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雨后微凉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气与焙窑深处传来的松木炭香,钻入肺腑,让他纷乱的心绪为之一清。
这股味道,是毁灭与新生的交响。
他没有丝毫犹豫,亲自取来数只早已备好的紫砂陶瓮。
这些陶瓮内壁涂着一层薄薄的蜂蜜与草木灰混合的涂层,既能防潮,又能以最温和的方式滋养茶籽。
他俯下身,没有让任何人帮忙,用一双保养得宜、却也布满薄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承载着血与火、悔恨与决绝的茶籽,一捧一捧地装入瓮中。
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处理一批失而复得的货物,而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祭祀。
“封存。”当最后一粒茶籽入瓮,谢云亭用火漆封好瓮口,声音在空旷的焙房里回荡。
他转向一旁的焙茶总管竹娘,目光沉静如水:“竹娘,这九十七斤‘归来之种’,从现在起,由你亲领十名最信得过的弟子看护。依古法‘北斗晾匾法’,在恒温地窖中预处理三日。三日之内,除你们十一人,任何人不得近前。”
“北斗晾匾法”是谢家秘传,用以处理最娇贵的茶种,通过模拟星辰方位摆放茶籽,调节其内部的水分与活性,过程繁复,耗费心神。
竹娘重重点头,她虽不解掌柜为何对这批“赃物”如此郑重,但她信他。
“掌柜的,”一直候在旁的小春子压低了声音,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墨砚生……仍未现身。昨夜有守夜的伙计看到,他提着一盏灯,独自一人往后山深处去了。那方向,是谢家祖坟的所在。”
谢云亭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他将最后一瓮茶籽稳稳置于窑心旁最安稳的石台上,那里能享受到最均匀的窑火余温。
“让他走一程吧,”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心若迷了路,终究会循着茶香,自己找回来的。”
夜色更深,苏晚晴却没有睡意。
她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的是云记为每一批归还茶籽建立的档案。
每一份档案,都记录着归还者的姓名、归还时间、茶籽数量,以及谢云亭用鉴定系统留下的“信义印记”强度。
她逐一核对着,指尖划过那些数值,从0.3的“微弱悔意”到1.2的“强烈愧疚”,构成了一幅人心向背的图谱。
忽然,她的指尖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停住了。
那是一份匿名的记录,归还时间在所有人之初,数量只有区区三粒。
但这三粒种子的系统标记却让她瞳孔骤缩——“信义印记强度:峰值2.0”!
这强度,竟与墨砚生那九十七斤“誓言燃烧”的种子不相上下!
更让她心惊的是备注栏里的一行小字:【指纹残留分析:含微量松柴灰与艾草粉末。】
松柴灰……艾草粉……这不正是当初清点库房时,在失窃的原种储存柜附近嗅到的最后一点气息吗?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盗贼留下的,却忽略了这气息的独特组合。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谢云亭的书房前,连门都忘了敲。
“云亭!”她声音急切,“那晚进库房的,不是一个人!或者说,接触过那批种子的,至少有两个人!”
谢云亭正在凝视窗外,闻言缓缓转身。
他看着苏晚晴递过来的档案,目光在那“2.0”的数值和“松柴灰与艾草粉”的字样上停留了许久。
系统的数据不会骗人。
悔意印记是基于归还者的愧疚情绪,而墨砚生那批是“守护”的殉道之念,性质截然不同。
这意味着,在墨砚生之前,有另一个人怀着同样决绝的信念,试图归还或保护这批种子!
他终于确认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猜想:墨砚生确实曾潜入库房,但他不是去盗窃。
恰恰相反,他是在阻止真正的盗贼,或是在盗贼得手后,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将一切扭转。
与此同时,学堂里,被委派整理铁匣内遗留物的小春芽,正对着那张写着“归烬”的纸条发呆。
作为学堂里最年幼也最细心的学员,她总觉得这字迹背后藏着什么。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苏老师新开设的化学课上,曾教过一种用柠檬汁做的“显影药水”。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悄悄取来试剂,用棉签蘸着,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归烬”二字周围的空白处。
奇迹发生了。
在药水的浸润下,一行极淡、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针尖小字,缓缓浮现出来。
字迹潦草而决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焚不得,愿代其死。”
“啊!”小春芽捂住嘴,险些惊呼出声。
她正要跑去报告,一只温暖的大手却按在了她的肩上。
“嘘……”谢云亭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目光深邃如海。
“莫再外传,这是一个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从惊魂未定的小春芽手中接过那张纸条,指尖摩挲着那行小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悲怆与挣扎。
他将纸条小心折好,贴身收入怀中,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灵魂承诺:“你想当一个殉道者,可这世间,偏要给你一条活路。”
次日清晨,一则消息如春雷般在整个云记炸开。
谢云亭宣布,三日之后,将于后山新开辟的校圃,举行一场盛大的“归心播种种典”!
他不仅邀请了云记全体上下,更派人送出百余封请柬,邀请所有曾参与抢修茶马古道的老工匠、在战争中负伤的军人家属,以及……那些第一批主动归还茶籽的人们前来观礼。
他亲笔拟写请柬,每一封信笺中,都夹着一小片碾碎的“薪火茶”末。
信中写道:“云记之种,浴火而归。闻此一缕香,便是见证一段信义。诚邀诸君,共植未来。”
“掌柜的,这太冒险了!”竹娘找到谢云亭,满脸忧色,“真正的内奸尚未查清,墨砚生也下落不明,此时大张旗鼓,岂不是将自己置于明处,将危险引来?”
谢云亭立于廊下,望着满山被雨水洗刷过的青翠,笑了笑:“竹娘,你说得对。但正因贼在暗处,我才要让光,铺满整个山谷。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是人心所向,什么是真正的‘种不可灭’。”
当夜,小春子遵照谢云亭的密令,启动了“传承潜力图”系统,对校圃周围的土壤和环境情绪波动进行彻夜监测。
往日平稳的数据流,在凌晨寅时,忽然捕捉到一组异常的信号。
一个模糊的人影,潜入了校圃外围,在那个供奉着谢家旧匾的小祠堂前,重重地跪了下去,久久没有起身。
系统图像虽然模糊,但那瘦削孤绝的身形,与墨砚生何其相似!
“先生,要不要派人跟过去?”小春子立刻通过内线电话请示。
电话那头,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不必。让他祭拜完吧。有些话,只能对着牌位和灰烬说。”
种典前一日的清晨,天还未亮,一声惊惶的呼喊划破了焙房的宁静。
“不好了!掌柜的!窑口的火……火快灭了!”
众人心头一紧,纷纷冲向核心焙窑。
只见那座本该文火不熄的窑炉,此刻炉膛内的火光竟萎靡不振,温度骤降,眼看就要熄灭。
炉膛口的松木炭灰散乱一地,明显是被人翻动过。
“定是那贼人不死心,前来报复!”竹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片狼藉怒斥。
三日来的精心守护,竟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伙计们也是义愤填膺,纷纷抄起棍棒,就要冲出去搜山。
“都站住。”
谢云亭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没有发怒,只是缓缓蹲下身,在那片散乱的炭灰中仔细翻检。
他的指尖拂过冰冷的灰烬,忽然,动作一顿。
他从灰烬深处,拈起一小截早已燃尽、仅余半寸的物事。
那是一截艾草的根茎。
此物在民间,常用于驱邪、安神、净心。
他指尖微微一颤,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缓缓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紧张而愤怒的脸,忽然朗声说道:“这火,没有灭。”
众人皆是一愣。
谢云亭举起那半截艾草,声音在晨光中清越而坚定:“是有人怕这‘慢焙心火’太旺,烫伤了那些‘归来之种’,特意在夜里过来,为我们压了炭,净了心。”
他转过身,望向焙房外那条通往山林深处、蜿蜒曲折的小径。
“他回来了。”
话音未落,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晨雾渐次散开,一道浸透了露水与泥泞的脚印,从山径的尽头延伸而来,一步一步,清晰无比,最终,停在了焙房门前三步之外。
谢云亭看着那串脚印,又回头望了一眼炉膛中那点即将重燃的微光,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转身对小春子吩咐道:“传令下去,种典一切照常筹备。”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人群,仿佛看到了明日典礼的盛况,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唯独,在主坛之侧,多备一席青石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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