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兴十六年,早春。
天欲晚,华灯初上,夜雾开始弥散。
这时间,大街上已没什么人。
定远侯府在这淡淡的雾气中仍显肃穆庄重。
街尽头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很快,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破雾而出,油亮的鬃毛上还沾着夜雾的露珠。
马背上的青年高大挺拔,身着乌色圆领劲装,脚蹬马靴,手臂处戴着略显陈旧的臂鞲,没有戴冠,头发束成个高高的马尾。
他一对剑眉下的双眸明亮如星辰,高挺鼻梁下的唇却微微向下,不怒自威。身上刚染上的夜雾的湿气,无法消弭其下浓郁的血腥味。
来人正是定远侯——裴杉。
他这匹马是从小养大的,叫驰夜。
马如其名,跑得快,连自家近卫的马都甩在后面。
裴杉不等他们,在门前勒了马。
驰夜还未停牢,他便已旋身下马,将缰绳随手递给迎过来的小厮。
大管家严敬也带上笑上前,道:“侯爷回来了,今日一切无碍吧?”
“嗯。”裴杉应了一声,便往府里走。
比他矮一个头的严敬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道:“安郡王送来了两个舞姬,我先安置在西院,派人守好了。”
“这老匹夫是昏了头了。”裴杉没有回头,只冷声道,“太子刚在北苑猎场被自家男宠刺死,他转头就这样塞人?”
严敬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他家侯爷的性子一向如此直截了当,不留情面。
这不仅是宁远侯三代定中原,平外掳,忠烈骁勇给他的底气,他裴杉自己的威名也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挣回来的。
即使安郡王在他面前,他也照骂不误。
他试探似的问:“那,要原路送回去吗?”
裴杉道:“不必,仔细盯着,过几日原封不动送到永王府上去,就说是他堂叔送的。”
他的声音平静里透着强硬和不容置疑,严敬恭敬地应下。
他家侯爷如今是京城众目睽睽的焦点人物。
一个月前太子在北苑猎场遇刺身亡,圣上盛怒,吊了前禁军统领的职,将刚出孝期的裴杉顶了上去,并命他彻查此案。
这案子落到谁手里都是烫手山芋。
偏他行事凌厉果断,不出一个月便查得七七八八。
今日他刚从诏狱出来,身上的血腥气是从那里带出来的。
此时,他们绕过雕刻万马奔腾的影壁,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严敬又道:“表小姐这会儿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太太,二小姐和三小姐都陪着。侯爷先去更衣?”
“二姐也回来了?”裴杉问。
严敬道:“是,今早就从国公府赶回来了。”
裴杉没再问下去,只是把臂鞲脱下来放到身后跟着的近卫手中,道:“杜越呢?”
严敬道:“在中堂等着回侯爷话。”
“知道了。”裴杉道,“你忙去吧。”
严敬退下了,裴杉继续往中堂的方向走去。
老管家说的这位表小姐,闺名唐望仙,芳年二八,比裴杉足足小了七岁,是裴杉姑苏老家三姑奶奶的小叔的外甥女。
她和裴杉并没有血缘关系。
只是十几年前祖母在姑苏修养时,这位表妹在她膝下承欢,很得祖母喜欢,因此这次她双亲都过世后,祖母就做主把她从老家接了过来。
裴杉从前也随祖母见过一面,但少女究竟是何模样,他早就不记得了。
他其实并不赞成接唐望仙过来。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在姑苏那么远的地方,经年未见,不知底细。
这样的人,要收买或替换都太容易了。
如今太子去世,京城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相互试探,他不允许自家也混入细作。
奈何老人家心心念念着这个外孙女,说什么都要接过来养着。
裴杉拗不过老人家,只得派贴身近卫杜越亲自带人去接。
顺便将这位表妹的底细探个清楚。
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杜越在中堂门口候着,见到裴杉后便迎了上来。
他自小便是裴杉的近卫,是个精壮敦实的汉子,看上去十分可靠。
“侯爷。”杜越要行礼,被裴杉拉住了。
“情况如何。”
杜越道:“我到姑苏时,先暗中探查了一番。唐姑娘自幼丧母,父亲也确是前段时间去世的。唐家人欺负她孤女无依,把家产瓜分得七七八八,就连留给她的嫁妆,也险些被那些人抢了个干净。这事闹得很大,乡里乡亲几乎人尽皆知。没过多久,她就被三姑奶奶先接回家了。”
这些和裴杉所了解的基本一致。这也是祖母极力要把唐望仙从姑苏接过来的根本原因。
他向祖母的院子方向走去,道:“接着说。”
杜越跟在他身后道:“我在三姑奶奶家接到唐姑娘时,她戴着幂篱,我请她摘了幂篱一见。她原本扭捏不愿,她那贴身丫鬟佩儿也一直阻挠……”
说到这,杜越似乎有些犹豫。
裴杉回头斜了他一眼,“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确可疑。”
杜越点头道:“我原也是这样想,可后来,唐姑娘还是掀了幂篱的轻纱。……额……三姑奶奶说表小姐生得太美,不好抛头露面,恐路上招惹意外,我觉得极是。”
这倒无可厚非。去年江南遭了水患,粮食减收,入了冬便会兴些流寇作乱,带着女眷上路,的确该更谨慎些。
但裴杉仍觉得不太对劲。
“你传信回来说,路上的确遇到流寇了?”他又问。
“是。”杜越道,“江南兴流寇,我以为还是走水路安稳些,不曾想还是遇了水贼。”
裴杉想起信上的内容,道:“那个贴身丫鬟,叫佩儿的,落水身亡了?”
杜越答道:“那些水贼是趁黑泅水摸上船的。当时船上一时乱作一团,那小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唐姑娘换了衣裳,又发出声音吸引水贼,最后自己跳进水里,我们救上来时,她已经没了气。”
他突然单膝跪地,道:“侯爷,此事是我没有担好护卫之责。”
“你也不知道她们会互换身份,此事不怪你。”裴杉扶他起来,又叹道,“这丫头倒也算是个忠仆了。”
杜越道:“唐姑娘也一直说,到了京城后要做场水陆法事超度她。她为此哭了好几场,还发了热,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裴杉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怜惜她。”
杜越忙拱手道:“侯爷,您此次让我探查唐姑娘的底细,我仔细查过,确实瞧不出什么问题。这一路上,唐姑娘虽娇生惯养些,坐不惯马车,又生着病,但从来没有一丝怨言,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是礼让有加。”
裴杉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
这会儿,他们已走到了祖母的院门口。
“我知道了。”虽这样说着,裴杉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松动,“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杜越退下了,其他近卫也不便进女眷的院子,都守在了门口。
裴杉拦下想要前去通报的侍女,独自往院内走去。
定远侯府的老夫人母家是三世公卿的王家,自己是一品诰命夫人,身份已是尊贵非常,她的院落却甚是古朴雅致,曲径幽深。
裴杉边往里走,边欣赏着角落里盛开的二月兰。
就杜越的汇报来看,的确看不出这个唐望仙有什么破绽。
裴杉却不想掉以轻心。
事已至此,先见见这位“表妹”吧。
裴杉忖着,渐渐接近了堂屋,也听见了似有若无的哭声。
他走得越近,那哭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与其说是哭声,不如说是小声的啜泣。
啜泣声维持在一个恰好的程度,既不过分吵嚷,也并非无声无息。
加上在哭的人声音极其特别,如同清晨的露珠从荷叶上滑落至水中那般轻盈悦耳,不叫人烦躁,反而惹人怜惜。
裴杉的眉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皱作一团。
他又走了两步,听见那哭声的主人说道:
“老祖宗,是我扫了大家的兴,可佩儿与我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若不是她,我差点就见不到您了。我这心里实在是……难以释怀……”
这大概就是唐望仙了。
她说这些时声音并不大,不刻意悲伤,也不刻意娇俏,可每个字都如同落在盘中的珍珠那样揉动心弦。
果然,她刚一说完,便听得祖母道:“天可怜见,我们仙仙真是有情有义。赶明儿祖母给你安排一场水陆法事,好好安了那姑娘的魂,也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多谢祖母。”
屋里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声,应是那唐望仙跪下了,众人都起身要去扶。
夹杂着“仙仙快起来”,“妹妹何必”,“哎呀姐姐使不得”的死动静。
仙仙?
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这般熟络,连乳名都叫上了?
裴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再也没办法踱步,快走两步直接到了堂屋门口,掀了帘子进去,绕过隔断厅堂的屏风。
眼前是一屋子的人。
他祖母,他母亲,他二姐,他小妹,七七八八的丫头婆子,汇聚一堂。
一屋子的人,全都齐刷刷地回过头看他。
除了他祖母旁边半跪在地上的那个。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八之龄的姑娘,在他富态的祖母旁,显得愈发娇小柔弱。
浅青色的襦裙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乳雁,蜷缩在母雁身旁。
她仿佛是有些迟钝,并没有立刻回头,发髻下漆黑的长发遮住了半个身子,只露出小半张侧颜,小巧的鼻梁,露珠般的唇峰,和纤长睫毛上沾着的晶莹泪滴。
裴杉一时语塞。
他在门口沉默,直到他的祖母唤道:
“仙仙啊,瞧,你杉表哥回来了!”
那半跪着的姑娘才转过头来,看向裴杉。
柳叶眉,瓜子脸,樱桃小口,她的面容像她的身段一样小巧玲珑。
唯有那双泪迹未干的眼睛不同。
只一抬眸,就叫人顷刻间忽略了其他,视线里只有这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她只是看着裴杉,却似有千言万语未能说出口,片刻,才轻启樱唇。
“表哥?”
似乎,的确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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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日记
今天来了个不知道哪门子亲戚的表妹。
待我观察一下她是不是细作。
看了一眼。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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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见表妹,先闻其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