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台,云清尘,玄墨,一切依旧,日复一日的寒风带着冷意,冲刷着日渐浓郁的铁锈味。云清尘挥鞭的身影,玄墨承痛的脊背,仿佛都成了绝巅之上的永恒。
玄墨每日准时被二十鞭撕扯得鲜血淋漓,然后在灵药与修为的作用下缓慢收口、结痂,最终化为深紫、暗红、青黑交织的疤痕。不知什么时候,后背已经找不到可以下鞭的地方,鞭子便落在了他的双腿上;又过些时日,双腿也布满伤痕,然后玄墨会被吊起双臂,任由鞭痕延伸至前胸、腰腹……自打刑罚开始,玄墨的身上就没有过完整的皮肉,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周而复始的鞭笞让疤痕层层叠叠,变换着色泽铺洒全身。
即便在如此严酷的境况里,玄墨的修炼、功课、宗门任务甚至服侍云清尘,他一样都没有落下。他仿佛一台精密的机括,分毫不差的分配着痛苦与职责,用血和痛,固执而沉默地融化宗门众人眼中冰封的恨,一点一滴的将之沉淀为接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时间就这样在鞭影与血色中流淌,玄墨受刑第二年的第三百三十七天,云清尘照常为玄墨擦药,看着近日新添的伤痕突然开口:“后山那方的药池,近一年所出的药效莫名增强,宗门守护结界也稳固了许多……是你用血换的?”
玄墨愣住,不由接了一句:“师尊怎么知道的?”
那天他只是太痛了躺在草地上,却发现自己魔脉中的血,似乎被降神鞭激出奇异却强大的净化之力,将沾血的一株灵草催熟了百年灵气,而且附近的宗门守护结界似乎也增强了。于是每日受刑后,他都会拖着残躯,悄悄潜入那方偏僻的药池浸泡片刻,让自己的鲜血融入池水。他本以为,这一切天衣无缝。
云清尘转过身不再看他,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砸了药池。
“林渊说的。”平淡的语气,明显就是山雨欲来之前平静。
玄墨不满,小声蛐蛐一句:“怎么又是那个大嘴巴……”
云清尘转过身,眼神晦暗不明:“是啊,我倒没你那个便宜师叔细心!”这酸味,简直冲鼻子!
玄墨终于听出这话里明显不对,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急。
“师尊莫吃醋!弟子只是想亲自加固结界,守护师尊,不允许任危险靠近您……”他又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补充道,“反正打完的血白白洗了也是可惜,流在池子里还能废物利用一下……”
云清尘一把将玄墨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你是不是非要把自己耗干了才甘心?!我宁愿你自私一点,只把‘好处’留给你自己!”
玄墨故作傲娇地回了一句:“我有师尊,还要什么‘好处’?这世上,什么‘好处’能比师尊还好?”
云清尘无声落泪:
“傻瓜……”
——————
转眼三年期满。
一千多个日夜的鞭笞让玄墨的身体奇伤遍布,却也坚不可摧。宗门上下也开始心照不宣地准备接纳一位二宗主。
最后一日刑罚,诛仙台处,不仅是云清尘和玄墨,几乎整个宗门的人都在场。台下那些曾经恨不得将玄墨千刀万剐的同门,如今神色中只剩下对玄墨血赎前尘、意志如铁的敬畏。
降神鞭附着的符文早已被血浸得发暗,眼前那个身影也早已被伤痕彻底覆盖了。云清尘挥出最后二十鞭。
随着最后一鞭落下,人群正在酝酿欢呼——
“等一下!”
声音突兀的响起,全场死寂,所有人都看着声音来源。
“三年,弟子一共受了两万一千九百鞭,对吧?”玄墨的声音因疼痛而沙哑,眼睛却如寒星般亮的惊人。
负责记录刑期的长老默然片刻,上前一步,躬身回应:“回禀……计算无误。”
玄墨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一脸惊骇的云清尘:
“请师尊,最后再罚一百。”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玄墨艰难地解释:“前世弟子共伤220位同门性命,每条人命一百鞭,还差一人之数。”玄墨的眼神,如丹炉下的真火:“再打一百,从此弟子此身分明!”
云清尘满脸惊痛,他死死盯着玄墨,试图从他眼中找到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寸步不退的玄墨满脸的决然,仿佛早已将最后这一百鞭刻入命数。
“够了!”
一声吼打破了凝固的场面,一个身影越众而出——是玄澜,这位前世对玄墨疼爱有加、却也因他遭受最深切痛苦的大师兄:
“玄墨!这三年,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玄澜心底的冰早已融化,此刻眼眶通红,带着前世一贯给予玄墨的怜惜,“师弟……停下吧……真的够了……”
一声“师弟”,穿越了两世时光,恩仇尽消,也温暖了玄墨千疮百孔的心。
“师兄,谢谢你。”玄墨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他认真的看着玄澜:“但只有这最后一百鞭真正落下,我才能作为隐枢宗最干净、最光明正大的二宗主人选,站在师尊身边。从此,世间再无人能以我的过往为话柄,构陷宗门,诋毁师尊!”
玄墨璀璨的眼神,云清尘心中翻涌的剧痛,最终化为了无尽的理解、无奈,以及最深沉的纵容。人们本以为这位视前世魔尊玄墨为心头肉的渡劫期仙尊会果断拒绝,可云清尘的决断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准!”
玄墨温柔得如同月光,他微笑着望向云清尘,轻声道:“师尊,谢谢您……最后再忍我这一次任性。从此之后,弟子……只听您的话……”
云清尘眼眶一红,沉声道了两个字:“……守诺。”
玄墨重重点头,调整呼吸,准备迎接最后的救赎。一百鞭,每一鞭都带着刻骨的痛和爱,成全了玄墨的意志,也彻底碾碎了云清尘心底爱恨交织的沉重枷锁。
当最后一鞭带着破空之声决绝落下,异变陡生——
天空忽然云开日现,万丈金光贯穿天地,直直落在玄墨身上。一股庞大、肃杀的魔气被这股神圣光芒从体内抽离出来,玄墨的陈年旧伤迅速愈合,最终在这渡劫天光中被彻底净化为无瑕凡躯。脆弱,却轻松、安全。
可是魔气并没有消散,更没有远离,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在玄墨面前不远处盘旋,发出不甘的嗡鸣,似乎带着威严与势在必得野心,等待它的主人重新就位。
云清尘心中大骇,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用身体死死将玄墨护在身后,对着那团恐怖的魔气厉声喝道:“别碰他!!”
玄墨却轻轻拉住了云清尘的手臂,仿佛被冥冥中的力量指引,神情淡然。他安抚云清尘:“师尊放心,它现在……可控制不了我了。”
在云清尘惊愕的目光中,玄墨缓缓伸出手,主动将那团磅礴的力量重新引入体内。同一瞬间,一股浩然炽烈的仙家正气自玄墨灵台深处汹涌而来,迅速与那股黑色的魔气混成一处。两股本该势如水火的力量,此刻竟变成阴阳双鱼在玄墨身后盘旋、纠缠,最终化作璀璨夺目的图腾——赤阳与清月在玄墨身后共生共长,交相辉映。
与此同时,远在九重天的文神殿内,司掌文书和律法的文神望着下界冲天的日月光华,抚掌而笑:“终于结束了……日月神君扶阳,还不醒来!”
种在玄墨身上的答案终于浮出水面:玄墨所谓的魔脉不是诅咒,而是他作为日月神君一体同源的另一半修为。
原来,玄墨的真身是天界下凡历劫的日月神君扶阳,因神魔同体,察觉命格有异,恐未来失控为祸三界,便主动禀明天帝,拜托挚友文神文天君精心安排此次下凡历劫。天道用了整整两世,终于借云清尘之手,以极致的爱与痛为熔炉,将分裂的日月神君重新锻造完全。
脑海中,一句封印了千年的预言炸响。云清尘默念:“九幽魔骨,日月同辉……”难怪,玄墨上一世的罪行虽灭绝人寰,却止于宗门之内,半点没有遗祸世间。他望着玄墨身后轮转不休、日月同生的恢弘异象,带着恍然的感慨,“原来……你才是我的道……而我,竟是你的劫……”
此时,玄墨神格彻底落定,神性威严到让人不敢直视,曾经的同门早已向神明跪礼。他缓缓睁开双眼,瞳仁已化为威严而慈悲的耀金色。属于日月神君的威仪遮天蔽日,可玄墨在目光落在云清尘身上那一刻,神威瞬间敛于无形。
云清尘在神君的注视下恍然起身,眼前的金瞳神君与前世那个软软的唤自己“师尊”的小徒弟重合:“现在……神君还愿意叫我一声‘师尊’吗?”
玄墨——或者说,日月神君扶阳——闻言笑了,没有一丝神君的架子,只有历尽劫波终得圆满的纯净:
“师尊,”神君开口,声音带着神性回响,“弟子是凡人时,您是我的命。如今弟子是神君,您便是我的道。我没有您,便等于神陨道消。所以,”玄墨一字一句,郑重宣告,“您是我师尊,曾经是,现在是,往后的无尽岁月,永远都是!”
云清尘终于等到了,这句跨越两世、穿透神凡之隔的承诺。心头悬了千年的巨石轰然落地,前世今生所有的心痛、无奈、绝望和不安,都被一颗不变的赤子之心灼得烟消云散。他望着他的神君,他的徒儿,眼中盈满深情:
“我的玄墨……说话算数!”
——————————
云清尘助日月神君归位,自然是顺应天道、泽被六界的无上功德。玄墨神格既然圆满,自然要回天界继续履行神职。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带着云清尘,以神君眷属的身份,一同回到九重。
两人携手来到神凡交界的天河,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等在云端。文神手持圭臬,看到他们二人几乎发丝都缠在一处,脸上的促狭笑意像是猫儿偷到了腥:“日月神君回来啦?”
云清尘下意识的将玄墨往身后藏,玄墨只觉好笑——师尊护着自己成习惯了,倒比自己这个正牌神明还像主家。玄墨轻轻握了一下云清尘紧绷的手臂,柔声解释:“师尊别紧张,这位是文神,弟子的旧友。此番历劫多亏他暗中周旋,第一世弟子险些以魔身飞升,就是他将弟子打落回去的。”
文神笑眯眯:“对对,云仙尊,老朋友了。”然后意味深长的看向玄墨,似笑非笑,“只是你们这师徒名分……怕是要变咯……”这日月神君会不会与云清尘变成主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