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气初时如丝如缕,仿佛是江上初生的薄雾,带着松木焙火后特有的清冽与干燥。
紧接着,千万缕不同的茶香——祁红的蜜糖甜,龙井的豆花鲜,普洱的陈韵厚,铁观音的兰花雅——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并未互相冲突,反而在那统一的松脂基调中奇妙地融合,化作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气息。
这气息不再是单纯的茶香,它混杂了泥土的芬芳、汗水的咸涩、柴火的烟熏,甚至有老人枯瘦手背上的岁月沉香,与孩童掌心里的蓬勃生机。
这是一种属于人的味道,是千家万户悲欢离合的聚合体。
它顺着长江水脉,逆风而上,滚滚荡荡,仿佛一条无形的香气长河,笼罩了半个中国的夜空。
巴渝城外,一间依江而建的简陋棚屋里,药味浓重得几乎盖过了一切。
小铁端着一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碗里是刚刚从主栈取来的第一泡新茶,汤色红艳如血,热气氤氲,正是此夜万火归一所成的“众生红”。
他的母亲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双目紧闭,已昏睡了整整一天。
“娘,”小铁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用勺子舀起一滴茶汤,凑到母亲干裂的嘴唇边,“您尝尝,这是掌柜的焙的新茶……您不是最爱这股松柴味儿么?”
茶汤的热气似乎唤醒了老人一丝神识,她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
一滴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老人浑浊的眼皮猛地一颤,竟缓缓睁开了。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喃喃自语:“这味儿……是你爹走那年,家里最后那点祁门红的味道……他说,喝了这口暖的,路上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滑落枕上。
她看了小铁一眼,那眼神里不再有痛苦,只有一种释然的温暖。
随即,她在满室的暖香中,缓缓合上了眼睛,呼吸就此停住。
“娘——!”小铁再也忍不住,伏在床沿,将脸埋在粗糙的被褥里,压抑着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身下那片布料。
就在他悲痛欲绝之时,窗外,江岸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肃穆的吟唱声。
那声音不高,却整齐划一,仿佛是从无数人的胸膛里共同发出的震动。
小铁愕然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对岸的街巷里,家家户户的灯火下,无数街坊邻居都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面朝江水,默然伫立。
他们在为所有未能亲眼见证这“千炉祭”的逝者祈愿,为所有在黑暗中离去,却向往着这一炉火光的灵魂送行。
歌声在江风中传递,抚慰着每一个像小铁一样,在这场盛大的仪式中品尝着个人悲欢的灵魂。
千里之外,黔地深山。
那位第一个点燃“归心火种”的百岁茶婆,终究没能撑到炉火燃尽。
在添完最后一捧松柴后,她身子一软,靠着墙壁缓缓滑倒。
几个一直守在旁边的半大孩子惊呼着冲上去,却发现老婆婆只是因为脱力而沉沉睡去。
一个年纪最大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探了探她的鼻息,长舒一口气,随即板起脸孔,对着弟妹们下令:“婆婆累了,我们来守!一人半个时辰,谁也不许让火小了!”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接过火钳,笨拙却认真地往炉膛里添加木炭。
老婆婆在睡梦中,嘴唇嚅动,含糊不清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告诉……告诉谢先生……我没……没耽误点火……”
这句断断续续的话语,连同孩童们围炉守夜的景象,被连夜送出的信差记录下来,几经辗转,传到了巴渝主栈的高台之上。
谢云亭听着回报,沉默良久,他没有看向台下欢呼的人群,而是对着传令的伙计,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意外的命令:“传我将令,立档为记。从今日起,黔地所有参与‘千炉祭’的村寨,其学龄子弟,凡入我云记学堂者,束修学费,一概全免。”
同一片夜空下,另一场告别也在静静发生。
盲翁李伯被人用担架抬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他枯坐着,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风中传来那属于千万人共同劳作的、细微的噼啪声和呼吸声。
他已经许多天水米未进了,此刻却精神矍铄。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
“爹,亥时四刻了。”他的儿子哽咽着回答。
“正好,正好。”李伯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扶我起来,我要尝最后一泡。”
家人用颤抖的手,将一碗“众生红”递到他嘴边。
茶汤入口,他没有立刻吞咽,而是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良久,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苦得正对,甜得刚好……这世道,人心还在,就还有救。”
言毕,他头一偏,靠在儿子的肩上,再无声息。
那笑容,却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那一夜,整个村子都熄了灯,没有哀乐,没有哭嚎,只有村头那一座参与了祭典的焙茶窑火,为他彻夜长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暴雨如注的峨眉金顶。
静庵法师一袭月白僧袍,在狂风中孑然独立。
他身前的“九霄净香阵”早已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那号称能涤荡凡尘、凝聚天地清气的香炉,此刻只剩一滩冰冷的死灰。
他手中那根摩挲了三十年的玉篦,“咔”的一声,迸裂出无数细纹,随即寸寸断裂。
静庵面无表情,将碎玉投入身旁一盆残存的炭火中,任其焚为乌有。
他仰望漆黑的苍穹,正待闭目入定,眼角余光却瞥见东南方的天际,竟隐约有一条由无数光点汇成的璀璨光河在缓缓流动。
风雨声中,他甚至幻听到一阵阵稚嫩的童声,正齐声唱诵着他曾不屑一顾的《百人茶语录》:“一叶入口,品众生百味;一火燃尽,暖世道人心……”
静庵闭上双眼,身体在风雨中微微颤抖。
良久,他发出一声长叹,低声自语:“我三十年苦求一味绝巅清净,竟不如此刻人间万家烟火……道不在孤峰,原来……真在人间。”
雨水打湿了他的袈裟,他却再无拂拭的念头,只是静立着,仿佛一尊融入了夜色的石像,所有的执念,都随那碎裂的玉篦,散了。
巴渝江岸,当最后一记鼓声的余韵彻底消散,谢云亭正欲宣布祭典圆满落幕,他脑海中的鉴定系统却在此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人群的欢呼声中,一个模糊而熟悉的清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高台不远处。
正是那位曾数次现身、神秘莫测的白衣客。
他没有走向任何人,只是静静站着,目光穿越人海,与高台上的谢云亭遥遥对视。
他手中那卷刻着古字的竹简,此刻正散发着温润的微光。
白衣客对着谢云亭,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身影如一缕青烟,凭空消散。
而他手中那卷竹简,却脱手落地,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竟化作一片鲜嫩欲滴的青色茶叶。
那茶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悠悠飘起,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入主窑熊熊燃烧的炉心。
“轰——!”
一缕浓郁到极致的兰花奇香,猛地从炉心冲天而起,其香清冽高远,竟压过了那磅礴的“众生之香”,直上云霄。
与此同时,谢云亭的系统界面上,一行从未见过的金色古篆缓缓浮现:
“持火者众,圣不在一人。”
次日,《申报》头版,用触目惊心的巨大标题报道了昨夜的奇景——《千炉照夜,一香归心:一场席卷半壁江山的民间茶祭》。
整个上海滩都在议论“云记”和谢云亭创造的商业神话。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谢云亭,却缺席了所有庆功宴。
黄昏时分,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徽州黄山脚下,那片早已化为废墟的谢家茗铺旧址。
他在父亲当年的主焙房地基前,用一套最简单的茶具,郑重地摆上了一杯新鲜的“众生红”。
他将茶汤洒在焦黑的土地上,轻声说道:“父亲,您当年说,‘茶性易染,人心更甚’。可今天我看到,人心,也能养茶。”
话音刚落,他脑海中那幅重组后的“茶树根脉图”上,最后一道细微的裂纹悄然崩解。
整幅画卷豁然洞开,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完整形态:左侧,是峨眉山巅那座孤寂的古寺,烟火几近熄灭;右侧,是黔地山中那间亮着灯火的简陋学舍,书声琅琅;而正中央,是那片由万家灯火汇成的、璀璨无垠的光海。
三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清净之气、书卷之气、人间烟火气——从画卷上袅袅升起,在空中交融,最终化作一场无声的漫天星雨,纷纷扬扬地洒向脚下这片象征着新生的茶园废墟。
谢云亭闭上眼睛,迎着拂过残垣断壁的山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再次低语:“这一炉茶,不是我的——是他们的。”
山风过处,废墟旁的几棵劫后余生的老茶树,万叶齐发,飒飒作响,宛如众生的回应。
“千炉祭”三日后,沸腾的舆论与庆功的声浪渐渐平息,喧嚣过后的巴渝总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夜深人静,谢云亭独自坐在灯下,在他面前,摊开的是从全国各地雪片般汇集而来的简报。
他没有先看那些歌功颂德的报纸,而是伸手,拿起了最底下那几份来自湘西、川北和闽南的、记录着祭典前后真实状况的内部密报。
喜欢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请大家收藏:()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