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个三十岁的差役,沉声道:“方大人,擅开城门干系重大,大人坐马车出城太过显眼,放您一人已是极限,马车必须折返。”
方昱沉默半晌,无奈应允,回头吩咐车夫驾车回府,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而他自己则侧身挤过那道狭窄的门缝。
城外,冷月高悬。
方昱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城外那座隐于山间的书院。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急促的脚步敲打着寂静的荒野,每一步都踩在悬着的心尖上。
终于望见书院紧闭的大门,已是月到中天。方昱气喘如牛,抬手用力拍打门环,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门房一张睡眼惺忪、写满不耐的脸:“谁啊?大半夜的!”
“找杨先生。”
”方昱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烦请通传,就说……”
打住!”门房不耐地打断,嗤笑一声,“我家先生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深更半夜,先生早歇下了!想见?明早递名帖排队去!”
“来不及了。”
方昱干脆利落,袖中滑出几块碎银,稳稳落入对方掌心,声音沉凝,“事关重大!就说方昱求见!”
门房掂了掂那点分量,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行吧,我跑一趟。但先生见不见你,我可不敢保证。”
方昱二话不说,撩起袍角就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笔直:“先生若不见,我便在此等到天明。”
门房摇头叹气,嘀咕着“何苦”,转身硬着头皮去敲那扇深院的门。方昱独坐阶前,一声长叹揉碎了月色。
几天了……司空被急召入宫,前脚刚走,后脚廷尉府就如狼似虎地扑来,以“安初存奸细”的罪名将陆鸢锁走!
方昱心知肚明,这是调虎离山,是冲着要陆鸢的命去的!他想不通,陆鸢不过一介白身,只是司空倚重的谋士,董唤那老贼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就为断将军臂膀?
这些天,他四处奔走,求遍同僚,皆是徒劳。
几次三番想闯廷尉府探视,都被冰冷的刀戟挡回,连陆鸢一面都未能见上。
直到今日,那封从森森牢狱里辗转递出的密信,才让他抓住了一丝微光。
只要证明那所谓“通敌密信”上的笔迹非陆鸢亲笔……就有希望!就能洗刷冤屈,甚至……能把困在宫中的司空也拉出来!
想到这里,方昱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身后沉寂的书院。
夜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寒,他一个劲儿默念,杨先生……但愿您真如陆鸢所言,是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求您……救救他!
心乱如麻之际,一个醇厚却带着夜露般凉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方大人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方昱浑身一激灵,猛地站起转身。只见一位身着简素单衣的老年文士,在门房提着的微弱灯笼光下静静伫立,正是杨枫。
他神色平静,目光却仿佛能穿透夜色。
方昱连忙躬身行礼,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恳切:“晚辈方昱,拜见杨先生!先生乃书法大家,晚辈此刻身陷一桩笔迹疑案,生死攸关,非先生援手不可!恳请先生……”
“可是因陆鸢通敌一案?”杨枫直接道破。
方昱点头,“正是。”
杨枫却微微摇头,语气疏淡:“老夫无官无职,不过一介山野教书匠,人既已入廷尉府,自有国法公断,廷尉府……自有其考量。”
若真由廷尉府‘公断’,陆鸢必死无疑!”方昱声音陡然拔高,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枯黄的草纸,双手奉上,“先生请看!此乃陆鸢在牢中以血泪所书!恒山案内情尽在此!此刻能救她的,唯有先生您了!”
杨枫的目光落在递来的草纸上。
他接过,就着门房手中摇晃的灯火看去。
纸上的字迹虽显仓促,却筋骨铮然,当他的视线扫过纸上的内容,尤其在“董唤”二字上微微一顿时,眉头深深锁起。
他抬眼,复杂地看了方昱一眼,最终低叹一声:“方大人,夜寒风重,门口不便。请随老夫……书房叙话。”
方昱心头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狂喜涌上,声音都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谢先生!”
杨枫不再多言,转身引路。方昱紧随其后,穿过幽静的回廊,踏入一间弥漫着墨香的书房。烛光摇曳,映照着满壁书卷。
杨枫在书案后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方大人,坐。”
方昱拱手:“晚辈站着就好。”
杨枫也不勉强,将那张承载着血泪的草纸轻轻摊在书案上,借着明亮的烛光,又细细看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牢狱的阴冷和冤屈的呐喊。他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深潭:“方公子,仅凭此一面之词……恐难服众。”
方昱早有预料,立刻反驳,字字铿锵:“先生!陆鸢绝无可能通敌!廷尉府仅凭五个来历不明之人的指控便草草定罪,岂不蹊跷?这分明是处心积虑要取他性命!”他上前一步,紧盯着杨枫,“廷尉府为何一口咬定密信是陆鸢所写?为何不请先生这般大家去鉴别笔迹?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替罪羊!”
杨枫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草纸,最终定格在“董唤”二字上。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董唤……”
方昱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锐利:“先生……莫非也忌惮那董唤的滔天权势?
杨枫闻言,忽然朗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傲然与苍凉:“老夫身处书院,只问诗书,不触大安律法,何惧于人?要惧的……是你们啊!”
方昱一怔:“我们?”
杨枫捋了捋胡须,眼神深邃:“老夫虽远离庙堂,却也并非聋哑,如今朝中,董唤一手遮天,与魏司空势同水火,陆鸢与你,皆是魏司空心腹,你身后尚有颍川方家为倚仗,董唤或有所顾忌,可陆鸢……”
他话锋一顿,目光重新落在那张枯黄的草纸上,语气恢复了平静,“夜已深,罢了,明日老夫随你走一趟廷尉府,老夫……自当尽己所能,辨明字迹真伪,还他一个清白。”
方昱如蒙大赦,深深一揖到底:“晚辈……叩谢先生大恩!”
杨枫微微摆手,神色间并无轻松:“方大人不必言谢。老夫人微言轻,此行结果……难料。”他随即吩咐,“子时已过,我让人为方大人安排客房歇息。”
方昱再次郑重道谢。
待仆役引着方昱离去,书房的烛火却并未熄灭。杨枫独自坐在案前,重新点亮了一盏灯。
年过半百,被惊醒后便再难入眠,更何况……今夜这纸上承载的,是足以搅动长安风云的血腥漩涡。
他枯坐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两个力透纸背的名字上——陆鸢,董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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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廷尉府。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威严的朱漆大门外。
杨枫与方昱先后下车。老仆上前,恭敬地向守门小吏递上杨枫的名帖。
此刻,廷尉夏安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凝重。
夏安正与心腹廷尉监邓节密议。
陆鸢的硬骨头让他们焦头烂额,董唤那边催命的压力一日紧过一日。
邓节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人,事到如今,只能行此下策了!供词卑职已令人拟好……”
他呈上一张写满字的纸,“只要逼他画了押,此案便是铁案!届时魏长风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都抓不住咱们半分把柄!”
夏安接过那张伪造的供状,手指微微发抖。
他逐字看去,脸色变幻不定,两撇精心修剪的胡子都在颤动。脸上的肥肉哆嗦着,显露出内心的极度挣扎。
“伪造供状……这可是不赦之罪啊!”他声音发干,“更何况我是廷尉,这清誉名声……”
“大人!”邓节急了,几乎要跺脚,“都火烧眉毛了,您还顾惜那点虚名?那可是董唤!如今这朝堂上下,他说一,谁敢道二?耽误了他的事,那咱们还有命在?况且您自带走陆鸢那一刻起就无法回头……”
就在夏安握着那纸供状,冷汗涔涔,犹豫不决之际,书房外传来小吏清晰的禀报声:
“禀廷尉!杨枫先生来访,此刻正在正堂等候!”
夏安猛地抬头,一脸错愕:“杨枫?他不在书院著书立说,跑这廷尉府来作甚?”
邓节却是脸色骤变,失声道:“坏了!杨枫乃当世书法大家!他此时登门……必是为了陆鸢的案子而来!来者不善啊!”
“你是说……他是来搅局的?”夏安心头一沉。
杨枫虽无官职,但其大儒身份、清流声望以及在朝野故旧门生,分量极重。
论资历辈分,更是他们的前辈。他亲自登门,夏安无论如何也不敢不见。
夏安强作镇定,将手中那张烫手的供状一把塞给邓伦,声音发紧:“快!收好!绝不能让外人看见!”他掏出帕子,用力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深吸一口气,“走,去会会这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