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想了想,叫来了一个侍者。
侍者离去后,明夷走到惟惠身旁,“黑将,在东室。”
惟惠看了看她,点点头,没有动。
想了想,明夷朝他伸手,“抱。”
惟惠顺从地把她抱起来,明夷成功到达和惟惠一致的高度,她控制着力度动手掐了掐他的脸,又拍了他两巴掌,然后一把抱着他的脖子,“哭。”
惟惠被明夷的一连串动作搞懵,随即脸上传来轻微的痛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明夷的话,一时间被逗笑,随即眼泪就流了下来。
在察觉眼泪要留下来的一瞬间,他埋首在明夷厚厚的衣袍里,把声音和泪水的掩埋。
明夷抱着他的脖子,感受着他身体轻微的抖动,想,今天帮她洗衣服的侍者怕是会偷偷骂她。
有无数的人和事,都在催促着人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哭,要坚强,要勇敢,要一路向前。
然而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一个特点是,人的大脑更发达,里面有很多的知识,很多的逻辑,也有很多的感情。
那些无形的感情仿佛无足轻重,但在前进的路上,有时候却又力重千钧,足以拖累人类前进的步伐,足矣压垮一个年轻的生命。
所以,把那些沉重的感情发泄出来,放下,再轻装上阵才是上上策。
前路漫漫,得留够力气。
惟惠似乎哭了好一会,又似乎只是哭了一小段时间,等春禾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擦干了眼泪,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正一边喝着茶,一边等明夷回来。
明夷被侍者抱下去换衣服了。
想到这,惟惠脸上有点红。自从母后走之后,他从没有如此失态。
不过见到春禾,他还是很高兴,春禾倒是开门见山,“明夷叫我来,我听说金雪出事了。”
惟惠眼前一黯,“是呀。”
刚好明夷回来了,惟惠便把事情给他们说了。
春节前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祭祀先祖天地,王宫的祭祀更是盛大,从王宫都城楼都需要祭祀,需要的五谷六畜不知几何,其中难免有疏漏。
而这里的人相信疫病与狗有关,在道路中央放狗的身体被认为可以镇住疫病,平息灾害。但这个过程是非常残忍的,因为狗要被后肢解后,分别放置身体的不同部分于不同的道路中。*
而之前准备好用来的祭祀的狗,在祭祀前病死了一只,病死的狗自然是不能用来祭祀的,于是宫中侍者便直接抓了金雪。
而惟惠作为王子,也很早就开始准备祭祀,金雪被捉走的时候,他刚好在去祭坛的路上,等他知道金雪被抓走的时候,祭祀已经过半,只能让侍者栗刺先把黑将送出去,再去找金雪。
他则赶忙去找吉王,然而吉王忙着祭祀,当日连见都没见他。祭祀完成后,侍者栗刺只带回了金雪的颈圈。
他心中悲愤,再去求见吉王,吉王不以为然,觉得这样的畜生能祭天是它的福气。
他难以置信,却又无可奈可。
他掩面道,“我连一只狗都护不住。”
春禾无声地拍着他的肩膀,明夷抱着他的膝盖,一时间空气中流淌着难言的悲伤和抚慰。
明夷突然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成年人会欺骗小孩子,死去的人会化为天上的星星,因为有些悲伤和离别,是一个太过弱小的生命难以承受的。
但惟惠是王子。
王子的世界里可以有童话,但不能相信童话,更不能只有童话。
而这次的事情,刚好反映出了他在宫里的势单力薄。俗语说,打狗都要看主人,很明显,宫里的很多人,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人吃狗,人吃人,你可以不去吃人,不过,首先你得保证,你不被人吃。
如果在后世,类似的情况被异化为精神上的控制和霸凌,而在现在这样以天子为尊的古代社会,□□的生死真的就是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而惟惠,在宫里没有母族的支持,除了明成子的名气和身上的王室血脉,几乎一无所有。
而吉王虽然把他当儿子,但是似乎并不是太上心,而明成子,远水救不了近火。
同时,对于吉王这样的上位者来说,这只狗能有价值来被他杀,就该感恩戴德了,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996是福报啊。
明夷轻轻拍着惟惠的膝盖,成长有时候难免伴随着痛苦,只是希望有春禾和她在,惟惠能稍微少一点点的痛苦。
等惟惠再次缓过来了,三人去东室看黑将和白白。
黑将见到惟惠很兴奋,活蹦乱跳地往他身上爬,惟惠的脸上也总算是露出了个真心的笑容,三人带着两只狗到了□□玩,玩了一会后,惟惠走到一个角落,叫来明夷和春禾,拿出怀里金雪的颈圈,道,“我想先把金雪埋在这里,这里有白白和黑将,它不会寂寞。”
明夷点点头。
于是惟惠和春禾挖了一个小坑,把颈圈埋进去,把土填完后,又额外堆高了一个小三角形,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立在前面,模拟坟墓的样子。
惟惠看着那个小小的坟墓,沉默不语,直到黑将来咬他的裤管,他捡起地上的麻球,朝远处扔去,问,“师兄,你当初不把星沙带回去,是也预料到这个事情了吗?”
春禾摇摇头,“我不喜欢的地方,我觉得它也不会喜欢,于是我就没带回去了。”
惟惠点点头,又朝明夷道,“金雪和黑将就先放在你这里。”
明夷点点头。
惟惠又道,“我会回来接他们的。”
明夷继续点点头。
咬着麻球的黑将再次噗呲噗呲地跑回惟惠的脚下,惟惠拿出黑将口里的麻球,却没有扔,只是摸摸黑将的头,轻声道,“我会来看你的。”
黑将兴奋的视线不断在麻球和王子光之间穿梭,感觉完全没有明白主人在说什么。
惟惠把麻球给一旁候着的侍者,便和春禾一起离开了。
明夷看着他们的背影,虽然自己依然是个一岁半小孩的模样,但是却产生了一种长者看着未来可期的后辈的欣慰之感。
惟惠和春禾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并肩走了一段路。
“知道是谁做的吗?”
“知道。”
“处理不了吗?”
“下面的人,处理了没用,上面的人,暂时处理不了。”
“楚国那边依然没有来人吗?”
“据我所知,还需要一段时日。”
“那你现在很麻烦呀。”
“是呀,怎么不是呢...终究是我太过自负...”沉默了半响,又问,“师兄最近如何?”
“老样子。”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路。
“我要回去了。”
“嗯。”
夕阳洒在金冠上,映照着柔和的金光,明丽的白绸带随风飞舞,渐渐,都消失在路的尽头。
茫茫的白雪再次飘洒在王都的半空,有人感叹今年的雪这么大,今年应当是个丰收的好年;有人咒骂雪又下大来了,使得回家的路愈发难行。
行人在大雪中踏下一个又一个脚印,接踵而至的大雪又再次掩去了行人的踪迹,也盖去了路中央悲伤的尸块。
冬雪消融之际,王子光迎来了他的七岁生辰。
同一天,他收到了来自他母族——楚王室送来的礼物。
侍者栗刺在下首端正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手里托着一个令牌。
惟惠拿过令牌,“下去吧。”
“诺。”
惟惠端详着令牌,这是一个木胎漆器,纹饰是一群人在山上游走的画面,以红黑为主,色泽艳丽,纹理深刻。
所以,这块令牌到底能用来干什么呢?
侍者栗刺说他需要拿着这块令牌去找岑楼的行主,岑楼是王都里最大的店铺,一共有三层,售卖来自各地奇珍异宝,非诸侯贵族不可进也。
原来岑楼的背后的背后是楚王室吗?那他们的手伸得还真是挺长的,还藏得深。
侍着栗刺再来报,惟惠问,“怎么了?”
“尉迟氏和辛氏送来了贺礼。”
惟惠听了便笑,“在那里?”
“在偏殿。”
“带我过去。”
“诺。”
惟惠动身往偏殿走去,虽然今日是他的生辰,但是宫里不缺王子,更何况是一个看上去无甚依仗的王子。明成子虽然声名在外,但是在权力最中心的那一群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声名显赫些的谋士,无兵无权。于是各个姬妾也只是按例送了礼,吉王也只是赏赐了几个成色不错的玉器。
惟惠无所谓,行礼致谢后便让人都把礼物安放归置好。
惟惠看着手里那巴掌大的圆润石头,噗呲就笑了出声,有点丑。
如果明夷在这里,她会纠正他:这叫丑萌。
这是明夷送来生辰礼,一颗她无意中找到的她觉得特别漂亮特别圆润的石头,石头上有她的即兴创作。上面印有一只红色小手掌,一只白色狗爪子,一只黑色的狗爪子,还有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黄色物体,不知道为何,但惟惠觉得,这一坨,应该是画的他的金冠。
还有一句贺词,生辰和乐,写得很工整,应该是其他人代笔。
跟着石头送来的还有一块玉珩,应该是太史孺人帮忙置办的‘正式’贺礼。
随后他拿出了明成子和春禾送来的贺礼,明成子送的是一方出自名家的砚台,春禾送的是一把匕首,吹毛断发,锋利得很,惟惠赞道,“不错。”
惟惠让栗刺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正殿。
随后,他如常地迎来送往,度过了他的七岁生辰。
*磔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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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雪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