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为醒来时,柴房的缝隙里已经透进了光。
说是光,其实是雪映出的惨白。寒气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来,穿透那身薄得像纸的单衣,直刺骨髓。他蜷缩在角落里那堆勉强能被称为“床铺”的干草上,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今日,是青云宗的公祭日。
也是他的受难日。
他动了动几乎冻僵的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嘎达”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去年今日的场景——他被强行押跪在结冰的青石广场上,面对着那密密麻麻的三百多个牌位。一位失去所有亲人的老头,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将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啐在他脸上。
“魔种……你们谢家,都该下无间地狱!”
他没有擦,任由那冰冷的、带着无尽恨意的唾沫,在脸上慢慢风干。
因为任何擦拭的动作,都会被解读为“不服管教”,换来更严厉的惩戒。
他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旧伤新伤叠加在一起。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冷的柴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寒风立刻裹着雪沫扑了他满脸。
院子里的积雪很深,没过了他的脚踝。几个穿着厚实棉袍的弟子正在不远处扫雪,看到他出来,动作顿了一下,交换了一个混杂着鄙夷、厌恶和一丝快意的眼神。
“哟,咱们的‘谢师弟’终于舍得出窝了?”一个高个弟子怪声怪气地喊道,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谢无为像是没听见,低着头,默默走向水井,准备完成他每日的挑水任务。
“站住!”
另一个矮胖的弟子拦在他面前,用扫帚杆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的胸口,留下一团脏污的雪泥和湿冷的印子。
“今日是公祭日,你这身晦气,别冲撞了先辈们的英灵。”胖子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恶劣,“从这里,跪行到宗祠门口。算是你替你那个魔头父亲,聊表忏悔之心。”
跪行——从这偏远的柴房到宗祠,要穿过大半个宗门,路上全是棱角分明的碎石和昨夜新冻的冰棱。
谢无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求饶。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那只会让施虐者更加兴奋,让惩罚变本加厉。
他撩起那根本不足以御寒的单薄衣摆,屈膝,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地面的瞬间,刺骨的冰冷和坚硬的触感立刻传来。
有人见他那副漠然的神情不爽,施法将一旁被扫开的冰渣凝成细碎尖锐的冰凌子,铺撒在谢无为面前。
他挪动了一下,锋利的边缘轻易地割破了裤子的布料,嵌入皮肉。一丝殷红,缓缓在雪地上洇开,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开始向前移动。
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清晰的、混杂着雪水与血水的痕迹。
两旁渐渐聚集了一些弟子。没有人说话,只有无声的注视。那些目光,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的灵魂上。有冷漠,有好奇,有厌恶,唯独没有同情。
“看啊,他那样子,像不像一条狗?”
“狗?别侮辱狗了。他就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孽障!”
细碎的议论声,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一段下坡路,覆着光滑的冰面。他身体失控地向前滑去,膝盖在冰棱上狠狠擦过,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几乎能听到皮肉被刮开的声音。
他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上,急促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一团团涌出。额头上,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混杂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前方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血路,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诡异、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感觉”笼罩了他。
仿佛有一双……巨大无比、毫无感情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睁开,正冰冷地注视着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风雪声、议论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
他感到一种源自世界本身的、庞大的“恶意”。这恶意并非来自周围的任何人,而是来自……这片天地。
(系统提示:天枢检测到“罪血”单元【谢无为】情绪阈值接近崩溃边缘。启动环境干预,放大痛苦感知,强化“宿命”认知。概率调整:前方三步处,樟树枝干积雪承重达到临界点。)
“咔嚓——!”
一声脆响。
前方一株老樟树不堪积雪重负,碗口粗的枝干骤然断裂,带着千斤重的积雪,朝着他趴伏的位置,轰然砸落!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谢无为瞳孔猛缩,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翻滚躲避,但冻僵的身体和腿上的剧痛,让他慢了半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阴影,朝着自己压下来。
结束了……也好。
他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
——
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那截巨大的、足以将他砸成肉泥的断裂枝干,就悬停在他头顶上方,不足一尺的地方。枝干上所有的积雪,以及翠绿的树叶,都诡异地凝固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不仅仅是树枝。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绝对的黑白二色。所有飘落的雪花,奔跑的弟子,惊愕的表情,挥舞的手臂……全部被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万物静止,唯他独存。
在这片死寂的、黑白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存在”是彩色的,是“流动”的。
一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穿着一身不属于任何宗门式样的、简洁而奇特的服饰,身姿挺拔。她的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与这个黑白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神明审视造物般的平静与疏离。
然后,在谢无为混杂着震惊、恐惧和茫然的目光中,她抬起了手。
对着那悬停的、致命的树干和积雪,像是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般,轻轻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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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无息。
那巨大的树干、积雪、枯叶,就在他眼前,瞬间分解成无数闪烁着微光的蓝色颗粒,如同夏夜的萤火虫,盘旋一瞬,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做完这一切,女子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他身上,从头到脚,将他这狼狈不堪、跪在血泥中的模样,打量了一遍。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随即,一个清冷、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这片静止的天地间响起,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个BUG,有点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