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帆笑了笑:“工作挺杂的,主要还是文案的活儿。”
俞思明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文案好,你从小爱读书,就适合干这个。”
“爸爸。”俞帆看着他。
俞思明应声抬眸,这还是今天她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两人平时不住一起,联系也少,其实俞思明挺久没听到她说这两个字了。
他原本黯然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诶!怎么了小帆。”
这笑容让俞帆鼻子有些酸涩,坚硬的内心突然生出不合时宜的愧疚,这么多年来,她对家庭充满了怨恨,但是她从来没有具体地恨过俞思明,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懦弱的后果。
他一生都在被掌控——被他顽固不化的父母掌控,被强势的老婆掌控,现在在女儿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的模样,似乎就快被女儿掌控了。
她并不想掌控他,就算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她也不想见到他受挫的一面。
她十分明白俞思明夹在自己和董莉间的两难,她清楚他的煎熬,但并不同情。
只是偶尔生出的愧意和心疼会磋磨她的尖锐,比如说在饭桌上答应了住在家里。她知道俞思明搜肠刮肚才找到合适的借口,一层一层铺垫,让意图显得不那么突兀。
尽管她还是注意到了董莉那时候的精彩的微表情。
但她现在早已不会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内耗了。
那个瞬间,她想的是,要不这次就不让他希望落空吧。
正好目前的工作繁杂,新的项目没有丝毫突破,一成不变的生活扼杀灵感,倒不如敞开怀抱迎接矛盾。
“爸爸,”俞帆又重复了遍,站起了身,“你平时玩游戏吗?”
“怎么了?”俞思明谨慎地拉过书桌前的凳子坐下,“你最近对游戏感兴趣吗?”
俞帆摇摇头:“公司要转型做游戏,让我做策划,我从来不玩游戏,不知道该怎么交差。”
“什么游戏?”
“同事说我的方案看起来像乙女游戏……”俞帆看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又补充道,“就类似在手机上养个电子男友那种。”
“哦……”俞思明点点头,“谈恋爱的游戏。”
“但我觉得不是,那个太难了,我们这么小个公司,做不了这么复杂的项目,我也只能设计一些简单的剧情线。”俞帆想着就头疼,她觉得自己脑子确实不好使了,怎么会觉得俞思明了解游戏,问他还不如问他的学生,于是又继续低头找书,“算了没事,你去看电视吧,我自己琢磨琢磨。”
难得和女儿有这么轻松的氛围,俞思明还想陪她呆一会儿,结果客厅传来董莉的声音:“俞老师,你去把洗衣机衣服晾一下,我要带你儿子去睡觉了。”
空气中有些无奈又无力的叹息,轻不可闻。
俞帆抬头看着他:“爸爸,去吧。”
俞思明起身,踌躇地开了口:“小帆,你也确实该谈恋爱了,你觉得写恋爱的剧情难,是因为你一直不愿意去感受。”
俞帆不以为意:“别扯这么远。”
“小帆,其实我来找你也是顺便想说这件事,爸爸有个以前的学生,跟你差不多大,他不论是学历外貌家世都很好,也没有谈对象,下周正好要过来看我……”
“爸,”称呼一改,语气立马就不对了,俞帆深吸了一口气,“别给我安排相亲,我不喜欢这样。”
俞思明认真道:“小帆,你就快二十七岁了,爸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已经五岁了。你不能一直这么任性,早就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
俞帆看着他,意味深长一笑,气氛陡然变得诡异。
“结婚早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早点离婚,你们不是也用行动证实了这个道理?”
俞思明被她呛得无言。
刚才温良和谐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某个关键词激活了俞帆的战斗力,她又变成了那个浑身带刺的叛逆姑娘,谁来就扎谁,六亲不认。
俞帆又开口道:“别折腾了,你们该吃饭吃饭,别跟我扯上关系。”
“你就当认识个新朋友好不好?”俞思明仍不死心,搬出长辈来增加话语的份量,“你爷爷奶奶已经催了我好几年了,我压力也大,都一个人顶了很久了,这次也是刚好有合适的人,我挺满意的,觉得你也会喜欢,才想着带回家让你看看。”
俞帆轻蔑地扯了扯嘴角:“爷爷奶奶?要不是他们一心想着要抱孙子,逼着妈妈生男孩,也不会导致你们离婚!之前破坏了你们的婚姻,现在又来插手我的人生!”
俞思明如鲠在喉,脸色渐变。
俞帆愈发咄咄逼人:“觉得女孩好欺负是吗?还是觉得我再不嫁人就卖不出好价钱了?我就算没嫁人也没赖在你们家,到底还要怎么样?断绝关系才算不是你们家族的累赘是吗?”
“俞帆!”俞思明喝了一声,脸色青白发红。
俞帆肩胛轻微一耸,她知道自己冲动失了言,闭上眼,嗓音发涩:“对不起。”
不欢而散,两人没能筑起沟通的桥梁,甚至连过河的小船也打翻了。
俞帆习惯性失眠,再加上白天起得晚,她几乎一夜没睡,眼见着天微微亮了,才开始入梦。
于是第二天,俞帆又是中午才醒来,和他们早睡早起的小学生作息背道而驰。
是被吵醒的,头疼欲裂,老房子隔音不好,客厅播放着动画片,小朋友到处跑来跑去,董莉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指挥别人干活,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跟交响乐似的。
看样子他们今天就要回教师公寓了。
起床后,她没有离开房间,也没人过来催促她。
毕竟昨晚和俞思明聊崩了,董莉跟自己也不熟,师越就更不可能插手他们家的事情了。
她不想出去自讨没趣,打开音响,听着歌,继续翻看昨天挑出来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敲响了。
俞帆没吱声,继续翻阅着。
门外传来清澈明朗的男声:“姐姐,他们走了。”
她差点忘了师越要继续在这里留宿。
她打开一道门缝,见师越乖乖站在门外,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手里还捧着一个碗:“姐姐,我把早上的包子热了下,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这一幕多少有些滑稽。
“你怎么跟探监似的?”
“那你把门打开些,就显得我没那么鬼鬼祟祟了。”师越一脸严肃地抖着包袱。
俞帆被他逗乐,毫无血色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餐桌上,俞帆默默啃着硕大的蟹黄包,师越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她面前。
“谢谢。”俞帆说。
“俞老师说他们下周末再回来,让我们在家好好吃饭。”师越说。
俞帆低头啃着包子,一言不发。
师越坐在她对面:“你跟俞老师吵架了?今天他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俞帆毫不在意地自嘲:“他要是想保持愉悦的心情,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把我逐出家门。”
师越一时无言,顿了顿,斟酌着又开了口:“你以前和俞老师不是这样的。”
“对,在他出轨勾搭上自己的女学生之前,我还是把他当一个合格的父亲的。”
“……”
师越喉咙彻底被梗住了。
随后俞帆又轻描淡写地说:“开个玩笑。”
所有的玩笑都或多或少夹着认真,师越无法在这个玩笑中获得任何愉悦。
他见过俞帆最无助的时候——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那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她得到了是父母早已离婚的消息。
接着,母亲黎悦潇洒离开了家,爸爸俞思明带回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也就是董莉。
俞帆成了房子里多余的人。
然后她去了外地读大学,寒暑假也在那边打工不回来,对这个房子的一切都不再留恋。
“你是不是不想呆在这里,你不开心?”师越看着她。
俞帆想了一会儿,本想敷衍过去,突然又想到这小孩时刻强调自己不是小孩了,她转念抛出一个更深的话题,想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觉得怎么样才算开心?”
师越想了想:“接纳当下的状态,允许自己不开心。”
俞帆皱了皱眉,本以为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会回答有漂亮的车或漂亮的女友之类的,听到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怎么说?”
“因为我知道不开心的时候是怎样的,那时候我否定我的一切,恨自己的身份,恨自己的能力,也恨自己的年龄,被桎梏被掌控,我无法自主选择生活,更没有资格去争取。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我感到我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这种掌控感让我踏实,我觉得很快乐。”
俞帆愣了愣,机械地嚼着包子,若有所思。
一会儿之后,她开口,像是自言自语:“按照你的标准,我现在应该是开心的。”
“那你现在觉得最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俞帆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和讨厌的人在一个屋檐下,还要被迫一起吃饭。”
“……”坐在餐桌对面的师越突然僵住,赧意汹涌,不由自主动了动指节。
“不是说你。”俞帆瞥了他一眼,仰头喝了两口牛奶。
师越抿了下唇,口吻迟疑:“九年前你让我发的誓,还作数吗?”
他看着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问出口,浓密地眼睫下眸光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