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席青石之位,便置于主坛左首,一个看似随意却又无比显眼的位置。
它不如主位那般庄重,却比任何宾客的坐席都更靠近核心。
座上无名无姓,只放了一只粗陶大碗,碗中盛满了温热的茶水。
这茶色泽浑浊,百味杂陈,正是云记学徒们练习品鉴时,将每日试泡的各色茶汤汇于一处的“众生味”。
小春子看着那只孤零零的碗,终究是没忍住,走到正在擦拭主位石案的谢云亭身边,低声道:“先生,这席位……万一,他根本不来呢?”
谢云亭的手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石案冰凉的纹理,目光落在远处山岚雾霭之间,轻叹一声:“来了,便是归队。不来……这一碗茶,也算是我敬他一杯,放他自由。”
话音刚落,苏晚晴悄然走来,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厚棉袍,轻轻放在了那青石位上。
她没有看谢云亭,只是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席位柔声说:“山里的夜,到底还是寒的。别让他……冻着了回家的路。”
夜,深了。
校圃新建的焙茶窑旁,万籁俱寂,只余下窑口里松柴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轮值守窑的小春芽抱着膝盖,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K。
她年纪最小,却也最得竹娘信赖,守这第一炉“归心种”,是天大的荣耀。
忽然,又一声清脆的“噼啪”响起,比方才任何一声都更清晰。
小春芽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她揉了揉眼睛,循声望向窑口,借着黯淡的火光,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一道瘦削的黑影,正无声无息地蹲在窑口前,一手拿着火钳,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块烧得过旺的炭块拨到边缘,又从一旁的炭筐里拣出几块大小匀称、质地紧实的生炭,轻柔地添入炉心。
他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月光从云层后探出头,一缕清辉恰好洒在那人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
那张脸,憔悴瘦削,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是墨砚生!
小春芽的呼吸瞬间凝滞,小小的胸膛里心脏狂跳。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一声“抓贼”就要脱口而出。
可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从她身后伸出,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小春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小春子。
小春子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她,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暗影里。
“春子姐……”小春芽压着嗓子,急得快要哭了,“他……他是坏人!”
“别怕。”小春子透过墙角的缝隙,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先生说了,有些人走错了路,得让他自己把火,一寸一寸地焙进心里,才能找回来。”
那一夜,墨砚生始终没有离开。
他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就那么静静地守在窑口。
每隔半个时辰,他便会起身,借着月光查看窑口的温度计,甚至从怀里掏出一个西洋制的小巧湿度计,仔细校准着焙房内的空气湿度,动作比最老道的茶师还要严谨。
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即将刺破黑暗。
墨砚生最后一次检查完窑温,确认一切平稳如初。
他站起身,从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怀中,缓缓掏出一本边缘已经残破卷曲的手稿。
手稿的封皮上,用他那标志性的瘦金体写着四个字:《旧茶经·殉道篇》。
他凝视着这本曾被他奉为圭臬的着作,随即,他毫不犹豫地将手稿轻轻投向炉口边缘的余烬之中。
火舌“呼”地一下卷了上来,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页。
“《旧茶经·殉道篇》,今日焚。”他低声自语,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也映亮了那被火焰吞噬的最后一页纸上,一行清晰可见的字迹:
“清者自清,何必以浊世为祭?”
次日清晨,竹娘带着弟子们前来换班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本该在后半夜逐渐衰弱的窑火,此刻却稳定得如同老僧入定,炉膛内的松木炭火红而不燥,温度不多不少,恰好维持在谢家秘传工艺所需的“文火养性”的最佳区间。
炉旁,一堆燃尽的炭灰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多出了一张素白色的笺纸,上面用一块小石子压着。
竹娘拿起纸笺,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笔锋瘦硬,力透纸背:
“种已归,罪未赎。请允我守窑七日,以偿僭越。”
竹娘拿着纸条,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谢云亭的书房。
“掌柜的!您看!”
谢云亭接过纸笺,只看了一眼,便笑了。
他召来竹娘,吩咐道:“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墨先生便是云记新设的‘监火使’,专司看护这炉‘归心火’。竹娘,你教他新法烘焙的诀窍,他若愿意,便让他教你们那些失传的古法辨气之术。”
竹娘一愣,迟疑道:“掌柜的,这……他若只是缓兵之计,七日之后再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就再留一双鞋。”谢云亭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
种典当日,后山校圃,人头攒动,百人齐聚。
谢云亭一身素色长衫,立于新筑的高台之上。
他没有说太多冠冕堂皇的言语,只是亲手举起一包用麻布包裹的“归心茶”原种,声音传遍山谷:
“今日所播,非仅为复垦荒田,更为向这天地人心证明一件事——人心可堕,亦可升;茶种可失,亦可归!”
话音未落,台下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道路。
墨砚生缓步而出,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旧长衫,却已洗净了所有的泥尘与狼狈,显得格外洁白。
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谢云亭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那包沉甸甸的种子,然后转身,面向众人。
他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是双手捧起旁边的一柄崭新的木犁,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我曾以为,毁种即证道。如今才懂,护种,才是真修行。”
说罢,他将犁头重重插入脚下的泥土。
全场肃然。
阳光之下,那犁开的第一道笔直的沟痕,仿佛一道深刻的誓言。
破土仪式后,谢云亭在书房单独召见了墨砚生。
他没有提“监火使”,也没有提那七日守窑的辛劳,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张被柠檬汁显影过的纸条,轻轻放在了墨砚生面前的茶案上。
“你说,愿代其死。”谢云亭的目光温和而锐利,“可我想请你,活着。”
墨砚生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那双死寂了太久的眸子里,终于有一丝微弱的光亮重新燃起。
他看着那行“我焚不得,愿代其死”的小字,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云亭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崭新的、空白的册子,递到他面前。
“你曾写过一本惊艳茶界的《新式茶经》,心气太高,不容尘埃。现在,我想请你为云记,为这乱世里所有挣扎的茶人,写一本《归心录》。”
他指着窗外那些正在播种的人们,轻声道:“去记下那些迷过路的人,是如何在灰烬里,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香气。”
当夜,墨砚生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翻开了《归心录》的第一页。
而谢云亭的书房里,他脑海中那许久没有动静的系统界面,忽然微微一震,浮现出一行全新的提示:
【检测到“守护意志”持续共鸣,目标人物完成‘殉道’至‘守护’的核心理念转变。
解锁特殊鉴定能力:心火烙印。】
【心火烙印:可识别任何物品上是否残留有‘主动牺牲’或‘舍身守护’行为所产生的精神印记,并量化其强度。】
谢云亭望着窗外那间亮着灯的小屋,看着灯下那个重新伏案疾书的身影,低声自语:“原来,这世上最烈的火,从来都不在炉中。”
他收回目光,心中一个酝酿已久、更大胆的计划已然成型。
他转身走到内线电话旁,摇通了账房。
“小春子,”他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去把云记所有能动用的牛车、马车,无论新旧,全部清点造册,明日一早报给我。”
电话那头的小春子一怔,随即应道:“是!”
“还有,”谢云亭补充道,“再把我们培养出的那批最能吃苦、最懂算账的伙计,也列一份名册出来,我要亲自过目。”
他挂上电话,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了比后山更远、更深的远方,那里是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广袤内陆。
“这趟路,”他轻声说,仿佛在对整个云记下达一道无声的命令,“我们要把‘云记’的信义,送到比上海更远的地方去。告诉他们,准备出趟远门。”
喜欢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请大家收藏:()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