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多日，穿过河州，路过沿途的各个州县歇脚之时，最过耀眼的就是那迎风飘动的华盖。
世人多爱八卦，一番话传下来也愈发夸张。
众人从一开始的好奇，到在河州之事疯狂传出后，竟是演变出了无数的话本子——
什么景阳四公主临危受命，于河州大展拳脚，还河州一片清明。
疫病都未能杀死的公主，终是天命所选之人。
四公主得到上天指示，前来拯救河州百姓。
……
各种离奇的话本子一时间层出不穷，直接将她推上神圣的高坛，将她异化神化。一时间也成为街坊茶余饭后的最热衷的谈论话题。
“殿下，您最近还真是风头盛啊。”
茶肆里面，说书的人神情激昂，绘声绘色地说着改编的关于钟辞的事迹，坐下一众品茶的嗑瓜子的都听得聚精会神。
而一旁无人关注的角落窗边，两个头戴帷帽的人静静品茶，一侧身材略高的人含笑打趣着对面的女子。
“这不是一件好事。”钟辞将茶杯送进帷帽内，轻轻抿了一口。
“殿下是担心，他们只是想把你捧得高高的，然后再狠狠摔下？”
“不止如此。”
她冰冷的目光透过帷帽的薄纱，刺向了不远处聚集到一起讲故事听故事的人身上。
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样能轻易去相信去追捧去造神的百姓最好了，不仅很好操控，而且反咬起自己曾经坚信的人或事情来，也是同样猛烈且毫不留情。
“小侯爷，跟我来。”
她放下茶杯，带着宋折离开了这个喧闹的茶肆，
不管是景阳国还是其他国家，自从河州今年没有遭遇水患的事传出，就有不少人前来打探，除了茶肆酒楼，勾栏瓦舍，甚至一些青楼都在疯传。
走在街上或许都能听到一两句关于她的传闻。
穿过喧闹的街市，两人来到了一出僻静但十分雅致的院落。
里面偶尔会传出一些少女清脆婉转的笑声，时而还会听到她们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天马行空的想法的话语。
在宋折疑惑的目光中，她轻轻敲了敲院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一个身姿欣长，气质儒雅的女子打开了门。
她瞬间就认出了钟辞，强压下面上要显露的笑容，正准备请她进去，余光却瞥到了她身后的宋折。
“他不会说话，只是来看看，还请姑娘放心。”
女子迟疑地点点头，恭敬地请两人进去了。
院子的柱子后面有些比较小的小女孩正好奇地探着头，看着突如其来的两个不速之客。
“公……小姐前来，可是愿意同那些小姐们说些什么吗？”
“梅蕊，或许现在该叫你文墨夫子了吧？”钟辞看着她，眉眼舒展。
自从被裴昌延抓走后，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没想到最后，裴昌延还是没舍得杀她，还放她走了。而她也足够顽强，逃出河州后直接改了名姓，用谢文墨的名字，在这个毗邻河州的永州长湖郡当上了世家官员小姐的私塾夫子。
“是。”谢文墨眉眼掠过一瞬的悲戚，但很快就舒展开来，“还要多谢您，原本在家中之时，我以为离开我的父亲我会活不下去。后来被那人要去，我也以为我离开了他会活不下去。但是您来到河州后河州发生的事情，以及在地宫里和您的相处，让我想了很多，我也不觉得我是只能依附于人的……舞女。”
她最后两个字极轻，往事沉重，但如今的她却是闯出来了一片新生活。
在得知钟辞回王城会路过长湖郡时，她还是忍不住给驿站送了信，想要再见一见曾经给她力量的人。也出于私心，想让钟辞给一点那些世家小姐一点鼓励，让她们知道，女子习书并不是为了让他人更加怜惜以换取生存。
“如今外面关于我的传言，已经过于疯魔，我的出现未必会给她们带来好的影响。”钟辞看着与以往大不相同的谢文墨，目光不由得更加柔和，也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谢文墨不信，轻声反驳：“不会的。”随后轻轻拉过她的手，“小姐跟我来。”
不知什么时候，柱子后面那些小脑袋已经全部不见了，而对方也是拉着她穿过后院，来到了另一处别院。
里面还传出了夫子训人的声音，其声虽老，但却如洪钟一般响亮，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几人站在窗边，看着一个个坐在案桌上的小女孩，此刻都垂着头，全然没有发现外面此刻站了三个人。
虽说她们都是身着华服，一看就是大家小姐，但此刻在那老学究的面前，一个个也都如同鹌鹑一般不敢出头说话，只因对方是永州闻名的私塾夫子，平日都是教习世家公子的。
“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给老夫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你爹娘将你送来此地，是希望你能沉下心来读书习字，将来能帮衬母家与夫家，不是让你来带着她们上蹿下跳！”
那老学究佝偻着腰，疾言厉色说教时还不忘指了指堂下垂着头的女娃。
“可为何我们学的都只是一些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我想学策论！我想学兵法！我……”
“荒谬！”
不只是那句话刺到了老学究，他突然大声厉喝，止住那女孩的下文。
“你学那些有什么用呢？你以为你是四公主吗？！”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近些天四公主的传言沸沸扬扬，把你们的心也弄野了！但你们能和四公主相提并论吗！”
“若是日后再生出这等心思，就别怪老夫告知你们父母，老夫也不教你们了！”
学生一句，做夫子的能反驳十句，还真是可笑。
就怕这些学生脱离了自己掌控，生出一些令他或者说令许多如今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害怕的心思。
隐在后面的宋折在这时候忽然明白了钟辞说的“不止如此”是什么意思了，他默默垂头，对于这种情况，他无能为力，也不知如何去做。
“何种心思？为何四公主有得，她们却有不得？”
在气氛压抑，所有人都沉默之时，钟辞淡笑里带着些许讥讽，直接反问里面的老学究。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女孩全都看了过来，目光聚集到她的身上。
一旁的谢文墨更是神色复杂，也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仿佛又再一次将她当成了希望。
“你是何人？”老学究双眼眯起，冷声质问。
“我是谁不重要。”钟辞抬脚走了进去，从老学究身边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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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重要的是为何女孩子不能学习策论谈论兵法？”
“四公主与她们同样身为女子，但是四公主却可以亲自前去治理水患，惩治贪官，将河州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她也谈策论，还研习过水利典籍，为何她可以，她们却不可以？”
或许是从未有人这么与他说过话，老学究脸色涨得通红：“你到底是谁！不仅无知还在这里强词夺理！堤坝一事岂是四公主一人之功，我看你也是被传言蒙蔽！”
“是吗？”钟辞不屑嗤笑，“若是没有四公主力排众议，你觉得太泽堰会被允许建立起来吗？若是四公主没去河州，河州会变得像如今这般名声大噪吗？”
“再者。”她直接打断了对方想反驳的话语，“不是你不教她们，而是你不配教她们。”
这一番话，直接将老学究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倒过去了。他目光既气愤又凶狠，抬手指着钟辞的手都在不停颤抖。
“姐姐，你说的真好。”被牵住的小女孩眼睛亮亮的，抬头看向她的目光不停闪着光，里面满是少年人的不羁和恣意。
老学究这才突然意识到，她是从外面而来，目光瞬间又锁定了谢文墨，厉声呵斥：“谢文墨，这个地方能随便带人进来吗！老夫定会将此事告诉几位大人，你也别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还有你们，看什么看！”他怒斥着堂下一群眼睛发亮的女孩子，“就算这个人再怎么巧舌如簧，你们不如四公主就是不如，四公主乃天之骄子，你们就算学了策论水利，也不可能比得上四公主！”
他的话语够狠，在小孩子心性尚不成熟之时就一直不停打压，时间久了，就算最初她们并不认同，在身边亲人夫子好友，乃至整个街坊国家都这么说时，她们就会开始怀疑，自己是错的，大多数人说的才是对的。
钟辞看着那一双双因为夫子的强权而低下头的眼睛，也不愿再继续隐瞒身份了，将头上的帷帽直接拿下来。
墨发被带起飞扬，一双清亮的双眸萃满了冰渣，而令众人惊讶的却是她那鼻梁之间的一点痣，与疯狂传阅的四公主画像如出一辙。
老学究一时之间哽住，不知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压迫感太足，还是认出来了她的身份。
手上的小女孩盯了一会儿，蓦然问道：“姐姐，你是四公主吗？”
“姝好，这是四公主殿下。”
谢文墨见她掀开了帷帽，顿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见卓姝好开口，便笑着应了下来。
那老学究却是瞬间如同见了鬼一样跪下，头冒冷汗：“参见四公主，草民该死，不知是四公主驾到，方才多有冒犯……”
但是钟辞并没有理他，而是看向堂下所有的女孩子。
“各位见到我了，可与你们想象的有什么不同吗？”她唇角勾起，眼神温柔，“不要相信坊间传闻，我与你们是一样的，公主的身份也只是一个头衔。”
“我在去赈灾前，查阅了各种资料，抄写古方，研究水利书籍，虽谈不上精通，但也不至于被人糊弄。而且我让许多人愿意跟着我，替我做事，才会有如今的河州。”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永远不要放弃泯灭你的探究世界的心，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不应该的，我可以做得到的，你们也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