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相遇》
第1章 第 1 章
九月初,正值开学时节。
天际的阳光依旧慷慨倾洒,却已滤去了盛夏的炙热,变得温醇而明亮。
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在京州四环大道上。
这是应家最顶配一辆轿车,可融在遍地富豪的京州,并不抢眼。
车内。
副驾驶上,妆容精致的女人抻着脖子,对着头顶遮阳板上的镜子轻拍点抹,唇膏描了一遍又一遍,嘴上也一刻不闲。
“乖女儿,我跟你说啊,这回你可得给咱家争口气。”
“你是不知道,这些富家千金撒起娇来,夹着嗓子卖卖萌,三五百万零花钱秒到账的。”
“哦,对了,你记着啊。”女人抿了抿刚涂好的红唇,“多往那些世家少爷跟前凑凑,凭你的样貌不愁没人动心,争取争取,早日钓个金龟婿回来。你风光了,咱家才能跟着风光,咱家体面了,你在外头腰杆也能挺得更直,这话,你可要记牢了。”
苦口婆心半晌,没听到回应,女人不满地咂了下嘴:“听到没有。”
后座仍旧一片寂静。
开车的应凯风察觉异样,抽空瞥了眼后视镜。身旁的女人已侧转过身,正对上的是一双平静到近乎淡漠的鹿眼。
那是他们的女儿,应晚宁。
人如其名,安静得像个哑巴,偏生得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肌肤是冷调的白,气质干净清冽。
最擅长的,便是现在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与她对视,看起来呆呆傻傻,没成想,竟闷声不响地考上了京州顶尖学府。
一身简单的休闲套装,与他们这一车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颊边还垂着几缕碎发,落在女人眼里,更添了几分没用。
“跟你说话呢。”女人拔高了声调。
应晚宁却只是扇了扇睫毛,未置一言。
在女人耐心告罄前一刻,一个更不耐烦地声音斜插进来。
“妈,我知道了。”
一旁的应晚茗拖长了音调,手指煞有介事地拨弄着耳垂,“您都念叨一路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女人没好气地瞥了眼埋头手机的大女儿,再回眸时,小女儿依旧文静,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这对双胞胎女儿,同样的面容,却气质迥异。
应晚宁偏清霜,我见犹怜。
应晚茗似烟火,鲜活张扬。
可若她们存了心要互换身份,就算是她这个当妈的,也不敢说能一眼看穿。
毕竟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又交代了两句,女人才讪讪转过身去。
应晚宁悠悠垂下眼睫,嘴角扯出一抹讥讽弧度。
女人叫李雅娟,是她生物学上的母亲,一生做着豪门阔太梦,与丈夫经营的旅游公司始终不温不火。而大伯母家的家具公司却因攀上富贵女婿蒸蒸日上,日日在她面前炫耀,令李雅娟积郁难平。
这口气,她指望两个女儿来争。
寡言少语的应晚宁指望渺茫,但应晚茗不同。
她天生能言善道,曾凭一句句宽慰打动痛失爱女的国外资本家,为家族换来注资。长大后随父母出入交际场,更是以甜嘴赢得不少富家太太欢心。
刚满十八岁,已有好几家商业伙伴前来求联姻。
不过,李雅娟一个都没看上,她虽爱财,却尚存一丝底线,又或者说,是贪婪。
她既要女儿幸福,又要女婿家世显赫。
这样的坚持对应晚茗自然适用,但若换了应晚宁这个赔钱货,就未必了。
可惜了,也从没有人相中应晚宁这只只会读书的花瓶。
所以,这个京州大学的入学名额,即便是她考取的,却也不妨让给应晚茗。
唯有如此,才能为这个家换来最大利益。
当然,这里面也有应晚茗自己高举家族旗帜,添油加醋促成的。
想到什么,应晚宁微微侧首,望向坐在身旁、与自己容貌如出一辙的姐姐。
都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可她从未在姐姐身上感受到一分半点的共鸣。
注视失了分寸,惊动本人。
应晚茗转头看她,眼底尽是烦躁,语气淬着不耐:“我说,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交换学校是爸妈定的,不过两年时间而已,天塌不下来,你至于吗?更何况,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只考上那样一所大学。”
“还有你给我记住了,要不是因为我,你连高考都完不成,更别妄想踏进京大的门。”
知道哑巴妹妹不会回应,应晚茗撂下话便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这些话是提醒,也是警告。
她要应晚宁时时刻刻记得这份亏欠,心甘情愿,永远为她让路。
果然,应晚宁脸色倏地白了,她下意识地朝前看去。
前座的应氏夫妇正对着车水马龙的街景评头论足,兴致盎然。
他们听得见,却无意介入。
应晚宁垂下眼。
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再招来一顿说教。
片刻,她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
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白光,棱角分明的建筑线条挺拔地刺入灰白色的天际,一眼望不到顶。
像她的人生,迷茫,无助,看不到未来。
填报志愿那天,她抵死不愿与应晚茗交换大学。
凭借高考远离这个处处压榨、事事不公的家,是她苦熬整整三年的执念。
眼看只差临门一脚,却要让她沦为一场荒唐的笑话。
她不甘心。
应氏夫妇见无计可施,只能在法律边界的阴影里摸索,试图找到一条能将二人身份彻底调换的暗道。
可一朝东窗事发,毁掉的不仅是这个家,更是她尚未启程的人生。
冷静下来的应晚宁,第一次学着和父母谈判。
谈判。
与血脉相连的至亲对峙,荒唐又可悲。
鱼死网破的决绝,隐忍退让的权衡,围魏救赵的机心……那场谈判里,她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手段。
协议达成之后,母亲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咒骂白眼狼。
她却只是静立原地,不言不语,任由那些话语如风过耳。
一场谈判耗尽心神。
应晚宁垂下眼,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沉默疏离的影子,仿佛方才那个步步为营、寸土不让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根据最终协议,姐妹俩皆按正常流程报到入学,依高考法规完成学籍注册。之后互换身份,为期两年,期间需同时修读双方专业课程,仅在期末考试时短暂回归真实身份,并全程维护彼此人设。
这样一来,既确保了学术能力与成绩的真实有效,也有助于在必要时,她们能更自然地代入彼此的角色。
想到这,应晚宁没来由地一阵发冷。
很快,车窗外的街景切换为京州大学宽阔气派的校门。
门下车辆往来不绝,多是闪着光的名牌车,在红马甲志愿者热情的引导下走走停停,喧闹却有序。
应晚宁推门下车,汇入人流。
周遭萦绕着企业家们彼此寒暄、奉承与吹捧的谈笑,父亲应凯风和李雅娟的声音也夹杂其间。
按照约定,只要完成入学报道,她就可以离开。
接下来整整一周,应凯风和李雅娟都会陪应晚茗留在京州,家里空无一人。
她想早点回去,也能落得几天清净。
等到他们再度归来时,北辰大学的军训也该结束了。
到那时,她也能暂时远离这个家,喘一口气。
心情,忽然明朗了几分。
可偏偏就在这时,入学报道出了岔子。
应晚宁的身份证过期,刷脸认证没能通过,她只好跟着引路的志愿者,七拐八绕,一路走向教务处。
道过谢,她独自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
开学第一天,人潮都涌在迎新点和那些热闹的景点附近。行政楼这一带格外安静,廊道上空荡荡的,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刚走到门边,一阵争执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从里面逼近。
下一秒,门被猛地拉开。
应晚宁下意识贴着墙,往后撤去两步。
似乎也对她的存在猝不及防,男人脚步倏地收住。
恰在此时,云层散开,炽热的日光斜斜地漫进走廊,像突然掀开的幕布,瞬间点亮了整个空间。
流泻的光线经过墙面折射,温柔地映上小姑娘低垂的脸,为那些细软绒毛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丸子头略显松散,几缕碎发在耳际轻晃,微缩着肩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更加纤小,还透着一丝怯。
不知怎的,小姑娘又往后挪了一步。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只见方才小姑娘站立的地方,不偏不倚,正是他头颅投下的阴影正中。
听说,被人踩了影子是要交厄运的。
应晚宁不迷信,却在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退开了。
随即,耳边落下一声低笑。
她抬起头。
男人在逆光中转身,阳光堪堪掠过他的侧脸,划过清晰的下颌线,耳后一点红痣抢眼。
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兜里,迎着光向前走去,挺拔的身姿在阳光下舒展,宽肩窄腰,短发清爽,一步一步,踏碎一地光影。
“小路总。”
教务处里踉跄着追出一个中年男人,破着嗓子对着那道身影喊:“退学的事您再考虑考虑,千万别义气用事啊。”
光影斑驳处,那道修长的身影只是懒懒抬手挥了挥,像拂开一粒尘埃,转身便消失在转角。
那一刻,应晚宁在他身上看到一丝……颓然。
第2章 第 2 章
到了这儿,应晚宁才弄明白。
新生报道处就设有专门处理这类特殊情况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给她送这来了。
中年男人看人小姑娘大老远倒腾到这边,若是不给办,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便点头应下了。
跟着男人走进办公室,应晚宁开始填表、登录学信网,一步步按流程办理。
期间办公室又陆续来了两名学生办事,男人以一对三,时间上并不宽裕,等她完成人脸识别录入,已是半小时后的事了。
入学手续办妥,应晚宁轻轻舒了口气,沿着绿荫掩映的小径缓步往外走。
校园很大,这一路走来,处处透着高等学府的庄重与底蕴,随处可见拖着行李箱东张西望的新生,远处几个女生正围在展板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社团招新,脸上是青春特有的光彩。
就在这时,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开始朝着那个方向汇集。
应晚宁不爱热闹,依旧自顾自地走着,蓦地,耳边捕捉到应凯风和李雅娟焦灼心疼地喊。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事发处已被人群层层围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转身踏上旁边的石阶,居高望向那片混乱。
溏心湖里的水很深,应晚茗正狼狈地扑腾着,双手死死攀住施救男子的肩膀,那张惯常骄纵的脸上,满是罕见的恐惧和求生欲。
岸边的应凯风与李雅娟急得直跺脚,声音也变了调。
总归是有惊无险。
应晚宁觉得无需再看,正欲转身,动作却蓦地僵住。
岸边,浑身湿透的应晚茗,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娇怯,伸手攀上那男人的手臂,模样楚楚动人。
她在索要联系方式。
这个意识让应晚宁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应晚茗长了颗高傲的头颅,从不轻易低头,只会不动声色地设下温柔陷阱,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男人并未领情,只动作干脆地拂开她的手,径直离去,背影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决绝。
那一瞬,应晚宁心头蓦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熟悉。
目光再回转在应晚茗身上时,只见她怔在原地,湿发贴着脸颊,失焦的瞳孔里是执拗的光。
应晚宁几乎可以断定。
她看上了那个男人。
*
辗转回到云城时,已是万家灯火。
应晚宁顺路去了趟书店,仔细挑了几本建筑相关的书,抱着怀里沉甸甸的。
建筑是她的热爱,也是她的专业。
如今没了京大系统的教学,她必须更加努力自学,争取不要落后同窗太多。
沉浸在一件事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应凯风和李雅娟已经踏上了返程,为避开不必要的冲突,天刚蒙蒙亮,应晚宁便悄然动身,飞往北辰大学。
这虽是一所二本院校,但应晚茗所报考的计算机专业却属一本批次,在部分前沿领域甚至比一些一本院校更具实力。
唯一不足的是,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尚不完善,光是打车费用,就花了她五百大洋。
到了校门口,应晚宁有些发愣。
锈迹斑斑的铁栏,斜眉歪帽的保安,两扇大门敞开着,底下各垫着一块红砖作抵。一只小狗正老神在在地对着墙根抬起后腿,眼尖的保安一声大喝,吓得它立马仓皇收工,夹着尾巴溜了。
应晚宁:“……”
她抬起头,再次确认门楣上那四个斑驳却清晰的大字。
北辰大学。
她没来错。
尽管这怎么看……都不像一所大学该有的气派门面。
应晚宁姑且将它定义为即将废弃的偏门,她深吸了口气,淡定走向闸机,顺利入校。
人脸识别在双胞胎面前,到底还是欠些火候,尤其是在她和应晚茗这样相似得惊人的案例面前。
离午休铃响还有一阵,阒寂的校园里,只有一些无课的学生零星散落。树荫下、长廊边,偶尔传来低语的微响。
应晚宁没什么行李,只肩上背了个黑色电脑包,她站在宽阔的校门口微微失神,一时辨不清方向。
这时,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轰鸣声,她下意识回头。
一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机车正朝这边驶来,哑光黑的车身配上荧光绿的线条勾勒,像暗夜中流动的极光。
男人身着黑色短T,劲风之下,衣料紧贴身体,每一块腹肌的轮廓都清晰可见,在即将擦肩的刹那,毫无预兆地,那深黑色的护目镜转向了她。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应晚宁无法看见他的眼睛,却无比确定他在看自己,不是随意的一瞥,而是一种专注的、带着重量感的凝视。
他是谁?
为什么看她?应晚宁心头掠过一丝茫然。
直到两人完全错开,她也没想明白。
“同学。”
一声轻唤从身侧响起。
应晚宁收回视线,眼前多了一部亮着二维码的手机。
她抬头,面前长相清秀的男人顿时有些局促,话也断断续续:“同、同学……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
应晚宁见惯了这样的开场白,也谙熟于如何体面地收场。
她向后轻退半步,这个距离既不至于让对方难堪,又明确划清界限。
“抱歉,不太方便。”
她唇角弯起疏离的弧度,声音清柔如三月微风,吹红了男生的耳根。
“抱歉。”他低声说。
应晚宁微微颔首,与他错身而过。
在她不曾察觉的身后,一部手机的摄像头正悄悄对准她的背影,无声按下快门。
越往里走,应晚宁心里就越发毛。
教学楼的外墙斑驳剥落,宿舍楼阳台上不见生活痕迹,食堂大门紧锁,连窗口都蒙了灰,墙根下,杂草一丛丛冒出来,长得放肆。
这一定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远处有一位保安大叔,手里攥着保温杯,背着手,来回踱着步。
应晚宁走上前,礼貌询问。
大叔是个热心肠,嗓门也洪亮,当即就“哎哟”了一声:“姑娘,这你可是来错地方了。”
“我们这儿是老校区,只有些搬不走的仪器和对应专业的少部分学生,你报的计算机专业在新校区,离这儿少说三十多公里呢。”
应晚宁点点头,不疾不徐:“那这两地之间有直达的专线车吗?”
“没有。”男人摇头,“这儿地方偏,如今学生也都差不多走光了,更连网约车都叫不到一辆。”
应晚宁低下头,心里一阵无力。
诸事不顺,说的就是她吧。
算了,再想别的办法。
她正打算道谢离开,大叔却看她神情转得太快,一副“我自有主意”的样子,心下一紧,赶紧叫住她。
“姑娘,黑车咱可千万不能碰啊,一个人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应晚宁微微一怔。
一股暖意与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将她拉回现实。
自从在京州大学与父母分开后,她便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他们怕是早已想不起,还有她这个女儿,更不要说只言片语的关心。
大叔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刹那的失神,心下立刻确信了几分。
他不由得替这姑娘着急起来,赶忙左右张望,视线倏地定格在某个方向。
“姑娘,看到外面那个年轻人没?”他指着栅栏外一道身影,“他每天都往返在两个校区,车牌是录在学校系统的,算是认证过,有保障,也是一不错的小伙,你要信得过,可以去问问他。”
“要不然天黑了,你都到不了新校区。”
应晚宁顺着他指的方向,隔着栅栏望去。
是刚刚那个在校门口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
废弃的公交站台边,他仍是之前那一身装束,微弓着背倚坐在那辆黑绿相间的机车上。一条长腿曲起,随意踩着车身,另只则懒懒地支着地。
男人的颧弓线条利落,鼻梁高挺,身旁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正同他说着什么。
他仰头笑了笑,喉结轻滚,神情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痞气,只是不知回了句什么,那女人被他气得跺脚离开。
应晚宁心想,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先去试探一下,若这人不行,再另谋出路。
道过谢,她便朝那处走去。
方才还在他身边的女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他一个人倚着机车,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
走到车尾,应晚宁才想起来,忘了问保安他的名字。
行到此处,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垂在腰侧的书包带。
“你好。”
清泠的嗓音落下,男人应声回头。
那一瞬,他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随即像是被勾起了兴趣,收了手机,侧过身来面对她。
应晚宁莫名有种错觉,他好像认得自己。
还没来得及细想,前面一辆轿车按着喇叭,缓缓驶近。
应晚宁抬头,隔着挡风玻璃认出他,是方才送她到校门口的网约车司机,他竟然没走?
“小同学,是不是要去新校区啊。”年轻的卷毛司机推门朝着这边走来,“看你在校园转悠半天,应该就是了,我送你啊,还是原来那个价,五百。”
闻言,机车上的男人忽笑一声,悠悠转身。
只一眼,便吓得司机立马禁声,随即如临大敌般地拔腿就跑。
男人抻起身,才往前迈了两步,那司机已经窜回车上,猛打方向盘,慌乱中油门踩得太狠,轮胎蹭起四缕青烟。
应晚宁:“……”
很好,现在她能指望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男人回过身,看见小姑娘还怔怔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他散漫倚回车边,嗓音玩味:“怎么,趁火打劫的生意,你也敢跟他走?”
应晚宁抬起眼,目光无辜:“他是这附近唯一一辆网约车。”
她不是不知道那司机在漫天要价。
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刚出机场就被人张口索要近千的路费,她别无选择,只能在“高个儿里拔矮个儿”,勉强选了这位要价五百的。
眼下倒好,有钱也没处使。
应晚宁干脆脖子一横:“你得赔我。”
男人哼笑出声,睨她:“这么横。”
被他一眼看穿,应晚宁低下头,却听见他语气辨不出真假的话。
“那我送你?”
“好啊。”
话音落下,应晚宁后知后觉这一切未免太过顺利。
方才那个搭讪未果、悻悻离开的女人还历历在目,这人显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主。
她神色微变,蹙眉望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路熵。”
他答得干脆,反问她,“你呢?”
“应晚……”她微妙一顿,片刻,吐出一个字,“茗。”
“这么犹豫。”
路熵的眼神倏地沉了下来,“这真是你的名字?”
第3章 第 3 章
路熵问得强势。
应晚宁心里咯噔一瞬,指尖蜷紧。
她蓦地想起校门前的那一幕,心里更加确定,这个男人认识她。
更准确地说,是认识她此刻假扮的“应晚茗”,只是看这态度,两人之间,应当并不熟络。
这个念头掠过,她绷紧的指尖也变得松弛。
“想什么,那么出神。”路熵没什么耐心地打断她。
应晚宁抬眸看去。
他不知何时又摆弄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着,忙里抽闲,匆匆掠来一眼:“我好心稍你一程,却得个假名,万一你品行堪忧,终点逃票,那偌大的校园,我找谁报销去。”
他语气懒散,听起来真像是为了那点车费计较。
应晚宁将信将疑:“真名,大一新生,计算机专业,一班。”
路熵按熄手机,抬眼看她:“那就别犹豫。”
“什么?”应晚宁大着眼睛问。
“说你自己的名字。”他目光定定,又重复一遍,“不要犹豫。”
应晚宁刚稍稍回落的心,又忽地悬起。
他是……知道什么?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路熵已大步逼近她身侧。
他双手插兜,微微俯身,温热的鼻息掠过她的颈侧,视线却定格在远处的人影。
这过分亲昵的举动让应晚宁来不及反应,整个人怔在原地。
紧接着,他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吞吞吐吐,实在不像好人。”
应晚宁:“……”
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了半天,敢情这人只是在掂量她的人品,外加惦记他那点车钱。
她有些恼,蓦地转过头去。
高扎的马尾在动作间扬起,一缕发梢携着清浅香气,趁风拂过,不经意扫过他的鼻尖。
有点痒。
路熵忍着,偏头看她。
入眼的是一片白皙纤长的颈脖,几根青丝垂落,更衬得肌肤剔透,其下淡青色的脉络若隐若现。
让他无端想起瓷窑里那尊冰裂纹瓶,釉色温润,裂纹天成,是清冷的美。
像她。
短暂的一瞥后,两人四目相对。
少女脸上依旧是冰封般的平静,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映着一只炸了毛、鼓足了气的恼怒河豚。
路熵眼底倏地掠过玩味,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的轻笑,带着得逞般的戏谑,与她擦肩而过。
终究是没能忍住,他挠了挠鼻尖。
应晚宁杵在原地,有些晕,脑子里是路熵挂着坏笑的嘴角。
她看不懂他,又有求于他。
拖着最后一丝隐忍转身,应晚宁望见远处一个梳着双马尾辫的女孩,正隔空指向她,对着路熵激动地说着什么。
那女孩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神情却近乎狰狞,像是误会了什么,每个动作都带着咄咄逼人的锐气。
相较之下,路熵就显得有些云淡风轻。
他双手插在兜里,偶尔点头,看不出是脾气太好,还是根本无所谓。
接着,他朝女孩伸出手。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对方,女孩没好气地将什么东西重重砸进他掌心,力道不小,他的手微微晃了一下。
随后,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又一次瞪向她。
下一秒,路熵侧身一步,隔断了那道视线。
这情景……
莫名让她想起,曾经和好闺蜜一起看过的那些苦情剧,也瞬间明白了路熵刚刚为什么要突然靠近她。
渣男,实锤。
这下一丝隐忍都没了,应晚宁转身就走。
还没迈两步,身后就传来那道熟悉的嗓音。
“跑什么。”
应晚宁低头,瞥了眼自己脚下挪出的那点距离。
……实在与“跑”挂不上边。
晃神的刹那,路熵已大步走到车边,先发制人:“心虚?”
应晚宁一噎,转过身反问:“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话音未落,一个黑色物件凌空抛来,她下意识伸手接住。
是个黑色头盔,应该是刚才那个女孩给他的,尺寸偏大,男款。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路熵长腿一跨坐上车,浑不正经,“朋友家的小屁孩,未成年,青春期萌动,你难道还要我从了她?”
应晚宁:“……”
这词用得,一言难尽,再说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现在能走了吗?”路熵单手扶着油箱上的头盔,歪头看她。
因着方才的误会,应晚宁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随后,路熵又递过来一份文件,让她帮忙装包里。
从封面上来看,这是一份劳务分包合同。
应晚宁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也没好多问,只是依言仔细装好。
机车引擎轰然响起的一瞬,她似乎听见路熵说了句什么。
隔着头盔,声音闷闷的,只剩下几个模糊的音节。
她刚想开口问他说了什么,车身却猛地窜出。
在惯性的携带下,猝不及防地,她重重撞上了他微微俯低的脊背。
先前只敢小心翼翼捏着衣角的拘谨,在此刻被抛诸脑后,本能先于意志,她猛地双手紧紧环住了男人劲瘦的腰。
随即,一声闷哼消失在疾风中。
很多个压弯的瞬间,应晚宁都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风近乎变成了实体,狠狠拉拽着她的衣角和发丝。
这一路她几乎没敢睁眼,整个人都是懵的,身体僵得像块石头,连车什么时候停下的都没察觉。
路熵摘下头盔,随手抓了两下被压乱的头发,身后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他低笑一声,拍了拍环在腰上的手:“到了,你还有抱多久。”
应晚宁慢半拍地支起身,心头只有两个字。
没死,幸好。
她取下头盔,眼神发直,动作僵硬,下车时,没出息的腿还软了一下。
路熵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拽起,忍着坏笑:“还行吧?”
他本意是在问她,有没有大碍。
可在应晚宁听来就完全变了味,只剩下“我厉害吧”的猖狂,得意。
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向他。
路熵微微一怔,意识到被误会,正要开口解释,一个头盔就重重砸进他怀里,紧接着一份文件也甩了过来。
他抬头看去。
发丝凌乱的小姑娘正掏着书包,随后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被递到了他面前。
路熵睨了眼,问:“什么?”
“车钱,收下。”
应晚宁不太想跟他说话,声音闷闷的,细听还有些颤。
“不用。”
路熵整理着怀里的东西,重新戴上头盔,“就当抵刚才的演出费了。”
他指的是未经她同意,就擅自让她扮演女朋友那件事。
还没等应晚宁说什么,人就一溜烟没了影。
自从遇到他,应晚宁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高低起伏,更被迫体验了一把“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的速度与激情。
应晚宁:……
路熵没将她送进校内,而是放在了一个距离校门不远不近的一处树荫下。
应晚宁简单捯饬了一下自己,就往校门走。
这是新修的校区,气派的大门丝毫不输京州大学。
放眼望去,崭新的教学楼、锃亮的玻璃幕墙依次排开,绿植环绕,宽阔、气派,瞬间就填满了应晚宁心里的那点落差。
这会正值午休时间,校内人来人往。
她一踏入校门,就引来不少注视。
有打量的,有羞涩的,也有悄悄躲闪的……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脸。
没什么问题,索性就不去管它。
应晚宁循着从门卫那得来的路线,往宿舍方向走,可投向她的视线却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举起手机对着她拍。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让她浑身不适,而人群渐有围拢之势,嘈杂的低语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张无形的网。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地拉住了她。
应晚宁茫然抬头,眼前是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生。
“跟我走。”
对方只说了三个字,就拽着她快步穿过人群,拐进住宿楼。
进门之前,应晚宁匆匆瞥了一眼楼牌。
是她的宿舍。
短发女生体质好像比她还弱,正扶着墙壁,呼呼喘着气。
应晚宁过去,在她背上轻抚,柔声问:“你还好吗?”
女生冲她摆了摆手:“没事。”
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应晚宁才开口问:“你是……”
“啊,对,都忘了自我介绍了。”短发女生直起身,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朝她伸出手,笑容明朗,“你好,我叫王紫怡,是你的室友兼同班同学。”
应晚宁伸出手,回握了一下:“你好,应晚茗。”
有了之前路熵那一出的“演练”,这次她报出这个名字时,没再犹豫。
“我知道你。”王紫怡叉着腰,端详起人来,笑得揶揄,“果真是漂亮啊,校花竞选人。”
“竞选?”应晚宁一脸懵。
“对啊。”
王紫怡示意她上楼,边走边说。
结合她的讲述,应晚宁渐渐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一切,都源于表白墙上的一张照片。
看背景,大概是之前搭讪未果的男生偷偷拍下的,只是一张背影照,但能看到一侧精致的脸庞,高马尾,双肩包,整体清新又带着说不出的氛围感。
几乎是刚一发布,就迅速引发了热议。
评论区纷纷起哄,让发帖人多拍几张正脸,都想一睹真容。
随后,便有了这张校花竞选名单里的正脸照片。
画面中,应晚宁长发披肩,风过处,发丝拂过眉眼,她指尖轻挽鬓发,垂眸间惊起一片温柔,而腰间抱着的黑色机车头盔,更是给她平添了几分不羁与飒爽。
纯与野性并存的美。
这张照片一经证实单身后,便在一众精心摆拍、重度修饰的竞选图中,披荆斩棘,不到一小时,便强势冲进校花榜前三。
也因此,当她踏进校园的那一刻,才会吸引那么多目光的追随。
“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吧,照这个势头,校花之位,包是你的。”王紫怡笑得得意,“我居然和校花一个寝室,天呐,以后岂不是零食奶茶不断?想想就好幸福。”
见人还盯着手机看,王紫怡好奇地凑过去,是那张竞选照。
“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美呆了?”她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应晚宁,挤眉弄眼地打趣:“别不好意思承认。”
应晚宁回神,浅浅一笑:“没有。”
校不校花的,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所谓。
她看的,其实是照片一角。
那个角度恰好能瞥见黑绿相间的机车旁,有人撑着一只脚,正跨坐其上。
只是比较糊,差一点就出画了,很难发现。
关掉手机,应晚宁想起来问:“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是室友的?”
她记得很清楚,应晚茗报到那天,根本没来过宿舍。
“啊,你说这个啊。”王紫怡笑起两个酒窝,“我是班长嘛,手上有大家的基本信息,之前看过你的照片。”
“你本人真的比照片好看十倍不止。”
两人一路闲聊,来到六楼。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室内整洁,阳台采光透亮。
其余两个室友都在,见着她纷纷过来打招呼,分着零食,做自我介绍,宿舍氛围很融洽。
丸子头、一身萝莉裙的女生叫沈瑶瑶,表演系的,古灵精怪。
而另一个叫苏新月的女生,就让应晚宁感觉有些不安。从见面的第一眼起,对方似乎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目光并不锐利,却像能穿透表象,轻轻落在她真实情绪的褶皱上。
直到得知苏新月是心理学专业的,应晚宁才稍稍定下神来。
这个宿舍,没人见过真正的应晚茗,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怀疑,刚才那番打量,充其量只是对方下意识的专业习惯。
果然,没过一会,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便褪了下去。
沈瑶瑶怀里抱着一袋薯片,亲昵地拉着应晚宁的手晃:“太好了,晚茗,没想到你这么好相与。你都不知道,你报道那天神龙不见首尾,阵仗却大得吓人。连军训都没来参加,我们还以为你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不屑跟我们一块儿玩呢。”
一旁的王紫怡和苏新月也跟着点了点头。
应晚宁脸上挂着笑,摇头否认,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她们的直觉一点也没错。
真的应晚茗确实擅长交际,可她只喜欢“向上社交”。
对于她眼中的“下层”,尤其是这些小三线城市的人,她向来不屑一顾,毕竟在她看来,这些人未来对她毫无用处。
至于军训,那是因为她和应晚茗都患有严重的日光性皮炎,不能在阳光下暴晒。
因而,应晚宁这张桌上最多的就是防晒霜,对她们姐妹俩来说,这几乎是生存必需品。
其余空间,则被化妆品、护肤品等一类日常小物占满,分门别类,却也挤得满满当当。
床上罩了纱,半透明的衣柜挂满了各种款式的衣服,符合应晚宁审美的不多,但够日常穿。
算来,她也是享了应晚茗耍大款的福利,不然,这一路还不知道折腾成什么样。
“姐妹们快看论坛!校花结果公布了。”
王紫怡反趴在椅背上,把手机屏幕亮给大家,难掩激动:“真的是晚茗。”
沈瑶瑶敷衍地瞟了一眼,随即像个小孩似的,跟应晚宁挤在一张凳子上,环着她的手臂要贴贴。
应晚宁眉头微蹙,倒不是反感沈瑶瑶的亲昵,纯粹是因为“晚茗”这个称呼。
苏新月头也没抬,淡淡接话:“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
才说完,王紫怡突然就不淡定了,刷地站起身,嗓子劈出海豚音。
“卧槽!”
“校草顾冥,实名给应晚茗投票!”
第4章 第 4 章
刹那间,整个寝室的气氛为之一凝。
除了呆眸不语的应晚宁,其余人都怔住了。
突然,一声无比诚实的“咕噜”从应晚宁身上传来。
紧随其后的是三道视线,齐刷刷地钉在了她的……肚子上。
应晚宁:“……”
*
路熵与应晚宁分开后,径直驱车前往校区西部。
这一带是刚落成的行政楼,周围还弥漫着新建筑生涩的尘灰气,车辆一过,带起一片薄薄的迷眼扬尘。
路熵蹙着眉往旁边挪了几步,靠在工地围栏边上抽烟,百无聊赖。
他烟瘾不大,抽了一口就任那点猩红在指间自燃,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另一只手松松握着份卷成筒的文件。
围栏另一侧,校园的柏油路整洁如新,只是靠近工地这一段,总显得有些冷清,连疾驰而过的校车,也吝啬给一脚刹车。
此时只有三五个学生经过,其中两个男生嗓门格外敞亮,话音毫无遮拦地荡进路熵耳朵里。
“猜我刚遇到谁了,校花,是活的校花,我靠,真人绝了,比照片上还要仙。”
“应晚茗呐,这都能让你碰上,艳福不浅嘛哥们。”
“那何止。”男生声音扬得更高,得意得像中了头彩,“我从东区食堂出来,校花正要去吃饭,擦肩而过时,她还冲我笑了,那一下,啧啧,哥们差点没站稳。”
路熵耷拉着眼皮,闻言从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哼笑,没什么温度,掺了点嘲弄。
同行的男生毫不客气地嗤了回去:“你就吹吧,还校花冲你笑?这幻想症是病,得治。”
“谁吹谁孙子,真笑了!”
两人推搡笑骂着,声音渐远,散在风里。
再拿起手里的烟时,路熵忽然觉得没意思,随手按熄在栏杆上。
抬眼时,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走到他跟前,嗓音沙哑:“莹莹没闹你吧?”
路熵将合同递出,神情淡淡:“没有。”
男人侧目打量了他一瞬,心里沉沉一叹。
又闹了。
男人叫赵志财,是这地小名气的包工头,也是中午纠缠路熵的那个女孩的父亲。
身为父亲,他自然盼着女儿得偿所愿,心里也曾暗暗期许,路熵能成为他的女婿。
虽然相识不过短短一周,他却是打心底看重这个年轻人。更何况,他这条命,还是路熵救回来的。
可他清楚。
这样的女婿,他赵家攀不上。
路熵不似寻常人,他骨子里流淌着不一样的桀骜,言谈举止间,都是金钱与教养浸润出的从容与矜贵。
只是不知都经历了什么,让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常常如死灰一般,淡淡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分明身怀一身本事,却总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模样。
初到他家那会,几乎可以说是萎靡不振、沉默寡言。
怎么劝说都没用,直到给他在工地找了份差事,手头上忙了,心也就静了。
路熵不愿意说,他也就懒得问。
赵志财翻着合同,鼻头翕动,忽又凑近纸页闻了闻,随即往后一靠,斜眼笑他:“小路,最近有心仪的姑娘了?”
路熵看他。
“跟我还装,行。”赵志财晃了晃手里的合同,“那你说这纸页上淡淡的发香哪来的?”
路熵瞥了眼矮他半个头的男人,没接话,视线越过对方肩头,落向机车座上那个纯黑色的头盔。
他一身单薄,文件就是塞在头盔里一路带过来的。
香味?
他怎么一点没闻到。
忽地,路熵一把抽回合同,哗啦一声抖开纸页,用力甩了两下,还给他。
“嘿哟,这就酸了?”赵志财看在眼里,心头一乐,“说说,是哪家姑娘?”
路熵懒懒起身,长腿一迈:“走了。”
赵志财喊他:“马上结算工钱了,你干什么去。”
“饿了。”
路熵头也不回,身后赵志财眯起眼,掌心文件不紧不慢地敲着:“真饿……还是假饿?”
……
东区食堂,路熵在一楼转了一圈。
大厅空旷,既没有合他心意的座位,也寻不着想吃的餐。
转上到二楼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挑挑拣拣的行为有些过。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转身下楼,蓦地余光捕捉到一抹身影。
路熵正脸看去。
花灯下,小姑娘一个人吃得正香,还换了件米白色连帽卫衣,帽檐很大,搭在她双肩上向后延伸,连着冒兜,整个人显得小小一只。
她似有所觉,抬头望来,又偏了偏脑袋。
确定是他。
接着,她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身后。
确定他在看她。
然后就见小姑娘拧着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盛满了问号,无声质问他。
傻气。
这两个字在路熵舌尖无声地转了一圈,低头轻笑起来。
应晚宁:“?”
不理解,也不尊重。
她自顾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勺米饭,再抬头时,一个神情腼腆的女生在扯路熵的衣角,低声细语后,女孩怯生生地将自己的二维码递了过去。
这时,一个染着粉棕色头发的女生突然截断了她的视线,正端着餐盘,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应晚宁有印象,她是这次校花竞选的榜眼,叫邓思敏,五官优秀,发系惹眼。
“叮——”
手机屏幕应声亮起,应晚宁垂眸一瞥。
是条广告。
在她抬眼的这转瞬间,一道尖锐刺耳的女声劈来:“贱人!”
甚至来不及细看对方的脸,应晚宁只觉眼前一暗,一碗滚烫的白菜豆腐汤已迎面泼来。
路熵刚应付完搭讪,一抬头就撞见这惊心一幕,却已来不及阻止。
电光石火间,应晚宁猛地向外侧身,大半汤汁泼在她的左肩,溅起的油花如灼星般落在颈间,瞬间烫出几道刺目红痕。
路熵心头一松,沉着脸,迈步朝那片混乱走去。
下一秒,他就看见应晚宁二话不说,抄起手边失温的南瓜汤,猛地朝邓思敏狠狠泼去。
“哗——”
汤汁炸开,狼狈四溅,丝丝瓜瓤挂在邓思敏脸颊、鬓边。
这一泼,硬生生钉住了路熵的脚步。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全场死寂。
路熵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赞赏。
这姑娘,够横。
“我回来啦。”王紫怡买了两瓶水,从另一楼梯口出来,看到眼前一幕,直接愣住。
可她这一喊,人群瞬间炸了锅,议论声四起。
邓思敏一把抹开脸上瓜瓤,耳边充斥着各种指点,瞬间就气红了眼。
她猛地抬手,扇向应晚宁。
应晚宁面不改色,抬手稳稳架住,力道丝毫不让。
邓思敏眼神一厉,另一只手紧跟着挥下,却被一只大手凌空拦住,手腕被死死攥紧。
“闹够了没有。”
一道低沉稳重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应晚宁顺着那只手臂往上看。
男人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微蹙着眉,鼻峰高挺,肩膀颈线流畅有力,一手插在兜里,气场游刃有余。
原本隐在人群中的路熵,在应晚宁打量男人的那个瞬间,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四周的议论声陡然热烈起来。
“卧槽,是顾冥!校草怎么来了?这下精彩了。”
“校花遇险,校草救场,这宿命感绝了,给我锁死!”
“……”
顾冥甩开邓思敏的手,回头看应晚宁,手极其自然地朝她颈边伸去,神情暧昧。
在指尖即将触到肌肤的刹那,应晚宁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顾冥的手悬在半空,脸色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收回。
他放轻了声音:“你没事吧?”
应晚宁只是摇头。
这样的顾冥,是邓思敏从未见过的。
她眼眶倏地红了,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笑,转身才走出两步。
“邓思敏。”顾冥在身后叫住她,“道歉。”
“道歉?”邓思敏猛地回头,笑得难看,“你以为她很无辜吗?”
她抬手抹了下眼角,声音带了哭腔:“是她,口口声声说不跟我争校花,背地里却玩起表白墙那一套,不就是知道你会跟这一届的校花在一起吗?出尔反尔,她活该。”
“顾冥,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后面的表白,应晚宁没有听进去。
她蹙着眉,只抓住了邓思敏话中那个最关键的信息。
这是她第一次见邓思敏,何来口口声声,那么这些话,只可能来自应晚茗。
想到这里,应晚宁原本放空的目光骤然凝聚。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悄悄后退。攒动的人影不断遮挡着她的视线,看不真切。
墙根处,王紫怡正咧着嘴看得起劲。
应晚宁瞥了一眼这场仍在继续的闹剧,端起餐盘,径直向王紫怡走去。
“这就走?”王紫怡压低声音,“正精彩呢,不再看会儿?”
应晚宁朝她偏了偏脖子。
通红一片,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水泡。
方才角度遮挡,王紫怡还以为应晚宁毫发无伤,这会瞳孔一震:“走!”
……
新校区医务室还未建成,应晚宁只能去校外就医。
今天正值军训结束,被关了一周的新生们倾巢而出,校门外的共享电动车直接被一扫而空。只剩下几辆故障或没电的,孤零零地歪在路边。
王紫怡在军训中被评为优秀标兵,即将参加培训,担任下一届的“学生教官”,没法陪应晚宁去医院。
她本想叫上另外两位室友陪同,但应晚宁不愿麻烦别人,说自己四肢健全,一个人去就行,很快就回来。
见她一再坚持,王紫怡没好强求,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应晚宁拿着一根冰棍轻轻敷在颈间,手机屏幕上,打车订单仍在缓慢转动,无人接单。
四周空荡,偶有几个同样滞留的同学,举着手机,踮脚向道路尽头眺望。
她收起手机,抬手遮在额前,走到远处一片稀疏的树荫下。
几个小时前,她刚在这里下车。
站了没一会,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近,在她身侧停下。
车窗降下。
顾冥推门下车,开口说:“我送你。”
“谢谢,不用。”应晚宁拒绝得生硬。
方才在食堂里他的冒犯,还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他对待她的态度,好像她本就该属于他。
应晚宁不属于任何人。
顾冥向后稍退一步,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脖颈上,语气放软:“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脖子越来越红了,何况这一切还都是因为我,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我们先去看伤,好吗?”
话虽温和,用词却让她蹙眉。
我们?
应晚宁语气淡然:“你先忙,我叫的车很快就到。”
顾冥轻笑一声,退回到车边,懒懒地倚着车门,“不急,我等你上车再走。”
应晚宁静静看向他。
双方都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点破。
这时,一阵熟悉的机车轰鸣由远及近。
还是那辆黑绿相间的车,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尽管他戴着头盔。
应晚宁几乎不假思索,绕过轿车走下人行道,抬手拦车。
她看见头盔上的黑色护目镜转向她,只一瞬,又漠然移开。
应晚宁心头一沉,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忽然,一阵风掠过身侧,机车稳稳停在她面前。
应晚宁眼中一亮,隔着头盔问他:“路熵,你能送我去趟医院吗?”
第5章 第 5 章
相比起顾冥的迂回婉转,应晚宁更愿意选择路熵这种钱货两清、干净利落的直率。
但这无疑不是在拂顾冥校草的颜面。
他转过身,良好的教养将一切波澜熨帖成眼底温文尔雅的疑惑,轻声问道:“这位是?”
应晚宁哑然。
她对这个男人的全部了解,都浓缩在那句仓促的求助里。
路熵回过头,隔着护目镜,视线落在顾冥脸上。
两人形成一明一暗的交锋,这让居于下方的顾冥倍感压迫,急于做点什么来扳回一城。
他面色不改,抬手,轻轻搭上他那价值百万的轿车门框。
姿态悠闲,却也难掩炫耀。
路熵嘴角微扬,掀开护目镜,好脾气似的,竟仔细端详起那辆车来。
片刻,他低眉一笑:“嗯,好车。”
语气随意得像在打发时间,不走心的称赞更像是一种施舍,一种居高临下的打赏。
顾冥的脸色略微一僵,又迅速恢复如常:“谢谢。”
一旁的应晚宁虽然不懂车,却也不由地被两个男人的话题牵引,目光转向顾冥的座驾。
这辆车在校园里已是顶尖的存在,副驾更是多少女生憧憬的情座,即便放眼整个大学城,能与之媲美的也不过寥寥。
可应晚宁的这一眼,让顾冥觉得自己的车,真的很掉价。
她与路熵并肩而立,虽未交谈,却好像在无声地,共同审视着他引以为傲的跑车。那一刻,在他看来,她连沉默都在附和路熵。
应晚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换了只手扶着冰棍,随即就听见路熵慢条斯理地问:“还敢坐我的车,不怕了?”
这话里的熟稔与亲近,任谁都听得出来。
奈何他说的是事实,应晚宁并不觉得冒犯,只是顿了一瞬才说:“不怕。”
反正死不了。
路熵将他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收进眼底,唇角一勾:“上车。”
顾冥下意识想拦,脚刚迈出,应晚宁已利落跨上后座,并抢先开口:“我叫的车已经到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
路熵闻言,转头看她。
少女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即便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她的眼神依然平静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应晚宁被他看得心头微虚,也不知哪来的底气,伸手扒下他的护目镜:“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让路熵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有求于谁。
他舌尖顶了下腮帮,嗓音含混:“抱紧。”
应晚宁愣了一瞬,伸手乖乖搂住他的腰。
如今倒是一回生,二回熟。
轰鸣声逐渐远去。
顾冥顿在原地,那两人亲昵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一帧帧慢放,眸色也随之渐沉。
……
再次坐上路熵的车,应晚宁又有了新的体验。
她没带头盔,风因车速而变得轻柔,丝丝凉意抚过颈间,缓解了灼痛,也让她能将窗外街景看得分明。
这男人前一刻还摆出一副绝不妥协的姿态,这会又不动声色的让步。
应晚宁轻轻靠在他背上,心尖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转瞬即逝,来不及分辨。
到了下一个红灯,路熵刚停稳车,腰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他身形一滞,回过头去。
隔着头盔,应晚宁担心他听不清,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伸手指向远处一家亮着绿十字的药店,嘴里轻声说着什么。
她并未察觉,这个动作让她几乎整个贴在了他的背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那环在他腰间的手,也松松地揽着。
整个人像一只温顺的猫,安然蜷缩在恋人身侧。
路熵隔着护目镜,直白地看她。
感官在这一刻被无声放大,她身体的柔软,呼吸的轻颤,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眼前是她一张一合的唇,樱桃似的,润着光。
“你有听到我说话吗?”应晚宁大着眼睛问他。
听到他“嗯”了声,应晚宁才收回脑袋,重新坐好。
路熵转回头,红灯还有十秒。
他心里倒数着,眼睛却没忍住,低头看去。
十根葱白细嫩的手指,仍轻轻贴在他的腹部,在黑色短T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柔软。
突然,他清了清嗓子。
头盔之下,耳尖泛起绯红。
因为没有戴头盔,应晚宁一路都悬着心,生怕转角就撞见交警,连累他。还是先到那家药店看看伤势再说。不行,她再自行去医院,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万幸,检查下来比她预想的要好。
颈间的伤并不严重,水泡也只是小小几粒,消毒之后,一支烫伤药膏便足以应付。
等到从药店出来,她颈间多了一小块纱布,周围皮肤仍泛着红,那股灼热一时半刻还消不掉。
来到车边,路熵便递来一个绿萌企鹅风扇,很小,方便携带。
“谢谢。”
应晚宁没跟他客气,她是真的很需要。
路熵看着那块纱布,眸色很深:“反应还可以再快点。”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应晚宁声音有点闷:“已经是极限了。”
联想到食堂那个隔空交汇的眼神,她抬眼望向他:“我上次做了自我介绍,那你呢?除了我已知的名字。”
她想知道。
路熵跨坐上车,没回答,只淡淡道:“回去了。”
他不想说。
应晚宁将风扇和兜里的药膏放在一起,爬上后座,又问:“你不忙吗?”
“怎么?”路熵侧过头。
“你这趟出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办?”
“嗯。”路熵应得坦然,“专程送你。”
应晚宁正要环住他腰的手微微一顿,前方随即传来他懒洋洋的嗓音。
“毕竟,像你这么大方的主顾,不常有。”
应晚宁:“……”
路熵话说得轻佻,听上去真像是要狠狠敲她一笔,可回到学校,他却一分没收。
他双手松松搭在机车把手上,侧过头来望她:“等有机会见,再给吧。”
“你要去哪?”应晚宁脱口而出。
路熵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接话,牵起的嘴角笑得淡然。
黑色护目镜咔哒落下,引擎轰鸣骤响,他身影在斜阳中渐远,像傍晚的风,抓不住踪影。
蓦地,应晚宁想起了那份劳务分包合同。
或许,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踪影。
回到宿舍,应晚宁才知道今天的食堂闹剧,被好事者搬上了校园论坛,一时间众声喧哗。
起初,还有帖子暗指她这个校花来得不简单,直到提名她的楼主们亲自下场澄清,舆论才一致好评。现在满屏都在声讨邓思敏泼开水的恶劣行径,连法学院的人都来留言支持维权。
“茗茗,你要追究她的责任吗?”王紫怡凑过来问。
应晚宁摇头:“不追究。”
“为什么?”
室友三人异口同声。
应晚宁笑笑,神色轻松:“因为我也泼了她,算扯平了。”
室友三人面面相觑,无声询问。
泼开水和泼冷水,这能是一回事?
应晚宁对这事没兴趣。
她话锋一转,抛出新问题:“邓思敏说,顾冥会跟这届校花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立刻点燃了全宿舍的八卦之魂。
三人当即剪刀石头布比划起来,最终由苏新月赢得了解说权。
“这事儿啊。”苏新月坐回自己椅子,摆好了长谈的架势。
“还得从校花评选开始说起。”
在北辰大学,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校花与校草,从来不唯一。他们更像是一道流动的风景,供人欣赏,也引人仰望。
在这里,恋爱是自由的,人人都有追求与被追求的权利,他们亦不例外。
可一旦哪位校花或校草被人摘下,大家便会默契地认为,她或他,已属于某个人。
于是,新一轮的评选便会立刻开始。
顾冥入校那年,正赶上时任校草公开恋情。
他凭着优越的家世和极为出众的长相,轻松斩获校草头衔。如今两年过去,校花已轮换三届,他却始终孤身一人,稳坐校草之位。
这不仅得益于北辰的传统,更因他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即便新生涌入,他的校草之名,也从未有人质疑,关注度也是不减反增。
人人都好奇,这样吸睛的他,最终会被谁摘下?
流言猜着猜着,就传出了顾冥要和下一任校花在一起的消息。
最关键的是,他本人对此从未否认。
正因如此,现任校花提前“卸任”,一举打破了北辰的换届规则。
随着新生入学,新一轮评选火热开启。
邓思敏是顾冥的直系学妹,入学稍晚,错过了当年的校花竞选。却在篮球场上对他一见钟情,一直以朋友身份默默接近。
直到这个被正主默认过的流言出现,她开始全力争夺校花之位,只想与他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谁知半路杀出个应晚宁,硬生生截走了她势在必得的桂冠。
苏新月总结道:“邓思敏大概是一时积怨难平吧,所以这才有了食堂那场风波。”
应晚宁点了点头。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出现在校园时,大家会投来心照不宣的注视,还有顾冥那些理所当然的亲昵举动。
全校乃至他个人,都将她贴上了“属于顾冥”的标签。
想到这儿,她忽然有些同情邓思敏的一腔孤勇,也无语这个学校的传统,校花校草在这里,更像是经过大家评头论足后,选举出来一个精致玩物。
“茗茗。”沈瑶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应晚宁回神,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半张凳子,笑说:“我在想,你们能不能叫我晚晚,我好像更喜欢这个字。”
应晚宁放弃了,她不是应晚茗,实在用不来这个称呼。
苏新月:“……”
“你居然就在想这个?”王紫怡一时语塞。
见她一脸认真地点头,王紫怡不由得端着下巴,打量起她来。
那可是顾冥。
家世、人品、学历,样样挑不出毛病,简直像镶了钻的男神。她倒好,从始至终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语气淡得像只是随口一问,单纯是想弄清楚这场“无妄之灾”的缘由。
不对劲。
王紫怡不信她就这点反应。
她拖着凳子,凑到应晚宁跟前,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是不是还认识比顾冥更帅的男生?”
更帅的……
被这么一问,应晚宁思绪不由得一晃。
一闪而过的,是路熵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第6章 第 6 章
食堂那场风波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甚。
这周,应晚宁过得风平浪静。
邓思敏被记了大过,像是被贴上了一张无形的标签,走在路上总是行色匆匆,却也没再想过找她的麻烦。
对于食堂那些“污蔑”的话,应晚宁始终没有当面道歉。
一来碍于邓思敏张扬跋扈的个性,二来顶着这张双胞胎互换身份的脸,这个谦,她也道不清楚。
犹豫再三,她只好拖朋友匿名发去一条道歉信息。
眼下,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期间,顾冥曾以赔礼道歉为由邀她吃饭,却被她婉拒了,之后,他便没再出现。
后来,再听到他的消息,是王紫怡说的。
她说顾冥换了一辆黑绿色相间的机车,造型很拉风,看着就很有速度感,说她自己也想坐上去试试。
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关于车型,关于路人的侧目,但应晚宁没太听清。
她有一瞬的愣神。
那样的机车后座,她坐过。
先前,王紫怡还总爱撮合她和顾冥,但在知道她对这个男人没有感觉之后,也就收起了这份心思,只把这些事当作日常趣闻与她分享。
在完成为期一周的理论导学后,计算机专业开始步入编程教学阶断,由理论课堂转为机房授课。
这与应晚宁的宿舍几乎横跨了大半个校区。
而校车这事儿,在大学里多少带点随机性,不好等,更不好挤。若不幸撞上课前十分钟的档口,即便等来了,多半也挤不上去。
这个周一,应晚宁和王紫怡特意起了个大早。
可偏赶巧了,早餐是不用排的,校车是一到就能坐的。
结果就是,她们站在空无一人的机房里面,对着墙上指向七点十五分的时钟。
应晚宁:“……”
王紫怡:“……”
两人随便选了个桌位,放下电脑,开始在附近转悠,怎么说她们也是第一次来。
应晚宁站在走廊上,向外望去。
这里虽是中心校区,却空旷得反常。
四栋教学楼围出一片巨大的空地,即便扣掉车道,剩下的面积也足以轻松容纳一座标准足球场。
中央只孤零零立着一座假山、一汪浅池,几棵绿松散落四周,还是盆栽款,远处零星摆着几张公园长椅。余下的面积,空阔得简直可以用来放牧。
即便设计讲究留白,倒也不至于如此空洞,切割分明的边界线硬生生的,割裂着整个画面的和谐。
王紫怡走过来时,正好看见应晚宁蹙眉沉思的模样。
这些天的相处,她算是知道这位室友对建筑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
“晚晚,”她凑近,“这地方也值得你研究啊?”
应晚宁笑笑,随口应道:“谈不上研究,就是好奇,这么大的地方,怎么空成这样。”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王紫怡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没钱建了呗。”
“没钱?”应晚宁一顿,像是被点醒了什么。
她最近大概是学建筑学得魔怔了,居然连这个最基础的因素都没想到。
“对呀。”王紫怡一肘撑在围栏上,歪头问她,“入学那天,我们学校那气派得不像话的校门,你见到了吧,是不是也觉得大得离谱?”
应晚宁配合地点头。
她当时就有过这样的想法。
“这就对了。”王紫怡打了个响指,“那校门可是咱们学校砸重金打造的门面,布局那叫一个宏伟,跟个正牌985似的,主打一个‘输人不输阵’。可抛开宿舍、食堂、教学楼这些刚需之外,经费基本就见底了,所以只能紧挨着大门往里铺,铺到哪算哪,后面就都空着啦。”
应晚宁:“……”
不多时,底下便人影绰绰。
赶课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渗出,在大道上汇聚、交错,人影愈来愈密。
应晚宁作为零基础小白混在这间教室,心里说不出的发虚。
一上来就是教授级别的讲师,简单两句自我介绍后,课堂内容便直接弹射起飞。
起初,应晚宁还能勉强跟上节奏,可越到后面,她就只剩下跟代码干瞪眼的份。
顶级大佬的输出,哪是她这种纯纯小白菜能接得住的?
偏偏班里还有几个天赋型选手跟得游刃有余,教授见状,便默认大家都能掌握。毕竟只是入门编程,在他眼里实在小儿科。
一个早上,两节不同的编程课,应晚宁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熬了过来。
待教授一走,教室里瞬间哀鸿遍野。
“完了完了,我完全没听懂!”
“这比高数还可怕……”
“……天塌了。”
除了那几个被老天追着喂饭的,其余人几乎都和她一样,晕了一个上午。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几天,应晚宁终于决定先把建筑学放一放。趁着下午没课,她打算去图书馆好好补补进度。
王紫怡倒是一点也不慌,早就跟男朋友约会去了,临走前还笑嘻嘻地说:“我都打听好啦,期末范围会给得很小的,临时突击一下,挂不了!”
这样的观点,应晚宁实在不敢苟同。
尽管她自己不用参加期末考试,却难保应晚茗不会撒泼撒娇,硬是把期末这口“大锅”甩到她头上来。
苏新月下午满课,宿舍里只剩下沈瑶瑶一个人,打了招呼,她便独自出了门。
不料,却被一个头带黄帽的工人拦在了图书馆大门外。
“同学,这里不给进了啊,这座图书馆要翻新扩建。”男人指着她的身后,“看见没?正拉着施工警戒线呢,赶紧出去。”
应晚宁回头,两名工人正一左一右拉着亮黄色的警戒线,眼看就要在她身后合拢。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引擎轰鸣。
一道灼眼的红色机车疾驰而过,车手俯身的轮廓从她眼底一闪而过,却在瞬息之间,愈发清晰。
应晚宁微微一怔,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一拍。
她的错觉吗?那身影……
“小姑娘,你快出来,别耽误我们施工啊!”
警戒线即将封口,外头的工人朝她高声喊道,面前的这位也不耐烦地挥手催促。
应晚宁倏然回神,略带歉意地退了出去。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才磨磨蹭蹭往回走,没一会还会回头看看。
突然,她的手机震了下。
是应晚茗发来的微信,备注写的是“茗”。
茗:【你这什么破专业,一天到晚画画画,烦不烦。】
京州大学这周正式开课,几天来,应晚宁没少收到她这样的抱怨和责骂。
她眼神暗了暗,没打算回。
正要收起手机,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茗:【下周我得交一份线条体块练习,你周末赶紧画好寄给我。】
茗:【还有,这几张图的钢笔徒手表现也一起画了。】
没等应晚宁回复,那边已经刷刷发来八张图片。
她点开一看,都是些基础的线条与透视练习。
应晚宁耐着性子回复:【这得你自己画,不然往后你会更难。】
消息一出,对面立刻回来三条。
茗:【用不着你来说教我,让你画你就画。】
茗:【还有这门课期末不考试,成绩全看大作业。从今天起,这门课的所有作业就交给你了,记得早点寄过来。】
茗:【对了,你若有不会的,也可以给我。 】
应晚宁盯着最后一条信息,失神了很久。
晚上,苏新月和王紫怡前后脚回来,不同是后者眉梢眼角都藏着喜气。
苏新月只瞥了一眼,便了然于心。
只有沈瑶瑶和应晚宁,仍似被困在信息茧房中的孩子,一脸懵地等着第N手情报。
王紫怡朝苏新月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苏新月偏不,狡黠一笑:“你不说,那我可说咯。”
“别别别。”
眼看两位听众就要调转方向,王紫怡赶忙抢过话语权。
说的是两个好消息。
一是应晚宁已知的图书馆将翻修扩建,只是面积将会达到原来的五倍,这让应晚宁颇感意外。
二是中心校区那片闲置的空地也有了规划,一栋多功能办公楼即将拔地而起,其余区域则将建成湖心亭与景观园林,打造一片风景宜人的新地标。
“就是我们先前讨论的那块地?”应晚宁问。
“是啊。”
“不是说经费不足吗?”
“学校是没有,可校外有啊。”
见两个姑娘一脸茫然,王紫怡索性坐下来细细道来:“听说啊,这次是京州的资本巨鳄投资的,那位大慈善家一出手,就是这个数。”
王紫怡朝她们比划了一个数字。
沈瑶瑶从没听过这么大的金额,掰着手指认真数起来。
应晚宁一眼会意,同样难以置信。
八卦聊完,已是深夜。
其他人陆续洗漱上床,缩进被窝刷起了手机。
宿舍里只剩下应晚宁还伏在桌前,台灯被她压得低垂,光晕拢住纸面。
她正赶着钢笔速写,笔尖沙沙作响。
快递从北辰发到京州,需要两天的时间。为了稳妥,她必须明天寄出,才能确保应晚茗能交得上作业。
“对了。”
王紫怡突然从床上弹起身,一把掀开床帘,探出半个脑袋:“跟你们说,我今天在学校看见一个贼帅的帅哥。”
苏新月躺着接话:“有多帅?”
“巨——帅!那颜值简直能跟顾冥一拼。”王紫怡越说越兴奋,“肩宽腿长,黄金倒三角,重点是还骑了辆红色机车……”
话音未落,应晚宁笔尖猛地一滑,拉出一道突兀的长线。
她抬笔不及,墨迹迅速在纸上晕开一片深痕。
这是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幅画,又得重画。
翌日。
全员早八,上一节公共思政课。
多媒体阶梯教室,最多可容纳三个专业学生,刚好,她们四人就被分在了一个班里。
不同以往的是,这节课被安排到了中心校区,通勤时间骤增。
四人紧赶慢赶来到楼下,发现中心空地已经围起了双边丝护栏,绿色网状,铁质,约两米高。
王紫怡举起大拇指,由衷赞叹:“大老板,效率就是高啊。”
可应晚宁却捕捉到了一片死寂。
马上八点,工人一个没来,也没见到任何大型挖掘机械,除了架起来的护栏,没有半点施工痕迹。
“晚晚,又想什么呢,快上课了。”走在前面的沈瑶瑶回头喊她。
“来了。”
应晚宁最后瞥了一眼那沉默的铁丝网,转身跟上。
八点四十五分,课间休息。
窗外的工地依然静悄悄的。
沈瑶瑶和苏新月正笑着打趣王紫怡刚才那番大言不惭的奉承。
王紫怡梗着脖子,坚持为大老板辩解:“人家肯定有别的安排,等下课你们再看,保准已经动工了。”
谁也没把她的话当真,只当是她嘴硬。
应晚宁也这么想。
可等下课铃声刚落,窗外真就传来一阵骚动,同学们鱼贯而出。
应晚宁被王紫怡拽着,在阳台边站得一席之地。
四栋高楼,每层过道的阳台都站满了人,正对着那片工地交头接耳。
底下,约莫百名工人,正清理中央的假山和绿植。在一群中年工人中,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格外醒目,瞬间成为焦点。
那少年一身工装,却穿出了别样的利落与气质。他身形高挑,正环顾四周的教学楼。
忽然,他转过身,目光蓦地定住。
直直望向应晚宁所在的方向,将她瞬间定在原地,睫毛不受控地轻颤。
是路熵。
他们,又见面了。
因着路熵的动作,在这片的女生们顿时惊起一片哇声。
不多时,苏新月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几分试探:“你们认识?”
应晚宁回神,侧过脸。
那片刻的怔然被对方精准捕捉。
苏新月唇角一勾,环抱双臂,朝下面抬了抬下巴:“晚晚。”
“他在看你。”
第7章 第 7 章
最后,应晚宁还是没能确定,路熵是不是真的在看她。
在她顺着苏新月的示意望去时,路熵已经移开了视线。
一直到她离开中心校区,他都没再投来一瞥。
应晚宁说不清缘由,只觉得一丝极淡的失落,如羽毛般轻轻掠过心底。
好像一件即将到手的礼物,在她触碰前的刹那,碎裂了。
今天周五,上完这节早八,应晚宁一周的课程就结束了。
王紫怡和自己的竹马男友回了老家,其余两个室友是本地人,这个周末只有她一人留宿。
和她们分开后,应晚宁心头那点没来由的沉,又往下坠了坠。
这会是上课时间,快递驿站里比午休时清静不少,偶尔响起几声清脆的电子取件音。
应晚宁抱着画本,穿过一排无人的货架,来到台前。
一个男生背对着她,正低头整理包裹。
她抿了抿唇,轻声开口:“你好,请问寄件是在这里吗?”
“嗯,稍等一下。”男生将最后一个包裹码进箱中,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唇角微扬,“是你,要寄什么?”
应晚宁微愣,点头:“画本。”
顾冥走上前,递来一部手机:“填一下收寄件信息。”
应晚宁接过,用画本与他交换。
顾冥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做起事来却无一丝骄矜,手脚利落,封装,打单子,拍照,一气呵成,全程没有多余的话。
应晚宁有些意外,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好了。”顾冥将她的包裹装箱,抬眼,“运费十二,扫你面前二维码就行。”
应晚宁应了一声,摸出手机。
可屏幕只来得及闪了一下微光,就彻底没了声息。
她下意识又按了按电源键,漆黑的屏幕依旧反射着她有些无措的脸。
这时,一部黑色手机倏地伸到她面前。
“滴。”
收款成功的提示音紧接着清脆响起。
“没有别的意思。”顾冥将手机收起,又抱起那箱快递,语气平淡,“只是发货点卡得紧,错过这趟,你的件就得明天发了。”
说完,门外适时传来两声短促的鸣笛。
应晚宁瞥了一眼声源,低声道:“谢谢。”
顾冥没接话,只勾了勾唇角,抱着箱子,走向门外那辆物流三轮车。
货物交接完,他回身,发现应晚宁仍站在原地,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身上。
很明显,她在等他。
顾冥敛眸,藏起一闪而过的悦色,走上前,明知故问:“怎么了,还有事?”
应晚宁将手上纸笔往前一递,语气坚持:“今天多谢你,等手机充上电,我微信转给你。”
人情债最是难还。
这个道理,应晚宁懂,顾冥更懂。
可顾冥却没有吊着她,而是大手一挥,顺水推舟。
这波操作属实把猫在角落里的男生看呆了。
等应晚宁走远,男生才气冲冲地蹿上前:“不是我说,你也太老实了。”
“懂不懂撩妹啊你,你得让她欠着点儿,才好有后续,才——”
“她和别的女生不一样。”顾冥打断他,盯着那道渐远的背影,眯了眯眼,“人情这个东西,即便还清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断不了。”
男生啧起两声夸赞:“还得是你,套路新,会玩。”
顾冥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朝里走去。
男生琢磨了一下,朝他喊:“喂,亏得我这份工作,不然,你还没那么快加到校花微信!说吧,打算怎么报答我这个月老。”
“周末你定。”顾冥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不差钱的爽快。
“够意思!”男生握拳做了个欧耶的动作,又高傲的叉起腰来。
突然他灵光一闪,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嘴角还挂着狡黠的笑。
*
应晚宁从驿站出来,中心校区是回宿舍的必经之路。
刚走到这里,她便看见几个女生在工地护栏外徘徊,朝里望一眼,整个人都变得羞怯又腼腆。
她们在等的,是围栏里的路熵。
有个胆大的女生,拢了拢鬓发,隔着护栏唤他出来,引得工人们纷纷侧目,响起几声调侃。
喧嚷声扰得人心躁,路熵摘下手套,蹙眉走到门边。
在那女生迎上前的瞬间,他将手套往肩头一甩,长臂扬起,掸起一阵厚厚的灰尘,呛得女生连连后退。
应晚宁站的远,听不清对话,但是能猜到女生铩羽而归的结局。
她没再往下看,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路熵若有所感地回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背影,眸色暗了暗。
那女生大约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表白,主动追人,却被他如此漠视,脸上实在挂不住,只能悻悻离去。
临行前还不忘回踩一句“小混混,有什么了不起”。
路熵轻嗤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他退靠在护栏边上,拢着火点烟,浑身一股不加掩饰的痞气,倒真像是应了她那句小混混。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相继散了去。
路熵垂下眼,觉得没劲。
他正要转身回去,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拿出来瞥见屏幕,眼底这才浮起一丝真切的笑。
不过也是转瞬即逝。
通知栏里紧接着弹出的一则消息。
他点了进去。
【爆!冥茗天定cp加上联系方式啦!有图有真相。】
文字下方配的是一张live图,背景是快递驿站。
路熵点开动图。
画面无声,应晚宁背对着镜头,双手将纸笔递给顾冥。顾冥勾唇一笑,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随后递还给她。
内容仅止于此,留给人的想象空间却巨大。
下方的评论区一条比一条热烈。路熵扫过几行,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他舌尖顶了顶腮帮,忽然笑了。
是被气笑的。
……
应晚宁回到宿舍,确认下午建筑学专业没有课,不必去旁听,才不紧不慢地点了份校园外卖。
饭后,整个下午她都待在宿舍里赶编程作业,顺便补上之前落下的知识点。
算起来不多,可等她再抬起头时,阳台外已是黑压压一片,墙沿边溢出一点底下细微的路灯光。
应晚宁慵懒地舒展了下身子,桌上的手机恰在这时震个不停。
紫怡:【我的碗啊,什么情况?我们才一会儿没盯住,你就闷声干大事了!!!】
紫怡:【把顾冥的联系方式搞到手,居然还是你主动的!!!抱拳抱拳。】
瑶瑶:【尊嘟假嘟?】
苏新月:【晕jpg。】
应晚宁指尖轻划,往下翻了几条,内容大同小异,满屏的惊叹与八卦。
她简单将今天的事复述了一遍,引得群里一阵唏嘘。
提到这件事,应晚宁才想起来还钱。
她翻出联系方式,输入完,核对了一遍,才发送申请。
等待验证通过的间隙,王紫怡又在群里艾特她。
紫怡:【所以这人情你打算怎么还?@碗碗】
应晚宁略一思索,低头敲下回复。
碗碗:【请他吃顿饭吧。】
一时间,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只是觉得先前顾冥为了表达歉意,选的也是这样的方法。
想来,他应当不会排斥。
只是应晚宁不确定,他会不会应邀。
毕竟不久前,她才婉拒过他同样的提议。
应晚宁刷新了一下界面,申请还没通过。
她收拾了下桌面,关上灯,出门觅食。
这个点,食堂只剩些便捷的汤粉面,应晚宁吃不惯。
走出校门,沿街摆满了夜市小摊,属烧烤最多,浓烟混着香气弥漫开来。电瓶车不时从狭窄的过道里窜过,鸣笛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嘈杂,热闹。
应晚宁低头穿过小吃街,在尽头处,一家“四季饭馆”的暖光拢住了她的脚步。
店门外,红色遮阳棚下视线开阔,晚风静谧,自成一片天地。
就在她准备踏入时,棚下那道慵懒的身影,不经意间,绊住了她的目光。
应晚宁呼吸一滞,在开口与转身之间,她只迟疑了一瞬,随后果断选择了后者,悄悄收回生了二心的腿。
可动作还未落定,那道懒洋洋的嗓音就从身侧传来。
“见到债主,也不说打声招呼。”路熵轻嗤一声,“这世道,果然,欠钱的才是大爷。”
应晚宁闭了闭眼,有被戳破的囧。
她硬着头皮转身,走下两级台阶,来到他身边。
路熵一身黑色风衣,干净整洁,窝在矮小的钓鱼凳里,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屈起的膝盖几乎高过桌面。
他正支着脑袋,懒散地挑眉看她。
应晚宁移开视线,开门见山:“多少钱?”
她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那笔未结算的车费。
路熵朝旁边的凳子扬了扬下巴:“坐。”
应晚宁站着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来吃饭的?”他问。
比应晚宁先一步应声的,是她的肚子。
这片不算太吵,刚好被路熵听见。
应晚宁:“……”
坐下后,应晚宁点了一份烤肉拌饭,抬头正想问他需不需要加点什么,却见路熵的目光正越过她肩头,望向她身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戾气。
她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夜市人流影动,灯火阑珊,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等她再转回头时,路熵正直直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的锐利褪得干干净净,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模样。
应晚宁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地端起手边的水杯抿了一口,将菜单推到他面前。
路熵睨了眼,问:“请我?”
应晚宁点头:“嗯。”
路熵哼笑着起身:“还算有良心。”
应晚宁咬着唇肉,忍了。
不多时,饭菜上桌,两人各自安静用餐,席间只有碗筷轻碰的细碎声响。
突然,应晚宁的手机“叮”的一声亮起,她下意识瞥去一眼。
人脸识别通过,微信界面直接展现在屏幕上。
方桌不大,两人邻座,手机恰巧摆在他们之间的桌角上。
路熵一抬眼,就将屏幕内容看得分明。
最上方是那个熟悉的名字:顾冥。
下方印着一行灰色小字——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路熵存在感太强,应晚宁没忍住朝他看去。
两人距离很近,她清晰地看到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她预想中的清亮,反而沉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暗色和不悦。
路熵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似笑非笑:“男朋友?”
话音未落,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一震。
顾冥:【不好意思,才看到。】
应晚宁将手机翻身,扣在桌面上,脱口否认:“不是。”
不是男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应晚宁的错觉,她总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应晚宁起身到店里结算。
老板娘见她来,笑得灿烂:“小姑娘,还要加点什么不?”
“结账。”应晚宁回了一个浅笑。
“哎,这就不用啦。”老板娘朝外望了眼,“小路特意交代过,直接记他账上就行。他是我们这儿的常客,预付了不少饭钱。你啊,就安心吃好喝好。”
应晚宁回头,目光掠过门外桌上那盘清炒时蔬,轻声说:“这顿饭,还是算在我这吧。”
老板娘脑回路多转了一弯,顺着话头返回:“你也要在我店里预存?”
应晚宁:“……”
她原是想一起结算这顿饭钱的,但想想其实味道还不错,主副食齐全,可以常来。
她点了点头,说:“可以吗?”
“可以可以。”
开门做生意,老板娘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应晚宁当即预付了一个月的餐费。
顶着“应晚茗”这个身份,正主并不希望她过得太拮据。尽管到手的资金不及正主十分之一,却足够在这小城里从容度日。
应晚宁捏着收据,瞥见一旁的菜单,对老板娘道:“往后他再来,麻烦您多给添些荤菜,钱从我这儿扣。”
老板娘会意一笑:“放心,交给我。”
路熵嘴上说着要她请客,却早早知会了老板娘。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她的钱。
那么那点车费……
应晚宁转身,隔着玻璃门,打量着路熵。
这时,一位中年男人上前与路熵交谈了几句。路熵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头,目光落向应晚宁。
他单手插在兜里,姿态松散,冲锋衣的布料在光下泛着细碎的浮光。
玻璃门被推开,又缓缓合拢,晃动的间隙里,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她。
应晚宁长睫颤了颤,径直朝他走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走那条拥挤的小吃街,而是绕道爬上天桥。
想到他还有朋友在那,应晚宁说:“这离学校很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下次别这么晚出来,不安全。”
“那你为什么还在外面?”
路熵睨了她一眼,嘴角擒笑:“你当谁都跟你似的。”
应晚宁:“?”
“长得那么招人。”路熵说。
第8章 第 8 章
招人?
应晚宁微微一怔,随即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语气平静无波:“你长得也很招人。”
这下换路熵顿住了。
有句话溢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压下去,换成了低笑。
那笑声像带了钩子,挠得应晚宁心头发痒,脚下也跟着滞缓。
路熵走在前面,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应晚宁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地上两人时而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有些不同。
到校门口,应晚宁下意识地回望。
来时的路在夜色中蜿蜒,路灯像一串发光的珍珠,静静点缀着这个寻常的夜晚。
这条路,其实很近,应晚宁想。
“怎么了?”路熵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应晚宁轻轻摇头,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没什么,谢谢你送我回来。”
“然后呢?”路熵单手转着手机,屏幕的光在他指间忽明忽灭,“这就没了?”
应晚宁:“?”
她仰起脸,眼神懵懂,像林间初生的小鹿。那双眼睛太过清澈,倒让路熵一时语塞。
她怎么能把装糊涂演得这么真?
路熵低笑出声,喉结轻颤,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这是,要赖账?”
应晚宁脑子转了一圈。
账?
什么账?
他们之间唯一没清的账……
应晚宁迟疑着开口:“车费?”
路熵眉尾轻扬,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
应晚宁眨了眨眼,不解道:“你不是……不打算计较吗?”
“我有说过吗?”路熵反问。
应晚宁:“……”
她就不该多想。
“别把我想得太好。”路熵往前逼近一步,垂眸睨她,“我这人,最爱斤斤计较。”
说完,他指尖利落一转,二维码已清晰亮在应晚宁眼前。
他往前递了递:“扫吧。”
应晚宁瞥他一眼,还是掏出了手机。
就在扫描框即将对上的瞬间——
“应晚茗。”
时间久了,应晚宁对这个名字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她猛地循声转头,握着的手机也随之偏移了轨迹。
可还没等她看清来人,手腕骤然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道强势拽了回去。
踉跄之间,一丝清冽的薄荷青柠气息掠过应晚宁鼻尖,微凉,带点甜。
“滴。”
扫码成功。
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之间距离近得几乎容不下第三人。
应晚宁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只紧扣在自己腕间的手。
路熵的手很大,轻易将她整个手腕圈住。掌心有干活留下的薄茧,粗粝,有点硌手。顺着手臂望上去,男人正垂眸摆弄着两部手机,神情专注。
“晚茗。”
应晚宁闻声侧首,见顾冥正朝她缓步走来。
她下意识轻轻抽动手臂。
“别动。”路熵头也没抬地制止她,淡淡道,“还没加好。”
话音未落,顾冥已大步逼近,伸手就要将应晚宁拉向自己。
路熵唇角一勾,动作极其自然地松开她:“好了。”
应晚宁得到大赦,立马收回手,向后轻退半步。
顾冥伸到半空的手微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插进裤袋,目光却落在应晚宁纤细的手腕上,嗓音带着刻意的温和:“晚茗,你没事吧?”
“没——”
应晚宁的尾音还未落下,便被路熵一声极轻的哼笑截断。
应晚宁狐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又见面了。”顾冥看向他,稍作迟疑,带着几分确认的口吻,“路熵?”
路熵微微颔首,侧身迎向他:“是我。”
顾冥伸出手,唇角含笑:“你好,顾冥。”
路熵垂眸扫过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并未动作,只懒懒应了声:“我知道。”
“哦?你认识我?”顾冥从容收回手,不见半分难堪,反而游刃有余地反问。
一旁的应晚宁睁大了鹿眼,好奇地望向路熵。
他是怎么认识顾冥的?
路熵刚想说什么,目光在应晚宁身上一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用一句模糊的“有所耳闻”轻描淡写地带过。
当着应晚宁的面,他不愿意承认那些众人皆知的称号。
然而,那瞬间的停顿,尽数落在了顾冥眼里。
男人之间,有时候不必言说,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顾冥的下颌几不可见地抬起了一个角度。
他身形虽比路熵稍欠几分,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势,却仿佛将彼此的高度拉回了同一水平线,甚至隐隐占据着场面的主导。
几乎就在他抬颌的同一刹那,路熵眼眸骤然抬起。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但彼此都已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宣示与回应。
应晚宁蹙起眉,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她实在想不通,前后不过三言两语,这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对视上了。
虽然搞不明白,但看这架势,大概也没她什么事。
应晚宁耸了耸肩,转身独自往校内里走。
她一走,这边凝固的空气骤然流动。
顾冥率先收回视线,扭头看着应晚宁的背影,话是对路熵说的:“我先回去了。”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倒退两步,方转身去追应晚宁。
路熵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心头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潇洒肆意了二十年,这还是他头一遭,被人挑衅到毫无还手之地。
就在这时,顾冥清朗的声音破空而来,像个楔子钉入耳膜。
“应晚茗,等下我。”
路熵猛地抬头,眼底阴翳尽散,心头的憋闷也瞬间找到了出口。
他齿关一松,任由那个名字低沉地滑出。
“应晚宁。”
……
清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应晚宁驻足回眸,顾冥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应晚宁轻声问道,“有事?”
刚刚在门外他就一直在叫她。
顾冥双手插在兜里,笑意从眼角漫开,显得随意又明朗:“宿舍顺路,一起走吧”
应晚宁抿了抿,没有作声。
她本就不擅长找话题,而顾冥也怕说多错多,唯恐刚在她心里建起的那点好印象,被自己搞砸。
两人就这样一路安静地走到了应晚宁宿舍楼下。
有了之前的经验,顾冥深知对应晚宁急不得,再加上那个流言的存在,他更不能表现得太激进。
他要应晚宁,主动走向他。
于是到了楼下,顾冥只轻轻道了声“晚安”,便转身要走。
“顾冥。”
这是应晚宁第一次主动叫他的名字,很好听。
顾冥甚至有片刻的失神去回味那个声音,他强压着心头的悸动转过身。
应晚宁站在三级台阶上,头顶的灯光温柔地洒下来。
她轻声说出了顾冥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
“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翌日一早。
顾冥给应晚宁发了消息,便提前等在了校门口。
这个见面地点是他特意选的,校内人多眼杂,知道应晚宁不喜欢,他不想让她感到不自在。
在他心里,这是约会。
顾冥的考虑确实很周全,收到消息时,应晚宁都有些意外。
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被什么人“夺舍”了。
可等她走到约定地点,发现顾冥换了一辆新车,而那辆车,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上次她拒绝上他车的位置。
他为什么选在这里?应晚宁不禁自问。
是巧合吗?
“你来了。”顾冥很绅士地为她打开副驾车门,同时自然地抬手护在门框顶端。
应晚宁抬眼看了看他,安静地坐进车里。
餐厅是她按口碑选的,位于市中心。
在手机上查看时,距离似乎并不远,可真正坐上车,应晚宁才意识到那只是直线距离,实际路线要曲折得多。
顾冥却丝毫不介意,听她略带歉意地解释,他反而笑得舒展:“没关系,路不远。”
应晚宁并不清楚顾冥开的是什么车,只隐约察觉到,一路上多数车辆都有意无意地让出空间。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她将车窗降下。
后视镜里,紧跟在她们后面的车离得很远,中间空出足足一个半的车位。
忽然,一抹红色的机车身影滑入镜中,缓缓驶近,最终停在她这一侧。
应晚宁抬头望去。
或许是因为她车窗大开,那个戴着头盔的男人也侧过头,淡淡瞥了她一眼。
可就在他即将转回视线时,动作却蓦地一顿,再次看向她。
那隔着护目镜的凝望,让应晚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会是他吗?
她正想细看那辆红色机车的流线,绿灯亮了,车身缓缓启动。
她的视线与那人,在渐远的距离中,无声错开。
头盔下,路熵的嘴角轻轻扬起一寸。
他掀开护目镜,笑容淡去,眉头微蹙,死死盯着那辆车。
……
环泰商城。
眼前的热闹与开阔远胜应晚宁的想象。
高楼拔地,装潢精致,人潮涌动,一切都比她在手机上瞥见的那个商城更鲜活,也更生动。
露天停车场上,不少人正围着各式豪车拍照打卡。
按这个趋势,顾冥今天开来的这辆,显然也属此列。
他们才刚下车,便已有几道目光投来,陆续有年轻男女凑近与车身合影。
顾冥不由得嘴角微扬,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换对了车。
不过,他心里也掠过一丝诧异。
这一带他算是熟客,却头一回见广场被各式豪车填满,几乎让他的座驾在其中显得不够惹眼。
他环视四周,暗暗揣度。
估计附近有什么富家子弟的聚会,才引来这般阵仗。
餐厅里,两人在靠窗的位置相对落座。
顾冥一直谦让着请应晚宁点餐,她只好拿起菜单,与他有商有量地挑选起来。
顾冥笑容真诚,推荐的几道菜也都很不错。
等到菜肴上桌,应晚宁不由多尝了几口松鼠桂鱼。
顾冥见状,便执起公筷,为她添了一筷。
应晚宁礼貌一笑:“谢谢。”
“晚茗。”顾冥放下公筷,声音温和,“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应晚宁顿了下说:“可以。”
顾冥近来举止有度,言语得体,应晚宁对他有了浅浅的改观。
“晚茗。”顾冥语调蓦地认真起来,“对不起。”
应晚宁抬眼看他,不解。
“没有别的意思。”顾冥笑说,“先前是我做得不对,一直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因为我的缘故,在学校里给你带来了不少困扰,真的对不起。”
应晚宁缓缓放下筷子:“没关系,都过去了。”
察觉到她言语间仍有些许保留,顾冥倾身向前,声音诚恳:“如果你还在意的话,我可以把论坛上关于我们俩的讨论都撤下来。”
“这还能撤?”
“当然,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
“计算机。”
应晚宁恍然,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像发现新大陆般追问起具体操作。
话题算是来到了顾冥的领域,他讲解得细致耐心,偶尔用些生动的比喻,逗得应晚宁忍不住轻笑。
席间的氛围不知不觉轻松了许多,先前的拘谨渐渐消散在融洽的交谈中。
同样融洽,甚至堪称闹的,还有楼上的包间。
这里与楼下的宁静明亮判若两个世界。
暗黑主调,静音墙面,地灯内嵌,晕开一圈圈幽微光晕,即便在白昼也能营造出深夜狂欢的氛围。
几位专程从京城赶来的贵公子,此刻正作为这栋商业楼的座上宾,在包厢内纵情声色,烟酒气混杂着喧嚣。
角落的沙发上,路熵几乎整个人陷了进去,两条长腿嚣张地架在前面的矮几上,脚踝交叠。他一手支着额角,另一手将手机屏幕摁得一明一灭,心不在焉。
突然,一个身影重重跌进他身旁的空位,震得他手一松,手机滑扑在腹间。
路熵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字。
“滚。”
第9章 第 9 章
嗓音低沉,带着愠怒。
梁子跃一听,心里反倒踏实。
还能骂人,说明事情不大。
他顺势把腿一翘,浪荡地晃着鞋尖,闲闲道:“不够意思啊。”
“我们哥几个大老远跑来给你解闷。”梁子跃指了指桌上的果汁,“你就整这出啊?”
“是我叫你们来的?”路熵眼皮都没抬。
“嘁,我们这不是一个多月没见了嘛,都怪想你的。”梁子跃也不恼,自顾自搭了个台阶,转头朝人群招呼,“大伙说是不是啊。”
这一吆喝,包厢立马炸了锅。
“是啊熵哥,你不在,群龙无首啊。”
“可不是,就上周跑山,没你在前头领着,我们过弯都不敢给油,简直白瞎了那月色。”
“你这一走,整个圈子都冷清了不少。”
路熵懒在沙发里,听着这些嚷嚷,嘴角一扯,要笑不笑。
插科打诨间,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走进来的女生一身红衣短款皮夹克,长发微卷,气质干练,眉目间给人很强的亲和力,是这群人公认的赛车一姐。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围了上去,喧闹声中属梁子跃嗓门最响。
徐立雪极其自然地朝他身后瞭了一眼,才混迹在人群中。
路熵没看她,视线落在门外。
紧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外套搭在臂弯里,眉眼深邃,一手拎着徐立雪的包。
众人纷纷点头致意:“覃总。”
覃会是这群二世祖里最早接手家业的,看起来沉稳很多,但也带了点疏离。
他微一颔首,算是回应,径直走到路熵身边坐下:“最近怎么样?”
路熵起身,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挺好。”
覃会看着他,没有接话。
浮动的光线在玻璃杯沿折射,将路熵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半晌,覃会目光掠过喧闹的人群,若有所指:“不知道下回再聚,还能剩几个人。”
路熵闻言偏头看他,一眼便读懂了京州的局势。
他这个路家继承人,马上是当到头了。
路熵垂下眸,杯中的橙汁晃出细碎波纹。
他仰头一口饮下,云淡风轻:“无所谓。”
覃会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白费了一身本事,说真的,我一直很期待你能来我公司,最近——”
“打住。”路熵截断话音,“我现在这样挺好。”
覃会:“……”
徐立雪适时走了过来:“哥,你俩又聊什么呢?”
“他俩能聊什么。”
梁子跃踱步靠近,语带讥诮:“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你懂什么,这叫成熟。”徐立雪立刻回敬。
“是,成熟了。”梁子跃撇了撇嘴,“不然也不能拿来做锯嘴的葫芦。”
徐立雪龇他:“没品。”
这俩祖宗凑一块儿就安生不了几分钟,路熵和覃会早已见怪不怪,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啜饮。
“不过说真的。”徐立雪转而打量起梁子跃,“你现在是要转型走沉稳路线了?连揽胜都开上了。”
“揽胜?什么揽胜。”梁子跃低声嘟囔,“我们今天没人开这台车啊。”
路熵握着玻璃杯的手微微一滞,抬眼问道:“在哪儿看到的?”
“什么?”
他问得突然,眼神认真,徐立雪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楼下餐厅前的广场,挺抢眼。”
路熵低下眼,若有所思。
覃会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从进门到现在,这是唯一让路熵显出兴趣的话题。
一台普普通通的揽胜。
梁子跃自然领会不到这一层,只顾着跟徐立雪掰扯,一心想为自己风流倜傥的形象正名。
直到看见路熵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他才猛地收了声。
在三人诧异的眼中,路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把车钥匙抛给梁子跃。
“走了,帮我把车送来。”
“你怎么不自己开。”
“喝酒不开车。”
覃会闻言抬了抬眉,大感意外。
这要放在以往,根本不敢想,路熵能说出这样遵纪守法的话。
徐立雪同样若有所觉,跟着起身:“我们刚来你就走,干什么去?”
“赶车。”
三人同时愣住:“???”
路熵步出昏暗的廊道,正要转身下楼,视线却忽地被楼下的餐桌攫住。
应晚宁临窗而坐,长发披肩,不知顾冥在跟她低语什么,端坐得像个小学生,窗外的天光映着她半边脸颊,把眉眼间那抹笑意镀得格外透亮。
路熵垂下头,喉间滚出一声嗤笑,像自嘲。
再抬眼时,正看见应晚宁起身离席,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路熵唇角一勾,消失在了楼梯间。
小腹熟悉的坠痛,让应晚宁心里咯噔了一瞬,不由得加快脚步,却在洗手间拐角处,猝不及防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清冽的烟酒气息瞬间缠绕上来,如一张无形的网。
“对不——”
她仓促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路熵稳稳扶住她手臂,敏锐捕捉到她眉间的不适:“不舒服?”
“没事。”应晚宁别开视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侧身从他身旁掠过,闪进了女洗手间。
果然,熟悉的暗红痕迹印证了她的预感。
生理期提前到访,所幸,并未沾染衣裤。
洗手间里静悄悄的,应晚宁试探着发出几声求助,回应她的只有空旷的回音。
这个时间,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不知道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会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伸出援手。
应晚宁想了想,摸出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还是点进了那个对话框。
……
路熵仍倚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指尖夹着的烟烧出细弱的青灰色。
他想起刚才应晚宁捂着小腹的样子,气息短促,脸色也比平时苍白几分。
他蹙着眉,指尖掸了掸烟灰,决定再等一会儿。
手机适时震动起来。
应:【你还在门外吗?】
路熵单手打出一个字,【在。】
消息一发送,聊天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反复出现、消失,又再次出现。
透过屏幕,他几乎能看见那只犹豫不决的手。
突然,一种模糊的、带着某种预感的猜测,在他脑海里倏然浮现。
这个场景……她还这般难以启齿……
下一秒,手机再次震动,一条新信息跳了出来,印证了他的猜想。
应:【方便帮我买包卫生棉吗?】
路熵盯着屏幕,指尖顿了顿。
这片是繁华的商业街,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随处可见。
可对于路熵来说,站在那片五颜六色的货架前,比做任何一个项目都让人为难。
各式各样的包装、长度、功能区分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实在研究不明白,干脆拿了货架上最贵、最长的那包。
“小伙子,给女朋友买的吧?够体贴啊!”
收银阿姨笑得灿烂,嗓门也大,引得后面排队的几个女生交头接耳的夸赞。
路熵:“……”
应晚宁抱着手机,盯着聊天界面里最后那两个字出神。
路熵:【等着。】
那一下的忐忑,让她能想到的只有在门边擦肩而过的路熵。
可现在回过味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有多冒昧。
债务刚清,人情却又欠下。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觉得欠他的人情是负累。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的女声:“应小姐,你在哪个隔间?”
“我在这儿。”应晚宁连忙应声。
女生循声走近,她才从门缝里轻轻伸出一只手臂,低声道:“谢谢你。”
“嗐,别客气。”女生语气爽朗,“举手之劳嘛。”
随即,她带着笑意的嗓音从旁边传来:“不过,你男朋友是真的贴心,还特意给你准备了暖宝宝。但估计是第一次买,有些害羞,袋子勒得特别紧,包装锋利的边角都把袋子戳破了好几个口子。”
女生想起那个画面,忍不住笑出声,语气里透着几分真诚的羡慕。
应晚宁低头看着那只被戳得千疮百孔的黑色塑料袋,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一时间,竟也忘了去纠正“男朋友”这个称呼。
等她回过神,女生已经走远了。
应晚宁推门走出隔间,在洗手台前慢慢洗净双手。
她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动作顿了顿,忽然抬起手,轻轻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这才拎起那只格外“狼狈”的塑料袋,转身往外走去。
路熵还等在原处,指间夹着的烟明明灭灭。
见她出来,他掐灭烟头,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脸上。
“还能走吗?”路熵问。
应晚宁点了点头,声音平稳了许多:“谢谢你。”
路熵淡淡“嗯”了声,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
可在瞥见那个七窍通了六窍的袋子时,他难得地、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这声轻咳让应晚宁下意识就要低头探究,路熵却抢先一步,截住了她的注意力。
“要还人情吗?”
这过于直接的问法让应晚宁一怔,几秒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好了?”
路熵笑笑,点头,意味不明:“我喝酒了。”
“所以?”
“开不了车。”
“然后?”
他向前一步,走廊暖黄的灯光在他肩头铺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第10章 第 10 章
一句话,让应晚宁的心跟着轻轻一颤。
她熟悉的、那种因他而起的情绪潮汐,又一次无声地涨满胸腔。
来得汹涌,退得仓促。
应晚宁回过头。
路熵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不疾不徐。他一只手插在兜里,垂眸睨来,目光落下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
看起来,没有半点为生计发愁的样子。
应晚宁还记得他刚才说话时理所当然的坦诚。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省笔打车费。”
从这儿到学校,打车费甚至不会超过三位数,他竟用人情做抵。
这人到底是有多缺钱?应晚宁暗自腹诽。
来到餐厅,顾冥正闲闲斜靠在公共椅背上,专注地敲着手机,嘴角带着坏笑。
椅背上摆放的塑料花盆稍稍遮挡了视线,应晚宁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间,确认他还在。
而身侧的路熵凭借身高和站位的优势,将顾冥手机屏幕上的群聊看得一清二楚——
【冥哥牛逼!下一步是不是该让嫂子介绍她闺蜜了?】
【没想到,校花这么好钓。】
【我看,你今晚是不打算回来咯,直接洞房花烛?@顾冥】
顾冥:【我倒是想。】
底下瞬间炸出一串暧昧起哄的表情包,满屏轻佻。
路熵下颌动了动,一股痒意从骨缝里钻出来,直抵拳头。
“顾冥。”
应晚宁的声音响起,像一缕清风,不经意松了路熵绷紧的神经。
路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松,视线落在顾冥陡然惊起的手腕上。
一声闷响,手机被他反扣在桌,动作快得近乎狼狈。
顾冥轻咳一声,迅速敛起失态,却在撞上路熵那道阴沉目光的瞬间,心头莫名一虚。
应晚宁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顾冥眨眼间已恢复如常,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你们怎么会一起?”
“刚刚碰见的。”应晚宁顿了下,面不改色地接话,“他遇到点麻烦,求助我带他一起回去。”
路熵闻言侧目看她,眉梢微挑,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确定?
“嗯,就是这样。”应晚宁仰头看他,语气肯定。
路熵像是被这话逗乐了,配合着点头,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嗯,对,就是这样。”
应晚宁:“……”
他非得重复一遍吗?
她总不能向顾冥解释洗手间里那番尴尬的相遇。
既没必要,也没熟到那个份上。
那种窘迫的经历,有一次就够了。
察觉到应晚宁投来的嗔视,路熵非但没收敛,反而低低笑出了声。
两人之间流淌的心照不宣,让站在一旁的顾冥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他猛地上前一步,笑着打断:“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吧。”
应晚宁:“你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顾冥苦涩道,“晚茗,你又跟我见外了。”
应晚宁抿唇,迟疑地看向路熵。
这位债主的态度,她不能不考虑。
见她看了过来,路熵耸了耸肩。
无所谓。
来到车边,顾冥率先一步打开副驾车门。
路熵双手插兜,悠悠跟在后面。
应晚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才低头坐进副驾。
注意到她手上提着的牛皮纸,顾冥视线微顿。
下一秒,应晚宁不动声色地将袋子往身边收了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暗自庆幸,刚在买单的时候,跟前台要了这个袋子,不然,现在还得尬一回。
再有两声车门轻响之后,车子平稳滑出,汇入主路。
窗外,炽热的阳光晃过街景,车内却是一片清凉的安静。
应晚宁端坐在副驾上,小腹及腰后贴着的暖宝宝正持续散发着温度。
暖意融融,舒缓着隐隐的坠痛,让她不觉间眼皮发沉。
在这时,顾冥开启了话题。
“路熵,我记得你有辆机车?还挺扎眼的。”
“嗯,火焰红。”
路熵抬眸,视线懒洋洋搭在内后视镜上,逗乐似地继续道:“或许是招摇了点,今早等个红灯的功夫,还被副驾上一姑娘盯着看来着。”
应晚宁心里咯噔一瞬,下意识瞥向后视镜,便直直撞上一双守株待兔的桃花眼,含笑,玩味。
“那怎么没骑回去?”顾磊码着方向盘,语气随意。
听出他话里有话,路熵也不恼,只对着镜子里的人轻轻勾唇:“我喝酒了。”
路熵眼里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水色,应晚宁无端品出一分暧昧的撒娇来。
她心尖一悸,视线无处安放般,失焦地跌在车水马龙之间。
“那车呢?就撂这儿了?”顾冥问。
“哪能。”路熵懒笑,向后靠去,“找了代驾。”
“这车,代驾不好找吧。”
后座迟迟没有回应,顾冥扫了眼后视镜。
路熵枕着椅背,双眼紧闭,勿扰。
顾冥识趣地收回目光,转向副驾的应晚宁。
他刚牵起个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路熵冷冷打断:“别说话,晕,想吐。”
顾冥:“……”
他刚换的新车。
应晚宁闻言,瞟向镜面。
路熵浅浅蹙着眉,一只手臂横在腹间,大有一个不如意,他就吐车里的准备。
猝不及防地,他睁开了眼,冰冷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精准地擒住了她的窥探。
那眼神太深,太沉。
应晚宁只觉得心脏骤然失重,惊惶得像一头误入陷阱的幼鹿。
她慌忙移开视线,直到校门的石柱映入眼帘,都没敢再投去一眼。
周末正午的校园褪去了平日的喧嚣,校门口人影稀疏,唯余几名门卫的闲聊声在空旷中飘荡。
顾冥将车缓缓停稳。
应晚宁发现路熵睡着了,轻唤了他两声。
路熵眉心微蹙,揉了揉后颈,起身时浑身裹着一层低压。
“到学校了。”她提醒道。
路熵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推门下车。
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加大,火红色的机车利落甩尾,刹在他们车前不远处。
女骑手摘下头盔,随手捋了把长发。长风掠过,扬起她鬓边几缕发丝,那件露腰短皮夹克衬得身姿挺拔,风致飒然。
顾冥唇角一勾,打趣道:“路熵,这就是你叫的代驾?一身高定接单,够阔气啊。”
应晚宁安静地坐在车里,盯着女生衣服上的logo看。
车门合上。
路熵没有回答。
顾冥低笑着启动车子,拐进校内,片刻,他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风流债,难还啊。”
闻声,应晚宁羽扇般的睫毛颤了颤。
副驾的反光镜正好对准了后方情景。
她看见路熵闲散地走了过去,似乎只是随意地打了个招呼,却让那女生眼睛蓦地一亮,笑得明媚,正热络地说着什么。
她看向路熵的眼里有别样的光。
方向盘缓缓转动,镜中的画面开始偏移、错位。
应晚宁收回视线,垂下眼。
他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可聊吧。
这边,路熵瞥了眼消失在拐角的车尾,耳边熟络的话,一句没过耳。
“这就是你着急赶的车?”徐立雪抱着胳膊,讽他,“人家小情侣约会,你也好意思去当电灯泡。”
“谁告诉你,他们是?”路熵冷冷睨她。
“这还不明显?”徐立雪不服,“郎才女貌,豪车副驾,那通常是正牌女友的专属座位。”
路熵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嗤,像是不屑,又像别的什么。
徐立雪偏要追问:“我说错了?”
“没事别瞎猜。”路熵转开话题,“梁子跃呢?”
“约会去了。”徐立雪两手一摊。
“你怎么回去?”
“我哥来接。”
“什么时候到?”
徐立雪看了腕表:“应该快了。”
一问一答,话题结束。
树影婆娑,将热气滤成细碎的光斑。
路熵将车停稳在浓荫下,与徐立雪并肩倚着车身。
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没有应晚宁预想中的侃侃而谈,只有微风穿过枝叶的簌簌声。
徐立雪仰起头,享受微风拂过脸颊的惬意,余光却悄悄描摹着路熵的侧影。
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路熵在陪她等车。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个平凡的午后变得特别。
这时,路边忽地蹿出一只流浪猫。
它通体墨黑,没有一丝杂色,眉眼清秀,尾巴随着从容的猫步悠悠摆动。
徐立雪对猫无感,却偏爱一切飒气而高傲的事物。
她刚直起身,那黑猫似有所感,倏地窜出,也不辨方向,直直闯进马路中央。
一个外卖小哥被这突如其来的黑影惊到,猛地扭转车把避让。车身一斜,车头失控,连人带车滑倒在地,随即响起一声吃痛的叫喊。
路熵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徐立雪赶忙紧随其后。
两人挪开车头,将惊魂未定的小哥搀到路牙边坐下。
所幸只是皮外擦伤,并无大碍。
但外卖箱倾覆,餐食盒撒了一地,电瓶车外壳有些破损,内部倒还运转正常,不影响骑行。
小哥嘴里絮絮叨叨,感激与抱怨交织,显得语无伦次。
徐立雪心下歉然,正色表示会赔偿所有损失。
路熵闻言,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随即转身去收拾狼藉的现场。
“小心车!”徐立雪见他靠近马路中央,急忙提醒。
“知道。”他头也没抬。
散落的东西不多,路熵一趟便能拾尽。
然而,一束被摔得枝残叶败的向日葵,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包装纸上,钉着一只毛绒派大星挂件,同样是灰头土脸,但它手里抱着的那张卡片,纸面干净,字迹工整。
路熵的目光落在称谓栏——
宁宁宝贝。
路熵舌尖无声地滚过这四个字,视线不受控制地扫完全文。
当掠过某个特殊的字眼时,他眸光微微一滞。
手边是泼洒得一片狼藉的汤水外卖,还有一个已经辨不出原形的蛋糕。
外卖小哥在巨额赔偿金面前,满血复活。
路熵状若无意地问:“往北辰大学送的?”
见小哥点了点头,徐立雪急言道:“都这样了,你还怎么送啊。”
这小哥显然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他语气诚恳:“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这束花很重要,顾客加了价,要我一定要送到对方手里,至少这张卡片得送到。”
徐立雪不知道说什么好,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路熵眉梢微扬,浮起兴致。
在两人协助下,小哥迅速整理好东西,他拍了拍花上的灰尘,骑着那辆掉皮脱盖的电瓶车,往校门口驶去。
路熵勾了勾唇角,目光紧盯。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靠近,短促地鸣了两声喇叭。
路熵耳廓微动,没回头。
没一会,覃会走了上来,顺着他的视线问:“瞧什么呢,这么专注?”
路熵跨上车,单脚支地,语气没什么起伏:“有屁快放。”
覃会拍拍他肩头:“有需要,随时打给我。”
路熵斜视他:“说完了。”
见对方没接茬,他淡淡丢下一句:“慢走,不送。”
覃会不怒反笑:“下次见。”
路熵没应声,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拧动油门,头也不回地朝校门方向驶去。
……
刚进校门没一会儿,顾冥就被一通急电叫走。
应晚宁匆匆跟他道谢,便也独自回了宿舍。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打算好好给自己放半天假,蜷在椅子上,把那部没看完的烧脑悬疑剧一口气追完。
她怀里搂着软乎乎的玩偶,手边堆满了零食饮料,整个人陷进一片惬意的舒适里。
万事俱备,她指尖悬在播放键上,正要按下。
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接起电话,她眼睛一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刚刚筑好的小窝。
校门口,应晚宁张望了一圈,没见到外卖小哥的身影。她低头正要拨电话,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别找了,在这儿。”
应晚宁转过身。
路熵站在树荫下,一手抱着盛放的花束,另一只手提着精致的生日蛋糕。
他的目光,正安静地落在她身上。
应晚宁微微一怔,走上前:“这是我的东西?”
路熵挑眉。
“怎么会在你这?”
“外卖小哥忙,等不到你,托我转交。”
“为什么偏偏交给你?”
“大概是我人好。”
应晚宁:“……”
她懒得与他争辩,上前接过那一大捧花。
花束很特别,每支花都独立包裹,精心扎束。中央是两朵盛放的向日葵,四周环绕着十八种小花,花心间托举着一张卡片。
应晚宁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宁宁宝贝?”路熵玩味的声音骤然响起。
应晚宁笑容一僵,倏地抬眸。
他不知何时凑近,微微俯身,与她视线平齐,含笑追问:“宁宁,是谁?”
第11章 第 11 章
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
应晚宁总觉得,路熵像是知道些什么。
她怔怔望进他眼里,试图从那片深邃中捕捉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正凝神间,那双好看的眼睛倏然低垂,扫过她手中的花,又缓缓抬起,重新对视。
目光无声,却再一次覆上那个问题。
应晚宁这才意识到,自己沉默良久。
思绪在脑海中飞转,也没寻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解释。
她紧了紧手里的花,斟酌道:“是……是小时候的昵称。”
路熵唇角微抿,点头:“嗯,我知道。”
他知道?
应晚宁睁大了鹿眼,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意外。”路熵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很难猜么?”
花是送给她的,贺卡上的称谓自然与她有关。既然与原名不符,那便只能是亲昵的小名。
想到这里,应晚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路熵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语气随意:“所以,谁送的花?”
“朋友。”应晚宁说着,目光掠过卡片上的落款。
——爱你,林。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分毫未差地落在路熵眼里。
他哼笑一声,辨不出喜怒:“男的,女的?”
“女——”应晚宁脱口,又猛地顿住。
她其实不必回答他这些。
一旁的路熵却低低笑了起来,向后略退两步,将手中的蛋糕递到她面前。
应晚宁伸手去接,指尖微一用力,那方寸的重量却仍悬在他手中,纹丝未动。
她抬起眼,正撞进他深潭似的目光里。
“生日快乐。”
这声祝福毫无征兆地坠入耳朵,在她心上轻轻一叩。
路熵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底盛着星火,那光里还浮着一缕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像夜雾里的远山,分不清虚实。
一眨眼,便会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误判。
应晚宁长睫轻颤,心想,或许是她看错了。
“谢谢。”应晚宁回神道谢。
路熵唇角无声牵起一个弧度,松开了手。
将东西拿稳,应晚宁朝他微微颔首,便转身往校内走。
刚过人脸闸机,兜里的手机就跟疯了似的,狂震个不停。
她腾出一只手,点开微信。
林冉的祝福和表情包已经霸了满屏,各种撒花、放炮、满地打滚的卡通动物,一**弹出来,夸张得让她不由抿唇一笑。
应晚宁掂了掂怀里的花,找了个不错的角度,自拍一张发了过去。
随即,一条语音跳了出来。
还不等她点开,后面又紧跟着窜出好几条长达60秒的语音。
应晚宁:“……”
她点开第一条,放到耳边,猝不及防地被一长串的“啊”震得耳膜发疼。
这家伙一惊一乍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即便上了大学,也未见半分沉稳。
应晚宁握着手机,心里腹诽,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
可当那阵咆哮转为语言,她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凝住。
她低下头,看向怀中的花束。
花瓣在日光下,像某种苍白的证词。
紧接着,第二条语音开始播放。
她的步履愈发沉缓,指尖在蛋糕盒的丝带上无意识地徘徊、缠绕。
最后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愣在原地。
语音不知已播至第几条,林冉咋呼的声线,被她的听觉剥离、拣选,录入重点。
可应晚宁仍觉得脑子空空的。
风掠过树梢,时间在呼吸间流淌,她就静静地站在路灯杆下。
一秒。
两秒。
第三秒,她蓦地转身,朝着校门的方向,疾步追去。
怀中的花束包装纸窸窣低语,发梢卷着风,在肩头不住地轻跃,像被惊扰的蝶。
隔着门供,那道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应晚宁呼吸一滞。
几乎是本能地,她小跑到路边,朝着对面脱口喊出那个名字。
“路熵。”
她声音清亮,带着微颤的尾音。
路熵刚越过校门,修长的腿踏上路缘石。
闻言,他转过身。
四车道的距离横亘其间,将他们二人隔开,静默地分立校门两侧。
应晚宁微微喘息,目光牢牢锁住他。几缕发丝搭过肩头,像是被风吹散的渔网,轻柔却密不透风地,网住了怀里的那支白蔷薇。
路熵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含笑望她。
方才他手捧鲜花等着的人,又捧着那束花,追来了。
应晚宁气息甫定,朝喊他:“路熵,你能陪我过个生日吗?”
路熵眼睫一颤,低笑下来。
……
四季饭馆。
依旧是那张矮桌,老板娘远远瞥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忙将桌上的杂物收走。
她知道,路熵习惯坐这个位置。
系上围裙,老板娘笑盈盈地迎上去:“呀,蛋糕啊,今儿是谁过生日呀?”
路熵没作声,下颌朝身旁扬了扬。
老板娘会意,看向应晚宁,声音软了几分:“姑娘,生日快乐啊。”
应晚宁笑了笑:“谢谢。”
路熵瞥她一眼,侧身往旁边走。
擦肩时,老板娘突然收了笑,眉头微皱:“小路,你喝酒了?”
路熵往座椅里一陷,淡淡道:“一点点。”
其实喝得不多,只是梁子跃点了一桌烈酒,他随手倒的是满杯,难免沾上些酒气。
老板娘一听不得了,几步追到桌前:“小路啊,别嫌阿姨啰嗦,胃不好就别碰酒,得仔细养着。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呐。”
“不然等年纪上来了,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的,自己遭罪不说,还要被老婆嫌弃。别到时候人跑了,你追都追不上。”
老板娘说得是有鼻子有眼。
路熵轻嗤一声,掀起眼帘,目光在应晚宁脸上悠悠转过一圈:“知道,跑不了。”
应晚宁脚步一顿,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为什么要看着她说这句话?
就在这时,店里有人高声招呼,老板娘扬声应了一句,又朝他二人使了个“随意”的眼神,就匆匆转身进了厨房。
应晚宁磨磨蹭蹭,坐到老位置,没忍住问:“怎么喝酒了?”
他看起来蛮有分寸的,不像是明知故犯的人。
路熵睨她:“管我?”
应晚宁收回视线:“没有。”
“想怎么过?”
“什么?”
“生日。”
应晚宁学着他的样子,向后一仰,陷进宽大的露营椅里。
静了半晌,她偏眸看他:“陪我吃个蛋糕吧。”
毕竟这是你买的,这句应晚宁没有说出口,但路熵知道。
“好。”他应。
话音未落,应晚宁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落座时随手放得远了,她探身去够,指尖却不慎划过接听键。
听筒里当即炸开一道尖锐的女声——
“应晚宁,你要造反是不是!”
第12章 第 12 章
“砰!”
几乎是同一时间,靠门那桌传来汤碗坠地的碎裂声。
陶片混着滚烫的汤汁四溅,惊得周围食客慌忙起身,实木板凳刮过瓷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应晚宁的心跳,又猛地窜高一截。
她偏过视线。
路熵正侧着头,关注店里的骚动,似乎并未察觉她手机里的动静。
想来也是。
她没碰到免提,而店里又恰在此时爆发这样一场混乱。
应晚宁迅速捞起手机,把音量按低两格,紧紧贴住耳朵。
在她看不见的一侧,路熵勾起了唇角。
“怎么了宁宁?你说话呀!”林冉的声音带着焦急从听筒里传来。
应晚宁往椅背里缩了缩,轻声解释:“没事,我在饭馆,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碗。”
她抬眼看去,两名服务员已经拿着工具开始清理。
“呼——”林冉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
应晚宁看了时间问:“不是在商演吗?怎么有空打电话。”
“你还好意思问,我偷溜出来的。”林冉压了压声音,“我发那么多信息,你够可以啊,已读不回,存心吊我胃口是不是。”
“没有。”应晚宁一边否认,一边悄悄注视路熵。
他正把蛋糕盒拉到手边,慢条斯理地拆着丝带。
“老实交代。”林冉拔高了音量,“和哪个狗男人在一起呢?”
“……”应晚宁顿了顿,纠正她,“是朋友。”
闻言,路熵侧眸瞥来,只一瞬,他又懒洋洋敛下视线。
应晚宁没来由地紧了紧手机,生怕他听出什么。
“哟,还朋友呢。”林冉在电话那头轻哼一声,“我跟你说……诶,来了来了。”
林冉应了声队友,语气匆匆:“算了,自己看微信吧,我这边要上台了。”
应晚宁:“……”
她那叽里呱啦的长语音,真的很难听得下去。
电话就这样掐断。
应晚宁抬起眼,目光轻轻落向路熵。
蛋糕插上了十八根蜡烛,他将手里的那根点燃,兜着火苗去触碰每一根。接着一双大手拢在周围,为那簇摇曳的暖光挡开所有风。
距离很近,应晚宁能看清他眼底映着烛火,暖黄色的光点沉在深邃的墨色里,亮闪闪的。
猝不及防地,那双盛着星光的黑眸抬起,望向她。
“生日快乐。”
路熵没有唱生日歌,可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低沉而清晰。
应晚宁觉得很好听。
她顺从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十指在胸前交握,嘴角漾笑。
路熵凝望着她,目光沉静。
应晚宁笑起来,很好看。
不像烈酒,反倒像山涧清冽的甘泉,无声无息地浸润开来,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平日难见的柔软。
应晚宁轻轻吹熄烛火,下一秒,一把蛋糕刀已递到手边。
她接过来,细心切下第一块蛋糕,盛在纸盘里,递向他。
“先给我?”路熵望着她,声音低沉。
应晚宁点了点头。
蛋糕很大,给老板娘以及两名店员分完,还剩下大半。
两人安静地坐在雨棚下,各自吃着蛋糕,听着来往的人声,谁也没有说话。
日头渐渐西斜,阳光钻进棚底,恰好照在应晚宁侧脸。
暖意层层堆积,燥热渐渐升腾。
她拿起一个干净的纸盘挡在脸侧,不多时手臂泛起酸意。就在她要调整姿势的刹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忽然从旁袭来。
等应晚宁回过神,她已被路熵拉至身侧,并肩而坐。
身后是漫天晚风,与落了一地的碎金光晕。
应晚宁有些懵,侧头看他。
路熵个子很高,即便坐着也高出她一截,目光垂落,带着几分俯视的意味。两人半仰半俯地对视,半张脸庞浸在暖金色的光里,无端漾开几分昧味。
“看什么?”路熵抬眉示意她。
应晚宁视线一慌,定在他嘴角:“沾了奶油。”
“哪里?”
“嘴角。”
“看不见。”
应晚宁掏出手机,将背面转向他。
那机身光洁如镜,映出他清晰的模样。
路熵低笑一声,却没看那“镜子”。
他抬手,指节微曲,精准地从嘴角擦过。
应晚宁:“……”
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点不了解路熵。
沉默片刻,她轻声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怎么,想陪我过?”
“允许的话,一定。”
路熵笑笑:“大年三十。”
应晚宁微微一怔,随即弯起眼睛:“微信祝福也算陪吧。”
路熵气笑了。
这人刚才还信誓旦旦,转眼就耍赖。
提到生日,他眼底的笑意淡去几分,神色有些疏离。
应晚宁察觉到了,于是换了个方向聊:“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嗯。”
“一个人?”
“嗯。”
她抿了抿唇,没再继续问下去。
这时,老板娘笑着端来一盘水果,感谢她分享蛋糕的美意,也权当是送她的生日贺礼。
应晚宁道了谢,便问起洗手间的位置。
等她再回来,路熵身边多了个人。
绕过视觉死角,她认出那是先前坐在门边、不慎打碎汤碗的格子衬衫男人。
他有些谢顶,此刻正蹲在路熵身旁,目光紧黏在电脑屏幕上,一动不动。
路熵微微弓着背,双肘撑在膝上,十指在键盘间飞快起落,神情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应晚宁已走到身侧。
她轻步绕至他身后。
屏幕上,代码如瀑布倾泻,窗口界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切换、刷新。
应晚宁刚接触计算机不久,完全看不懂这些跳跃的字符。
但从那衬衫男满是赞赏与惊叹的眼神里,她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路熵不简单。
“搞定。”路熵敲下回车,懒洋洋向后靠去,双臂一展就要枕在脑后。
骤不及防地,他指尖擦过一截纤腰,细腻柔软。那身躯蓦地一僵,随即一声极轻的吸气,落在路熵耳畔。
他动作微顿,嘴角轻勾,还是慢悠悠将手枕到了脑后。
应晚宁杵在原地,咽了咽喉咙,呼吸乱了一瞬。
她趁着男人正激动地夸赞路熵,悄悄从他身后挪出。
路熵忍着笑意,听着她细微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
应晚宁刚退到一个自觉安全的距离,那格子衬衫男人突然扭头:“小姑娘,你男朋友真的太厉害了!帮大忙了,谢谢,太感谢了!”
说着就要鞠一躬。
应晚宁忙伸手要拦,路熵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差不多行了,还没死呢。”
男人也意识到不妥,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翻来覆去地嚼那句“谢谢”。
临走前,还不忘对应晚宁比个大拇指:“眼光真好!这男朋友找得是真不错!”
“不——”
应晚宁刚要解释,路熵已截过话头:“再不走,项目就超时了。”
一句精准掐住人命脉,男人拔腿就没了影。
应晚宁:“……”
路熵扫了她一眼,直起身,漫不经心地舀起一勺蛋糕,奶油在唇齿间化开,软香漫溢。
这一口很甜,不腻。
应晚宁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仍留在他身上。
到底是没忍住,她好奇问:“既然能力那么强,为什么还要在工地风吹日晒?”
路熵反问:“不行?”
“没有。”应晚宁斟酌着措辞,“只是觉得有些埋没才华。”
路熵不屑地嗤了一声:“全埋了才好。”
“为什么?”
应晚宁下意识反驳,“你明明很喜欢这个行业。”
“何以见得?”
“你敲代码的时候,眼里有光,你很享受那种感觉。”
“所以呢?”
应晚宁微微一怔,接不上话。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不出意外地,路熵抬眸,眼神一凛:“关你什么事。”
应晚宁顿在对面,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直直撞进他那双骤然结冰的眸子。
在她印象里,路熵一直是散漫的、不羁的,甚至带着点粗粝的真诚。
可眼前这个眉眼生戾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
最后那句呼之欲出的建议,让应晚宁意识到了自己的越界。
“对,”她垂下眼睫,声音轻而平静,“不关我的事。”
语气听不出起伏,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这话落在路熵耳中,却在他心里拧了个疙瘩。
体内似有两股躁意在撕扯,他烦躁地低下脑袋,用力挠了把后脑勺。
他有些害怕,怕应晚宁转身就走。
可出乎意料地,她只是拿起自己那块没吃完的蛋糕,边吃边刷着手机。
她在看林冉先前发来的消息,没再问过他一个问题。
路熵也没有开口。
寂静蔓延,直到应晚宁吃完最后一口蛋糕。
夕阳渐沉,充实的一天也即将落幕。
应晚宁将桌上垃圾收尽,说:“蛋糕很好吃,谢谢你。”
“只是这剩下的部分,可能得麻烦你带回去了,毕竟宿舍没有冰箱。”
“好。”
“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先回了。”
路熵没应声,只是看着她。
应晚宁抿了抿唇,抱起那束花:“也谢谢你的花。”
她笑了笑:“我很喜欢。”
路熵依旧沉默。
应晚宁垂下眼,拿起手机,转身离开。
路熵不在身边,反倒省了转文字,她点开语音条,贴近耳边。
“宁宁,你知道那束花叫什么名字吗?”林冉迫不及待地揭晓答案,“叫‘一岁一礼’!每支花都是独立包装,象征每岁都是珍贵的馈赠。这男人心思够细腻的啊。这种浪漫招数我怎么就没想到,学到了学到了,明年生日我也要这么送你,你就当没见过啊,记住没。”
语音播完,应晚宁脚步一顿。
微风拂过,一缕清浅的草木气息悄然沁入呼吸。
她猛地转身,朝路熵走去。
路熵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走来,睫毛轻轻一颤。
应晚宁走回桌边,将怀里开得最蓬勃的那朵向日葵摘下,递到他面前:“送给你,希望你能像它一样。”
永远向阳而生。
路熵挑了挑眉,原本阴郁的心情,像被什么轻轻拨开一道缝隙。
还好,她没有生气。
他站起身,接过那支向日葵,目光直直地落入她眼中。
应晚宁笑容柔软:“谢谢你陪我过十八岁生日。”
路熵眉眼间的凛冽瞬间化开,却仍未开口。
他情绪不高,应晚宁也不期待他回应什么。
她转过身,迈上两级台阶。
就在这时,路熵终于出声。
他上前一步,声音低缓:“今天……生日快乐吗?”
应晚宁驻足回头,眉眼温柔:“当然。”
就在这一刻,即将沉入山峦的夕阳忽然迸发出最后的光芒,将整条街温柔笼罩,也为两人描上金边。
那灿金色的光,恰如他们正年少的青春——美好,却也短暂。
第13章 第 13 章
一直到人消失在转角,路熵都没收回视线。
“嘿,看傻啦?”赵志财猫着腰凑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路熵回神,大方承认:“嗯。”
赵志财新奇地打量他:“你这唱的是哪出?”
“什么哪出?”
“就对人姑娘啊。”
“怎么了?”
“还装。”
赵志财刚从工地下来,把安全帽往桌上一搁,叉了块西瓜塞进嘴里。
他囫囵咽下,清了清嗓子:“先前换工地那会儿,也没见你多留恋,白护送人一趟,钱没收着,联系方式也没惦记一下。怎么打一趟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热情得有点不对劲啊。”
他敲了敲桌面,追问:“有想法?”
路熵目光落在那朵向日葵上,似笑非笑:“以前没有。”
赵志财先是一愣,随即咂咂嘴笑开来:“你小子,合着我这工程接得正是时候,还给你行方便了。”
提起这茬,他放下银叉,正色道:“对了,我跟你说,以后周末没事,尽量别缺勤,这回的承包商手笔阔,周末出双倍工资。”
说着还朝路熵比了个耶。
可他只是淡淡瞭一眼,没作声。
见状,赵志财压低声音,带着点诱:“你就是去那儿混着,照样拿钱,真的。”
闻言,路熵斜眼看他。
“你还别不信,”赵志财来劲了,一股脑倒出今天的见闻,恨不得把“人傻钱多”四个字钉实了。
路熵垂下眼,半听不听。
他倒不是对不劳而获有多动心,只是疑心这过于慷慨的手笔。
商人重利,层层剥削本是常态,到了最底层竟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半晌,路熵忽然问:“这次的承包商是哪家?”
“鼎泰建设。”赵志财一答,一问,“怎么了?”
“没什么。”路熵神色未动,眼底却掠过一丝暗影。
*
回到宿舍,应晚宁还是把那部悬疑剧刷完了才爬上床。
她仰躺在床铺上,目光虚虚地落在帐帘顶,一眨不眨,像在出神。
枕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她下意识抓起来。
屏幕亮起,只是一条广告推送。
左上角的时间显示:00:02。
凌晨已过。
应晚宁重新躺回去,却毫无睡意。
这次的生日,不再是往年那样,被夹带在应晚茗的庆典中,看似热闹,实则像个可有可无的赠品。
可一旦脱离了应晚茗,应凯风和李雅娟甚至不会记得,他们还有她这么个小女儿。
心情谈不上失落,只是淡淡的怅惘,像夜色一样弥漫开来。
十八岁生日,她第一次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每一句祝福都真切地为她而来,没有半分勉强,也不曾顺带提及。
那样真诚而纯粹。
蛋糕,鲜花,祝福,她一应俱全,就连没有听到的生日歌,也在隔天,被室友们笑着补齐。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大概只剩顶着的、这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但应晚宁很快释然。
成年这场加冕礼,不在于排场,而在于那些真正抵达心底的瞬间。
她发现,回想起来的很多个片段里,都有路熵。
这份生日带来的轻盈心情,一直延续到周一的编程课。
教授在台上激情飞扬,讲到忘我处,甚至会喷点沫子在晨光里,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知识点可见度拉满。
因着那几位神童唱和,班上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各自神游天外。
打游戏的、点外卖的、刷短视频的……花样百出。
应晚宁虽补上了之前落下的知识点,但也仅仅只是跟了个开头。
听不懂,是真的听不懂。
一旁的王紫怡眼睛一闭一睁,一节课就过去了。
应晚宁端坐在她身侧,看似在听,实则已经走了一会了。
时间滴答溜到正午,编程课的煎熬终于告一段落。顷刻间,楼道就被人群与喧嚷填满,一片鼎沸。
也不知怎地,应晚宁总能在这片嘈杂中,敏锐地捕捉到与路熵相关的只言片语。
“就那哥们啊,我知道,叫路熵,拽得二五八万的穷小子,不学无术。”
“啊,这么糟。“女生惋惜,“可是他好帅!”
“帅顶个屁用,能当饭吃?劳碌命。”
“诶,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夜店里的鸭子不也美得不可方物?”
调笑逗趣的声音被新的声浪话题盖过。
应晚宁蹙起眉头,默默跟在开路的王紫怡身后。
这些闲言碎语像细小的沙砾,硌得她心里不舒服。
可这终究不关她的事,路熵说过的话还在耳边。
一路艰难地挤到楼下,恰逢中心工地工人午休,三三两两地走出栅栏。攒动的人群里,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两天,她没有课在中心校区,也再没遇见过路熵。
只是偶尔,那些关于他的议论还是会飘进耳朵里。
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从这周开始,应晚宁明显感觉到,建筑学的课程进度比京州慢了不少。继续旁听,收获有限,不如啃啃编程。
这天晚上,她在机房一直学到管理员过来提醒,才合上微微发烫的笔记本电脑,揉了揉干涩发酸的眼睛。
走到楼下时,正赶上工地加班结束。成群的中年男工从大门里涌出,人潮裹着喧嚣扑面。她单薄的身影凝在门厅下,不断招来几道陌生的打量。
她把手塞进外套口袋,低头想往后退,却被一个声音截住。
“退什么?是打算睡桌椅板凳?”
应晚宁抬头,路灯昏黄的光一路排向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脱离人群,朝她走来。
路熵摘下手套拍了拍,又拂去衣上薄灰,动作懒散,却让人没由来地心安。
“没有。”应晚宁走出来,台阶的高度让她难得能俯视他。
路熵站在台下,回望身后逐渐稀疏的人流,问她:“害怕了?”
应晚宁嘴硬:“没有。”
“那就是在等我。”路熵不要脸地接话。
应晚宁:“……”
“走吧。”他转身走在前面,“送你回去。”
应晚宁瞥了眼人迹寥寥的四周,迈步跟上。
身后脚步略显急促,路熵抿着笑,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
“学什么这么晚。”
“编程。”
“C?”
“嗯。”应晚宁迟疑片刻,又问,“你当初学这东西的时候,也很难吗?”
“东西?”路熵眉梢微挑,重复着这个莽撞的称呼,不由得失笑,“你指的是那门写了半个世纪操作系统和嵌入式核心的编程语言?”
应晚宁大眼扑闪了两下。
她其实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光听词汇就觉得很高级、很难的样子。
回过神来,她下意识追问:“所以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很难?”
那语气软软的,带着被磨得没了棱角的委屈,透着点娇。
路熵移开视线,轻咳一声:“不难。”
应晚宁暗自叹了口气,说指定是他那位老师耐心十足,善于抽丝剥茧地讲解,才成就了他这样的错觉。
话既已说到这儿,她索性放开抱怨起自己那门“杀鸡用牛刀”的编程课来。
大概是真的学疯了。
路熵步调慵懒,双手插在兜里,不紧不慢地配合她的步伐,有一声没一吭的听着。
他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应晚宁觉得他根本没信自己。
便不由得加快两步,抢在他前头,急着要说服他。
一会是拧着柳眉反问,没一会又是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说教授只用最基础的函数举例,一句“举一反三”,再配上寥寥数语,就轻飘飘打发了所有同类高级函数。只有特殊函数才配得上他的专讲,不过,目前就遇到两次。
她一张小嘴叭叭不停,整个人都鲜活不少,不像先前那样沉闷寡言。
路熵看得有趣,脚下故意快出几步,反超到她前面。
急得应晚宁小跑两步追上他,仰着清澈的鹿眼,执意要讨个认同。
路熵偏不顺她,轻描淡写道:“我自学的。”
不难。
一句话把应晚宁噎在原地,不走了,一双眼睛含怨带恼,像要在他背影上灼出两个洞来。
不说话,她不会把他当哑巴。
路熵没停步,只稍稍放慢了些,侧过半张脸提醒身后的她:“再不走,该赶不上宿舍门禁了。”
应晚宁如梦初醒,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的影子在光影下,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应晚宁矮他一个头,背着双肩包,不安分地走在他身侧。远远看去,和那些漫步廊下,嬉戏打闹的情侣没有区别。
临到宿舍和校门的交界处时,路熵手机忽地震了起来。
应晚宁看见,他的脸色沉了一度。
路熵接通电话,却一直没说话。
片刻,他淡淡开口:“无所谓。”
“不在乎。”
“以后这种事,别再打给我。”他静了片刻,没狠下心来,“找路云熙。”
察觉他情绪不佳,应晚宁静默在一旁,等他挂断电话,自觉道:“我自己回去就行。”
宿舍区相对明亮,她一个人回去不成问题。
路熵垂眸看她,静默两秒,似是不打算坚持。
可余光却在这时蓦地捕捉到一道身影。
他神色倏然一转:“送你。”
应晚宁:“……”
那通电话,像一阵猝不及防的冷风,将两人之间方才融洽的氛围,吹得七零八落。
应晚宁低着头,那些关于路熵的、不堪的流言,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
可她总觉得,他并非如此。
路熵看似随性,骨子里却并非毫无章法,更像一个被命运逐出神坛的落难者,带着几分破碎的骄傲。
她喉间翕动,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沉寂,可一抬眼,撞见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他忽然侧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应晚宁垂下眼,轻轻摇头。
“没。”
门禁时间,宿舍楼下只剩两种光景:一种是风风火火踩点的夜归人,一种是缠缠绵绵不忍分离的有情人。
而在女生宿舍楼下,后者的浓度往往格外高。
应晚宁四下张望,在一棵隐蔽的樱花树下驻足,一转头便对上路熵满是问号的脸。
应晚宁弯起眼睛,笑得像只刚偷了腥的猫:“谢谢你送我回来。”
路熵瞭一眼宿舍,明知故问:“还没到呢。”
说完,他作势要继续往前走,应晚宁心头一急,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他只穿了件黑色短袖,她的指尖轻轻搭上来,温软的触感毫无预兆地贴着他裸露的皮肤。
路熵整个人不着痕迹地一僵。
应晚宁浑然未觉,仰起脸,想也不想:“前面人多眼杂,万一影响你行情就不好了。”
两人各自都不缺话题度,要是在这么暧昧的氛围下被撞见,词条肯定没法看。
路熵视线扫过那只白皙的手,停在她脸上,反问:“难道不是影响你的行情?”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是你先动的手。
应晚宁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
随即,头顶传来路熵一声低低的哼笑:“怎么,承认了?”
应晚宁:“……”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手,放开是心虚,不放是眷恋。
怎么选都落了下风。
应晚宁摆烂了:“拜拜,不送。”
惹不起,躲得起。
路熵站在树荫下,在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认真:“不喜欢的专业,够用就好,精力该留给你真正喜欢的。”
他是在回应她刚刚一路的唠叨,声音像穿过叶隙的风,轻而稳。
应晚宁微微一怔,抬眼看他,唇角扬起浅弧。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深处,路熵才摸出一支烟,低头点燃:“出来吧,跟一路,实在不像校草该有的作风。”
顾冥走出阴影,面色不倒:“顺路。”
路熵没接话,呼出一口薄烟。
“你为什么在这?”顾冥问。
“不明显吗?送她回宿舍。”
“以什么身份?”
路熵轻叹,尾音拖出点刻意的惋惜:“还没名分呢。”
顾冥被这明目张胆的偷换概念噎住:“……”
若不是碍于那个他默认的言论,导致他现在束手束脚,还能有他路熵什么事。
顾冥脸色沉了沉,干脆挑明:“我喜欢应晚茗。”
“嗯,”路熵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话里带着欠揍的坦然,“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
“不影响。”
顾冥:“???”
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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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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