在袖间的手却滑出一支利箭,只要死士露出一丝犹豫,他大概就会一箭射出去。
是啊,跟着他有什么好,投靠萧景书,顷刻之间,便能得到他从前不曾拥有的一切。
可影卫却什么也没说,只有眼中猩红的血丝在倾诉着他的九死不悔,他定定看着谢识危那只拢着箭的手,似乎猜到了什么。
“属下说了,生随死殉,主人若不信我,现在就请杀了我。”
峡谷两岸峭壁直逼天际,夕阳的最后一缕红光破开云层,倾泻下来,将死士的瞳孔印成红色。
那样深邃又坚定。
谢识危忽然泄出了一口气,手中的袖箭跌落在地。
长久的寂静后,他终于伸手接下那几颗皱巴巴的果子。
“如此——便随我一起去死吧。”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落下,黑夜彻底降临。
无数黑影在从低矮的灌木丛中飞掠而过。
这是一条通往阎罗殿的路,但临死之前,总得拉些什么陪葬。
又三日,谢识危与死士蛰伏在山谷中,如碾不死的蚂蚁般神出鬼没,总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出现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给景阳王当头一棒。
景阳王损失惨重,又无可奈何,气急败坏下放火烧山,终于将两人逼至一处绝壁,往前是悬崖,往后是追兵。
远处熊熊山火嘶吼咆哮。
谢识危负手立于峭壁之上,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死士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身后,哑声道,“属下无用......”
谢识危回过头,发现被烈火烤焦整片后背也一声不吭的死士,此刻眼中竟出现了一点晶亮的东西,他有些好奇,弯下腰。
指腹轻轻蹭过眼尾,又收回至唇边。
咸的——
是眼泪。
铁骨铮铮的死士竟然也会哭?
“没出息。”谢识危笑骂。
死士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哽咽道,“属下......知错......”
瘦弱又伤痕斑驳的脊背微微颤抖。
谢识危终于有了点不忍,蹲下身,扶起死士,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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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了擦眼泪,“不许哭了,让萧景书看见我身边的死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主人?”死士一愣,诧异的抬起头。
“你拿着这个,去京都外扶阳山下找一个叫洛青止的人,他会帮你。”
死士攥着手里的玉佩,瞬间警惕,“主人为何不与属下同去。”
“两个人目标太大,出不去,萧景书是冲着我来的,他不会给我靠近京都的机会。”
“可是......”
“你放心,我身上还有萧景书想要的东西,他不会杀我的。”
眼见死士眼中仍有犹疑,谢识危沉下脸,连声音都变得冰冷,“你又要抗命?”
“属下........不敢。”死士紧了紧手中的玉佩,虽觉不妥,却也无瑕去多想,他再不浪费时间,红着眼向谢识危拜别,“属下定会找到洛青止,主人等我。”
郑重一拜,转身离开。
看着那道瘦弱坚毅的身躯越来越远,几乎与天边红霞融为一体,谢知微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等等。”
死士转回来。
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沉默了许久,从怀中取出包裹好的最后一颗果子,“这个给你。”
“主人......”
“不准抗命。”
烈火越逼越近,谢识危静静看着那道纤瘦固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吐出了忍下多时的淤血。
他被人下毒,走火入魔,现如今,已内力全失。
刚被人背叛的时候,他恨不得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可现在……
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罢了……念他护主有功,便给他一条生路吧。
谢识危抬头看天,碧空如洗,万里如云,能死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也还不错。
烈火烧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分,景阳王带人逼上断崖。
谢识危一袭玄衣立在风中,多日逃亡满身血污也挡不住一身风华,景阳王目光阴沉地看着眼前的天之骄子,嫉妒的发疯。
“谢先生,好久不见。”
谢识危淡淡睨了他一眼,“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先生请讲。”
谢识危擦了擦衣摆上的血污,声音如风中柳絮,一吹即散,“为什么?”
他自问尽心竭力,不曾有过异心,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景阳王阴测测地笑着,“成大事者,当心狠手辣,将一切可能存在的变数扼杀在摇篮里,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皇——叔——”
最后两个字被拖的很长,如山林猛虎,咬牙切齿,又混着说不清辩不明的妒恨。
谢识危略微失神,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确实是他,小瞧了人性贪欲。
多日困惑得解,谢识危心中郁气尽散,扶着胸口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景阳王喝道,有些气急败坏地想冲上去,他爬上断崖,是为了看谢识危狼狈不堪的样子,而不是让他来笑话自己的,这个人都落得这副田地了,凭什么还能笑得这般畅快!
谢识危眼泪都出来了,半晌才停下来,缓缓开口,“笑我不该为恩义裹挟,失了心中清明。”
因一块白布帮萧景阳谋夺天下,为三日檐下之恩把包藏祸心者留在身边。
他指着萧景书,一字一顿含笑道,“景书,你信不信,终有一天你还会变成从前那个一无所有,人尽可欺的弃子。”
嘲讽,蔑视,鄙夷。
那目光像尖刺一样扎进萧景书心里,像一句诅咒,他后背发寒,双目赤红,疯了一般夺过身旁护卫的弓箭。
“咻——”
羽箭破空而来,却被谢识危一把抓住,他轻飘飘将箭扔在地上,斜睨着萧景阳,举手投足间宛如睥睨天下的王者看着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他缓缓开口。
“我的命,不是谁都能取的。”
话音未落,谢识危忽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万物后退,天地倒悬。最后一眼,谢识危看见了萧景阳身后狼狈奔来的黑衣死士。
“主人——”
杜鹃啼血,目眦尽裂。
2. 死而复生
下坠的速度很快,谢识危睁着眼,看见悬崖边上的人越来越小。
周围一同落下的碎石子漂浮在空中,他伸出手去碰了碰,那石子便砰得碎开,湮灭成细小的沙子,裹挟着万物破开周围混沌。
明明是在下坠,他却觉得有一股浮力将他托起。
天地倒悬——
谢识危浑浑噩噩低下头,脚下却成了他坠落的悬崖,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绝壁边上。
还有......
死士。
带着血色的黑色人影跌跌撞撞冲至崖边,推开人群,纵身跃下。
谢识危就像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一个黑点。他如梦如醒,诧异的伸出手去。
霎时间,天地变色,日月同出,整个世界扭曲着变成了血红色,一股巨大的引力骤然压在他身上,飞快向影子消失的地方撞去。
他挣扎不得,摆脱不能,也随着周围的一切扭曲变形。
风声,人声,痛苦,虚伪......都离他远去。
不知过去多久,世界黑了又亮。
轰隆——
他翻身坐起,打翻了手边的蜡烛,眼前一片昏暗。
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死士呢?萧景书又去了哪儿?
头疼欲裂,浑身像有一把火在烧,谢识危烦躁地扯开了自己的领口,阴鸷的目光转向周围唯一活物。
蓦地一怔。
——南山念予?她不是几天前就被死士一剑穿胸定死在树上了吗?
还真是到了地狱也不让人安生!
黄衣少女跌在地上,花容失色,睁着含泪杏眸瑟瑟看着榻上的人,周围是散落一地的瓷盏碎片,烛台打翻,白色蜡油四溅。
“先......先生......”女子哀哀哭泣,“我......对不起,可是......可是......”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抹去脸上泪痕,跌跌撞撞爬起来,向床边走去,一边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我真的喜欢你......”
谢知微甩了甩脑袋,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看着越来越近的南山念予,他心中躁郁更甚,抬手去摸墙上佩剑,还没碰着——
“砰!”
房门被踹开,两人同时往外看去,大雨如瀑,黑色纤细的影子掠入屋内,手持一柄短匕。
接下来,谢识危隐约听见了女人娇弱的哭喊和谩骂。
他眸色一凌,伸手握住长剑,在黑影靠近时一剑刺过去。
这一剑早已计算好了对方躲闪的角度,奔着一剑毙命去的,可偏偏那黑影眼见长剑逼近,竟没有半分躲避,生生受了。
如此便偏了两寸,刺入肩膀,鲜血顺着黑衣流淌而下,地落在地。
黑影反而顺着力道跪了下去。
他带着褐色鬼面,看不清样子。
——是阁中影卫。
谢识危松了口气,长剑落地。
头更疼了,他退后几步失力扶住桌角,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胸口像有一把火在烧,浑身血液涌上头顶,又顺着血管一点点往下,一寸一寸点燃他的肌肤,最终汇聚在下腹三寸之地。
地上的血蔓延开来,他盯着那殷红的颜色,心底似有一只野兽要冲体而出。
口渴——
头疼——
想要——血。
他紧紧盯着影卫的胸口,想看见更多的血,身体里的怪兽控制不住,咆哮着在血脉中翻滚,周围天昏地暗,一片血色。
烈火燎原,欲念缠身。
“哗!”
桌上的东西全被谢识危扫落外地,噼里叭啦碎成一片。
影卫显然也察觉出了什么,上前几步,“主人,属下去寻人来。”
话音未落,一双滚烫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像是要把他的脖子掐断一样。
“唔!主……人……”
谢识危头顶青筋根根暴起,粗糙地扯开胸前衣衫,只觉头昏脑胀,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在什么地方,悬崖?谷底?还是地狱?
南山念予想干什么?为什么会有影卫在?他踉跄着一把抓住想要逃开的影卫。
冷铁鬼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双眼睛,黝黑、深邃,定定看着他,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燥热铺天盖地从血脉中涌出来,他一把将影卫掼在地上,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声音,内力也失了控,屋内狂风骤起,寒气四溢。
他只能遵从本能一般靠近影卫,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扔到了床上,将碍事的布料撕开。
“主……人!”
察觉到影卫的反抗,谢识危变得更加暴戾。
他的头很疼,像要炸开一样!
谢识危很清楚,生性冷淡,不近女色的自己是不会对一个男人有这样的反应的,有人给他下了药,而地狱是不会有这种下三滥的东西的。
他还没死,是谁又算计到了他身上?谢识危习惯性地思考对方的意图,但这个时候贫瘠的意志力显然已经不管用了。
他尽情地把火气泄在了影卫身上。
屋内旖旎秽乱,屋外电闪雷鸣。
静影带着人赶到时,紧闭的房门内不时传来怪异的声音,像是年久失修的桌椅被人大力掼在地上,间或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他心急如焚,快步上前。
开门,进屋。
看清屋内一切后,蓦的瞪大了眼,短暂地呆滞了片刻。
然后迅速关门,后退,单膝落地,一气呵成。
暴雨瀑布,将他浇了个外焦里嫩。
门外影卫不知所以,也跟着跪下。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呲啦扯下一道明光,照亮了屋檐下瑟缩的黄衣女子。
静影眉头皱起,“先带南山小姐回房。”
怪异的木制摇晃声一直响到了后半夜,丑时刚过,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不多时,吱呀——
静影隔着雨幕抬头,屋内跌跌撞撞走出个人影,脚步虚浮,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斑驳紫痕。
那人缓缓往台阶下走来,赤脚踩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鹅卵石,腿一软,跪在他面前。
静影盯着那魂不附体,惊慌失措的影卫,滔天怒气终于压制不住。
右手抬起,落下。
影卫被掼在雨水中,左侧脸颊浮肿变色,显出五根指印。
“将他压入地牢,听候发落。”
婢子侍女撑着伞,端着水盆一个接一个进入屋内,很快又战战兢兢退下,雨水打在盆中,原本清澈的井水变成了浅红色。
白色素靴一脚将水中灯笼踩碎,慌里慌张进了屋,谢识危已经被妥善安置在床上,昏黄灯光渐渐模糊,老大夫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面色逐渐凝重。
“王大夫,主上如何?”
老先生指腹时轻时重,半晌起身收拾东西。
“药效已过,谢先生身体强健,老夫再开一副补气固元的方子,食补两日,便无大碍了。”
“只是......”
静影一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
“这脉如惊弦,气血涌动,似心绪难安,内有郁火,敢问大人,谢先生这两日是否遇见了什么变故,已至神不附体。”
静影一愣,“这......”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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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很快回过神来,“是老夫多嘴了。”
一整张药方交到静影手中,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变故?
边疆大获全胜,楚王失利,朝中大批官员落马,不少都换上了自己人,景阳王也终于在朝中站稳脚跟,有了与楚王一搏的资格。主上这两日不必劳神费心,稳坐扶风小筑喝茶品酒,哪儿来的什么变故。
就算有变故,也不至于会这样神思不定。
静影将药房交给厨房,一个时辰后,浓稠的汤药端到了谢识危床头。
他依旧没醒。
没人敢打扰谢识危安寝。
汤药又被端回去,来来回回热了三遍,日头升至屋顶时,谢识危终于睁开了眼睛。
静影端着药,亲自送进去,生着薄茧的指腹刚搭上门框,一阵极具压迫气息的罡风迎面而来,将他横扫出去。
手中汤药撒了一地。
“主上?”
他还要再进,浑厚的音浪再次袭来。
“滚!”
哗——
无形的音波涤荡开来,远处的影卫皆身形不稳,掉下树去。
静影胆战心惊地跪下,心中疑云丛生。
主上性沉稳,向来行若无事,处变不惊,何曾如此心绪不定过,难道真是老大夫说中了,出了什么变故?
日头渐渐升起,从头顶偏向西侧。
柔和的霞光渐渐落下,一只蜻蜓落在湘妃竹的叶子上,又被开窗声惊起。
静影应声抬头。
窗框中印出谢识危的上半身,目光幽深,面无表情摆了摆手。
“下去吧。”
连声音都像在压抑着什么,静影心中愈发担忧。
“是。”
蜻蜓在院内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窗边的一株兰花草上,兰花草的中心长出了小小的花苞,再有两天便可开了。
谢识危烦躁地将那朵花苞摘下来,他神思不属,很快,花苞成了泥,落在湘妃竹根部。
辅佐景阳王的第二年,他偶然寻见幼时恩人的遗孤,感念于其父母的相助,将南山念予留在身边,对其有求必应,百般纵容,到了京都人人尽知的地步。
就算她在自己的茶水中下烈性春药,致使他差点走火入魔,也未曾多加追究。
甚至在东窗事发时为他遮掩。
但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他抱着必死之心从悬崖上跳下去,却回到了两年前,萧景书北伐大获全胜,真正在朝堂站稳脚跟之时。
谢识危用了整整一天,才接受这个近乎荒诞的事实。
孤行己见,众叛亲离,如此愚蠢的事,还要再让他经历一遍,老天爷可真是待他不薄啊。
既然天都帮他,那么曾经背叛过他的,一个一个都要付出代价。
兰花草在冰寒内力下寸寸成冰,砰的碎成渣子。
“去把沉璧叫来。”
暗处树影摇晃,天色渐晚。
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自房梁飘下,一身黑衣,身量矮小,见谢识危伏坐案边,手中丹青刚好绘完,毛笔被拍在桌案上,两三滴墨溅在宣纸上。
“找到这个人,带来见我。”
宣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张惟妙惟肖的脸,剑眉星目,眼神锐利,眉峰上有一个小小的“死”字。
这是一名死士的画像。
沉璧只看一眼,便牢牢记在心里,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岁已入秋,晚风寒凉,几片黄叶飘入屋内,正好落在画像的眼睛上,谢识危将那片落叶轻轻散开。
大军得胜,一月后回朝,届时朝廷格局改变,行事诸多不便,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藏在暗处,萧景书不曾见过的帮手。
3. 遍寻不获
扶风小筑,地牢。
静影一身黑衣面寒如霜,大氅一挥,坐在玄铁地牢正中间,昨夜那人已被扒了一身影卫服,脏污褴褛的里衣上泅出暗色血迹,鞭梢飞舞,又是狠狠一记砸在背上,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影卫的身子偏了半寸。
静影眉目一横,茶盏重重砸在桌上。
影卫知道自己坏了规矩,擦了擦嘴角的血,重新跪好,“属下知错。”
鞭子又重新砸下来。
影部的规矩,进了地牢的影卫,若上头没有降下惩处,每日也要领十记鞭子,自省罪过。
鞭子从头计数,静影慢悠悠品着茶,待鞭子又落下十记,他才缓缓开口,“昨晚发生了什么?”
影卫喘着粗气,“南山小姐在主人的茶水中下了药,属下原本想出去寻一女子,但......”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双手下意识握紧,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是......属下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静影终于还是没忍住,把手里的杯子砸在了影卫头上,影卫偏了偏脑袋,血很快从额头上流下来,他垂下眼,将那杯子捡起来,膝行几步放回桌子上,“掌座请息怒。”
静影的怒气又如何能平息得下去,影卫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心思细腻,处事稳重,对主上更是忠心耿耿,原本他已打算过阵子挑个时间把他引荐给主上,作为影部的接班人培养,却偏偏出了这么回事。
身为影卫,在主子意乱情迷之时爬了主子的床,一把利剑,却与执剑者发生了难以言喻的亲密关系,他还怎么做影卫?依主上的脾气又如何还能容得下一把以下犯上的剑。
他越想越气,又一脚把人踹翻在地,“我执掌影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你这么大胆的影卫,值守到主子的榻上去了,怎么,你是活腻了想送死,还是影卫当腻了想做主子了?我还没死呢!”
这句话说的重,影卫伏在地上,脸色苍白,他挣扎着爬起来,眼中生出深切的凄楚,“掌座明鉴,属下自小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若非主人收留,掌座教导,根本就活不到今日,是主人给了属下第二条命,从那时起,属下便立志成为影卫,追随主人,守护主人,做主人手上一往无前的刀……
又岂……敢生出此等忤逆悖主的念头!”他连声音都有些抖。
没有人知道主人对他的意义,纵然是死,他也做不到对主人生出丝毫不敬,那会让他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
“请掌座明鉴......”他将头重重砸在地上,嗓音嘶哑。
静影闭了闭眼,事已至此,对错不论,这把剑,都算是折了。
他叹了口气,不欲多言,正要转身离开,忽觉袖子一重。
苍白的指节上面还带着血,像是拽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影卫仰着头,哀哀看他,漆黑的眸子布满血丝,他一向是沉静内敛的,这是静影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深重的哀切。
“掌座,南山念予对主人......”
“放肆!”静影神色一凛,一巴掌将影卫的后半句话扇了回去,“南山小姐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不想活了吗!”
影卫半张脸发麻,但他仍旧抓着静影的衣袖不松,眼中哀切更甚,“属下自知以下犯上,罪该万死,绝无半分怨言,但南山……小姐在主人食水中下药,乃属下亲眼所见,不可姑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静影已经抽出鞭子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直到影卫挺直的脊背被生生砸弯,匍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才扔了带血的鞭子。
“一个身犯重罪的影卫,也敢妄议南山小姐的不是,你有几条命够你放肆的?”
主上有多纵容南山念予,是整个扶风小筑乃至全京都都知道的事,自从她三年前来到扶风小筑,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管惹了多大祸事,主上都为她兜底,连半句责备都没有。
敢去劝谏的哪个没吃过鞭子。
就连这回,这么大的事,主上清醒后不仅没有追究,还专门遣人送了许多奇珍异宝过去,为南山念予压惊。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影卫,“这件事上,你也吃过不少苦头,怎么就是学不聪明呢?”
“若所有人都学着聪明,还有谁在意主人的安危?”影卫毫不退让。
“你!”
静影气的咬牙切齿,扬手就要再打,可看着影卫脸上的巴掌印,又有些下不去手,他绕着地牢来来回回转了几圈,
“冥顽不灵!你先想想你自己这关怎么过吧!你要做影卫,要做主上的刀,出了这样的事,依主上的脾气……”
“师父!”
“……”
静影蓦地一顿,骂声也停了下来,心中五味杂陈,盯着影卫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良久。
“你知道主上为何要帮景阳王夺位吗?”
影卫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主母含冤而死的那年,主上只有七岁,天之骄子一朝跌落谷底,千夫所指,主母的尸体被曝晒在阳光下,任人指点,是景阳王的母妃为她盖上了一块白布。”
影卫眼中的执拗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不可置信,十指指尖无意识扣住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九岁那年,走投无路,南山念予的父母为保主上行踪,满门被灭。”
静影看着影卫一点一点弯下去的脊背,语重心长道,“主上性冷酷,唯独重恩情。”
这句话落下,影卫便像是失了魂,从来锐利的目光再看不见往日的一丝神采。
他何尝不知道影卫对主上有多赤诚……可惜……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地牢只剩满身血色的影卫,极缓极慢地伏在地上,脊背轻轻颤抖。
额头鲜血汇聚成滴,落在地上。
深色逐渐晕开,成了一个墨点。
又写废了,谢识危把宣纸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人没找到?”
沉璧摇了摇头,她拿着画像和暗部每个人的脸都做了对比,确定暗部没有这个人。
她用暗部特有的手语问谢识危,「或许他已经出任务死了」
谢识危声音沉沉的,“不会。”
沉璧皱眉:【为何如此肯定】
谢识危没说话,连画笔也扔到一边,思索着那个死士如今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半晌,他忽又提笔用蛤粉将画中人眉间的“死”字抹去。
“你赶回本部,去看看正在训练的死士中有没有此人。”
没了眉间死字,画中人也少了几分煞气,沉璧接过画像,定定看了一会儿,忽觉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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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想不起来。
莫不是真在本部?
沉璧离开没多久,静影也到了。
大军班师回朝,明里暗里许多人都在打探扶风小筑的动向,再加上昨晚的事,影部掌座这两日忙的不可开交。
“主上,这是您交给属下的名单,属下连夜翻阅资料,已将这些人的详细信息标注在侧,您请过目。”
密密麻麻的一页纸上,每个人的信息都十分详尽,家住何处,屋中几口人,所属阵营,最近这段时间做了什么,掌握在海角阁手中的把柄都有哪些。
一部分是楚王的人,一部分是景阳王的人,还有一部分保持中立。
这张纸上的人都大有用处。
谢识危眼中寒光毕现。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连站在身旁的静影都觉得不寒而栗,忍不住侧目望去。
自从主上昨日清醒,他明显感觉到主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周身气势沉郁,眼中时刻涌动着杀伐气息,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的阴鸷难测,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由得想起了老大夫说的话,眉间多了几分担忧,“主上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静影是最早一批跟在谢识危身边的影卫,说是看着谢识危长大的也不过分,多年追随总比旁人更多几分默契。
谢识危当然知道是自己这两日的古怪举动引起了对方的疑虑,但众叛亲离,死过一次的人,如何还能光风霁月,襟怀坦白?
算计他的人太多了,上一世,扶风小筑被围,静影带人驰援途中被乱箭射死,南山念予到死也没说出来她背后之人是谁,还有萧景书,他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所有的一切都说明,除了楚王和景阳王,还有第三股势力想要他的命。
起念间又想起上一世静影为赶回扶风小筑,在半路被乱箭射死,死无葬生之地,谢识危心中难免有了几分哀愤。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他起身绕过桌案,亲自把静影扶起,“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掌座大人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年是主母心善,将我全家从火海中解救出来,便是我做再多,也不足以报答她的恩情。”
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无需多言,谢识危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到窗前。
日落西山,黄昏已至,门外点起了灯。
阁主大人忙起来,经常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日,到了晚膳时间,下人们不见主子出来,便把饭菜送了进去,有静影大人在,自然也用不到旁人,搁下盘子,又一个个退了出去。
今日厨房熬了参汤,小火炖了大半日,最是滋补鲜美,因为怕凉了,便取了铜炉,底下点了火,一直用热水煨着。静影取碗时没注意,手背蹭在铜炉上面,尖锐刺痛让他骤然回过神,手里瓷碗落在了地上。
谢识危刚拿起银箸,闻声往地上看了一眼,没说话。
“属下失礼。”静影换了个碗,重新盛了参汤。
“你今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有什么事,说吧。”谢识危喝了一口。
“……属下想请示主上,昨夜的影卫......要如何处理?”
话音刚落,书房内的气压明显低了几分,谢识危擦了擦嘴,头也没抬,“杀。”
不该出现的变故,就应扼杀在摇篮里。
4. 去而复返
静影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怎么,舍不得你的人?”谢识危目光寒凉。
“属下不敢,”他单膝落地,“只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依属下之见,不如将其送入死部,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谢识危冷笑一声,“死部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他重新拿起银箸,不紧不慢开始用膳。
静影知道自己惹了主上不快,老老实实在一边罚跪。
一顿饭慢悠悠吃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起来吧。”
等人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谢识危缓缓开口。
“边关战事刚结束,扶风小筑大部分的人都派出去了,昨天夜里,我身边守的只有他一个人,南山念予却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掺了料的茶水送进我房里。”
他清楚的记得,上一世,南山念予给他下药后,并没有影卫爬床这一出,底下人找了个干净的女子送入他房中,供他疏解药效。
“主子中了药物神智混乱,可他却是清醒的,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反而顺理成章地爬了主子的床。
静影,你觉得这个人能留吗?”
影部掌座已出了一身冷汗,他煞白着脸,“是属下思虑不周,主上放心,属下.......会尽快处理了他的。”
****
重生第三日午后,谢识危终于有了点困意,算是睡了个好觉。
只是梦境最后,他看见一道黑色身影决绝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他想伸手把他拉回来,却总是慢了一步。一次又一次。
模糊间感到胸口烦躁又郁闷,而后意识到这只是个梦。
睁开眼,已经到了下午。
从榻上坐起,身上寝衣全部湿透,黏黏腻腻,难受极了。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他一边脱掉身上的汗湿的寝衣,一边对来人吩咐,“去准备热水。”
进门的是个影卫,黑色鬼面罩在脸上,手里端着一碗汤药,那人顿了顿,躬身应是后退出去。
谢识危生性凉薄,不喜女色,日常服侍也从不用女婢,是以准备好热水浴具后,丫头婆子皆退出汤池。
最后一个小丫头提着桶,走到门口时绊了一下,好在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她小声道谢,一抬头,却见扶她的是个鬼面影卫,不由惊了一跳,慌忙跟上前面的人,走的远了,还在疑惑,主人沐浴时不喜人伺候,这影卫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屋内淅淅沥沥的水声时而作响。
谢识危沐浴净身后,换了身清爽的袍子,一直在外面等着的影卫端着药碗又进来了。
“请主上用药。”他跪在汤池边。
谢识危看了他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影卫却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谢识危寻了个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地上的人,往后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懒洋洋道,“想说什么?”
影卫一怔,犹豫许久,终于开口。
“属下.......属下,”他心一横,豁出去了一般,“属下请主上网开一面,饶拾寂一命.......”
话音未落,谢识危脸色蓦的一沉。
只是淡淡的一撇,他便不敢再接着往下说了。
影卫侍主,需忠心不二,他们进入影部的第一天,就把生随死殉四个大字刻进了骨血里,此身此世此命此志皆效忠于谢识危,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他们行的是主子的命令,不多问不多看不多想,影卫与影卫之间,更不能互通讯息,建立私交。
为了另一个影卫向主上求情,是大忌。
等同犯上。
谢识危这一眼,是在提醒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只要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他可以给他一次机会,当做没听见。
可惜.......影卫并不识趣。
他整个人匍匐下去,视死如归一般,“拾寂忠心恳恳,绝无僭越悖逆的想法,还请主上明鉴!”
谢识危的脸彻底黑了下去,一脚把人踹进了水池了。
“来人!”
“拖下去,交给静影,按犯上论处。”
黑衣护卫破门而入,拉起水里的人就往外拖,影卫呛了水,脸憋得通红,咳得撕心裂肺,仍不要命一般继续求情,“主上.......拾寂咳咳.......忠心耿耿,他万万没有咳.......的想法.......主上!”
嗒吧!
拉扯间,影卫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谢识危不经意间一瞥。
“等等。”
黑衣人停下来,影卫挣脱出来,膝行上前,“主上.......”
“闭嘴。”
谢识危彻底看清了影卫的样子,狭长的眸子眯起,里面透出危险的光,微垂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他当是谁呢,原来是昭明这个臭小子。
静影的爱徒,上辈子接了他师父的班,在他身边当过一段时间贴身影卫,后来为守扶风小筑,葬身火海。
还是这么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拉出门外去,抽他五十鞭子,把静影也叫来,让他好好看着。”
“主上.......”昭明仍不肯死心。
“嘴也堵上。”
“唔!”
五十鞭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衣服被抽破,溅出血来时,静影也到了,路上早有人向他说清始末,他略过熬刑的昭明,径直向谢识危请罪。
“属下管教无方,请主上恕罪。”
谢识危坐在树荫里品着茶,指尖时不时敲着扶手,不搭理他。
五十鞭子抽完,昭明倒地不醒。
又跪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把静影召到跟前,问,“拾寂是何人?”
上一世,影部并没有出现过这么个人,他连人都没见过,何以值得昭明豁出命去为他求情?
静影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恭敬道,“回主上,拾寂……就是前天夜里,闯入您房中的影卫。”
这么个回答是谢阁主始料未及的,再没有第二个影卫闯过他的房间了,他眯了眯眼,极轻地挑了一下眉,很快又沉下脸,显见地起了怒气。
不轻不重踹了静影一脚,凉凉道,“还真是你教出来的好影卫。”
静影不知他具体指的是谁,也不敢辩驳,生生受了,“属下知错。”
谢识危又问,“人现在在哪儿?”
“回主上,影部刑堂,正在.......”静影顿了顿,“执刑。”
“定的什么刑?”
“鞭一百,杖一百。”
鞭一百为刑,杖一百要命,谢识危对这个处置还算满意。
只是,这么个犯上忤逆的影卫,怎么会和昭明交好?
不止昭明,想起昨日魂不守舍的静影,连他的影部掌座也拐着弯儿的想为这个叫拾寂的求情。
好大的面子。
这倒让他起了三分兴致,挥手召来值守的另一名影卫。
“去把拾寂从影部提来,让我也见见。”
影卫神出鬼没,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可他并没有带回拾寂,反而慌慌张张地在谢识危面前跪下。
“主上,一炷香前有人闯入影部,劫走了拾寂。”
谢识危手一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影卫,青天白日在影部大本营里被人劫走了?
他冷冷看向一旁的静影,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静影也是一头雾水,他侧首看向那名影卫,不待主上命令,沉声发问。
“可看清来人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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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回掌座,一身黑色劲衣,带着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上有鬼文,擅长使左手,身材娇小,轻功绝佳,似乎.......是个女人。”
他便叩头请罪,“属下没看清,请掌座责罚。”
女人?
扶风小筑内层层守卫,影部更是固如金汤,更何况还有隐藏在暗处的死部,能悄无声音闯进刑堂,还带着黑色鬼面身材娇小,擅长使用左手的.......女人?
电光火石间,静影想到了什么,诧异地看向首座上的人,却见那人豁然起身,已沉着脸往主院去了。
与此同时,静影也听见了隔壁传来的轻微响动。
能自由出入扶风小筑的,除了死部首领沉璧还能有谁?
他与沉璧二人,一个掌管影部,一个统御死部,一明一暗,向来交际不多,但他也知道,沉璧只听主上一个人的命令,她能进影部劫人,定是主上授命。
?
主上劫拾寂做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让人把昭明扶回屋里,自己跟了过去。
跨过圆形拱门,便是谢识危居所别云间。
静影想不通,谢知微却很快就明白过来,沉璧不可能随便在影部劫人,怕是她已经寻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所以,拾寂就是他要找的人?
果然,一进屋谢识危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他狠狠压着眉头,看向屋内唯一一个女人。
“人呢?”
【跑了】沉璧站在角落里,带着黑色面具,单从她暗语手势的速度来看,心情并不怎么好。
谢识危微微挑眉,扫了人一眼,“受伤了?”
沉璧的心情更不好了,半晌才比划道,「他假装昏迷偷袭我」
“哦?”知道自己找的人还在扶风小筑,谢识危也不着急了,脸上带了些笑意揶揄,“你还能被人骗?”
沉璧转头看他,很明显的不满,「您在幸灾乐祸」
那倒没有,他只是有些意外,沉璧是他的底牌,也是他手上最锋利的刀,因为天生失语,她的五识比训练有素的影卫更要敏锐百倍,能在她手下蒙混过去,难如登天。
拾寂.......
上辈子见到他的时候明明只是一个死士,为什么如今却成了影卫?
影部的人怎么会变成一个死士?
还是说他上辈子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谢识危尝试在前世的记忆中寻找一点关于“拾寂”这两个字的踪影,却徒劳无功,便又问,“人跑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一出,沉璧就更郁闷了,她比划道,【回影部了】。被她劫出来了又回去,是个死脑筋的人,沉璧下了结论。
正说话间,方才的那名影卫竟又来了,被静影拦在屋外。
谢识危挑眉,“速度倒挺快。”
果然,静影很快进来。
“启禀主上,拾寂.......找到了。”
“是吗,人在哪儿呢?”
“他是自己回的刑堂,本要继续受刑,得知主上召见,现在已经在别云间外候着了。”
静影解释道,虽然他不知道沉璧为什么劫走拾寂,但影卫受刑时逃离,是大罪,他自己带出来的人自己还是知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拾寂便是爬也会爬回影部。
谢识危沉默片刻,忽而一笑,低声道,“还真是喜欢送死.......”
静影喉结动了动,总觉得主上这话别有深意。
“主上明鉴,影部绝无人胆敢逃刑。”
“知道你教得好。”谢识危摆了摆手,又沉默一阵,“许久没去你房中坐坐了,去吃杯茶吧。”
“?”
“至于拾寂.......”谢识危别有深意浅笑一声,“不用见了,他既自己回来了,去刑堂继续受刑便是。”
5. 带伤受刑
“噼啪!”
木炭炸开来,火星子溅在茶壶上,闪了一下,化作飞灰。
水又开了,这已经是静影煮的第三壶茶了,谢识危依旧不满意,只能倒了重来。
“啪!”
“啪!”
“啪!”
……
院内的声音还在有规律地响着。
送山泉水的丫头走到门口,听见那声响,吓得不敢睁眼,搁下东西,一溜烟跑了。
谢识危瞧得有趣,不觉弯起嘴角,目光一转落在院中正受刑的影卫身上,那点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影卫正背对着他跪着,身上薄衣早被鞭子抽烂了,露出皮开肉绽的后背,鞭子每落一下,都有血花溅在地上,影部的刑罚,当然不是好挨的。
而那影卫,偏偏从头到尾,硬是一声不啃,连姿势都没坏过半分。
他那夜神志不清,具体细节并不记得,但隐约也晓得,那人连在床上都一声不吭。
活了三十几年,谢识危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龙阳之癖在如今的大渊朝不算少见,富贵人家养那么一两个漂亮的男宠是常有的事。
男子也不同于与女子,没有娇软的腰肢,也没有小意的柔情,男男相合更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事。
一个寡言少语,却总是自作主张,心思不纯的人,便是再怎么忠心,也不能用。
他换了个姿势,将手中关于影卫的卷轴翻到了下一页——
影卫拾寂,九岁受阁主恩惠进入海角阁,十三岁进入影部,在影部训练了七年,成影后随掌座一起前往扶风小筑。
卷轴上寥寥几笔,写的很简单,至于更详细的记录,则被收藏在海角阁影部大殿当中。
前世忠心耿耿的人不仅心思不纯,还会在将来因犯下大错被贬为死士。
原本以为找了个帮手,没想到竟成了麻烦。
屋内茶香飘起,静影的第四壶茶也煮好了,谢识危端起来闻了闻,仍不满意,连手里的杯子一起扔到了窗外。
静影继续去煮第五壶,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瞟一眼,刚好放入茶饼,院内的影卫前来回禀,人晕过去了。
窗前的人再次抬眼,方才那挺拔坚毅的脊背弯了下去,一头歪在地上,血还在顺着脊背往下流。
“多少了?”
“回主上,鞭刑刚毕。”
挨了一百鞭才晕过去,骨头倒挺硬。
只是若再加上一百红木杖,怕是怎么也撑不住的。
杀还是不杀?
谢识危定不下主意,良久,食指敲了两下桌子,“带进来。”
浑身血腥的人被一左一右架进屋,放在地上。
许是意识不清,被扔在地上的时候,影卫嘴里终于溢出一句微不可察的shen吟。
隐忍,克制,极其短促。
像是他的主人连在昏睡中都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肯叫出声来。
谢识危略微失神,似乎又看见了前世他与死士一同被困在山谷中,大火燎原,死士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场景。
烈焰灼烧皮肉发出焦味,也不肯叫出半句,只有在痛极之时,才会咬着牙,从唇齿间听见一些破碎的喘息。
那个时候,才是最不听话的,打骂都不肯走。
罢了……
“余下的一百杖免了,扶他去榻上。”
不能留在身边,就还让他做个影卫,若将来真犯下大错,再处置便是。
“给他瞧瞧。”谢识危随手把卷轴扔到桌上,点了点静影。
被指到的人放下手里的茶具,上前为拾寂诊脉。
未施杖刑,鞭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些皮外伤,谢识危并不喜欢血腥,当下掸了掸袖子,准备离开,一只脚刚踏出房门,余光却瞧见正把手搭在影卫腕上的静影皱起了眉头。
习武之人多少懂些医术,静影刚来他身边的时候身体并不好,成天泡在药罐里,因此也专门学了一段时间的医理,虽算不上精通,但处理一些小病小伤的也不成问题,且他一向稳重,看病之时大多面无表情,怎么今日一幅十分讶异的样子?
谢识危脚步一顿,随口问道,“怎么了?”
“……有内伤。”
“内伤?怎么回事?”
静影眉头皱的更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在这时,原本在床上安静躺着的人忽然头一歪,吐出一大口血来。
谢识危皱起眉头,一百鞭子,便是下手重,留了内伤,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才吐血。
他脚步一转,本以踏出去的一条腿又转了回来,往床榻而去,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搭在了影卫的腕子上。幸好静影眼疾手快垫了方薄帕在上面,才不至于让血沾在他手上。
脉搏跳动缓慢,经脉混乱,里面还有一股霸道的冰寒之气横冲直撞,是垂危之相。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影卫体内的这股冰寒之气与他的内力如出一辙。
影卫是被他打伤的?这么重的伤,他何时动的手?
谢识危罕见的愣了一下,重生三日,与影卫的交集只有那天晚上。
难道……
一些朦胧的画面在他脑子里闪过。
雷声,大雨,影卫,剑光,奋力挣扎却不肯伤他分毫的身躯,还有那双羞愤却始终顺服的眸子……
他想起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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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把扯开床上人胸前的衣服,那里果然有一道剑伤,横亘在锁骨下方,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俨然已经开始发炎。
“……”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一旁的静影也猜到了几分,见谢识危阴着眸子不说话,而拾寂胸口的伤经过这一番动作还在往外渗血,只好上前一步,“主上,不如让属下先处理外伤。”
这话说的巧妙,外伤处理了自然还有内伤,谢识危修习的寒冰决已臻化境,拾寂体内的冰寒之气也只有他能引出来。
静影自小伺候在谢识危身边,自然能看出他眼中那点隐含的后悔,便递了个台阶过去。
谢识危点了点头,算作同意,转头坐下又拿起卷轴看了起来。
这是不打算走了。
静影怕血气冲撞了主子,搬来屏风隔在中间,专心处理起拾寂身上的伤口。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一阵急促的喘息,很快又消失不见,谢识危拿着卷轴,却心不在焉。
上一世,他带回南山念予后,对她极好,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什么好东西都往她屋里送,无论她说什么,想要什么,自己都会答应,便是后来她在他的茶中下药,事后他也不曾怪罪过。
他对她的纵容,是阖府上下,甚至整个京都都知道的事。曾有一回,他与部下在书房议事,守卫将南山念予拦在门后,事后南山念予向他告状,他虽然知道守卫是职责所在,但为了安抚南山念予,依旧降了罪。
从那以后,南山念予在扶风小筑里便行止无阻,连静影都不敢轻易拦她。
他因为影卫没有把人拦下而降罪,说白了,不过是气头上的迁怒。
至于那夜影卫为什么不反抗,反而半推半就爬了他的床,如今看来,哪里是不愿,分明就是挨了一剑,又受重伤,反抗不得。
屏风后忽又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喘息。
谢识危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
带伤受刑,罚重了……
今日的鞭子,再加上前两日地牢的例罚,拾寂整个后背惨不忍睹,饶是静影动作娴熟,处理好外伤,也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谢识危知道自己冤枉了人,倒也没有表现出多少不耐。
穿过屏风,影卫正躺在床上,他前胸后背都有伤,静影便拿了个枕头抵在他身前,让他侧靠着。
面色苍白,气息混乱,露在外面的脖颈上还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暧昧痕迹。
静影忽的反应过来,上前将影卫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谢识危没说什么,调动内息,贴着影卫的掌心将他经脉中的冰寒之气引了出来。
留下一句“照顾好他”,便离开了。
6. 半夜扒窗
翌日,谢识危起了个大早,他素有早起练字的习惯,刚誊抄了一篇长诗,便有影卫前来禀告,南山念予来了。
毛笔一顿,晕出一个墨点,谢识危搁下笔,拿来帕子擦了擦手。
距离南山念予给他下药已经过去了三日,也是时候该来了。
“早膳准备好了吗?”
“已准备妥当。”
“让她先去前厅,早膳也送过去,碗筷准备两份。”
洗漱完毕,来到前厅,南山念予早就等在那儿了,看见谢识危进来,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的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谢识危一眼,然后退了回去,小声唤了句“先生”。
话音才落,眼眶已经红了,晶亮的泪珠蓄在眼角,似乎只要一眨眼皮就要落下来一般。
谢识危闻着周围淡淡的清香,并未理会,自顾自坐了下来,拿起汤勺盛了一碗养胃的药粥。余光瞧见一片鹅黄的衣角慢慢挪到了他身边。
那片淡香也浓烈起来,算不上多好闻,但会让人觉得很舒服。
女儿家,总喜欢配些生香的荷包。
“先生……是在生我的气吗?”南山念予的声音很好听,有属于少女独有的明媚和活力。
“我不该生气吗?”谢识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很难从里面听出一点喜怒。
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砸在了地上,南山念予开始小声的啜泣,她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谢识危的一片衣角,“可是……我……我真的喜欢你啊。”
“你还小,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我今年十七岁,已经不小了。”
谢识危笑而不语,拿起旁边的圆碟,放了几块甜腻的油糕进去。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出生那天,我还抱过你,又瘦又小,和你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没想到,你长大之后,就不像他了,”谢识危顿了顿,看向南山念予,“也不像你娘。”
他的目光清冷又锐利,像冬日里被积雪反射出来的光,南山念予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人长大都会变的,可这与我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干系?”
少女看起来很固执,眼睛也亮晶晶的,沾着光的一点里全是谢识危的影子,像极了一只扑火的飞蛾。
谢识危沉默,又过了一会儿,道,“我让静影派人送你回海角阁。”
南山念予一愣,眼泪霎时决堤,刚才的那一点固执顿时烟消云散,她攥紧了谢识危的袖子,“我不走,我不要回去,先生,不要赶我走……念念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您……不要赶念念回去。”
“您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先生。”
所有人都知道,南山念予的眼泪对谢识危是有用的。
等她哭够了,谢识危拿出帕子,帮她擦了擦眼泪,眉眼已经温柔下来,“早膳用了吗?”
南山念予摇了摇头。
“用饭吧,”谢识危揽着她坐下,把粥碗和装着甜糕的圆碟推到南山念予面前,“已经凉了,你胃不好,喝点粥再吃。”
南山念予看着眼前温度正好的粥,眼睑颤了颤,“那先生原谅念念了吗?”
谢识危:“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我……我不要回海角阁。”
谢识危笑了笑,看向窗外茂盛的绿叶,眼神晦暗莫测,“不回就不回吧。”
有了谢识危这句话,南山念予的心终于放下来,她雀跃地扬起眉眼,从一旁的丫头手中拿来一早就准备好的茶水,“那先生要喝了我的赔罪茶。”
少女的情绪总是说变就变。她倒了一杯搁在谢识危面前。清澈的水面印出谢识危略带些凉薄的笑容,他没说话,也没接。
谢识危喜欢喝茶,每日都要饮上一杯,上一世南山念予就时常用这个法子讨好他,做错了事,又或者想要什么东西了,泡一杯新茶送进别云间,软磨硬泡一阵,总能如愿。
见他没动,南山念予脸上的笑容隐去,转而又红了眼眶,她低声道,“我已经知道错了,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先生若是不信,我……那我先喝一口好了。”
她说着就去端桌上的茶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轻轻扣在上面。
谢识危微微一笑,“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拂去南山念予的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雨前龙井,不错,泡茶的手艺又精进了。”
南山念予脸上浮出两朵红晕,“先生喜欢就好。”
两人一起用了早饭,待南山念予离开后,谢识危冷笑一声,将含在舌底的那口茶吐在了丝帕上。
*****
院主人睡下后,影卫从院外进入了院内,寻了个隐蔽的所在,猫着腰警惕周围的一切。
初夏时节,只有草丛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青蛙的叫声。影卫嫌烦,从怀里摸出几枚暗器,还没扔出去。脚下月光中忽然拉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有人!
暗器调转方向,尽数朝来人射去。
并没有听见血□□穿的声音,几枚冷铁宛如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在半空中停下来,结出冰霜,坠下地去。
寒冰决。
夜风轻拂,树影摇曳,露出了来人面目。
“主上?”影卫惊得从树上掉了下去。
谢识危挥退了周围影卫,闲庭漫步一般,推门进了屋。
南山念予睡得很沉,白日穿过的衣服搁在床头,连同她日日佩戴的香包一起,谢识危拿起那只香包,自袖间捻出一枚针。
银针穿过,细碎的粉末落在掌心
是夜,月色如练,银霜遍地。
过了时辰,没了睡意,谢识危就着月色在庭院中漫步。
夜色寂寂,万物沉静,整个扶风小筑被笼罩在白色的月光下,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谢识危的步子很慢,走走停停,不多时停在了一片空地前。
这里原先是个湖心亭,这几日才被填了。
他还记得前世他一把火烧了扶风小筑的时候,这里正开着一片灿烂的桃花。
南山念予喜欢吃桃子,他便遣人在这里种了树,那是第一年开花。
十五岁那年,母亲去世,亲生父亲对他赶尽杀绝,他与静影二人流亡两载,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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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际,是风哑谷南山氏夫妇收留了他,却因此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他们离开后没多久,风哑谷惨遭屠戮,谷中百余人,无一幸免,后来他回归海角阁,便四处打听风哑谷留下的幸存者,便是只与南山氏夫妇有过微末交情的,他也全部给予庇佑,保其下半生喜乐无忧。
谢识危自嘲一笑,妄他自诩重情,却把一个冒牌货放在身边,宠纵七年,如何能对得起南山氏夫妻二人。
夜色深重之时,难免伤春悲秋。
谢识危一身玄黑长袍,几乎与清寂夜色融为一体,三年光景,扶风小筑却与前一世大不相同,他游走其中,既熟悉又陌生,不知不觉,竟到了影部。
白墙黑瓦,矮舍群屋,这个地方,倒是没什么变化。
谢识危瞧了一阵,准备离开,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身影,旋即便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念头。
忽然想见见那个……
“拾寂。”他轻喃出声,这名字起的不错,和他印象里的死士挺相称的。
夜色已深,不必值守的影卫都已睡下,阁主大人很容易就到了地方。
屋内空空如也,连点人气都没有。
“……”
谢识危很快想起来静影被自己派出去了,一个犯了错的影卫,当然不可能再睡在影部掌座的房里。
其实也不是非得看一眼,只是觉得自己都跑了一趟了,却补了个空,反而心里不是很痛快。
“……”
他脚尖一转,进了影部,等走到第九间屋前,谢识危忽的怔住,诧异回头,发现距离静影的房间已经走过很远了,他不可思议的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觉出了荒唐。
堂堂海角阁阁主,想见个影卫吩咐一声,别说是受伤,就算是只剩半条命,也得爬来。
哪里需要他大半夜亲自在这里偷偷摸摸扒人窗户。
“……”
谢识危阴着脸,一甩袖子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漆黑夜幕下,距离他不远的一间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下子在死寂的黑夜中荡起了一层涟漪。
他一挑眉,紧抿的嘴角弯了弯,屏息凝气,走到檐下。
屋内,果然是他找了半晚上的人。
半夜醒来,那人只穿了一身寝衣,宽松的款式衬得整个人很是消瘦,侧脸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眉间没了死字,少了几分煞气。
谢识危惊讶的发现,他一晚上的郁气,在看见屋内那道身影的时候,瞬间消解下去,就像被人从虚幻中猛地扯回了现实,重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点真实感。
是了,无论是静影,沉璧,昭明,还是那些带着鬼面的影卫,都是他不久前亲眼见着死去的人,瞳孔失色,鲜血变凉,连躯体都堙灭在熊熊烈火中。
还活着守在他身边的,只有拾寂一个。
三十三年光景,如南柯一梦,倥倥偬偬,与那起伏跌宕的一生还存留的唯一一点联系,只有屋内这一个人。
谢识危的心奇迹般得平静下来,他在檐下站了许久,明月时隐时现,渐渐偏了方向。在薄薄的窗纸上印下半片衣角。
“谁!”
7. 月下试探
寒光突如其来,穿破油纸,在谢识危退后半步后擦着他的衣服飞过,“铮”一声钉在对面的树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拾寂如一道黑色闪电从窗户翻出去,月亮正好被乌云遮住,一道黑色人影翻过高墙,转瞬消失不见。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夜探影部?来不及细想,当即追了上去。
黑影径直出了扶风小筑,几个起落往南边而去。
会是谁的人?
楚王?还是宫里那位?
能悄无声息进入影部,怕是已经探得想探的消息了,决不能让他跑了。
追出二三十里后,黑影渐渐慢了下来,停在了一片矮林中。
是在……等他?
拾寂抽出佩剑,欺身而上,他出自影部,出手即是杀招,角度刁钻,更多依赖的的是身体的爆发力和出其不意的攻击性,因此就算受了伤,身手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稳、准、狠、快,像丛林中一匹矫健的豹子。
对方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出手一般,身形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脚下后撤一步。一剑刺空,拾寂手腕翻转,立刻改为横劈,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抽出袖间短匕,运足内力,反手刺向那人肩胛。
此处不伤要害,却能瓦解对方战斗力,来人目的不明,活捉为好。
恰在此时,乌云退去,月光破开云层洒向大地,一点一点逼退黑暗,光芒折射在剑锋上,印出一双眼睛。
丹凤眼,眉尾上挑,笑时含情,不笑时便如松间白鹤,优雅矜贵。食指一弹,灌了内力的长剑从中间断开。
一股冰寒劲气顺着剑柄传到右手,震得他右臂发麻,这种阴冷刺骨的寒气再熟悉不过了。
拾寂心头一颤,眼看匕首就要刺入对方肩胛,他心一横,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强行逆转内息,硬生生撤回了这必杀一击!狂暴的内力瞬间反噬,狠狠撞向他自己胸口。
谢识危本无意与他交手,一开始不曾现身就是不想暴露身份,本想出了扶风小筑甩掉便是,谁料想这影卫轻功意外的不错,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追了他二三十里地也没有落下多少。
他堂堂海角阁阁主,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卫追一晚上,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干脆亮出身份。
停下脚步,不再收敛气息。
偏偏遇上黑云遮月,他又穿了一身黑色夜行服,对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短短数招,这影卫重伤之下依旧攻势凌厉,身姿矫健,招式果断利落,不同于寻常影卫只攻不守的搏命打法,他竟在狠辣进攻中兼顾了周密防守。不过四五回合,便逼得他不得不动用寒冰诀震断其兵刃。
是个有谋略的。
果然,寒冰诀气息一现,对方煞气顿敛,那已触及衣衫的匕首被硬生生收回。
谢识危眉头微蹙,内伤未愈,当真不要命了?方才还赞他知进退,转眼对自己又这般狠决。
他伸手握住影卫撤回匕首的左手,抚掌在其肩上,暗施巧劲,将人逼退数步,四两拔千斤,借势将那股反噬之力卸入地下。
“属下冒犯主人,罪该万死。”拾寂刚稳住身形,便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声音因内力震荡而略显沙哑,“谢主人出手相助。”
夜幕之下,方才还凶狠矫健,强悍刚劲的豹子已经收起了尖牙利爪,垂下脖颈,以最顺服的姿态跪在他面前。
是把好刀。
谢识危心中微微一动。
月色皎皎,夜幕之下,两人一跪一站。
“伤好了?”谢识危率先开口。
“回主人,已无大碍,多谢……主人关心。”
不过才一日过去,影部的鞭子又重,怎么可能无碍,只不过影卫向来坚毅能忍,只要不死就算无碍,谢识危也不再多问。
“今夜你没有见过我,回去吧。”
影卫却跪在地上没动。
“还有话说?”谢识危眼眸微动,已猜到了几分,昨日虽然免了他的一百杖,但犯了此等重罪的影卫,扶风小筑肯定是待不成了,回了海角阁,难免要受一番磋磨。
虽然想给自己求情无可厚非,但他仍是有些不悦。
“属下斗胆……”
果然……
“恳请主人将南山小姐送回海角阁。”
预想中的求情并未出现,谢识危将蹙未蹙的眉峰顿住,实在有些意外。
不是为他自己?
他上前两步。
影卫进言之后,便把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凝视着那伏地的身影片刻,他忽然低笑一声,意味难明:“你的胆子……倒真是不小。”
此时此地,竟还敢在他面前提及南山念予。
跪伏于地的拾寂也是一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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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做好准备承受主人的雷霆之怒,却不想头顶传来的声音并无震怒,反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
他无暇细品其中深意,既然已开口,就没有退路:“属下不敢!只是南山小姐流落在外多年,主人与她也十数年未见,其间经历种种,皆无从考证。属下唯恐有心之人借此设局,对主人不利!”
确实很大胆,谢识危心想,若非自己重生归来,知晓后续因果,单凭这番言论,足以让他再入影部挨顿鞭子。
静影究竟是如何调教出这般……不识时务,却又赤胆忠心的影卫?
他默然不语,无形的威压使得拾寂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况且……楚王一党始终暗中窥伺扶风小筑,南山小姐留在此处,恐也难称安全……”他委婉道。
“把衣服脱了。”谢识危像是终于不耐,出声打断。
果然,还是触怒了主人。拾寂眼底的微光黯淡下去。他并不害怕刑罚,只是担心一旦自己被遣返,日后再无人敢向主人直言进谏。
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沉默着解开腰带,褪去上身黑衣。
四周并无刑具,他抽出腰间匕首,利落地斩下一段粗壮树枝,削平一端,膝行至谢识危面前,双手高举奉上。
“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谢识危:“……”
还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不接,下一刻,影卫就该自罚了。
他不过是想看看伤罢了……
这么个影卫,说他聪明,有时候又是个死脑筋。
他伸手接过树枝,转到影卫身后,两日前的伤正张着口子往外吐血水。
想必是刚才追他的时候挣开的。
药粉触及创口的刺痛让拾寂背肌瞬间绷紧,随即他才猛地意识到——主人并非施以惩罚,而是在……为他上药!
“主人……”他愣愣地呢喃了一句。
“别动。”谢识危声音依旧平淡,手下动作未停,“念在你身上带伤,冒犯南山念予之事,暂且记下。自行回影部反省。”
拾寂敏锐地捕捉到主人话语中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心思细腻,很快察觉出了什么,按捺住了想要继续劝谏的心思。
“是。”
待上完药,谢识危将剩余的半瓶伤药随手抛入他怀中。
“回去吧。”
8. 当面忤逆
一晃几日过去。这天,谢识危正在书房练字,被外派多日的静影终于回来了。
“属下参见主上。”
他一路风尘仆仆,跑死了三匹马,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十日赶回扶风小筑。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径直进了别云间复命。
谢识危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
“主上,幸不辱命。您要找的人,已有下落。”静影上前一步,躬身将一封密信呈上。
谢识危拆开蜡封,信笺上只有三个字——
囚凤山。
西南禁区,毒虫草药遍地,为获取其中药草,药司曾专门研究过这个地方,地形复杂,怪物遍地,方圆百里毒瘴弥漫,派去探查的死士十之七八都回不来。
上一世,谢识危直到两年后才遇见沈青止。那时他体内的毒素早已深入肺腑,回天乏术。沈青止寻遍天下奇珍,也只能勉强延缓他内力溃散的速度。
眼睁睁看着毕生修为随经脉一寸寸枯竭,那种滋味,他再清楚不过。
重活一世,他第一时间探查了自己身体。如今内力充盈,经脉未损,中毒应当不深。
沈青止说过,若是能早两年,他定能解此毒。
必须亲自去一趟囚凤山。
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各方势力都紧盯着扶风小筑。他需要一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西南……正是大渊军队班师回朝的必经之地。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或可一试。
但,该派谁去?
“主上,还有一事。”静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识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讲。”
“接替拾寂的影卫已选定,您可要亲自见见?”
护卫阁主安危是影部首要职责。每年静影都会从影部擢选十名最出色的影卫,专司护卫谢识危之责。如今拾寂既不能再留,主上身边的空缺也要赶紧补上。
“带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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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西南的人选迟迟未定,谢识危一早上心情都不太好。
晌午刚有些睡意,值勤的昭明却忽然现身,禀报拾寂求见。
“不是让他去牧州任职?怎么还没走?”不知是否因重生之故,情绪起伏过大,这几日谢识危总觉头疼,脾气也愈发暴躁。
昭明刚被抽了顿狠的,面对谢识危,还有些发怵,他战战兢兢地回道:“他说……是想再见您一面,亲自拜别。”
谢识危看了他一眼,“不必了。”
昭明咬了咬嘴唇,仍是不知死活的说,“他……此刻就在外面跪着。”
带着压迫的目光沉沉扫过去,“怎么,我不见他,他便不起来了?”
昭明吓得赶紧磕头,“属下不敢!”
“哼!”他不了解拾寂,还能不了解昭明?这副模样,一看就是瞒着静影来的。拜别?只怕另有所求。
头疼得厉害,实在无心与这群影卫周旋。谢识危随手捞起桌上一只茶壶,砸在昭明头上,“滚回影部去!”
昭明年岁尚小,刚调到谢识危身边不久,这下终于被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处置了昭明,谢识危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无暇再理会外头跪着的人,倒头睡下了。
这一觉睡到傍晚。醒来用了些膳食,脑中那嗡嗡作响的杂音才渐渐退去。
“叫外面的人进来。”
拾寂已在院外跪了两个时辰。进来时步履稍显迟缓。
“属下参见主人。”他仍是待罪之身,依礼跪下。膝盖触地时,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转瞬即逝。
谢识危淡淡瞥了一眼。
几日不见,影卫似乎清减了些。脸上那副面具,也瞧着碍眼。
“面具摘了。”
“……是。”拾寂乖顺取下鬼面,露出一张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的脸。
眼窝微陷,面容憔悴,一副灰败模样,哪还有那夜追击他时的矫健锐气。
不曾打骂,连为他安排的去处也是富庶温暖的牧州,怎么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伤都好了?”谢识危不由问道。
“回主人,属下已无碍。”拾寂温顺地回答,顿了顿,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感激,“谢主上赐药。”
影卫直视主上已属冒犯。他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便很快低下头去。
脸色难看成这样,谢识危不大相信,“衣服脱了。”
拾寂一怔,“……”
犹豫仅是片刻,“属下失礼。”
衣带解开,上衣褪下,三月天气,凉风习习,影卫身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识危瞥了眼,背上的鞭伤果然都已收口,部分地方生出粉嫩新肉,胸前的剑伤也结了痂。
他只是看看,却意外发现影卫被藏在耳垂微微泛起了红。
“……”
谢识危一直以为影卫都是冰冷的剑,杀敌是寒气森森,平日里也冷冷冰冰,原来……也有影卫会……害羞?
他实在是有些新奇,盯着影卫看了许久,直到那抹红渐渐蔓延到了脖子上,
他才终于大发慈悲,“穿上吧。”
拾寂飞速将衣裳穿好,那点红也很快不见了,好像又成了一把冷冰冰,没有感情的剑。
谢识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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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失望,换了个话题,“反省得如何了?”
想起那晚主人脱口而出“南山念予”时冰冷的语气,拾寂已不似先前那般激动。他端正跪好,低声道:“属下知错,日后绝不再犯。”
今日倒是知道听话了,“记住就好。去了牧州,自己警醒些。再那般莽撞,可没人替你求情了。”
谢识危难得对一个影卫说这么多话,回过神时,自己也觉意外。“行了,见也见了,回去收拾行装,今晚就出发。”
然而跪在地上的人却没动。
“怎么?”
拾寂肆虐着嘴里嫩肉,良久——
“属下……不想去牧州。”声音低哑艰涩,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畏惧。
空气骤然凝滞。
谢识危觉得自己听错了,掀开眼皮,下巴也抬了抬,斜眼睨向他,“你说什么?”
空气中的压迫犹如实质,拾寂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忤逆主人,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属下……不想去牧州。”
谢识危默然。
很好,没听错,头一回有影卫敢当着他的面直言“不”字。
“抗命?”
话音落下,影卫果然面色发白,眼中的畏惧也愈发明显,影卫的首要规律就是听话,胆敢抗命的影卫,影部自有千百种法子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得不承认,因着前世种种,他待这影卫确实比旁人宽厚几分。
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不能重用,也为他安排了稳妥去处。牧州物产丰饶,气候温润,已是难得的好归宿。
但这绝不意味着,一个影卫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他的命令。
谢识危声音更冷:“谁给你的胆子?”尾音扬起,满是危险意味。
“属下……”
拾寂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喉结滚动,犹豫再三,仍旧什么也没说。
最后只俯身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属下……该死。”
不是“知错”,而是“该死”。
谢识危眼眸骤冷,冰寒内息涤荡开来,院中桂花瞬间凝霜,簌簌坠地。
待罪之身,无令擅动,如今还敢当面忤逆,拒不认错……看来,确实是自己对他太过纵容了。
“那你说说,该怎么个死法?”
拾寂面上已无半分血色,虽然早就知道主人多半不会同意,但他还是止不住的失落,垂下眼眸,嗓音嘶哑。
“挖眼,割舌,废去武功,挑断手脚经脉……投入深渊,充作虎狼饲料。”
9. 药刑惩戒
影卫面色发白,唇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不觉得得蜷了蜷。
他分明是怕的,既然畏惧,又为何不曾松口?
谢识危垂眸灌了口茶,他没有要影卫死的意思,就算当面抗命这事放在任何一个影卫身上都要重刑加身,折磨至死。
他也不想动这个人。
懒得再听他跪在面前说什么剜目割舌之言,正欲挥手让人退下。
一直跪伏在地的影卫却忽然直起背脊,原本黯淡的眼睛里重新聚起一点微光,定定望着他,充满了哀恸与凄切,像是终于做下了什么无可转圜的决定。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主人宽宥,自请入药司,为主人试药……还望主人成全。”拾寂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也极沉。
话音未落,白玉茶盏“砰”地一声砸在石桌上,溅出的茶水瞬间凝成冰茬,擦过影卫额角,划出一道血痕。
“拾——寂!”
谢识危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两个字。随他话音落下的,是一阵凛冽寒气,冰寒内息席卷整个庭院。满树桂花被震得簌簌而落,如雨纷飞。
拾寂不敢运功相抗,硬生生受下,跪的更直了。
海角阁早年也做过些见不得光的买卖,璇玑部曾设药司,专司研制各类奇毒异药,那里出来的东西,无一不是阴诡狠厉、摧人心志的折磨之物。
除非叛主大罪,谢识危轻易不会将人罚入药司。
刑杀尚且痛快,但入了药司,武功被废,经脉封锁,如同白鼠,囚于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日复一日灌下毒汤,任人观察记录,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毒药穿肠,直至脏腑溃烂、神智尽失。
运气好的早早解脱,运气差的,便是烂肉生出蛆虫,依旧求死不得。
与影部那些皮肉刑罚相比,药司才是影卫们真正害怕的。
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偏偏这个拾寂,一次次地,非要往绝路上走。然后以此胁迫,再图所求。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
他到底想做什么?
谢识危确实舍不得杀他,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
或许,是该让他吃点苦头。
他冷冷牵了下唇角,眼尾生寒,“既是你自己所求,那便如你所愿,如何?”
拾寂肩膀颤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也在这个时候极轻地抖了一下。
谢识危本以为他下一刻就会伏地讨饶,却不料那人竟深深叩首下去,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
“属下……谢主人成全。”
一瞬间的决绝,竟让谢阁主都微微怔住。他无端想起前世,这死士在崖边红着眼认错的模样,心头莫名一躁。
“药司试药的手段,本座还未亲眼见过,不如今天就看看吧。”他语气更沉了几分。
阁主有令,自有人前去取药。期间,侍女重新奉上新茶。院中静得压抑,一地桂花飘零成泥,再飞扬不起。
谢识危一言不发地喝着茶,拾寂则始终安静地跪在原地,直到寸许见方的锦盒呈到面前,他终究没等来一句服软。
谢识危眉头越皱越紧,广袖一拂:“此药名为‘千绝’,药司新呈上来的,专用于刑讯,尚未试出成效,正好由你一试。”
锦盒摔落在地,锁扣弹开,一只瓷瓶滚了出来,停在拾寂面前。
他心口跟着抖了一下,盯着那瓷瓶看了片刻,才伸手拾起,拔开塞子——一枚黑褐色药丸躺在其中,散发出苦涩气味。
“谢主人。”他朝谢识危深深一拜,再抬起头时,眼中已不见了方才的凄恻,平静又决然。
他再一次大着胆子直视谢识危,光影斑斓,万物虚化,眼睛里只剩下那一个人。
穿过十三载光阴,越过纷繁记忆,将十个铜板放进一个小孩脏兮兮的手里,收回去时,骨节分明的手也染上了尘埃。
他眉目中有些眷恋,很快便又收回思绪,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手中黑色药丸。
药司试药惨绝人寰,但他并没有那么害怕。
十三年前十个铜板放在他手心时,他就已经决定这一生都要追随这个人。
牧州再好,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在那样的地方碌碌等死,他宁愿亲尝百毒,为主人试药,那些由他所标注记录的药性,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帮到那个人。
就足够了。
死在主人身边,是他唯一的结局,也是最好的结局。
拾寂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不再犹豫,抬手利落封住经脉,将药丸送入口中。
最后僭越的那一眼,竟让谢识危看出一点……满足?
他觉得莫名其妙,心口有点堵。
既是刑讯之用,药性自然不会温和。服下不到半柱香,药力便汹涌而来。刹那间,经脉逆转,内力如沸,仿佛有无数炭火同时埋入四肢百骸,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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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经络灼烧、撕扯,直钻进骨缝里。
药性来得太猛太烈,即便做足准备的拾寂,也没能抗住第一波冲击。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逸出喉间,他身子一歪,险些跪不稳。
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他下意识抬眼看向端坐那人。
谢识危正微微蹙着眉,显然不悦——主人一向不喜下属在受刑时失态挣扎。
可这药……他未必忍得住。
挣扎片刻,终是主人的喜怒占了上风,他压下喉中腥甜,低声唤了一句:“主人……”
男人眉梢微动,静待下文。
影卫声音发颤:“能否……将属下……绑起来……”
不是他想听的,谢识危指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越发不快。
眼前已有些模糊,经脉被撕扯着,比那夜为主人疏导冰寒内息时更烈。主人不允,拾寂不敢再求,是他僭越了。影卫受刑,再疼也只能咬牙坚持,哪有借力一说,主人没有加罚,已经算是仁慈。
他撑着身体重新跪直。汗水连成线,自鬓边滑落,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试药有试药的规矩。试了三次,才有清晰的字眼从拾寂口中吐出:
“回…主人……此药性猛烈……服下后……全身经脉……如被烈火灼烧……内力翻涌倒行……”
回话时断断续续,也是不被允许的。他竭力调整呼吸,只在每句话的间隙得以短暂喘息。
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必须努力感知身体每一寸的痛苦,再清晰地陈述出来。他几乎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全凭本能开口。
“常人恐怕……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气劲暴动……”
骨头像是被一根根碾碎,影卫挨过无数刑具,打罚皆不畏惧,这短短片刻便几乎崩溃,若常人服之,恐有轻生之意。
“……若用于逼供……不算……上选……”
谢识危面无表情,一直轻敲桌面的手指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这影卫,比他预想中的更能忍。
千绝呈送到他面前之时,已在死部试过——四五个生死不惧的死士疼得满地翻滚,未等药效完全发作,便相继昏死过去。
他确实没想到,这人在如此霸道的药力之下,竟还能守着规矩端端正正跪着,甚至分出一缕心神,细细描述身体的感受,连“不宜逼供”这样的结论都得出来了。
千绝也确实不是用来逼供的。
10. 誓死相随
影卫再次开口,说的话越发叫人意外。
“若能……缓和药性,延长时效,再……配合影部的刑讯……手段,用来对付内应,死士之流……或可……有意外收获……”
景阳王与楚王抗衡多年,双方相互渗透,各有底牌,均落了不少把柄在对方手中,但凡能派到对方手里去的,都是守口如瓶的心腹死士,任凭如何刑讯打罚,什么也不肯吐露。
谢阁主也曾为此头疼不已,如此药效,若延绵不绝,确实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信念。
千绝药性之下,还能有如此思量,谢识危眼中欣赏已有些藏不住。耐力、心性、敏锐度,皆是绝佳,难得一遇的优秀影卫,怪不得昭明和静影都为这个影卫求情。
连他都隐隐有了些期待,这人到底还能在千绝的药效下做出多少让人意外的事。
阁主大人不说话,拾寂也不再多言,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去感受身体摧心剖肝般的剧痛。
院子里只剩沉重的喘息。
初时是痛,而后又变成了冷。像……被人埋进了雪山冰层中,无数……尖锐的冰刺穿过皮肉,扎进骨头里……
一炷香之后,拾寂的语调渐渐乱了,喘息不及,更多压抑不住的呻吟溢出喉咙。
“很……冷……”他嘴上说着冷,额头却渗出了更多的汗,后背的衣服也湿透了。
时间在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半个时辰过去,桌上换上的新茶凉透,拾寂面无血色,浑身打颤,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正当谢识危以为他总算晕过去的时候,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呢喃声,又爬了起来,汗水沁在眼尾,双目通红,含混地道歉,“属下……失仪。”
目光涣散,浑身无力,是真的到极限了,还能跪起来,全凭意志支撑。
听话,驯服,就算真的忍不住了,也会低声道歉,然后才能听见一点点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闷哼。
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刀,实在让人喜欢。
如若任用得当,将会是他手里最好用的刀。
谢识危越发懊恼,那天晚上,折了一把好刀。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拾寂浑浑噩噩中感觉到四肢百骸升起了一股暖意,甚至有了点力气能抬头了。
他动了动眼皮,下巴抬起一点,略带忐忑地看了主位上的人一眼,试药之时,意识模糊,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为忍痛不过做出一些失礼的动作,惹了主人不快。
本就身犯重罪,不想再让主人觉得自己不够驯服。
藤椅上的人一如从前般雍容华贵,波澜不惊。
没有生气……那就好。
他放下心来,意识到丹田中被压制的内力缓缓流转起来,方如梦如醒,不是身体麻木,而是药效过去了。
药司试药,不至极限不能中断。
喉咙干的厉害,他咽了口口水,这会儿再拜下去,怕是就起不来了,他也不再逞强,就着已经不太端正的跪姿。
“药效……已过,请……请主人……赐……”他顿了顿,压下心中本能的畏惧,继续说下去,“赐……第二粒……”
谢识危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神色复杂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影卫看了半天。疼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有胆子要第二粒。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亲眼目睹影卫是如何跪在自己面前,近乎苛刻的逼迫自己熬过千绝的霸道药效,甚至连姿势都不允许自己坏半分。
谢识危也明白了。
哪里是以此胁迫,再图所求。
————“主人若不信我,便请现在就杀了我。”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不敢求主人宽宥,自请入药司,为主人试药……”
他能胁迫什么,无非是以血肉之躯求换得上位者的一点怜悯,剖开胸膛,拿命去换,若得不到应允,便以身殉之。
没有第二粒千绝。
谢识危盯着人看了很久,起身上前,两手搭在拾寂肩上。
原本虚弱温驯的人却像惊了一下似的猛的躲开了,疼的猩红的眼睛带点慌张地看向他,“主人……”
念在对方刚熬了刑,谢识危罕见地没有计较影卫的失礼,一眼将他剩下的半句话瞪了回去,等那人乖乖把肩膀挪回来,便又按了上去。
然而——
黏腻、湿热、混着因全力忍痛而泅出的汗迹。
影卫已经低下头去,脸色比方才熬刑时还要难看,“属下知错。”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担心浑身血汗弄脏了自己的手。
“………”
掌下的肩膀很瘦,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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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楞起的骨头,还在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栗,即使他手搭的地方距离颈部命脉只差分毫,也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谢识危不容人再躲,掌下用力,将影卫按坐下去,声音也柔和了些,“运转真气,自己调息。”
拾寂虽不明白主人想做什么,但他从来不会违抗谢识危的命令,本能一般顺着肩头力道跪坐下去,调动内力,很快便惊奇的发现,自己的经脉似乎畅通了许多,一股浑厚温暖的内息正在缓慢游走全身,修复他体内由寒冰诀所致的内伤。
修复从他服下千绝就开始了,只不过当时全力忍痛之时,无心觉察。
拾寂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谢识危的目光中隐隐含了几分西翼。
谢识危也正在看他,眸色不像方才那般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垂下头去,闭眼开始调息。
尚算聪明。
谢识危嘴角勾了勾,重新坐回到藤椅上,端起茶盏,又变成了一副慵懒随性的清贵公子模样。
一炷香后,拾寂再睁开眼,胸口巨痛消失,经脉内力充盈,就连体内陈年所积之内伤都好了大半,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哪里还不明白,方才那药,不是严刑逼供所用,而是……疗愈内伤的圣药,短短一个时辰就有如此奇效,定然十分珍贵。
在他以下犯上,违抗命令之后,主人非但没有降下责罚,反而赐下伤药,为他疗愈内伤。
胸口像裹了一团火一样,热热得发烫,沉默许久也只能恭恭敬敬朝谢识危叩首,“属下……谢主人恩赐。”
谢识危淡淡嗯了一声。
药确实是良药,药司刚研制出来的,专治内伤,只不过药性霸道,服下之后,经脉逆转,极速修复,其中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是给他疗愈寒冰决内伤用的,但罚也是真的。
不过……谢识危饶有趣味地打量眼中重新浮起光亮的影卫。
这人怕是光记着赏,不记得罚。
“说吧,为什么不想去牧州。”
谢识危心情莫名好了一些,甚至有了点耐心去听影卫不愿去牧州的缘由。
牧州虽好,但若他实在不愿意去,也不必非得勉强,海角阁势力遍布各地,若影卫有自己喜欢的地方……
也不是不可以。
11. 飞蛾扑火
黑衣影卫沉默了片刻,完显然没有料到主人会这样问。深色的眼眸掠过一丝挣扎,又带着几分不敢宣之于口的希冀。
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终究还是没敢出声。
抗命都敢,这会儿又这样小心……
“说吧,本座不生气。”谢识危难得有这样好的耐心。
这句话,诱惑太大了。影卫攥紧了拳,骨节泛白,几番挣扎后,终于以一种近乎视死如归的语气开口:“属下……想继续留在扶风小筑。”
话出口的瞬间,先前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烟消云散,只余下一片澄澈的决绝与坚定。
其实拾寂心里比谁都清楚,发生那件事后,主人不会再留他。原以为自己的结局无非一死,可主人却饶了他的性命,要调他去牧州任职。
他明白主人的顾虑,也感念这份宽仁。可他不想去牧州,他只想留在主人身边。无论生死,甘之如饴。
这个回答,并没有多少意外,谢识危听完之后,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料之中,并且迅速读懂了影卫的言外之意。
不是想留在扶风小筑,而是——想留在他身边。怕他动怒,才说得如此委婉。
电光石火间,他骤然明白了什么,为什么影卫宁可去药司试药,也要违抗命令。
————生随死殉。
早在上一世,影卫就给过答案了。
生时相随,死时相殉。若不能追随左右,宁愿一死。
上一世,他大概就是怀着这样一颗赤诚的心才敢从万丈悬崖上追随而去。
一颗赤诚的、不掺半分杂念的忠心,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捧到了面前。谢识危无法不动容。
既然不能不动容……何不信他一次?
影卫刚劲,利刃有锋,可折不可辱,一直以来,执意要将他送走,无非是怕那件难以启齿的意外,会让主仆之间产生隔阂。而执剑者与利刃之间,最忌讳的便是猜疑与间隙。
可倘若,这间隙从未存在过呢?
一个为了让自己对主人更有用些,宁愿选择试药这种痛苦死法的影卫,又怎会生出怨恨不臣之心?
只要给予他一点点信任,这个人便会毫不犹豫地献出一切。
不,就算从来不曾给予过,他也会献出一切。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一阵风吹过,将满地细碎桂花卷起又抛下。谢识危终于屈指,在石桌上轻叩了两下。
一道黑影如落叶般从树梢飘落。
黑衣,鬼面——这是静影为了接替拾寂,特意从影部挑选上来的新影卫。
谢识危没有忽略影卫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淡淡道:“打赢他,本座便给你一个留下的机会。”
直到鬼面影卫无声立在面前,拾寂才如梦初醒,他诧异地抬头。
主人……竟然真的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还有机会,能继续留在主人身边!
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涌上心头,影卫向来内敛,此刻却也掩盖不住眼底的光华,他声音有些哑,却坚定无比:“是!”
谢识危端坐不动,显然是要亲自观战。所幸别云间的院落足够宽敞,容得下两名顶尖影卫施展。
能当选谢识危近身影卫的,哪个是影部百里挑一的佼佼者,他们所学同源,招式相近,胜负难分。
再加上拾寂内伤初愈,方才又被千绝消磨了大半体力,他想赢,其实并不容易。
但谢识危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个影卫会给他带来惊喜。
他会赢的。
谢识危高踞主座,垂眸浅啜了一口清茶。
院中,两道黑影如离弦之箭,骤然碰撞在一处,兵刃相击,发出“铮”的一声锐鸣。
各自出招。
第一式,旗鼓相当。
黑衣影卫鬼面下的眸子微动,他方才隐在树上时,就仔细观察过对方了,重伤在身,意志颓靡,千绝虽帮他治好了大半内伤,也消耗了他部分的精力。
气力不济,又失战意。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输了。
暗自握紧匕首,打法要迅疾,以力压人,速战速决。
专挑对方弱点。
拾寂也很清楚,凭他如今的体力支撑不了太久,鬼面影卫所有的招式,都不硬接,只借着精妙身法在院内游走。步伐看似比先前慢了半分,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避开致命攻击。
有头脑,懂迂回,偏生轻功还着实不错,谢识危笑意更深。
果然,迟迟无法近身,鬼面影卫急了,逼的更紧。
而拾寂在这看似节节败退的守势中,眼神愈发锐利,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猎豹,紧紧锁定着对手每一个细微的破绽。
影部的训练刻入骨髓,却也固化了某些习惯。尤其在占据上风,一心求胜时,一些连使用者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习惯,便会悄然显露。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
数十招拆解转瞬即过,鬼面影卫终于抓住了拾寂一个微小的破绽,他心头大喜,身形如电,握着匕首直刺对方空门,力如万均,完全放弃了掩护!
拾寂闪避不及,只得疾退。
这一击若中,不死也要重伤。
刀锋及体的刹那,本已节节败退的拾寂后退之势戛然而止,他不仅不躲,反而迎着锋刃侧身进步!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的肋骨划过,衣衫破裂,侧腹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鬼面影卫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兵行险招,然他四周空门大开,此时要护,已经迟了。
明明片刻前还一蹶不振的模样,怎的在顷刻间爆发如此强烈的战意。
石破天惊一般。
鬼面影卫顿时方寸大乱。
就是现在!
拾寂全然不顾侧腹火辣辣的疼痛,趁机闪电般逼近,以手为刃,一记精准的横劈,重重落在对手颈椎第三节。
“呃!”鬼面影卫闷哼一声,所有动作瞬间凝固,随即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激起一地桂花。
胜负已分。
院落中,只剩下拾寂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站在原地,身体因脱力而微微晃动,侧腹的伤口不断渗出血珠,将黑衣染深了一片。
但他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即使力竭,也丝毫掩不住一身锋芒。
他转向主座,单膝跪地,“主人,属下赢了。”
坚定,从容,谦卑,不带半分得胜的骄矜。
谢识危放下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沿轻轻摩挲,看着那个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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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战斗中爆发出惊人韧性与智慧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欣赏。
“不错。”他缓缓开口。
懂得藏锋,更懂得审时度势。在绝对的劣势中,以最小的代价,抓住唯一的胜机。
令人惊喜,令人赞叹。
好刀,好刃。
谢识危挥了挥手。
鬼面影卫从地上爬起,离去前,深深看了拾寂一眼,那目光,阴测测的。
院中只剩下主仆二人,风过无声,桂花清香暗自浮动。
“何时入的影部?”
“回主人,十二年前。”
“何时出的影部?”
“四年前。”
一问一答,意外的默契。
八年淬炼,便能从影部出来,成为他的近身影卫,确实很优秀。
“在我身边守了几年?”
“四年。”
这回谢识危是真的意外了。
守在他身边的十名影卫,每年年初都会轮换。影部百余人参与试炼,只取最优秀的十人。
出影部四年,便在他身边守了四年。这意味着,每年的影卫擢选,拾寂都稳居前十。
在训练那般严苛、终日透支的影部,要连续四年稳住前十,难如登天。
他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名次如何?”
“回主人,”拾寂低着头,与方才对战时的凌厉判若两人,谦卑沉静,温驯臣服,“首位。”
连续四年,年年榜首。
谢识危一时默然。
如此惊才绝艳的影卫,才更该接替静影,成为新的影部掌座。他越发好奇,上一世这人究竟犯了什么错,能让静影舍得把人扔到死部去。
真是……暴殄天物!
他起身缓步上前,伸手抬起影卫的下颌,定定望入他眼底,一字一句问道:“当真……还想留在我身边?”
影卫原本平静的眸子,却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他仰视着自己,灼热的目光宛如追火的飞蛾,烈焰焚身,九死不悔。
不用说,谢识危也知道对方的答案了。
“属下愿追随主人,生随死殉。”
生随——死殉。
再次听到这四个字,恍如隔世。
得了一把好刀,谢识危心情蓦地明朗起来,唇角微勾:“本座身边,不留无用之人。眼下影部有一桩棘手的任务,你若能办好,本座便准你继续留在扶风小筑。”
“属下……叩谢主人!”拾寂的声音终于带上了点难以抑制的激动。
“给你两日时间养伤,后日去找静影领令。”
“属下遵命。”
影卫身上积郁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连眼眸都重新焕发出光彩,谢识危嘴角不自觉扬得更高。余光瞧见了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上面还带着方才劲气煎熬时肆虐的痕迹。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半壶茶,“赏你了。”
拾寂在谢识危身边待了四年,偶而遇见主人心情不错时,也曾得赐饮食。他并没有战战兢兢,恭敬谢恩后,膝行上前。
影卫品不出茶中滋味,但此刻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滋润了多日来的焦渴,也抚平了心底所有的不安。
12. 雨夜独处
三日后,谢识危寒冰决突破在即,决定闭关,扶风小筑一切事务交由静影打理。
同日,影卫拾寂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前往西南,与归朝大军汇合,将手中的一封密信交到景阳王手中。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死士。
朝阳初升,层林尽染,山脉起伏蜿蜒不尽,两人快马加鞭,一同消失在辽阔的地平线上。
西南多高山,道路狭窄,一路上人烟稀少,植被渐盛,拾寂纵马飞驰,两旁树影极速后退,他手握缰绳,目光却时不时往前方死士的方向望去。
死士身量高挑,握着缰绳的指节泛白。胯下骏马如风飞驰,在崇山峻岭间如履平地。疾风掠过紧绷的下颌,扬起黑色衣袂。
拾寂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将脑中杂念清除,继续赶路。
拦截出现在第二天晚上,两人奔波一日,傍晚时天空落下小雨,黏黏腻腻,很快便濡湿了衣裙,湿哒哒黏在身上,难受的很。
影卫出任务时,常会出现雨雪,即便满身伤也要冒着雨雪继续赶路,是以拾寂并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在望向死士的时候,发现对方眉头微微锁起,御马速度也慢了下来,时不时还会扯一扯黏在脖颈上的领子。
他略微思索片刻,也放缓了速度,与死士并肩,“雨夜难行,不如找户人家借住一宿,天亮再出发。”
死士眉峰依旧蹙着,闻言往过来看了一眼,神色看上去有些意外,静默片刻,最终“嗯”了一声。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恰好前方不远处就有灯火,是一家农户,丈夫和儿子都出去打猎去了,只剩下一位老妪和她胖嘟嘟的孙子。
老妇人很热情,腾出大房子分给他们,还烧了热水,方便二人洗漱。
入了屋,死士端起碗水正要喝,忽然被人一掌打落。
“砰”一声瓷碗落地,水花溅了一地,他皱眉,不悦地看向打落瓷碗的人,还未发作,窗外破风声响起。
他目光一寒,迅速扯住拾寂的肩膀,往后一拉,自己也就势一滚,躲入桌子后面。
“铮——”
两人方才站过的地方,赫然钉着数枚暗器,在烛火照耀下散发出迫人寒光,而撒了一地的水也在此刻刺啦刺啦冒起诡异的泡泡。
两人对视一眼,拾寂抽出腰间匕首,破窗而出。
死士则踹开大门,堂屋,一名黑衣杀手正一剑劈向角落里瑟缩的老妇人。
“砰。”长剑被碎瓷片弹开,死士手起剑落,将黑衣杀手抹了脖子。
拉起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子扔进妇人怀中,“躲进屋里,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
这边拾寂跳出窗外,凭借影卫的本能迅速确定了暗器发射的位置。
他从袖中也摸出梅花镖,回敬了去。
“砰”“砰”几声从远处传来,暗处几道人影飞掠而过,拾寂借着月色追上去。
几位杀手自然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影卫的敌手。
半柱香后,拾寂握着带血匕首返回,死士也解决了屋里的杀手,正往外走。
院中两人先前骑的马匹已倒在血泊之中。
死士看了一眼,沾了雨水的脸色越发难看,“这里不安全,走!”
拾寂迅速跟上,两道人影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天空仍下着小雨,黏黏糊糊,等彻底甩开杀手,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夜间行路不便,两人形容狼狈,拾寂找了间破庙,暂且将就一晚。
篝火升起,顷刻间驱散黑暗,整座破庙都亮堂起来,死士自进了破庙便背手立在正中,一言不发,周围气压低的有些骇人。
拾寂四下探查完,确定周围没有埋伏后,又往那边看了几眼,庙宇荒废许久,蛛丝遍布,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寻了个尚干净的蒲垫出来,又找了个勉强算完整的瓦罐,去寻水源。
打了清水回来,死士已端坐在蒲垫上,静心调息,湿外套被他扔在地上,身上的里衣则是用内力迅速蒸干了。
因为外袍被褪下的缘故,他的一小节手腕露了出来。
拾寂盯着那段腕子看了一眼,移开目光,将装了水的瓦罐放在火上,然后捡起地上的湿衣服架在火上烤。
破庙内只剩下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蒲垫的死士也在这时缓缓睁开眼睛,他刚好坐在拾寂对面,一睁眼就看见明明灭灭的火光印在影卫脸上,长长的睫羽投射下一片阴影。
那人刚才又出去了一趟,一身黑衣湿哒哒黏在身上,光是看着就很难受,偏生他自己却不怎么在意,一心一意地烘烤着手里的衣服,等那一件烤干了,才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继续烤。
也没有像自己一样用内力把里衣烘干,而是捧着手里的衣服,坐得离火堆更近了些,脸上的光便更暖了。
雨水化作雾气蒸腾起来。
死士看了一会儿,心中那点因雨阻行程而起的烦闷便奇迹般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继续调息,眼前却时不时闪现着影卫的脸。
不多时,空气中传来一阵诱人的香气。
今日一直赶路,入住农家也没来得及吃点东西便遇围杀,现在闻着这股味道,倒真觉出饿了。
死士再次睁开眼睛,烘干的衣服叠放好了放在身侧,触手可及。
他到不知,自己身边待了四年的影卫,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外出执行任务,还有旁的精力照顾别人?
抬头——
对面的人正在烤兔子。
香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察觉到有人在看,拾寂也抬起头,两道目光不期而遇,他愣了一下,迅速低下头,膝盖不由自主一动,又被他克制着停了下来。
“马上就好了,再等等。”
死士:他又没催。
不过确实挺香的,死士看了一会儿,干脆起身也坐了过去。
靠近时明显感觉到影卫浑身僵了一下,又迅速放松下来。影卫不喜他人靠近,很正常。
“这一路上,追兵不会少。”不管他想交给萧景书的密信里是什么内容,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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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拦截。
拾寂转着手里的兔子,点了点头,“往西南去的只有这一条路,楚王有足够的时间设下层层埋伏。”
便是杀不了他们,拖住脚步,也能让他们与大军错开。
“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但我们却不一定要走这条路。”
拾寂抬头看了死士一眼,确实也可以从山间穿行,西南地势复杂,遍布群山,从山间走,不仅能快上许多,也很难被人察觉行踪,只是……山路崎岖,怕是会艰苦许多。
死士目色沉沉,“明日,我们从山间穿行。”
“……好。”拾寂点头。
空气再次静默下来。
不一会儿,兔子烤好了,拾寂将肉撕成小块,递给死士,“先吃点东西,这里有热水,喝下会暖和些。”
死士并没有觉得冷,但这样的天气下,喝点热的确实会舒服很多,他接过拾寂递来的水,发现是个被凿成碗状的石头,一时觉得新奇,刚想问问,又想起死士应当也会这种技能,便又作罢。
端着石头凿成的“碗”,就这兔肉吃起来。
确实淡而无味,难以下咽,但荒山野岭的,有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他也不好挑剔什么。
吃饱喝足后,一抬头,却发现,刚还坐在身边的影卫不知何时退到了角落里,衣服已经穿好了,正拿着一个干饼子在啃。
他细看了一眼。
哪儿是干饼子,分明是被压扁了又风干的馒头,被油纸包着,不知放了多久,一口咬下去,甚至能听见“嘎嘣”的声音,只能就着冷水泡软了再往下咽。
“你不吃?”死士看的牙酸,热水也不喝?
拾寂正在思索着接下来要走的路线,他想尽量选择平缓些的山路,同行的另一人也能更舒适点,不意对方开口,抬起头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干粮。
见死士正看着自己手里的干饼,他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摇摇头,“不用。”
因为嘴里含了东西,声音有点含糊。
死士:……
第一次听见影卫用这样的声音说话,有点……别扭。
他继续盯着那张饼,眼神却不自觉地晃到了影卫的脸上。
影卫都偏瘦,脸上没有多少肉,但因为嘴里塞了东西,圆滚滚的……
不过很快,他就把东西咽下去了,死士看着那张重新凹陷下去的脸,拇指在衣服上重重摩挲了两下。
对方一直看着自己,还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拾寂只好又解释了一句,“影卫长期隐匿于暗处,要保持身体清洁,不留异味,这些东西会加重体味,故而出任务时不碰荤腥。”
死士眉毛又是一跳,都是一起走的,就你一个人不吃有什么用?顿了会儿不大自然地加了一句,“死士没有这样的规矩。”
更何况此去西南,至少有半个月的路程,天天冷水就馒头,哪里吃得消,他本想将剩下的兔肉扔过去,一低头,却发现那只兔子早被自己吃的一片狼藉,就剩些碎肉渣子了。
“……”
他确实没有给人留饭的习惯。
13. 假死脱身
奔波一日,夜深人静,困意上翻。
死士脸上的烦躁再次堆起。
破庙中别说床,连块干净的地方都没有,挑挑拣拣半天,也没找到能躺的地方。
他自小锦衣玉食,便是逃亡那几年,也是前呼后拥一大堆影卫跟着,哪至于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也不算是挑剔,只不过心中不快,加上这两天头总是时不时的疼一下,让人烦躁的很。
正准备打坐调息一晚,一回头,远处的影卫不知从哪儿找了些干草来,铺在地上,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内里朝外,垫在上面。
“……你……睡这儿吧。”犹豫了一会儿,拾寂开口。
死士没怎么在意那语气里的别扭,干草不多,只能躺下一个人。
他丝毫不客气,躺了上去,拾寂则在对面找了个角落,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夜色渐深,山林静谧,屋外风声飒飒,传到耳畔还混着另一人轻浅的呼吸。
纵使底下铺了干草,依旧膈得人背疼,死士辗转反侧许久也无法入睡。
终是烦闷地睁开眼。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轮明月高悬,清冷月光穿过破庙屋顶,照在地上。
不远处,影卫仍抱剑靠在角落,许是因为睡着了的缘故,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垂着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看起来,竟有几分乖巧的模样。
死士静静看着。
这目光实在太过明显,拾寂本就浅眠,几乎在那人看向自己的瞬间就醒了,本想佯装不知,谁料那人却没完没了了似的,一直盯着他看。
实在装不下去了。
掀开眼皮。
深色眼眸带着初醒的迷蒙,没有了白日的锐利锋芒,平和温驯,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两道视线毫无征兆地撞在一起。
拾寂略有些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皮,瞧见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望着。
“…………”
气氛有些微妙。
死士任旧毫无所觉,他素来没有避让他人目光的习惯,盯得理所应当。
片刻后,终究还是影卫先移开了视线,他轻声咳了一下,起身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
“噼啪——”火星子蹦出来。
死士的视线也跟着移了过去,“你冷?”
拾寂动作一僵,“没有。”
“那你咳什么?”
……
“嗓子不舒服。”
“那就喝点水。”
“……嗯。”
拾寂摸出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大口,似乎是怕死士还会说出什么,他抱着剑靠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我不咳了,……你可以睡了。”
死士以前不觉得,这会儿倒是发觉这影卫还是挺有趣的。
不过以前影卫都带着鬼面,他也不会没事儿去观察一个影卫有没有趣。
他翻了个身,总算闭上了眼睛。
翌日,拾寂挑选了一条相对来说较为好走的路线,两人一同进山。
纵使如此,山路也不好走,林间枯枝败叶,枝桠横生,平缓些的地方还能用轻功,遇到狭窄的山涧就只能手脚并用往上翻。
几日下来,两人便狼狈不已。渴了有山泉,饿了有野果,偶尔猎只山鸡野兔,也算一餐。
许是因为遗憾那天晚上没能随手扔给拾寂半只兔子,之后不管拾寂猎到什么,他都会大发慈悲地给对方留上半只,影卫婉拒一次遭遇半日黑脸后,只好老老实实吃了。
这一路交谈并不多,但两人的默契出奇的好,往往只是一个眼神,对方立马就能领会到其中含义,如此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第十日,翻过最后一座山,就能见到大军驻扎营地。
一路平静得令人心悸,这最后一道屏障,是楚王最后的机会。
围杀,来势汹汹。
灰绿色枯枝咔嚓一声被踩断,死士刚低下头,耳畔轰隆一声炸响,霎时间地动山摇,乱石飞溅,脚下土地如同海浪一样翻滚起来。
“有埋伏,是火药!”
焦急的呼喊声变了调,炸响在耳畔,他不及细想,脚下连点,轻功运至极限。
周围山石破碎,乱木横飞,雀鸟惊起,四处逃窜。
“轰隆——砰!”
炸响还在继续。
山势地形迅速在死士脑海中呈现,“往西!”
他只说了一声,身影又被连续的爆炸淹没,耳膜嗡嗡作响,西侧山体也被炸了。
黑影由远及近,落在他身后,拾寂一拳击碎头顶碎石,与死士背靠背,呈防御姿态,“三面的山体都被炸了,只剩下东侧。”
死士冷笑,“这是想引我们过去,看来楚王十分想看这密信中的内容。”
拾寂一边警惕四周,右手在胸口的地方摸了摸,一字一顿冰冷道,“信在人在,信毁人亡。”
“那就一起过去看看吧。”
山崩地裂中,两道黑影往东侧退去。
天高风疾。
东侧,是一处断崖,像是被哪位仙人用斧头从中间将山体劈开,崖面陡峭,寸草不生。
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林间窜出,将拾寂二人团团围住,刀光剑影瞬间打破了山间寂静。
远处的爆炸声已经停了。
死士远眺西南方向,距此二百里,就是囚凤山所在,以他的轻功,半日便可到达。
他收回目光,看向周围阴森森的黑衣人,“你们是萧楚瑜的人,就为了对付我们两个人,这阵仗未免大了些。”
他眼中含笑,语调森冷,本就阴湿的山地愈发阴冷起来。
对方并没有跟他寒暄的意思,袖箭迅疾而来,被拾寂一匕首斩落在地上。
“此处地势险峻,埋伏众多,您可先走,我来断后。”他目光不再像前两日那般躲闪,定定看着死士,眼中闪过一抹焦急。
死士静默片刻,推开影卫,他擅用长兵,但此刻身份不便暴露,便以掌风扫开了另外两只箭羽。
接着又往断崖下看了一眼,山崖万仞之高,猎猎山峰自崖底呼啸而起,若从此处跳下去,是个人都活不了。
拾寂已与对方交上了手。另一波人也向死士逼近。
杀手自然比不过影部训练有素的影卫,但胜在人多,拾寂被五六人缠着脱不开身。死士便引着其余几人往悬崖边去。
内力不能用,兵器也不能使,死士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与人肉搏过,他借着巧劲把四五个杀手扔下了悬崖,那边拾寂也解决了几个。
楚王连山都炸了,不可能没有后手,这里离大军驻扎之地不远,萧景书很快也会派人过来,他得尽快脱身。
恰巧此时又来了一批杀手,袖箭划破空气,呼啸着朝他射来,他就站在悬崖边上,左右皆有杀手,退无可退,若不躲,这一箭就会射中他的肩膀,其中蕴含的劲力则会将他击落山崖。
死士眯了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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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调整好角度,眼看袖箭就要洞穿他的肩膀。
“铮!”
从旁挤出一把匕首,又一次将咫尺之距的袖箭击落,拾寂双匕在手,快准狠将右侧的杀手抹了脖子,左侧落下的刀也劈在他肩膀上。
“……”
死士面色阴沉地看着拾寂肩膀汩汩流出的液体,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影卫太优秀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更多的杀手显出身形,包围圈更小了。
死士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他身子前倾,伸手搭在影卫肩膀的上,指尖戳进了伤口里。
拾寂吃痛,仍紧攥着手里的匕首,以守护的姿态挡在他身前,没有回头。
阴沉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影部难道没有教过你,在外出任务的时候,不能多管闲事吗?”
多日默契,拾寂只微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见影卫眸中清明过来,死士才放开他的肩膀,黏腻的血粘满了掌心,他略带嫌恶地甩了甩,将血迹擦在影卫背上。
有了拾寂的配合,戏就更好演了。
杀手一拥而上,两人双拳难敌四手,步步后退,至悬崖边,拾寂匕首脱手,只能近身肉搏,内力卸在地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岩石从中间裂开。
死士便随着那块碎石一齐跌落崖下。
风在耳畔呼啸,熟悉的失重感让他恍惚了一瞬间。
抬头望去,崖上的人正在定定看着他,目光凝重而深邃,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有些害怕那个人会像上次一样随他一同跳下来。
黑影迅速缩小,成了一个黑点,最后连黑点也消失不见。
此处离萧景书的南征军不远,他的手下应是能及时赶到的吧。
回过神来,死士迅速稳住身形,随风而下,待快到崖底时,寒冰诀出,周围水汽汇聚,在山崖上凝结出冰柱,他踩着那些冰柱借力,顷刻间到了地面。
甫一落地,便与山崖下的一具尸体换了衣服,然后用石头将对方的脸划花,便头也不回地往西南而去。
一路轻功运至极限,却没有直接进入囚凤山,而是在不远处的城镇找了家客栈住下。
填饱了肚子,沐浴净身后,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剑眉,星目,眉宇间威仪天成,正是此时应当在扶风小筑闭关的谢识危。
他并不急着进入囚凤山,而是蒙上被子,沉沉睡了一觉,脑仁里嗡嗡的痛楚才终于消停了下去。
接连几日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直隐隐作痛的头疾怕是没那么简单。
第二日,带上准备好的物资,出发前往囚凤山。
坐落在西南边陲的囚凤山,人迹罕至,就算是附近的猎户,到了冬天猎物最少的时候,也不会踏入此地半步。
相传,数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物产丰富的山脉,忽然有一天,天降陨石,落入囚凤山,天火整整烧了一个多月。
再后来,经常有人看见有怪物从山中跑出来,长着两个头的梅花鹿,浑身都是肉疙瘩的巨蟒,还有会吃人的蓝色莲花……
误入囚凤山的十有八九有去无回,偶有侥幸生还者,不日便会浑身流脓,呕血而亡。
久而久之,囚凤山便成了西南禁地。
数百年光阴荏苒,山中怪木丛生,遮天蔽日。遍地的毒物与药草交织,形成了天然瘴气,将整座山脉笼罩其中。凡人误入,唯有困死一途。
谢识危服下避毒丹,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这片禁忌之地。
14. 疑心乍起
参天古木直逼天际,怪异枝桠横生,深褐色的苔衣爬满枝干,诡异地向着丛林深处蔓延,一脚踩下去,便有咯吱咯吱古怪的声音响起。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腥臭的腐烂味。
此处乃囚凤山外围,刚踏进来的时候,谢识危就遇见了一只怪物。
形似麋鹿,却未长角,头顶正中间只有一颗硕大的眼珠,黑洞洞的,一看见他,竟用两条后腿站起,像猿人一样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被谢识危斩于剑下后,身体流出黄绿色腥臭的脓血,液体经过的地方,褐色苔衣猛的变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黄绿色的液体吞噬干净。
饮过血的苔衣明显比周围高出一大截,等谢识危回过神来,连那只麋鹿的尸体都已经被吞噬干净,森白骨骼上密密麻麻长出绿色的尖刺。
连地上的苔衣都会饮血,果然是个恶心的地方。谢识危看也未看脚下腥臭的白骨,继续往前。
出发前,他已在药司调取了详细资料,根据死士多次探查。囚凤山外围多是些异化的猛兽,长相奇丑,喜食血物,一旦看见活物就会穷追不舍,只要被他们咬上一口,便会从伤口开始腐烂,不到三日既会化为一摊脓血。
再之后,陆陆续续又遇见不少怪物,挥舞着大钳子的蚂蚁,会哇哇哭的矮树,还有长着人头的鬼猴,都是药司记录在册,评级较低的“安全”物种。
而真正危险的异兽,谢识危进来半日,一个也没有遇上。
随手斩了一只双头蛇后,绿色的血溅了谢识危一身,腥臭味弥漫而起。偌大的一个囚凤山,若都是这么些小玩意儿,就不会被称为西南禁区了。
谢识危很快意识到了问题。
收剑回鞘,顺着死士曾留下的记号继续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越发浓重,一大片一大片黑褐色的苔藓在岩石树枝上蔓延,一看就是刚饮过血的。
剑气横扫,下面果然埋着新鲜白骨。
有人先他一步进来了,走的还是同一条路。
药司派死士探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囚凤山物产虽丰富,但终究过于危险,用无数训练精良的死士去换效果未知的药物并不划算,静影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可若不是药司派出的人,难道还有别的势力进来。毒物遍地的禁区,是想寻药,还是和他一样的目的?
谢识危收敛气息,巡着腥臭味浓重的方向而去。
这条路上的异兽果然都被清干净了,他又发现了几具爬满苔衣的诡异骨架,越往里走,周围弥漫的障毒越浓重,渐渐的,也有了些漏网之鱼。
谢识危随手解决了。
这证明前面的人离他不远了,或者说受了伤,被什么更厉害的东西缠住了。
他隐于丛林,果然,很快就发现了踪迹。
相比于外围的参天古木,此处横七竖八生长着低矮的藤蔓,地上满是乳白色岩石,这石头长得奇形怪状,横七竖八堆积在一起,高低突兀的很,不太像是天然形成的。
许是地面太坚硬,嗜血苔衣到此处也绝迹了。
周围一片死寂。
坚硬岩石上,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
劈砍的手法和气劲深度,有些眼熟,倒像是……阁中影卫的手笔。
继续往前,果然瞧见一道黑影倚着残剑半跪在地上,他半身浴血,自左肩到后腰,黑色衣服豁开三道口子,连带着里面的皮肉也翻卷开,像是被什么猛兽抓出来的。
这里显然刚经过一场大战,黑影身侧,骇然盘卧着一条巨蟒,以诡异的姿势堆叠在一起,原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两个黑色大洞,一股一股淌出黄绿色的脓血。
胸腔打开,鲜红的心脏裸露在外,半截断刃插在上面,早已不再跳动。
是被人剜了双眼又开膛破肚。
谢识危眯起眼,目光再次锁定那个沉重喘息,半跪于地的黑衣人影。
那气息,那衣服,那身形,简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那个此时此刻,应当已经将密信交到萧景书手中,纵马疾驰返回扶风小筑的影卫。
拾寂——
他气息不加掩饰。
黑影很快察觉,本已萎靡虚弱的人迅速爆发出骇人气势,带着戾气的目光锁定来人,与此同时,指尖轻扣残剑,跪在地上的腿轻微抬起一个弧度,那是飞身隐匿的准备。
影卫外出执行任务,没有主令,不可擅动,无论是耽误时辰,还是任务泄露,都是重罪。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囚凤山?
自作主张?还是有别的目的?
囚凤山之行,他连静影都没告知,一个昨日还被杀手围困的影卫,何以这么快的速度就随他来到了囚凤山。
跟踪?还是探听?
谢识危心思电转。
上一世背后的第三方势力一直没有出过手,对方既能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南山念予,又如何不能有第二个?
跟在他身边,誓死相护,取得信任?
毕竟,上一世,所有人都以为天泽花在他手上……
若他前往囚凤山一世被泄露,暗处的敌人难免不会顺着蛛丝马迹猜到他的意图。
死过一次的人,又岂能容忍一丝一毫的不确定。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谢识危面若寒霜,点点冰晶在指尖凝结,动了杀心。此时那隐匿的动作落在眼里,也成了另一番意思。
很好,还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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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
压迫伴随这两个字席卷而来,温度急剧下降,周围矮藤都跟着震颤。
拾寂本就身负重伤,陡然直面如此厚重的内力压迫,刚抬起来的膝盖又狠狠砸在了地上,但他也很快从这熟悉的气息分辨出了来人身份。
是主人……
他心头一沉,暗恨自己动作太慢。
既知是谢识危,他自不敢再抵抗,卸下内力,扔下手中残剑,按着影卫请罪的姿势,在几乎要将人骨头碾碎的威压中端正跪好。
脸色也更白了几分,“主人……”
话音未落,周围冰寒气息翻涌,对面的人袖袍一挥,刚劲罡风便带着怒气朝着自己袭来。
拾寂眼眸一黯,不敢躲闪,等着那要命劲气打在身上。
罡风遒劲,力敌万钧,地面瞬间结出冰晶,锋利的掌风从拾寂耳畔略过,震断了他的一缕头发。
熟悉的刺痛没有到来。
影卫一愣,猛然回头。
“砰!”
气劲在他身后三寸处炸开,溅出一片血雾。
犹如触手的藤蔓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诡异尖叫,血淋淋从拾寂背后退了回去,“嗖”一声消失在了岩石缝隙中。
与此同时,他身侧坚硬的白色岩石轰然裂开一道缝,无数藤蔓如鬼手一般从地底伸出来,纠结乱舞,将那条开膛破肚的蟒蛇拉入地底。
鬼哭狼嚎。
地面再次合上。
周围林立的矮小藤蔓也在此刻忽的有了生命一般,顷刻间一蹿三尺高,叶片碰撞,发出诡异哭声,像无数濒临死亡的人齐声惨叫。
藤蔓顶端,在哭声中长出了活生生的眼睛!
白岩,藤手,人眼。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下大惊,再顾不得什么认错请罪,攥紧残剑,飞身至谢识危身前,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主人小心,是千面树。”
影部千锤百炼出来的影卫,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自己主人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意,但护在身前的人空门大开,周身命脉皆暴露在自己手下,没有半分犹豫。
只要轻轻一抬手,顷刻间便能取之性命。若是潜伏,也断不该以性命为代价。
谢识危眸色幽深,眉头皱起又舒展,在皱起,终还是决定给影卫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卸下劲力,森冷目光对上半空中的眼睛。
早在见到那如人手一般的藤蔓时,他便也想起了药司典籍上所记载内容。
千面树——
形如巨树,上有人脸,藤蔓横生,宛如鬼手,所食人兽白骨,堆积成岩。此物性暴虐,喜食活物,一旦盯上,不死不休。
是囚凤山头一等的凶物。
15. 千面树
被无数密密麻麻长着人眼的藤手直勾勾地盯着,诡异得让人后背发麻。
根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藤手冲天而起,纠结着拧成一股,哗啦撞向地面。
带动着整个白岩地面都颤了颤,两人皆被这力道冲击,撞飞出去。
谢识危面色微寒,怪不得那饮血的苔衣到了此处便销声匿迹,原来是有更厉害的东西。
光这冲击的蛮力,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
拾寂心中愈发自责,若非他一时大意,未能认出这些白岩的来历,及时向主人发出警示,就不会让主人陷入如此危急的境地。
他握紧手里的残剑,砍下两条袭击而来的藤手,迅速后退至谢识危身前,“属下来吸引它的注意,您寻机破开围堵,离开此地。”
千面树虽险,但只要离开白岩覆盖的区域,便可安然无虞。
谢识危看了他一眼,语调微冷,“你能拖住它多久?”
拾寂一愣,脸上自责越发深重,随即又坚定道,“属下定会坚持到主人安全离开。”
做主人的则毫不留情将他拆穿,“你刚与血蟒大战一场,内力还剩几分?敢如此大言不惭。”
他这话带着几分责备,拾寂肩膀跟着颤了颤,又迅速道,“属下身上有昙华丹,服下之后内力可迅速提升数倍,最少还能再坚持一个时辰。”
昙华丹?谢识危挑了挑眉,药司确实为影部研制过许多稀奇的丹药,若能将内力提升数倍一个时辰之久,或许真能将这怪物拖住。
他心念一转,忽而一顿,随即又问,“那一个时辰之后呢?”
拾寂似是没想到主人还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道,“一个时辰后,筋脉尽断,形同废人。”
凡是习武之人,内力都是自己一点点修来的,日夜勤练,方能锤炼身体,奇经八脉修得有多宽,便能容纳多少内力。
常人七八十年才能修来的内力,顷刻之间就能拥有,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一个时辰,暴涨的内力会将筋脉一寸寸拧断,待药效过后,必然武功全失,成为废人。
影卫本就是为主人培养出的一把刀,这把刀,为主人杀敌,在必要的时候折刃护主更是他们的荣耀,本就理所应当,拾寂说的也极为平淡,仿佛要遭受反噬成为废人的不是他一样。
可谢识危站在身后,眸色却深了深。
影卫护主,自是应当,可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片刻前还见疑于主人的影卫,将所有想要袭击的藤手斩断,用一把残剑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防护网的人,总觉得这道背影比旁人更多几分虔诚。
他以掌做刃,也加入了战斗,诡异的眼睛看着恶心的很,被斩落后一脚踩爆。
身后的人没有分毫要走的意思,拾寂心中焦急更甚,“主人?”
他攥着残剑的手微微发白,眼中满含焦急和自责,谢识危多多少少也能觉出他的几分心思。
“少废话,先解决了它再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胜算大。
“主人……”可向来听话的影卫这会儿却胆大的很了,可惜千面树没给他机会。
一直无法接近猎物的藤手像是被激怒了,狼嚎般的声音陡然扩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大地也开始颤动。
更多更粗的藤蔓从白岩上生长而出,密密麻麻,向着天空疯长,最后在头顶扭曲盘环,越长越多,越长越密,遮天蔽日。
这下是真的出不去了。
更可怕的是,藤笼内部,更多的藤蔓依旧在生长,包围圈却来越小。
过不了多久,两人便会被无数的藤手穿透,千疮百孔,然后在密不透风的藤蔓中一点一点窒息而亡。
拾寂拿剑的手在抖,连声音都有些颤,“主人……”
他呐呐喊了一声,声音极小,但谢识危还是听见了,那声音藏着无尽的恐慌,和前世他在悬崖上听见的那声“主人”有些相似。
他罕见地愣了一下,低声问,“害怕?”
拾寂双目猩红,摇了摇头,眼神仍是坚毅无惧的,“牢笼初成,西侧最薄弱,属下会尽全力破开一道口子,您从那里离开。”
影部出来的人,生死不惧,唯一害怕的,自然只有无力护主。
谢识危挑了挑眉,便见影卫从身上不知哪个暗兜里摸出一粒药丸。
灰白色,想来就是他方才说的昙华丹。
“属下在来的路上都刻下了影部专属的标记,您可顺着标记出去,不会再遇见异兽。”
所以呢……自己吃下昙华丹,为主子搏一条生路?
谢识危眯眼定定看着影卫,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迟疑和彷徨,像是根本没有经脉尽断那回事,甚至连动作都比平时快。
昙华丹入口的前一了,他终于还是出手拦下了。
“主人?”
谢识危不语,顺势一带,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
拾寂只觉身子一晃,随即便有刺骨寒气以他脚下的白岩为中心扩散开去,周围温度急剧下降,白色的冰晶开始在空中凝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成一片。
耳畔“噼啵”声响起。
鬼哭狼嚎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本张牙舞爪的藤手也在这一刻停在他眼前,由无数个点开始连成一片,化作冰柱。
世界都仿佛安静了。
他终于听见了身边那人的心跳,沉稳不可撼动,是寒冰诀——
“砰!”
无数冰柱齐齐破碎,天光大盛,藤蔓组成的牢笼成了阳光下细碎的冰晶,折射出五彩的光。
这是拾寂第一次见到主人使用寒冰诀对敌,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一时心神激荡,难以平息。
“走神?”身边影卫迟迟未见动作,谢识危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危机才刚过去,就开始松懈。
拾寂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后退几步,低头认错,“属下知错。”
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开始探查周围。
冰柱已化成了水,只留下一地的脓血,白岩上的藤蔓只剩一截根部还在胡乱扭曲,已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他定了定心神,准备清理战场遗留,然而一脚刚跨出去,在他面前不远处只剩了一寸长的藤蔓断口处忽然咕嘟咕嘟冒出绿色血泡——
下一刻,又重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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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起来!
拾寂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大力往后拽去。
只这片刻时间,周围扭曲的藤蔓纷纷重新生长,更从白岩下钻出了更多的藤手,重新开始蓄势,显然是想故技重施。
“主人。”站定在那人身边,拾寂轻唤了一声。
不必多说,谢识危也知道那人想问什么,“大规模冰封极耗内力,不是长久之计。”
这样下去不行,需得想个法子。
“主人,属下以为想杀了这怪物,必须得找出它的本体。”顿了顿,拾寂开口。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千面树本体难测,掩藏在厚厚的坚硬白岩下,又岂能轻易寻见,谢识危见身侧之人眼中精光乍现,心知对方已经有了主意。
“说。”
拾寂一边戒备一边道,“以属下为饵,千面树寻得活食,必会大开白岩,属下便能借机寻得本体。”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白岩既是千面树防护所在,又岂会轻易打开,想骗过它,除非束手就擒,这些藤手凶残暴虐,若不反抗,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暴起杀人。
不行,太危险了。
不等谢识危否决,影卫再次开口。
“属下下去之后,会尽力攻击,届时千面树本体受到伤害,藤手定会优先保护本体,地表攻击便会延缓,主人可借力逃脱。”
谢识危瞬间眉毛一跳,“那你怎么办?”
他自然是战至最后一刻,为主人争取时间,拾寂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样问,不明就里地转过头,却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眼神不善。
“……”
不必说谢识危也知道了,这个人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一开始就挡在他面前,后来又想服下昙华丹,到现在,这心思也没歇呢。
他莫名有了点火气,难得找到一把好刀,偏偏这把刀总要自损锋芒。
他眯起眼,冷冷道,“白岩大开时,我与你一同下去。”
偏生影卫还不知道看眼色,“主人不可!岩石之下危机四伏……”
再忍不住,谢识危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拾寂被打的偏过头去,脸上迅速浮出五根指印。
“谁给你胆子在本座面前说不可?要进囚凤山,躲不开千面树,此时不借力杀了它,怎么,等你死了,本座再来一次?”
这回是真怒了。
拾寂喉咙滚了滚,几番思量终究不敢再劝,“属下知错,主人请息怒。”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千面树也蓄好了势,开始发起第二次攻击。
两人按计划行事,谢识危以寒冰诀吸引了大半火力,而拾寂则借此寻找机会,适时放弃了抵抗,任由藤手缠绕在自己身上。
千面树得了手,攻势果然延缓,大部分的藤手齐齐收回至猎物旁边,谢识危凝神,准备跟上。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两人预料的那般,白岩丝毫未动,那群藤手竟托着拾寂迅速往后退去。
莫非……这白岩上还有别的入口能直通地下。
情急中,谢识危只来得及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向拾寂扔去,“你先下去,我稍后就来。”
16. 绝处逢生
谢识危扔给拾寂的,是药司特质的追踪粉,每一包追踪粉,都有独属于它的追踪蜂,将特制的粉包撒在身上,无论追踪对象到了哪里,都能被找到。
拾寂攥着手里的粉包,却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千面树的本体从来没人见过,白岩下是怎样的一番境况,谁也不知道,更何况……他不能赌,哪怕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不能让主人去冒险。
想到这儿,影卫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虽然不是第一次抗命了,但他还是本能的有些紧张,一个几次三番不听命令的影卫,必然也不得主人喜欢。
就算能活着回去,也一定不会再被允许留在主人身边。
可即便如此,主人的安危也是最重要的,他轻轻吐出口气,再不犹豫,将手里的追踪粉用力扔了出去。
没有追踪粉,找不到入口,主人便只能先行撤退,他若能杀了千面树最好,若杀不了……也必须重创他,主人就算再要进来,也不会像这次一样被动。
下定决心,他再不彷徨,专心感受千面树的动向。
藤蔓依旧在白岩上游走,为了不惊动它,拾寂没有半分抵抗,粗粝的岩石划过后背,割开无数细小伤口,他皆视而不见。
不知过去多久,缠着他的藤蔓速度慢了下来。
这是……快到了?
拾寂心头一紧,暗暗攥紧了手里的残剑。
藤蔓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白岩掩映中果然有处隐蔽的入口,这入口非常狭窄,周遭遍布骨刺般的岩石,即便有人能找到这,也很难清除洞口的骨刺,活着下去。
看着这些骨刺,拾寂有些犹豫,若自己任旧毫无反抗的话,只怕还没找到千面树,也会被这些骨刺要了半条命。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在这时挣开藤蔓束缚时,那些藤蔓顶端忽然长出了无数双人手,牢牢贴在他身上。
然后迅速往下坠去。
尖刺划过藤手,流出脓血,甚至有人手被斩断,掉落下去,便又有新的手长出来,继续贴在他身上。
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保护他……
拾寂越发觉得古怪,却也不再挣扎,顺从地被藤蔓往下托。
洞很深,过去很久,下坠才停下。
人手退去,无数藤蔓松开,只剩下手脚上的禁锢更加紧实,拾寂感觉有一双手贴在他的背上,慢慢将他推起。
他也终于在此刻见到了千面树的真面目。
散发着幽暗蓝光的巨大古木自一片深潭中拔地而起,密密麻麻全是人脸!!!
饶是影卫身经百战,见到眼前这一幕,也不由惊骇地失神片刻。
太诡异了,那些人脸活灵活现,甚至还会动,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正长着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若隐若现倒映在水中。
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拾寂,眯起眼睛,像是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藤蔓推着他往树体飞去。
拾寂趁机铮开了束缚,落在地面,下意识就要去抹怀里的昙华丹,可等手放在了暗兜里,又顿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几经犹豫还是有些迟疑。
许是没想到猎物还会逃脱,千面树十分生气,连它上面的脸都是一副气怒的模样,人脸开始移动,纷纷从树体上移动到了藤蔓尖端,变成了人头,哗啦啦向拾寂咬去。
无数散发着蓝光的人头在空中飞舞,看起来更恐怖了。
拾寂飞身迎了上去,却根本无法接近树体。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体力极速下降,却依旧未对树体造成任何伤害。
越来越多的人头咬住了拾寂的胳膊,企图拖慢他的动作。
腐毒流入身体,像滚油泼在身上,拾寂一开始还有用残剑将身上被咬的地方削下来,到后来,索性也不管了,只一心握着残剑砍杀。
无数藤蔓砍断,又迅速长出新的,生生不息,令人绝望。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是腐毒正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意识。
阴森蓝光若隐若现,折射在水面上,似乎连那片潭水都生出了眼睛。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又慢慢变轻,人头退去重新变成藤蔓将失去战力的人重新捆上,越勒越紧。
这会儿再想去摸怀里的昙华丹,已经迟了,藤蔓将他四肢牢牢禁锢着,分毫动弹不得。
拾寂有些不甘心,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愿意为主人去死,但一开始见到千面树的本体他还是没有第一时间服下昙华丹。
多少还是犹豫的,他其实并不想死,他还想跟在主人身边,就算犯下大错回去要面临严酷的惩罚,他也还是想活着跟在主人身边的,活着才能继续保护主人。
他有些唾弃自己,因为一己之私错失良机,实在不是影卫所为,主人知道,恐怕也会很失望吧……
他闭上眼睛,只要一想到主人会对自己失望,便整颗心都颤栗起来,比身上血肉被腐蚀的痛,还要难熬
藤蔓越缠越紧,他的意识也逐渐混沌,朦朦胧胧中,有什么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拾寂猛然想起了什么。
自他进入囚凤山所遇见的异兽怪则怪矣,但细细想来,也并不是全无章法的。
那些怪物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两种动物的特征,有些是三种,有些是四种。
与其说它们是怪物,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两三种动物的结合体……
他心头一沉,瞬间明白了!
所以……这些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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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都是相互吞噬融合而来的!
那么,千面树呢?
他会是融合了什么?
拾寂在脑海中迅速回忆。
藤手?人脸?
白岩如此坚固,却偏偏有一个满是尖刺的入口,给自己留下一个漏洞?
还是说——用来呼吸!
在洞口的时候化作藤手保护自己,也是想让他活着,然后——融合他!
所以——千面树,融合的是人!!
拾寂豁然睁开双目。
那么人的弱点,就是千面树的弱点。
藤蔓推着他,离树体已经越来越近,无数张脸在耳畔叫嚣,想要把他活活吞下去。
快来不及了,拾寂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着千面树的弱点。
它会害怕什么,它的命门又在哪里?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镇定下来,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腐臭熏得人想吐,耳畔惨叫越来越近,所有纷杂的声音在拾寂耳畔炸响,汇聚,拧成一片……最终都慢慢退去。
扑通——
他听见了什么,猛然睁开眼,死死盯着千面树的一截树干。
只有那一张脸的位置从来没动过。
————心脏!
他低吼一声,几乎是自毁一般将全身内力灌注在残剑上,一剑劈了出去。
凄厉叫声骤然拔高,黑褐色古木在霸道劲力下破开一道口子,越裂越大,越裂越大,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
赫然是一颗鲜红的心脏!
可拾寂却也再没了一丝力气,他垂着头,看着那颗近在咫尺的心脏,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只差一点……
要是他能早早吃了昙华丹就好了……
都怪他,都怪他……他不该犹豫的,不该贪得无厌……
眼皮越来越重,离那颗心也越来越近,近的几乎能听见那颗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它在欢呼,它在叫嚣。
无数的人脸撕咬着他的肉。
胳膊似乎碰到了什么,有一点疼,他回过神来,看见自己胳膊上的肉正在与木头缓缓交织在一起,慢慢融合,化为一体,他想把胳膊扯出来,却已经分不开了。
一动,就会有脓血流出来。
坠入混沌的前一刻,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一道微光刮破黑暗,撕开一道口子,“铮”一声从他眼前飞过。
长剑嗡鸣,钉在了那颗鲜红的心脏上。
跳动停止,幽森蓝光骤然湮灭。
一片漆黑里,只剩下一方小小洞口洒下微弱的光。
拾寂费力地抬起头,谢识危披着光,从天而降。
17. 摧心剖肝
千面树枯萎,藤蔓垂落,迅速发干变硬。
拾寂失去依托,仅剩胳膊上的一块肉与树干相连,孤零零地垂在半空中。
谢识危手起剑落,将那块已经枯化的皮肉削掉。影卫便直直向下砸去,即将落入潭中时,又被一道罡风卷起,送向岸边。
落地时,又因主人的一时心软,罡风化作柔和内息,把人轻轻放下。
谢识危收了剑,并未理会地上躺着的人,坐到一旁打坐调息。
连翻抗命又自作主张,本是不该怜惜之人,谢阁主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身上。
影卫惯常的一身黑衣,即使受了伤,也看不出来,但此刻拾寂身上那件,却被血染透了,只这一会儿,连他身下的泥土都染成了褐色。
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人头咬住便不松口,挣得狠了,连皮带肉撕下来,齿印层次不齐,极难愈合,连带着腐毒也渗进肉里。
至多三日,他便会全身溃烂,吐血而死。
许是一把好刀即将折刃,谢识危现在的心情十分糟糕。
他一把扯下外衣,盖在影卫身上,转过头去,不想再看。
******
死去的千面树只剩树干还在散发着残存的余光,倒映在清澈的潭水中,十分好看,一人正负手立在岸边。
拾寂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主人威严挺拔的背影。
“醒了。”
扶风小筑待了四年,只一听那声音,拾寂便知,主人的心情很糟糕。
他不敢耽搁,起身踉跄几步来到谢识危身后跪下,“属下知错。”
谢识危没回头,只冷声问,“知的什么错?”
“……”
自作主张,跟踪主上,违抗命令。犯的错太多了,他哪一样都不敢说。
谢识危则是被这沉默气笑了,“方才胆子不是还很大吗?现在怎么哑巴了?影部出来的人连主人问话的规矩都忘了?”
影部自然没有问话不答的规矩,危急时分念及主人安危,拾寂可以毫无顾忌,但此刻面对主人的质问,却怎么也不敢把自己的悖逆之事再说一遍,并不是害怕惩罚,只是不想让那人更加生气。
兀自挣扎许久,也只能恭恭敬敬认错,“属下屡犯重罪,不敢辩解,还请主人重罚。”
他眼中的不安几乎凝成实质,苍白脸上也满是愧疚,一身是血跪在哪儿,看的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谢识危目光落在影卫伏拜下去的后背,叩首的动作太谦卑,又有几处伤口泅出血来。
他眸色加深,终究没有再逼下去。
“接下来,本座问你的问题,老实回答,若再有欺瞒或不言,”他顿了顿,即使语调平淡,也丝毫影响他话语中的威慑,“那就以后都不用开口说话了。”
影卫一颤,缓缓抬起头,即使在为自己的主人经历了一场生死后,刚一醒来就被如此严辞逼问,他眼中也满是温驯,全无半分怨怼。
“主人请问,属下绝不敢有丝毫隐瞒。”
“你是从何时认出我的身份的?”
护送密信,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影部出来的影卫一个就足够了。
拾寂能猜出“死士”的身份有异,他并不奇怪,但回过头来想,影卫这一路对他毕恭毕敬,极尽照顾,危急时分又舍身相救,早就超出了一个影卫该有的本分。
分明是一早就猜到了“死士”的真正身份。
沉璧亲手做出的面皮,他并不怀疑会出现破绽,那么影卫又是如何得知,如何确定的?
本就待罪之身,拾寂再不敢有任何欺瞒,老老实实回答,“回主人,离开扶风小筑的第二天晚上,属下便知晓了,知您不愿暴露,便不敢多言。”
想起这段日子自己对主人言语中多有不敬,他又矮下身躯,“属下冒犯,还请主人见谅。”
这一动,背后的渗出的血就更多了。
谢识危不经意扫了一眼,又问,“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他着实好奇,离开扶风小筑的第二天,便是破庙那一晚,比料想地更早。
他这一路上虽未刻意遮掩,但周身气度与做派却与平时判若两人,谢识危有自信,便是静影亲自出马也很难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影卫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属下第一眼见到那名死士便有所怀疑,破庙中,您……退下外袍,属下瞧见您右腕间的黑痣,便确定了。”
这回答令人意外,谢识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然后怔了一下,那里果然有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痣。
太小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手腕上还有一颗痣……
夜已深,千面树已死,白岩上的藤蔓全部枯萎,月光便顺着那个小小的洞照下来。
这一瞬间,谢阁主胸口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就好像看见了这一千多个日夜一直有一个身影躲在暗处,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聚集在他身上,四年如一日的守护,熟悉到连他皮肤上哪里有一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让他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不是很愉快,但气怒似乎又谈不上。
他有些郁闷,用力摔下衣袖。
良久,又问,“为何会来囚凤山?”
这回影卫眼中的忐忑更加明显,他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看起来十分紧张。
影卫出任务时私自行动,是大过,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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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部,扒皮抽筋都不为过,他确实该害怕。
谢识危也不催促,拾寂的呼吸渐渐平缓,颓然地松开手,一副甘愿就死的模样,“属下曾到过西南,知晓囚凤山中有一神医,猜测主人是要寻他……但囚凤山危机重重……”他声音变得更小了些,“属下便想……”
“提前进来,为我探路,铲除异兽?”谢识危的眸子极轻地抬了一下,接下了他的话,他脸上带了点笑,“拾寂,本座隐藏身份来到西南,你便该知道此行绝密。”
“属下知道。”拾寂闭了闭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既是绝密之行,却被一个影卫知晓,你说,这个影卫会是什么下场。”
“死。”声音越发艰涩,却也未曾犹豫。
从谢识危的角度看去,影卫颤动的睫毛下,那双眼睛里满是悲切,再没了与他并肩作战时的光彩,连他挺直的脊背都像是没有了依托,变得佝偻孱弱,虽心有不忍,但他还是继续残忍地往下说。
“明知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连影部规矩都不顾了,进了这片禁区,却说是为我探路?你觉得,本座该信吗?”
夜晚的囚凤山,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地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山洞里的两人。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但进入囚凤山,必会被主人怀疑目的,但亲耳听见来着那人的质疑,拾寂仍是觉得心头酸楚难当,影卫本就话少,此时更不知该如何辩解,他试图叩首,却因伤重只能无力地垂下头,“属下不敢欺骗主人。”
这句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谢识危只冷冷看着。
不敢欺骗?
这句话他听过很多次,骗他的人说的最多。
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安危,不惜豁出自己的命去。
上辈子不信,这辈子就更不信了。
可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带着满身伤痕跪在自己面前,叫他不得不信。
悬崖上殉死,别云间试药,藤蔓袭来时挡在身前,独自一人击杀千面树,腐毒入体命不久矣。
即使不被信任依旧谦卑的跪在脚下,一遍遍地祈求。
重生之后,他整个身心都被猜疑填满了,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拾寂将一颗忠心赤裸裸地捧到面前,任他摧折的样子。
甚至于想一遍遍的试探,听对方一遍遍地剖肝,他才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真的负他。
这是不对的,赤忱忠心不该被如此对待,那点隐秘的心思很快就被谢识危压了下去,寻不见一点踪迹。
扶在肩上的手制止了拾寂自残般的动作。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扔了追踪粉?”
18. 探路
这也是最让谢识危生气的事。
几次三番非要一人赴险,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明明两个人的胜算会大很多,拾寂是聪明人,偏偏在这一件事上钻牛角尖。
没了追踪粉的帮助,他在上方摸索许久才找到入口,耽误了时间。若非如此,他早便下来了。
他的影卫……他的刀刃,也不会伤成这个样子。
谢识危只想要个解释,但他忽略了一点,影卫最不擅长的就是解释。
他们只会从主人的态度中判断自己的对错。
主人相信自己便是对的,主人不相信自己,那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扔掉追踪粉便是抗命,是忤逆,是不可辩驳的大罪。解释,也只会让人觉得他是巧言令色,不思悔改之人。
拾寂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个不驯顺的影卫,他低着头,继续认错。
“属下该死。”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
一味地认错请罚,次数多了,总叫人不快,便是心有怜惜,耐心也是有限的,谢识危觉得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烦躁地闭了闭眼。
“你如今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责罚,你还受得了什么样的责罚?”语气不耐。
“属下……”拾寂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往前膝行几步,呈给谢识危,又恭恭敬敬退到合适的位置。
“这是影卫遇见俘虏用来逼供的药粉,倒在伤口上便如同烈火灼烧一般,不仅剧痛难当,还可对伤口进行止血,把它用在属下身上,不会造成额外的负担,属下……也可以坚持的更久……”
他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再用上这样的药粉……
“闭嘴!”谢识危听不下去,常年居于高位,权势之下,任何一丝不悦,连带着身边所有人都要蜕层皮。
偏偏现在跪在他面前的人骂不听,又打不得,冰寒气劲呼啸而出,想叫那人受些教训,眼看着就要落在身上,又想起此刻这人不是个能挨得住的。
掌风便从耳畔略过,劈碎了身后的一块岩石。
熟悉的沉痛没有到来,拾寂愣了愣,意外地看着身后四分五裂的岩石,心中愧疚更甚,分明是他惹了主人生气,即使不被信任,那人也不肯把怒气发在自己身上。
明明已经把追踪粉扔了,主人却还是找了下来,就算怀疑,也还是在最后关头救下他,连他身上惨烈的伤势,也是被简单处理过的。
所有人都说海角阁主性情冷漠,手段残忍,只有他知道,谢识危是如何仁慈宽厚。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凝滞起来。
谢识危心里越发烦躁,这样僵持着没有任何意义,他挥挥手,准备叫人起来,拾寂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属下自知身犯重罪,不可饶恕,如今身中腐毒,命不久矣,但内力与武功皆在,不敢奢求主人原谅,只求主人能给属下一个机会,让属下戴罪立功,以残存血肉,为主人开路。”声音听着低沉沙哑,又有点执拗。
谢识危:“……”
他心头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拾寂压下心头酸楚,“主人若是不信任属下,可用影部的药物控制属下……”
“够了!”谢识危一点也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拾寂再一次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他是一把好刀。
一把好刀,自然该物尽其用。
囚凤山危险,他确确实实需要一个为他探路的人,不惧伤,不怕死,还要能保守秘密,没有比身中腐毒,命不久矣的影卫更合适了。
甚至都不必他开口,这人便已经把所有的事替他想好,捧着一腔赤忱,没有半分犹豫,让人生出不合时宜的心软。
最后一点怒气也再发不出来了,他冷哼了声,“你倒真是个忠心的影卫。”
这话在拾寂听起来却更像是讽刺,他亦不辩解,仍是祈求,“还望主人准允。”
谢识危:“……”
“罢了,随你吧。”也算全了他一片赤胆忠心。
“属下多谢主人!”
身处险地,纠结再多也没有意义,谢识危摆摆手,“起来吧。”
然而拾寂却依旧没动。
谢识危挑眉,不悦地吓唬倒,“怎么,又要抗命了?”
那人果然一颤,“属下不敢。”
“那就是有话要说?”短短几日,两间人也有了许多默契。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拾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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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开口,声音很低,听起来小心翼翼,像是怕自己的主人不同意。
有所求便有所求,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试探,已经算是僭越了,谢识危却也没生气,影卫以命相护,他自然也该多一些耐心。
“说。”
拾寂抿了抿唇,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属下斗胆,想问主人再讨一粒千绝。”
“………”
谢识危眸色轻轻闪了一下,面色微沉,没说话。
主人喜怒不辨,拾寂越发紧张,药司研制,专门用于疗愈内伤的千绝,虽然药性霸道,效果却奇好,短短一个时辰便能修复内伤。
若能吃下一粒,立刻便能平复他动荡的内息……然而无功讨赏,确实逾越,他还想开口解释,一粒丹药便送到了眼前。
熟悉的药香味,还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主人竟答应了……
“多谢……主人。”
谢识危淡淡“嗯”了一声。
虽然只有一个字,声音却不像方才那般冰冷。
拾寂敏锐地察觉到了主人语气的变化,有些惊喜,主人似乎没有那么生气了……他抿了抿嘴唇,便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属下可否……另寻一处地方服药?”
他今日伤的太重,怕撑不住药性,冲撞了主人。
谢识危又“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如何还猜不到影卫心中所想,本就活不了几天的人,内力是否恢复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索要千绝,怕也只是想着等恢复了内力,能多坚持几日,多为他探些路罢了。
甚至不惜再熬一次千绝的药性。
谢识危的目光从来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停留太久,但是今天,他却忍不住去看那道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影子。
看他艰难地扶着地起身,看他小心翼翼欣喜地捧着千绝,看他独自一人走向无人之地准备孤独地熬过药效。
他有些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傻得叫人有些心疼。
命都没有了,到底为了什么呢?
“拾寂……”
“主人?”影卫第一时间回过头。
他只是忽然很想好奇——
“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才进入影部的?”
19. 十枚铜板
千面树的洞穴很大,拾寂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寻了处隐蔽的地方,这里的山壁平缓一些,靠近地面时凹进去一部分,恰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护所。
他本想走得再远一些,以防自己的动静打扰到主人,可身上各处疼得厉害,连手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实在没力气了。
扶着岩壁站了挺久,终于还是放弃了逞强的打算。
他蜷缩进那处凹陷,后背靠在坚硬的石壁上,想了想,还是从暗兜里取出一根坚韧的绳子,把自己的双手绑了起来,囚凤山危险,他要保存体力,不能挣扎得太厉害。
做好这一切,又确认了一遍附近的安全,他取出怀中的千绝。
闭上眼,那日扶风小筑火烧冰刺般的煎熬瞬间翻涌起来,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筋脉撕裂时生死不能的无助。
拾寂卸下内力,深深吸了口气,把药喂进嘴里。
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十分煎熬,他脑海中总是一遍遍预演将要面临的痛苦,总是不由自主地用牙齿咬住嘴里的嫩肉,一点点撕磨,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在接下来非人的折磨中坚持下来。
药效发作很快,熟悉的刺痛袭来,他没能及时松开齿关,咬掉了嘴里的一块肉,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闷哼声挤出喉咙,但还好声音不大,拾寂把头死死抵在岩石上。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主人不在身边,也没有刑堂的人监看,真的忍不住了还能借力,挣扎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今日的痛要比上一次在主人身边之时,更加难以忍受。
他汗如雨下,肌肉瑟瑟发抖,小幅度地翻滚了片刻,熬过最开始的巨痛后便蜷缩起身体,咬着牙不再出声。
影卫熬刑是家常便饭,实在难受时,便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
拾寂紧抿着嘴唇,眼眶微微泛红,他的回忆里只有谢识危,今日也一样。
为什么会进入影部?那实在是说来话长了。
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影部这个地方,作为海角阁最锋利的一把剑,里面的训练异常残酷,七八岁大小的孩子进入影部,没日没夜的训练,能活着出来的却没有几个。
这样一个摧折人性,将忠诚刻入骨血的地方,却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进去的每个人都是自愿的。
每个人都受过海角阁的恩惠,自愿放下自由,放下尊严,进入影部,接受惨无人道的训练,成为一名影卫,用今后的人生守护海角阁,守护谢识危。
他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
大漠长河,落日孤烟,西北的风沙都是浸了苦味的。
天气最好的时候,抬起头,天空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傍晚时分,红日隐在风沙后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时候的拾寂在村头一坐就是一下午,那时候的他还不叫拾寂,至于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每天回了家,耳边就是一叠声的小畜生、小杂碎。
记忆中的家是个破茅草房,刮风时会响,下雨了会漏。
阿爹喜欢赌钱,赌输了钱,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回家抄起篱笆上挂的鞭子往他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他是个小畜生,丧门星,坏了他的好运气。
拾寂不哭,不躲,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落在他身上的鞭子。
那原来是一条牛鞭,家里耕地的牛,因为阿爹欠了赌债被人拉走了,只剩下一条鞭子。
阿娘有时候会跑出来,看着他挨打,笑着拍手,也学着阿爹的样子,叫“小……畜……畜生……”
阿爹就会连着阿娘一起打。
阿娘是个傻子,荒年时流浪到了村子里,因为长得好看,被没钱娶媳妇的阿爹占了身子,又生了孩子。
生了孩子的阿娘不再漂亮,阿爹便不再喜欢她,连带着傻子的儿子也不喜欢,总觉得,如果不是当初阿娘有了孩子,他大概就能娶村子里的大户女。
阿娘生活不能自理,经常把自己和家里弄的一团脏,阿爹就更要打他。
小时候的拾寂有时候会想,要是阿娘不在了就好了,他就不用挨那么多打,也不用做那么多活,一小块红薯也不用再给阿娘分一大半。
九岁那年,老天爷大旱,耕地咧着一道道的大口子,粮食都被晒干了,大家都往南方逃。
阿爹也一样,他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吃食和值钱的东西,一个人走了。
走的那天,拾寂跪在地上,死死拽着他的裤脚,仰起头,倔强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什么也不说,眼睛里既有怨恨又有祈求。
阿爹嘴里骂着“小畜生”,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大力地把他掼在地上,额头撞在石头上,割出一道口子。
血顺着流下来,流进眼睛里。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里都是血,隔着一片红看那道狠心的背影越走越远。
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
那天,拾寂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火红的烈日烤干了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阿娘从屋里走出来,蹲在他对面,笨拙地从袖子里掏出半个发干的粟饼。
“不……不哭……吃……”
结结巴巴的话语成了最后的甘霖。
饥荒年代,孤儿寡母,没有任何活路,他们吃野菜,吃草,吃树叶,吃树皮……一遍一遍把腰带勒得更紧,饿得心头发慌,就抓一把土塞进嘴里。
阿娘什么也不知道,每天只会对他喊“饿”,有时候还会打他,有时候则是蜷在他怀里哭。
直到有一天,阿娘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从怀里拿出个玉米饼子。
“吃……吃……”
他饿坏了,脑子发蒙手发抖,眼里只剩下那个玉米饼子,狼吞虎咽进了肚子,膈得肠子发疼,才捂着肚子,问阿娘饼子是哪里来的。
阿娘歪着头一脸迷茫,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的吃已经太好了。
那之后,阿娘总会隔三差五地拿点吃的回来,玉米馍馍,粟饼,窝窝头……
哪里来的,她却说不清。
夏天过去的最后一个晚上,娘亲没有回来。
拾寂躺在硬木板上,心脏的地方抽了一下,他忽然感觉莫名的恐慌,不安,手指头一抽一抽地疼,他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冲出去找阿娘。
粗粝的石子膈得脚底全是血。
从半夜到天明,再到正午。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阿娘浑身赤裸,躺在村头井边,身上全是抓挠的痕迹,胸口有牙印,粘稠的血从她腿间流下来。
拾寂浑身发抖,双腿打颤,狼狈地扑上去,在干裂的土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造孽哦——”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渣!”
“太可怜了……”
围观的人站了一圈,眼睛时不时地往阿娘身上瞄。
拾寂掰开阿娘的手,里面是半个带血的馒头,他浑身发抖,什么也听不见,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阿娘身上。
阿娘嘴唇颤动,轻轻喊疼。
他拽着阿娘的胳膊,想带她回家,但他没力气,拽了很久也没成功。
终于有几个围观的老妇人看不下去了,上来搭了把手,一起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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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抬了回去。
身下的血止不住,老妇人坐在屋里摇头叹息,“真是造孽啊……
多好的姑娘,怎么……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罪!”
“这世道,哪儿能活得下去!”
这世道活不下去。
“还不如一包药下去,便就彻底解脱了。”
旁边的人赶紧捂上她的嘴,往门外看了一眼。
拾寂就坐在门口,攥着带血的馒头,一口一口往下咽。
人群最终散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拾寂和阿娘两个人,阿娘躺在床上,哎呦哎呦直叫唤。
她很疼,拾寂知道。
吃点药就不疼了。
吃点药就再也不会疼了。
拾寂双目血红,他发疯一般往镇子上跑,药铺门槛很高,他进去的时候摔了一跤,蹭得脸上全是血。
“我要药!”他揪着老大夫的裤腿,瞪圆了眼睛。
“哪里来的臭乞丐,去去去,一边去。”
“我要砒霜!”拾寂又嘶吼了一遍。
老大夫愣了一下,一脚把人踹出去,“小畜生你有钱吗!想死的话死一边儿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生意!”
拾寂狼狈地滚到街上,他没有钱,砒霜,十文钱一包,他连一文钱都没有。
他直愣愣倒下去,仰躺在地上,头顶的天空是蓝色的,阳光很刺眼。
他抓住一片从他身上跨过去的衣角。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他低低问。
“疯子,走开。”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
他不记得自己问了多少次,没有人理他,荒年里,人人自顾不暇。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天要黑了。
他蜷缩在地上,等着夜幕降临。
红日在黄沙中变得模糊不清,昏暗迫近,一双靴子毫无征兆地停在他面前。
拾寂擦了擦渗进眼睛里的血,抬起头,隔着一片红,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觉得那个人很高,很高。
“可以给我十文钱吗?”他木然重复,“我把自己……卖给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男人很久没说话,就在拾寂以为他也会和所有人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时。
“你要十文钱做什么?”他说。
“买药。”
“什么药?”
“砒霜。”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十枚铜板,在手心一次排开。
拾寂终于有了反应,他定定看着十个铜板,揪着男人的衣服爬起来去够。
男人把手抬到他够不到的地方,等他够累了之后,按着他的脑袋转向另一边。
“十文钱,也可以在那儿买三个包子。”
拾寂呆滞的目光闪了闪,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街对面有个包子铺,刚出锅了一笼,盖子一揭,热气蒸腾起来,薄雾正映着一片夕阳,洋洋洒洒钻进头顶绿油油的古树。
白面的香味和炒过的豆腐混在一起,顺着风吹进了拾寂的鼻子里。
男人拉起他脏兮兮的手,把十枚带着体温的铜板放进他手里。
“味道应该会很不错的。”
眼泪从拾寂眼眶掉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
数不清地砸在地上,他头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捂着脸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苦涩全都哭出来。
不会再有人知道那十文钱,对童年的拾寂意味着什么,是他漫长人生中唯一的光,将他从摇摇欲坠的地狱边缘,拉回了人间。
20. 转机
熬过千绝药性,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拾寂浑身又被汗洗了一遍,混着身上脓血和地上泥土,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手腕已经被绳子磨破了,他挣开束缚,靠在岩壁上轻轻喘息。
待恢复一点气力后,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这样一副样子是断不能回去见主人的,想起千面树下那片潭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去。
树死藤枯,许多枝蔓坠入潭中,脓血顺着流进去,令人意外的是,潭水依旧清澈如旧,倒映着千面树的微光,显得有些诡异。
囚凤山内怪物丛生,这潭水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简单,原本是不该轻易下去的。
但拾寂腐毒已入骨髓,反倒没什么顾忌了,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他不敢就用这副肮脏的模样回去见主人,想起千面树旁有一汪清水。
因腐毒的原因,即使内力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他连着衣服跳下去,迅速将自己清洗了一遍,用内力将衣服蒸干后,回到谢识危所在的地方。
依着规矩单膝跪地,“让主人久等了。”
影卫声音低哑,垂着头,状态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只眉间隐约的疲色透露出,千绝的药性并不好挨。
“嗯,今夜先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早继续往囚凤山内部行进。”
谢识危的命令,拾寂自然不敢违抗,但他此刻却显得有些迟疑,自己身中腐毒,活日无多,三五日时间也要争分夺秒地用。
想到这儿,他斟酌着开口,“主人可在此处调息,属下想趁夜间出去探路,明日……”
谢识危怎么也没想到,刚熬过千绝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心思。
“不准!”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他当然知道拾寂在想什么,无非是想趁着腐毒不深,还不影响行动的时候为他多排除一些危险因素。
影卫物尽其用理所应当,他想这么做本就是本分,便是换了静影亦或是任何一个影卫,遇见这样的情况,都当如此。
但他就是莫名地不想叫拾寂带着这样一身伤还要独自一人在夜色中为他探路。
只要一想到过不了几日,他便要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在他面前浑身腐烂,吐血而死,他就很不舒服。
……如若能在毒发之前找到沈青止,或许他会有办法解拾寂身上的毒。
时间确实很紧,但今夜不行,拾寂身中腐毒,又刚熬过千绝,必须得休息。
谢阁主难得肯为一个影卫花心思考虑,偏偏当事人还不识趣,“主人容禀,囚凤山延绵数千里,从无人踏入过内部,类似千面树这样的异物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紧迫,属下夜间探查,主上白日行进,便可节省时间,若遇危险,属下也能及时告知主上……”
谢识危越听脸越黑,火气一下子也上来了,“掌嘴。”
不识好歹的影卫终于肯停下来了,“……是。”
他把另一条腿也跪在地上,掌心蓄足了力气,打在自己脸上,一巴掌下去,嘴角便见了血。
谢识危:“……”
只掌嘴不认错,明显还没有放弃,谢识危何时遇见过性子这么拧的影卫?
刀虽是好刀,但过刚易折,还需磨砺。
正准备闭目养神,先晾他一段时间,不经意间却瞧见了拾寂胳膊上被他割出的伤口。
“停下。”
“你方才做了什么?”
刚惹了主人生气,拾寂只以为主人是觉得自己方才回来得太迟,便准备叩首请罪。
“别动。”
他定住身形,不敢再动,许久仍不见主人说话,拾寂略有些忐忑地抬了抬眸。
主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左臂上,神情严肃,眸中还带着惊讶,他也顺着那道目光看去。
胳膊上被削去的那块皮肉,腐毒深入,原本该是乌黑色的伤口此时却有些泛白,靠近边缘的地方竟有粉嫩柔软的新肉,仔细感受一下,他甚至觉出那块地方有些发痒。
伤口开始长好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他心念一动。
两人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谢识危神色更加严肃,又问了一遍,“你方才做了什么?”
拾寂也忍不住心跳加速,“属下方才……跳进千面树下的水潭中清洗了一番身上的血气。”
答案呼之欲出。
“一起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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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两人一同来到千面树下,潭水清冽,波光粼粼,全无异色。
这回不必谢识危吩咐,拾寂便自己脱下上衣,又下了水。
波纹一圈圈荡开,两人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一息,两息,三息。
伴随着轻微刺痛,微妙的变化在伤口上体现出来,泛着黑的腐毒一点点变白,渗出的血丝渐渐消失,皮肤的纹理在缓慢跳动、织就、蔓延。
惨烈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果然……这水不仅能清理腐毒,还能疗愈外伤。
怪不得千面树生长速度如此之快,想来就是因为扎根在这片潭水中,不断汲取其中的养分。
看着影卫渐渐亮起来的眼睛,谢识危也不由松了口气,“今夜先在此处疗毒。”
他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俨然是要护法的意思。
拾寂正要谏言,就被一记眼刀瞪了回去,讪讪地往水里缩了缩。
再不多言。
千面树枯死之后,枝干仍有余光,此刻,月光自头顶洞口照下,揉进洞中蓝光,有几分说不出的梦幻味道。
一人护法,一人疗伤,意外地和谐。
时间一点点流逝。
到后半夜,拾寂身上轻一点的伤口全部长出新的皮肉,重些的也已经愈合,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潭水虽有奇效,但过犹不及,他轻手轻脚从里面出来,穿好衣服。
主人仍在打坐,而岸边一块圆石上垫着一张油纸,纸上是半块干饼。
拾寂进入囚凤山的时候也带了干粮,只不过与千面树缠斗时被腐毒侵染,已经不能吃。
他看着那半块饼,心头一热。
“吃点东西,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好好休息。”
拾寂准备要值守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拿起那块饼,寻了个离谢识危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
干饼结实,喂进嘴里咀嚼得久了,便会有丝甜甜的味道。
拾寂品味着这份甜,忽然低声说了句,“谢谢主人。”
许久……
谢识危嗯了一声。
21. 觅影之术
“你收集这个做什么?”
休息一夜,两人都恢复了些精神,简单吃了点东西准备出发,拾寂却拿了个瓷瓶开始收集起腐毒来。
巨蟒昨日被千面树拖下来还没有消化干净,一块一块的腐肉耷拉在白骨上,着实有些恶心,拾寂正操纵着内力,将獠牙中的黄绿色液体逼出来,这熟练程度,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回主人,这毒液可以销骨腐肉,属下想带回去给药司研究一番,若能提纯,涂抹在暗器上,便能毁尸灭迹,杀人于无形。”这件事昨夜就该做了,奈何当时头脑昏沉,一时没想起来,拾寂便有些愧疚,“主人可否多等一会儿?”
既是为影部考量,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谢识危点点头,又指了指千面树下的水潭,“一会儿去那儿也灌一些。”制毒必先留解药,否则更容易害己。
白岩上光秃秃一片,没了遮挡,阳光肆无忌惮散下来,照得人心情也好了不少。
两人轻功行了半日,自出了千面树范围再向里,植被又渐渐丰富起来,倒是不再遮天蔽日。
这里看起来,不像外围那么阴森森的,异兽也不多,嗜血的苔衣也不见了踪迹。
但主仆二人都没有放下警惕,往往越不容易发觉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拾寂走在前面,确定没有什么异常,谢识危便跟上去,如此过去大半日,影卫没什么顾忌,倒是谢阁主注意到那人一路上脸色都很差。
千面树下的潭水虽有奇效,身体的亏空短时间内却补不上。
把人叫停,“休息一番再走。”
拾寂脚步一顿,回过头,愣了一下,暗道自己疏忽,阁主千金之躯自然不比影卫不知疲累,是他过于心急了,忽略了主人的需求。
“是。”他停下来,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将上面的落叶清理干净,确保周围没有潜在危险后,道:“主人请坐,您在此歇息,属下再去前面看看。”
谢识危:“……”
他忽然生出种哭笑不得的无奈来,“不用,先坐下歇会儿。”
拾寂:“……是。”
他倒也没有真的无礼到在主人面前坐着,便来到谢识危身后站好,心思却没闲着。
如今身处陌生之地,主人身边又只有他一人,确实不该随意离开,但作为影卫,探查环境的职责也不该疏忽怠慢。
想到这儿,他暗自提起内力,借由觅影感知周围的动静。
觅影是影部秘术,修习者可将自己的感知力借由内力分布在周围环境中,内力所及之地,无论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觅影的探查,是影部每个影卫的必修课程之一。
觅影所及之地,不见活物,也没有任何古怪的声音,四周非常安静,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但拾寂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他正准备扩大范围搜寻,蓦地愣了一下。
觅影之时,他还留了一丝感知在谢识危身上,以便主人有任何吩咐,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吩咐,依旧坐在他面前,连姿势都没有变换半分,但……散发的气息却越来越冷……
明显是不怎么高兴。
“主人?”他迅速回神,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主人果然是在生气。
林子里只有他和主人,总不会再有别人惹主人生气了,拾寂虽不知为何,还是跪下了。
见人终于肯消停下来,谢识危也懒得搭理,由着他跪了一会儿,等人脸色恢复一些,才开口:“觅影之术极耗内力,后面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先保存体力。”
罚跪这片刻,拾寂早在心中自省了百十遍,条条框框给自己列出了许多错处,正要向主人认错请罪,听完这话,却顿住了。
再怎么迟钝的人这会儿也终于有了觉悟,主人内力出神入化,寒冰诀已臻化境,不过半日疾行,怎会觉得累。
停下来休息,分明是在顾念自己。
拾寂心头一热,顿觉眼眶发酸,主人待自己一直都很好……而他不仅不能为主人分忧,反而成了对方的拖累。
影卫低下头,心绪翻涌不定,良久缓缓向着谢识危的方向靠近了些。
他依旧跪得笔直,身上的锐气却消减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也柔软了些。
谢识危自然能感受到影卫的亲近之意,他心中也是欢喜的,拾寂是把好刀,但过于刚劲,极易折损,他既然决定要留下这把刀,理应加以引导,给予修整。
适当的回护和亲近能增加两人之间的默契。
没有遭到斥责和驱离,拾寂的胆子便更大了些,他软下声音:“主人请放心,那潭中之水十分神奇,又有千绝修复经脉,属下的伤真的已经都好了,属下只是去前面看看,很快就回来。”
不像往日那般毕恭毕敬的语气,反而是带了点……劝哄?
谢识危眉毛一挑,眼神不善地看向影卫,许是心虚,对方说完这句话就不敢看他了,脸上满是忐忑,虽然距离他近了些,身体却是紧绷着的,仿佛只要自己稍稍露出一点不悦,那人便又会立刻退回到原处。
他给一分纵容,拾寂便用一分,又丝毫不逾矩,谨守着主仆的红线。
罢了……多给点也没什么的。
“去吧,小心些。”
那人的眼睛果然又亮了起来:“谢谢主人。”
主人还在这儿,便是探查,影卫也走不了多远。
谢识危看着眉头紧锁转回来的人,这速度也有些太快了。
“怎么了?”
拾寂脸色不好:“属下一直是往前走的,却不知如何又回来了。”
方才觅影之时,他便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偌大的一片林子,怎么会一个活物也没有?果然是有问题。
谢识危脸色凝重起来:“再探一遍。”
不多时,拾寂果然又转回来了,脸色更加难看。谢识危揉了揉眉心:“我跟你一块去。”
一炷香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原地。
无论是一直往前走,还是半路折返,又或者两人沿着不同的方向,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秘林中失去了方向,才是最麻烦的。
“天色已晚,夜间变数多,休息一晚,明早再寻出路。”
露宿在外,不比千面树洞,拾寂抱着残剑,守护在周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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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谢识危醒来,换拾寂休息。
前路未知,两人都必须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拾寂也并不纠结主仆之别,迅速入眠,调理状态,不过他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又起来换谢识危。
这回无论做主人的如何威逼利诱,影卫也不肯了。
第二日,两人仍旧在这片林子里打转,他们尝试了许多种方法,试过所有的方向,明明任何一条路线行进的方向都是笔直的,最后却还是会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你怎么看?”
折腾一天,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影部也有过影卫外出执行任务离奇失踪的例子,后来经过探查,皆是误入他人阵法,或被阵主绞杀,或困死阵中。”
“你觉得是有人在此处设下阵法?”
拾寂不敢肯定:“属下没有进过阵法,不知其中奥秘,但既是人为所设,理应留有痕迹,属下仔细探查过这片林子,没有任何异常。”
“不错,所谓阵法,需借助周围环境,或是建筑,或是树木,修为造诣高的,几块石头几根木棍也能设出复杂诡阵,但无一例外,这些东西都必须按照特定的顺序排列,顺应奇门八卦之理,才能借天时地利行迷惑之事。说来玄妙,其实只要稍微懂点阵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主人还懂阵法?”拾寂很是意外。
“看过一些。”谢识危没有细说,“这地方太干净了,没有布阵的痕迹。”
拾寂对主人深信不疑,既然主人这么说,那便不是有人设阵了。
“属下愚钝。”
影卫一脸懊恼,看得谢识危有些想笑:“你不算愚钝了,见到这番诡异迹象,很多人都会往阵法上想,一心寻找阵眼,反而耽误了时间,你能察觉出异常,已经很不错了,别灰心,排除了最常见的可能,我们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那……依主人看?”
谢识危瞧了他一眼,把手掌贴在地面上:“你有没有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拾寂也学着主人的样子把手放上去,细细感知,即使用了觅影,也什么都没感觉到,大地沉寂,犹如一片死境。
“属下……什么也没感觉到。”
谢识危笑笑:“好好感受。”
拾寂便把两只手都放了上去,闭上眼睛,将觅影术释放到最大。
很安静,有风,树叶会响,还有自己和主人的呼吸声……
大地在震动吗?为什么他一点也感觉不到?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肌肤相贴。
拾寂心脏猛地一跳!
“别动,静下心,好好感受。”温和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慌乱的心绪压了下去。
他再次静下心。
浑厚的内力从手背流入身体,不是平时的冰寒刺骨,像一道冰晶,瞬间冲刷他全身经脉,让他整个身心都剔透起来。
觅影之术运至极限,周围的一切忽然明晰起来,落叶的速度,风吹来的方向,呼吸间带起空气的震动。
还有……流动的声音。
来自于地底深处,缓慢的,浓稠的声音。
拾寂猛然睁开眼:“地面在流动!”
22. 轮回林
谢识危收回手,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在更深层,或者说,是整个承载这片林子的‘地基’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缓慢移动。”
“我们行走其上,自然觉察不出来,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想法?拾寂……”
“拾寂?”
久等不应,谢识危不解地看过去,却见影卫正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距离很近,他一垂眼就能看见对方露在黑衣外面的一小截脖颈,影部常年不见天日,即使是露在外面的肌肤也很白,上面被潭水修复过的皮肤泛着一点点红,那红正在慢慢晕开,一点一点爬上了耳尖。
耳垂也很白……
脑子里一直嗡嗡的声音忽然炸了一下,谢识危猛一回神,本能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揉了揉眉心,头疼得更厉害了。
“可是身体不舒服?”他胡乱问了一句。
拾寂也像是刚清明过来,语调罕见地有些慌乱,“没……没有。”
“什么没有,那刚才是在想什么?主人问话也不答?”谢识危耐着性子又问。
眼看自己几句话,面前的人又要跪下,他几乎已经能听见耳畔响起的那句“属下知错。”
“跪什么?又没有怪你,有什么想法,如实说便是。”
见谢识危确实没有再生气的意思,拾寂终于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若是主人继续逼问,他该怎么回答,方才手背温热触感消失的那瞬间,他脑海中不知怎么就浮现出了主人被下药那天晚上的画面。
那天晚上,主人将他压在床上,也是这样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怎么会想到那儿去?
按在枯叶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拾寂不大自然地收回了贴在地上的手,也站起来。
定了定神,回想起主人方才的问题,思索了片刻,道,“属下只是奇怪,若是因为地面流动,头顶天象却不该变,属下明明是根据星象和日头判别方向,为什么还是会回到原地。”
“观察得很仔细。”谢识危又往后退了一步,摘下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口,却不怎么解渴,“这是因为我们头顶的天是假的。”
“假的?”
“不错。”又灌了一口,依旧没什么用。
“可主人分明说过,此处没有布阵的痕迹……”拾寂一下就找到了关键,今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若天象是假,这带着暖意的阳光又怎么解释,除非有人施阵设障眼法。
胸口的异样慢慢退去,谢识危把水囊重新挂回腰上。
“我一开始也在奇怪,若非布阵,如何能蒙蔽你我二人的眼睛,方才也一直在林中寻找可能的阵法痕迹,一无所获之后才意识到——
流动的地脉本身就可以成为一种阵法。”
拾寂恍然大悟,“所以我们找不到任何布阵的痕迹,因为阵法就在地底,跟随地脉流动自然运转,星辰日月变换也在其中。”
谢识危挑眉,眼中赞赏愈发明显。
“只是这阵怕是不好破……”拾寂随即又担忧起来。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这阵破不了,不过……”这阵法只是想将人困在这片林子里,并未设置死门,明显就是为了阻止有人再往前走,地脉中心便是阵眼所在,亦是大阵守护之所。
“无需破阵,我们去找布阵人便是。”
谢识危眼中含了一丝笑,这样得天独厚的阵法,除了洛青止,也没第二个人能布得出来了,就连自己这点阵术皮毛也是上辈子从洛青止手上学来的。
既能用来布阵,地脉流动必然是有规律的,接下来,他们只需摸清其中规矩便可。
“身上可带得有绳子?”
“有。”拾寂从暗兜中取出一截细绳。
谢识危接过时,发现上面还留存着淡淡的血迹,想起前夜潭水中,拾寂手腕上的瘀痕,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千绝药性霸道,煎熬不过,也不要用这种自伤的法子。”
拾寂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主人所指,不由心头一颤,影部出来的人,却因畏惧痛苦而自伤,若是让掌座知道了,必定要去刑堂再煎熬一番,他本能般地就要认错。
可主人已接过绳子远去。
那句话声音温和,主人眼中也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分明是在叮嘱自己不要自伤……
他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觉得指尖都钝钝地发木。
“属下……知道了。”
接下来的七八日,谢识危让拾寂将绳子拴在两棵树上,观察绳子的偏转方向和偏转角度,以此来判断地面的流速和他们所在的位置,简略绘制大阵法门。
虽然有效,但林子本身就很大,从中心到外围,转速不一而足,辨别速度异常地慢,往往一天只能前进半里路。
再一次将绳子绑好,谢识危取出干粮,分了一半递给拾寂,“这片区域流速极慢,还得一会儿,先吃点东西。”
拾寂刚绑好绳子,看了干饼一眼,没有接,“属下不饿。”
谢识危抬眼看他,面色不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两人被困在林子里开始,无论他递过去的是水还是食物,对方要么说不饿,要么只接一点点,要么就干脆找各种理由搪塞不接。
他当然知道拾寂心里想什么。
阵眼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还会被困在这里多久,干粮和水确实是个大问题。
他不发一言,将干饼收回去,取下腰间水囊又递过去。
拾寂看着水囊,仍是摇头,“属下不渴。”
若非他说这句话前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谢识危就真信了。
“上次饮水是什么时候?”
拾寂一顿,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自然不敢搪塞,“……前天早上。”
谢识危冷哼一声,“不饿也不渴,怎么,你是要做神仙,还是等过两日没力气了让本座背着你走?”
这回光听声音也知道主人是真生气了。
拾寂再不敢站着回话,双膝落地,半晌,低声道,“属下……属下已经……吃过了。”
“吃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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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卫身上带的食水,早在千面树洞穴中就已经被污染,不能吃了,他倒不知,自己的影卫何时胆子已经大得敢在自己面前撒谎了。
拾寂吞吞吐吐半天,眼见主人脸色越来越黑,不敢再欺瞒,“属下前几日,寻了些……果子……”
“胡闹!囚凤山遍地毒物,这里的东西也敢往嘴里塞?”
“属下知错,主人请息怒。”谢识危气头上,拾寂不敢辩驳,跪直了乖顺认错。
待主人怒气稍歇,才又低声开口,“主人放心,那果子……没毒的。”
“你怎知无毒?”
“……”拾寂哑口无言。
谢识危几乎要被气笑了,怎么知道的,自然是试出来的,可若万一有毒呢?
影卫机敏,睿智,脑子转得很快,执行任务时懂得变通,不会一味死守影部的规矩,这是他非常欣赏的一点。
也恰恰是最让人头疼的一点。
说好听点是变通,说难听些就是自作主张。
虽说拾寂没有私心,所作所为全心全意皆是为自己的主人考虑,一次两次,他十分欣赏,三回四回,他也能容忍,但次数多了呢?
上位者的喜怒阴晴不定。
而自己也并非圣人,不可能每次都能洞悉影卫所想,拾寂也不是个擅长解释的,难保有一天他不会在气头上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
好刀要锋利,更要懂得自保,与主人之间的磨合才是最重要的。
两相契合才能发挥出一把刀最大的威力。
原本是打算等这次囚凤山之行结束回了扶风小筑再好好教导的,但这一路上时不时来这么一出,他都害怕没等出了囚凤山,影卫自己就要把自己折在这里了。
总得想个法子治治他。
“东西呢?拿出来本座看看。”
谢识危气怒之时,便会自称本座,身为一阁之主的气势也压得人抬不起头,拾寂不敢耽搁,从怀中摸出一颗果子,双手举过头顶。
婴儿拳头般大小,样子与寻常果子相似,只颜色确是青紫的。
谢识危接过,端详一阵,作势要喂进嘴里。
拾寂大惊失色,“主上不可!”
“跪好。”
一言将影卫呵退回去,他十分干脆地咬了一口。
酸、涩、麻,果肉如干柴一般,没有一点水分,难以下咽,只这片刻,他从舌头到整个喉咙,都是火辣辣的。
哪里是无毒,只不过毒性轻微,只有肌肉刺痛,不致命罢了,这样的东西咽进肚子里,就算不要命,也断然不会好受。
怪不得这两日拾寂的脸色看上去总是不好。
谢阁主心头怒气愈盛。
“主人!!”眼看主人竟要将那东西咽下去,拾寂再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起身就要阻止。
“谁让你动了!”
“主人!”拾寂连视线都不避讳了,胆大包天地站在了和谢识危面对面的位置,又不敢真的把手伸进主人嘴里去掏,急得双眼通红,“不……不能吃……会腹痛的。”
23. 饮血
谢识危斜眼睨他,“你能吃得,本座怎么就吃不得?”
“主人跟属下怎能一样!”
谢识危:“何处不一样?是你不会中毒,还是你不知道疼?”
拾寂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只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不一样……”
主人跟影卫当然不一样,影卫是锻出来的刀剑,煎熬苦痛皆为烈焰,磨砺越多,刀才会越锋利,从他进入影部那天起,他就知道,他的一生都将只为一个人而活。
剖开胸膛,献出赤裸裸的心脏,想他所想,忧他所忧,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承受一切艰难苦痛,为他斩尽前行道路上所有的荆棘。
直到流干最后一滴心血。
他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把自己和一个影卫做比,这是不对的,主人就应该高坐楼台,不染纤尘,冷眼看他们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主人……怎么能把这果子咽下去呢?
“您……您把它吐了吧,……属下求您了……”
急切,自责,哀求。
自重生以来,谢识危还从未见过拾寂露出此等惊慌失措的表情,影卫总是坚毅无畏的,脸上也没有过多表情,他们不会将自己的害怕与畏惧表露出来。
但此刻面前的人,那双眼睛里的卑微与凄恻却是那么的鲜明。
竟让他仅仅是看着就不忍心。
他稳坐海角阁阁主之位多年,杀伐无数,又怎会因为这样一个眼神就心软?
他怎么能这样轻易的心软,对他精挑细选的刀?
谢识危看着拾寂的脸色从憔悴到苍白,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去。
“跪回去。”他面无表情沉声道。
拾寂也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他迅速后退两步,重新跪在了离主人三步远的地方,脸色已恢复正常,半点看不出方才失态的模样。
“属下知错。”
这是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谢识危要罚很方便,一脚就能踹到,但又刚刚好,是一个影卫能距离主人最近的地方。
他总是这么贴心,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无论是谢识危生气,还是高兴的时候。
“这几日吃了多少?”
“属下……”拾寂不笨,他知道主人是因为什么而生气。
谢识危:“怎么,回去还需要静影再教教你回话的规矩?”
“属下不敢,回主人的话,属下吃了三枚。”毕竟是囚凤山的东西,他不敢多吃,只有实在难受时才会嚼上几口,即便影卫身体的抗药性好,也总要腹痛上半个时辰,才能将毒素逼干净。
谢识危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三枚不算多,他方才也试了,果子毒性不大,应当无碍。
“手伸出来。”
拾寂不敢耽搁,将两只手都举到主人面前,手心朝上,温热的指尖落在了右手手腕上。
命门之处,只需稍稍施加一点劲力,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但拾寂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甚至为了让谢识危能更顺手些,又把自己的手腕往主人的方向送了送。
贴心得过了头。
谢识危指尖内力流转,在影卫身体里走了一圈,确保他体内已经没有了残余的毒素,才收回手。
“以后还敢如此莽撞行事吗?”
主人不仅没有降下惩罚,反而细心探查了自己的脉象,拾寂心中越发自责,“不敢了……”
见吓唬得差不多了,谢识危伸手将人扶起。
拾寂仍心有戚戚,他看了眼谢识危手上剩下的半个果子,小心翼翼道,“主人……能不能把那个还给属下?”
谢识危立时眉毛一横,“你还敢吃?”
“属下不敢!”怕主人不相信,拾寂连声音都拔高了些,“属下再也不敢了。”
谢阁主这才满意,把手里的东西扔给他。
拾寂刚一接住,立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全都是相似的果子。
当主人的这才知道,原来这影卫囤了满满一包!
拾寂片刻不敢犹豫,将主人剩下的半个果子连同其余的放在一起,运起内力,刹那间便销毁得一干二净,见主人还在看他,便连手上的布袋也扔了,又重复一遍,“属下再也不敢了。”
谢识危咬了咬后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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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没再发作,“下次再敢自作主张,你也不必再跟着本座了。”
这句话果然很有威慑力,影卫刚恢复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他低下头,牙齿撕磨着嘴里的嫩肉,指尖发抖,兀自挣扎许久,终于再次开口。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主人以后,也不能……再做这般有损身体的事了。”
这句话当真是大胆得不能再大胆了。
林子里许久没有声音,影卫的脸色越发惨白,就在他忍不住要跪下时。
谢识危终于叹了口气,取来一旁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个拳头大小的玉瓶,扔给拾寂。
他既然来了囚凤山,怎么会没有准备?
“静影花了三百两黄金买来的,九霄丸,吃下一粒,可饱腹三日。这里面一共四十丸,足够我们再坚持两个月。”
况且习武之人,内力在身,本就比一般人耐饿,只要有水,两三日不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原本给自己预留了三个月时间,就算如今再加一个拾寂,节省一些,两个月完全没问题。
最要紧的——是水。
拾寂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两日,给他干粮,推脱不过还会接下,但水,他却一口也不肯喝。
想到这儿,谢识危忽然笑了笑,“但是我们的水不多了,囚凤山中溪流不少,用蒸馏之术便可提纯,但这片林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拾寂捧着那个小小的玉瓶,沉默不语,他眼底微光闪烁,良久,忽然抬起头,冲着谢识危再次跪下。
“林中无水,主人可饮属下之血。”
谢识危原本调笑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在拾寂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周围的风都好像停滞了一瞬间,在这万籁俱寂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拾寂身上。
这个在他身边跟了整整四年,因为十个铜板就甘愿进入影部,为他出生入死的人。
他的目光坚定得近乎执拗,炽热灼人的虔诚。
谢识危的食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一切的防备和试探都没有了意义。这样的人,让他如何不心软?
24. 破阵而出
静默许久,谢识危缓缓伸出右手。
空气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带着一点清凉的气息拂过拾寂的脸颊,他被这抹异样的触感吸引,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微小的流动带动起谢识危的衣袂,有什么东西渐渐在他掌心汇聚,凝结,从无形到有形。
空气中传来清脆的声音,宛如瓷器出窑时轻微颤动的空灵异响。
终于在谢识危手上显现出它的真正面目——冰晶!
越聚越多,越聚越大,在冰寒内息退去后,又一点一点融化成水,滴落在地。
整个过程发生得十分迅速,在拾寂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水滴已渗入地底,再不可见。
他微微睁大了眼。
谢识危容色依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主人的寒冰诀已勘破了凝霜的境界?”
作为影卫,拾寂对自家主上自小修习的寒冰诀再熟悉不过,海角阁镇阁之宝,一门高深莫测的内功心法,只有历代阁主才有资格修习。
功法大成之后,体温偏低,不畏严寒,内息如三九寒冬,可在瞬息之间凝水为冰,操纵冰刃为自己所用。
只要内力足够深厚,甚至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人体内的血液化为刀刃,杀人于无形。
主人能在白岩上冰封千面树,就是因为藤手内大量的脓血。但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有水的基础上,若无水可借,寒冰诀本质上与普通的内功心法并没有区别。
之所以被历任阁主奉为至宝,则是因为一旦修习突破凝霜境界,便可直接操控水汽。
山川河流,花草虫鱼,水汽何处不在,所谓一切有形无形,皆为我所用,方能寒冰诀大成。
主人年纪轻轻,竟已突破到了此等境界!
拾寂跪得笔直,黝黑的眼眸亮晶晶的,看向谢识危的目光既惊喜又崇拜,“恭喜主人!”
谢识危原本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凝霜之境,他上一世就勘破了,只可惜后来内力尽失,未等他完全领悟便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此时倒退三年,内力虽有欠缺,但领悟已有,虽做不到收放自如,短暂抽离空中的水汽凝结成冰还是可以的。
这件事,谢识危原本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奈何跟在他身边的这个影卫是个死脑筋,若不让他知道,只怕过不了两日就要把自己生生渴死。
锋利好用,又一心为主的刀,确实舍不得。
他点了点头,“尚未能熟练运用,此事不得告知他人。”
拾寂自然明白,如今景阳王和楚王正斗得如火如荼,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扶风小筑,若让人知道主人寒冰诀已修至凝霜境,后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棘手的麻烦找上门来。
随即又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凡内力卓绝者,多少都会忌讳旁人窥探自己的境界,可主人就这样坦然地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
主人……竟是这般信任自己?
伴随着欣喜而来的,是胸腔更多的酸意。
自己的主人何其睿智,向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还未进入囚凤山之前就预料到了所有可能遇见的困境,算无遗策,一一做好准备。
就算自己没有跟来,主人定然也能很快地找到洛神医,反而是他。
一次次地违抗命令,一次次地自作主张,为主人添了许多麻烦。
可主人每一次都选择了包容,潭水边彻夜护法,特意停下脚步让他休息,还有那每次递过来的食水,耐心又细致的教导,
甚至不惜亲尝毒果……
明明是个不值得怜惜的影卫,主人却待他如此之好……
酸涩自胸腔蔓延至鼻头,拾寂喉头发哽,几乎说不出话来。
满心满意的照顾与回护,他何德何能……
良久,抬起头,郑重道,“属下定会为主人保守秘密。以后再不会自作主张,给主人添麻烦了。”
谢识危尚不知拾寂心中是如何的百转千回,只在这片刻的沉默中,觉出影卫与方才似乎不大一样了,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光彩。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自己与影卫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许多。
是——不言自明的默契。
不是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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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趋的跟随,而是……执剑者与刀剑间更深的契合。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方才那般吓唬,换来的也不过是畏惧惶恐,只这一点点信任,却叫那人仿似脱胎换骨一般。
其实……将自己的依仗交付给一个影卫,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
谢识危上前拍了拍拾寂的肩膀,亲自将人扶起,“你能这样想最好,囚凤山前路未明,还需你我二人同行,切莫自折羽翼。”
他把水囊又递过去,“喝点水,休息会儿,我们出发。”
“多谢主人。”
后面的几日,拾寂果然如他所说的一般,十分听话,主人说什么听什么,给什么吃什么。
休息的间隙,他还会向主人讨教有关阵术方面的知识。
谢识危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只是闲暇时讲解上几句打发时间,但渐渐的,他便发现,自己这个影卫十分聪明,即便是从未涉及过的领域,也是一点就通,讲到最后,那半斤八两的阵术教无可教。
谢识危也越发喜欢自己精心挑选的这把刀。
观察地面流动的规律虽慢,但主仆二人的默契又增加了许多。
被困林中的第十五天。
拾寂解下绳子,正想询问主人接下来怎么做的时候,头顶的日光忽然晃了一下。
他微微一愣,猛然回头看向主人。
谢识危一身玄色衣袍负手而立,半个多月的囚困在他下巴生出了青色的胡茬,却丝毫掩不去那一身风华,他看着远方极缓极慢地说——
“到了。”
伴随着这两个字落下,天空中的太阳一分为二,各自向东西而去,与此同时,整片林子开始震颤,投在地上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自东向西开始移动,物换星移,风住云流。
西方的太阳最终湮灭,一切假象随风而去。
幻境退去,世界也终于变回了它本来的样子。
原处鸟语花香,虫鸣蝶舞,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旁,有一片不大的菜园子,此时正是瓜果成熟的时候。
一男子正弯着腰,从绿色的藤蔓上摘下一根新鲜的黄瓜。
25. 洛青止
洛青止回过头,远远地冲着两位客人招了招手。
拾寂下意识挡在谢识危身前。
“无妨,过去吧,是我们有求于人,姿态该放低些。”
比起囚凤山的诡异,洛青止圈出来的这片地方,像个世外桃源,门前小桥流水,屋后果园稻田,院子里还挂着许多晒干的腊肉。
主仆二人一路穿过田间小路,来到篱笆外,洛青止已经在等着了。
“哎呀,你们可算是来了,我都等好久了。”他像个自来熟,上来就要拉谢识危的胳膊,却被身旁影卫拦住。
拾寂精瘦的身体异常挺拔,横插在两人中间,身上的冷酷气息冻得人退避三舍。
“唔……”洛青止一手叉着腰,就着手上的黄瓜啃了一口,“谢阁主这影卫可真是够凶的。”
对方一句话就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相比于拾寂的警惕,谢识危倒显得平静多了,“影卫护主是职责,能被谢某带到洛神医面前的,自然是谢某手底下最忠心的。”
察觉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肩膀轻轻一颤,这个角度谢识危看不见拾寂的表情,但也能想见那人此刻眼中的奕奕神采。
只一句肯定便能让自己的影卫心弦波动,失了分寸,这让谢识危的某种征服欲神奇地得到了满足。
他弯了弯嘴角,像是故意说给那个人听,“也是最护主的。”
洛青止啧啧两声,又啃了口黄瓜,“瞧谢阁主说的,我又不会加害于你。”
谢识危:“那洛神医也可放心,谢某这个影卫乖得很,也不会莫名其妙对谢某的朋友动手的。”
洛青止拍拍胸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一个大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怕是连你这影卫一拳头都遭不住。”
“神医说笑了,哪有进了别人地盘还不知道收敛的道理。”
这话说完,拾寂立刻意会,从洛青止面前让开。
“嗯……说的也是。”
谢识危很满意影卫的反应,“既如此,洛神医可否将下在谢某影卫身上的毒解了?”
拾寂浑身一震,洛青止在他身上下毒了?什么时候?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眼中没有半点对自己的担忧,只有疏忽怠职的自责。
他又离谢识危更近了些,谨防任何意外的发生。
洛青止看上去却比拾寂还要惊讶,“谢阁主可真不愧是小小年纪就能收复一干反叛,统一海角阁各部的能人,当真慧眼如炬啊。”
谢识危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洛青止:“………”
他无语了一阵,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扔给一旁的黑衣影卫。
拾寂看向主人,见主人点了点头,便毫不犹豫地倒出里面的东西,喂进嘴里。
“果真是把好刀。”洛青止也感慨了一句。
按理来说,这句话当甚得谢阁主之心,他本就一直将拾寂看成一把锋利的刀,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听着却总觉得不太舒服。
他低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么一会儿功夫,洛青止已将手上的黄瓜啃完了,他就着衣服擦了擦手,“我这轮回林好些年没人进来过了,远来是客,在下已收拾好客房,备下热水,谢阁主可先洗漱一番。”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小院的篱笆门应声打开,青石板直通向几间矮小的木屋。
拾寂尚有疑虑,谢识危已大踏步走了进去,他便也迅速跟了进去。
客房简单却不简陋,日用器具一应俱全,热水和木桶也早已备好。
“谢阁主先洗着,在下就不打扰了。”
待门被关上,拾寂迅速将屋内检查了一遍,没有异常后,才来到主人身边,在三步远的地方跪下。
“属下疏忽,未能及时发现洛青止的异动,请主人责罚。”影卫本该护佑主人安危,可他连自己着了道都没发现,实在该死。
影卫整个人看起来很是丧气,明显还在为刚才遭人下毒的事懊丧。
谢识危忍不住道,“洛青止医毒双修,毒理研究比医术更精湛,你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一时疏忽也很正常。”
这话已算得上宽慰,但影卫依旧没有起来的意思。
谢识危头还疼着,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哄一个影卫,他现在只想好好地泡个澡,半个多月没洗,真要臭了,转身去提热水。
拾寂毕竟不是个木头,怎能让主人自己动手,他连忙起身,调好热水,站在一旁,“主人请。”
谢识危也不管他,自顾自脱了衣服跨进木桶。
如今身在外面,周围还没有伺候的丫鬟仆子,拾寂便顶了上去,他拿过巾帕,细细为主人擦拭。
困在林子里半个多月,向来众星拱月、锦衣玉食的主人却没有喊过一个累字,还得时时刻刻保持高强度的注意力,精细推算阵眼的位置,吃不好,睡不好,即便自己在旁边,也什么用都派不上。
连最起码的警惕危险都做不到,还要主人操心费力,他既心疼又自责,越发觉得自己枉费了主人的信任。
屋子里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寒冰诀修至凝霜境、内力卓然的谢识危,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背后那人凌乱的呼吸,气息混乱,连为他擦拭的力道也失了轻重。
拾寂是个很有主见的影卫,但某些时候又非常容易钻牛角尖,他想利用这把刀的锋利,自然也要包容这把刀可能存在的缺口,细细打磨,慢慢引导。
“你的内力相比于我来说,觉得如何?”谢识危懒洋洋靠在木桶上,忽然开口。
拾寂还未从自责中回过神来,乍听主人此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会儿,随即诚恳道,“主人内力浩如烟海,属下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相比。”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拍马屁,却是事实,影卫作为黑夜潜行者,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主子,暗杀敌人,影部的训练以此为目的,通过特殊的手段培养他的藏匿之能、暗杀之术、观察之法,内力这个东西对影卫来说太奢侈了,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却收效甚微,于暗杀也无多大益处。
因此海角阁的影卫都以外家功夫见长,内力为短板。
“是啊,你的内力不及我,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全靠影部机械重复的训练,既然如此,那你没能发现洛青止在你身上下毒不是应该的吗?又有什么好懊恼的?”
这话他说的其实有点亏心,洛青止用毒出神入化,他如何能察觉,不过是因为上一世两人一起待久了,太了解那人罢了。
这一世他与洛青止之前毫无交情,姓洛的就不好对付了,不过是反将他一军,为后面谈判添点筹码罢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比我内力更深厚更厉害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若来加害我,你都能阻止?还是也要怪罪在自己身上,让我好好责罚你一顿,连身边唯一的一个帮手也折损掉?”
谢识危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着,等回了扶风小筑,可以为影卫找一本适合的功法,内力不精进,外家功夫再好,也终究是有上限的,拾寂天赋极好,这般耽误,难免让人觉得遗憾。
肩膀上的擦拭忽然停了下来,拾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主人竟是在宽慰自己……
他胸口一涩。
是啊,事情已经发生,如今后悔懊丧也没有任何益处,他和主人现在还身处他人地盘,他却只知认错请罚,全然不顾主人安危。
实在不该。
拾寂聪明,不管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光听背后那人的气息,谢识危便知他已经想明白了,响鼓不必重锤,便又加了一句。
“不要为了自己能力以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懊恼,有这时间,倒不如想想洛青止将我们二人困在轮回林半个月,如今又如此客客气气的,有什么目的吧。”
提起正事,拾寂瞬间将方才的懊丧抛却脑后,“主人的意思是,洛青止是故意引我们进来的?”
“多半是的。轮回林的阵法绝妙,却无杀招,若遇见阵术行家,找到阵眼只是时间问题,洛青止安居囚凤山这么多年,不可能就凭借这点东西。”未开杀阵,就是想让他们进来,又不想让他们那么轻易进来。
拾寂眼中精光一闪,“他大概也想让我们帮他什么忙。”
谢识危赞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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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求于对方,就看接下来谁能憋不住先开口了,”他微微一笑,缓缓道,“我们不急。”
大概是木桶靠着不舒服,谢识危揉了揉肩,拾寂见那人这么会儿时间已经换了两个姿势,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让那人可以借力在自己身上靠一靠,“属下为主人捏捏肩吧。”
恰到好处的逾矩,让人心头一软,谢识危点了点头。
轻重适宜的力道,配上热气腾腾的水雾,蒸得人晕乎乎的,这半个月谢识危确实耗费了不少心力,不知不觉便靠实了,半梦半醒间,又莫名加了一句。
“你做错了事我自然会罚。以后我若没开口,便是不怪你,莫要给自己找苦头吃。”
良久,背后的人才低声回应,“属下知道了。”
谢识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自离开轮回林,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头疼得更厉害了,像有只虫子时刻不停地在里面爬。
因此,很快就又醒来,肩膀上的手仍一丝不苟地揉捏着。
谢识危动了动肩膀,示意那双手停下,拾寂一直在旁边伺候,水倒是没凉,他又泡了一会儿,从木桶里跨出来,接过拾寂递过来的干净衣服穿上。
一回头,影卫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狼藉的水迹,去桌边提了水壶,拿出两个杯子,将其中一杯倒满,又从倒满的杯子里匀出一部分在另一个杯子里,细致观察许久后一饮而尽。
然后才捧着水呈到自己面前,“主人喝点水吧,属下已经试过了,没有异常。”
他两只袖子还没有扯下来,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还有千面树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谢识危伸手去接,杯壁温热,是最适宜的温度。
他指尖微微一顿,深邃眼眸极轻地动了一下。
两人在屋内待了这么长时间,就算壶里的水原本是热的,这会儿也该凉了,想来是方才试水时便用内力温热了。
这个人……总是如此贴心。
温水入喉,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去看身侧的人。
影卫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即使方才试茶时沾了点水,嘴唇干裂的口子却没得到任何缓解。
被困轮回林的半个月,拾寂确实吃了不少苦,自己偶尔还能休息一阵,他却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
即便后来知道了凝霜境可以解决饮水问题,但自己不过使用了一次,对方便立刻察觉到此法极损内力,所以最后那几日,除非实在忍不住,自己给他的水,也是一口都舍不得喝。
谢识危暗叹了口气,“去把水壶拿过来。”
从拾寂手上接过水壶,就着自己手上的杯子又倒了一杯递过去,“喝了。”
试水都只轻轻抿一口,他不开口,这屋里的东西,照这人守规矩的性子,只怕也不会碰。
拾寂原本只以为主人不放心,想自己检查一番,却不想,竟然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显然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低下头,清澈的水面正倒映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下意识就要跪下说不敢,可主人却只是神色平静,温和地等着自己。
他便又觉得这个时候再跪下,实在太煞风景了。
“谢谢主人。”他双手接过,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嗯。”谢识危如常应了一声,搁下水壶,见墙角桶中还有热水,便又加了一句,“你也洗洗。”
这会儿时间拾寂已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没有再说什么不合规矩,低声应了,便迅速换了水,脱了衣服跨进木桶,拿起方才服侍主人的毛巾胡乱擦拭起来。
屋内安静下来,谢识危坐在桌边,耳畔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
他本是想静坐调息的,但脑袋里嗡鸣不止,静不下心,周围的响动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放大,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轻缓又绵长的呼吸,许是因为热气蒸腾,人变得放松,那呼吸也比平日里更重一些。
混在淋漓的水声中,时急时缓,时轻时重。
摩挲着袖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谢识危偏了偏脑袋。
拾寂正仰着头,打湿了的毛巾贴在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正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