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人消失在转角,路熵都没收回视线。
“嘿,看傻啦?”赵志财猫着腰凑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路熵回神,大方承认:“嗯。”
赵志财新奇地打量他:“你这唱的是哪出?”
“什么哪出?”
“就对人姑娘啊。”
“怎么了?”
“还装。”
赵志财刚从工地下来,把安全帽往桌上一搁,叉了块西瓜塞进嘴里。
他囫囵咽下,清了清嗓子:“先前换工地那会儿,也没见你多留恋,白护送人一趟,钱没收着,联系方式也没惦记一下。怎么打一趟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热情得有点不对劲啊。”
他敲了敲桌面,追问:“有想法?”
路熵目光落在那朵向日葵上,似笑非笑:“以前没有。”
赵志财先是一愣,随即咂咂嘴笑开来:“你小子,合着我这工程接得正是时候,还给你行方便了。”
提起这茬,他放下银叉,正色道:“对了,我跟你说,以后周末没事,尽量别缺勤,这回的承包商手笔阔,周末出双倍工资。”
说着还朝路熵比了个耶。
可他只是淡淡瞭一眼,没作声。
见状,赵志财压低声音,带着点诱:“你就是去那儿混着,照样拿钱,真的。”
闻言,路熵斜眼看他。
“你还别不信,”赵志财来劲了,一股脑倒出今天的见闻,恨不得把“人傻钱多”四个字钉实了。
路熵垂下眼,半听不听。
他倒不是对不劳而获有多动心,只是疑心这过于慷慨的手笔。
商人重利,层层剥削本是常态,到了最底层竟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半晌,路熵忽然问:“这次的承包商是哪家?”
“鼎泰建设。”赵志财一答,一问,“怎么了?”
“没什么。”路熵神色未动,眼底却掠过一丝暗影。
*
回到宿舍,应晚宁还是把那部悬疑剧刷完了才爬上床。
她仰躺在床铺上,目光虚虚地落在帐帘顶,一眨不眨,像在出神。
枕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她下意识抓起来。
屏幕亮起,只是一条广告推送。
左上角的时间显示:00:02。
凌晨已过。
应晚宁重新躺回去,却毫无睡意。
这次的生日,不再是往年那样,被夹带在应晚茗的庆典中,看似热闹,实则像个可有可无的赠品。
可一旦脱离了应晚茗,应凯风和李雅娟甚至不会记得,他们还有她这么个小女儿。
心情谈不上失落,只是淡淡的怅惘,像夜色一样弥漫开来。
十八岁生日,她第一次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每一句祝福都真切地为她而来,没有半分勉强,也不曾顺带提及。
那样真诚而纯粹。
蛋糕,鲜花,祝福,她一应俱全,就连没有听到的生日歌,也在隔天,被室友们笑着补齐。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大概只剩顶着的、这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但应晚宁很快释然。
成年这场加冕礼,不在于排场,而在于那些真正抵达心底的瞬间。
她发现,回想起来的很多个片段里,都有路熵。
这份生日带来的轻盈心情,一直延续到周一的编程课。
教授在台上激情飞扬,讲到忘我处,甚至会喷点沫子在晨光里,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知识点可见度拉满。
因着那几位神童唱和,班上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各自神游天外。
打游戏的、点外卖的、刷短视频的……花样百出。
应晚宁虽补上了之前落下的知识点,但也仅仅只是跟了个开头。
听不懂,是真的听不懂。
一旁的王紫怡眼睛一闭一睁,一节课就过去了。
应晚宁端坐在她身侧,看似在听,实则已经走了一会了。
时间滴答溜到正午,编程课的煎熬终于告一段落。顷刻间,楼道就被人群与喧嚷填满,一片鼎沸。
也不知怎地,应晚宁总能在这片嘈杂中,敏锐地捕捉到与路熵相关的只言片语。
“就那哥们啊,我知道,叫路熵,拽得二五八万的穷小子,不学无术。”
“啊,这么糟。“女生惋惜,“可是他好帅!”
“帅顶个屁用,能当饭吃?劳碌命。”
“诶,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夜店里的鸭子不也美得不可方物?”
调笑逗趣的声音被新的声浪话题盖过。
应晚宁蹙起眉头,默默跟在开路的王紫怡身后。
这些闲言碎语像细小的沙砾,硌得她心里不舒服。
可这终究不关她的事,路熵说过的话还在耳边。
一路艰难地挤到楼下,恰逢中心工地工人午休,三三两两地走出栅栏。攒动的人群里,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两天,她没有课在中心校区,也再没遇见过路熵。
只是偶尔,那些关于他的议论还是会飘进耳朵里。
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从这周开始,应晚宁明显感觉到,建筑学的课程进度比京州慢了不少。继续旁听,收获有限,不如啃啃编程。
这天晚上,她在机房一直学到管理员过来提醒,才合上微微发烫的笔记本电脑,揉了揉干涩发酸的眼睛。
走到楼下时,正赶上工地加班结束。成群的中年男工从大门里涌出,人潮裹着喧嚣扑面。她单薄的身影凝在门厅下,不断招来几道陌生的打量。
她把手塞进外套口袋,低头想往后退,却被一个声音截住。
“退什么?是打算睡桌椅板凳?”
应晚宁抬头,路灯昏黄的光一路排向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脱离人群,朝她走来。
路熵摘下手套拍了拍,又拂去衣上薄灰,动作懒散,却让人没由来地心安。
“没有。”应晚宁走出来,台阶的高度让她难得能俯视他。
路熵站在台下,回望身后逐渐稀疏的人流,问她:“害怕了?”
应晚宁嘴硬:“没有。”
“那就是在等我。”路熵不要脸地接话。
应晚宁:“……”
“走吧。”他转身走在前面,“送你回去。”
应晚宁瞥了眼人迹寥寥的四周,迈步跟上。
身后脚步略显急促,路熵抿着笑,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
“学什么这么晚。”
“编程。”
“C?”
“嗯。”应晚宁迟疑片刻,又问,“你当初学这东西的时候,也很难吗?”
“东西?”路熵眉梢微挑,重复着这个莽撞的称呼,不由得失笑,“你指的是那门写了半个世纪操作系统和嵌入式核心的编程语言?”
应晚宁大眼扑闪了两下。
她其实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光听词汇就觉得很高级、很难的样子。
回过神来,她下意识追问:“所以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很难?”
那语气软软的,带着被磨得没了棱角的委屈,透着点娇。
路熵移开视线,轻咳一声:“不难。”
应晚宁暗自叹了口气,说指定是他那位老师耐心十足,善于抽丝剥茧地讲解,才成就了他这样的错觉。
话既已说到这儿,她索性放开抱怨起自己那门“杀鸡用牛刀”的编程课来。
大概是真的学疯了。
路熵步调慵懒,双手插在兜里,不紧不慢地配合她的步伐,有一声没一吭的听着。
他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应晚宁觉得他根本没信自己。
便不由得加快两步,抢在他前头,急着要说服他。
一会是拧着柳眉反问,没一会又是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说教授只用最基础的函数举例,一句“举一反三”,再配上寥寥数语,就轻飘飘打发了所有同类高级函数。只有特殊函数才配得上他的专讲,不过,目前就遇到两次。
她一张小嘴叭叭不停,整个人都鲜活不少,不像先前那样沉闷寡言。
路熵看得有趣,脚下故意快出几步,反超到她前面。
急得应晚宁小跑两步追上他,仰着清澈的鹿眼,执意要讨个认同。
路熵偏不顺她,轻描淡写道:“我自学的。”
不难。
一句话把应晚宁噎在原地,不走了,一双眼睛含怨带恼,像要在他背影上灼出两个洞来。
不说话,她不会把他当哑巴。
路熵没停步,只稍稍放慢了些,侧过半张脸提醒身后的她:“再不走,该赶不上宿舍门禁了。”
应晚宁如梦初醒,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的影子在光影下,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应晚宁矮他一个头,背着双肩包,不安分地走在他身侧。远远看去,和那些漫步廊下,嬉戏打闹的情侣没有区别。
临到宿舍和校门的交界处时,路熵手机忽地震了起来。
应晚宁看见,他的脸色沉了一度。
路熵接通电话,却一直没说话。
片刻,他淡淡开口:“无所谓。”
“不在乎。”
“以后这种事,别再打给我。”他静了片刻,没狠下心来,“找路云熙。”
察觉他情绪不佳,应晚宁静默在一旁,等他挂断电话,自觉道:“我自己回去就行。”
宿舍区相对明亮,她一个人回去不成问题。
路熵垂眸看她,静默两秒,似是不打算坚持。
可余光却在这时蓦地捕捉到一道身影。
他神色倏然一转:“送你。”
应晚宁:“……”
那通电话,像一阵猝不及防的冷风,将两人之间方才融洽的氛围,吹得七零八落。
应晚宁低着头,那些关于路熵的、不堪的流言,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
可她总觉得,他并非如此。
路熵看似随性,骨子里却并非毫无章法,更像一个被命运逐出神坛的落难者,带着几分破碎的骄傲。
她喉间翕动,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沉寂,可一抬眼,撞见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他忽然侧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应晚宁垂下眼,轻轻摇头。
“没。”
门禁时间,宿舍楼下只剩两种光景:一种是风风火火踩点的夜归人,一种是缠缠绵绵不忍分离的有情人。
而在女生宿舍楼下,后者的浓度往往格外高。
应晚宁四下张望,在一棵隐蔽的樱花树下驻足,一转头便对上路熵满是问号的脸。
应晚宁弯起眼睛,笑得像只刚偷了腥的猫:“谢谢你送我回来。”
路熵瞭一眼宿舍,明知故问:“还没到呢。”
说完,他作势要继续往前走,应晚宁心头一急,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他只穿了件黑色短袖,她的指尖轻轻搭上来,温软的触感毫无预兆地贴着他裸露的皮肤。
路熵整个人不着痕迹地一僵。
应晚宁浑然未觉,仰起脸,想也不想:“前面人多眼杂,万一影响你行情就不好了。”
两人各自都不缺话题度,要是在这么暧昧的氛围下被撞见,词条肯定没法看。
路熵视线扫过那只白皙的手,停在她脸上,反问:“难道不是影响你的行情?”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是你先动的手。
应晚宁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
随即,头顶传来路熵一声低低的哼笑:“怎么,承认了?”
应晚宁:“……”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手,放开是心虚,不放是眷恋。
怎么选都落了下风。
应晚宁摆烂了:“拜拜,不送。”
惹不起,躲得起。
路熵站在树荫下,在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认真:“不喜欢的专业,够用就好,精力该留给你真正喜欢的。”
他是在回应她刚刚一路的唠叨,声音像穿过叶隙的风,轻而稳。
应晚宁微微一怔,抬眼看他,唇角扬起浅弧。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深处,路熵才摸出一支烟,低头点燃:“出来吧,跟一路,实在不像校草该有的作风。”
顾冥走出阴影,面色不倒:“顺路。”
路熵没接话,呼出一口薄烟。
“你为什么在这?”顾冥问。
“不明显吗?送她回宿舍。”
“以什么身份?”
路熵轻叹,尾音拖出点刻意的惋惜:“还没名分呢。”
顾冥被这明目张胆的偷换概念噎住:“……”
若不是碍于那个他默认的言论,导致他现在束手束脚,还能有他路熵什么事。
顾冥脸色沉了沉,干脆挑明:“我喜欢应晚茗。”
“嗯,”路熵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话里带着欠揍的坦然,“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
“不影响。”
顾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