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季沉屿那片熟悉的黝黑发色,也没有挂满画像的墙壁。只有白得发亮的天花板、散落一地的篮球,以及同样毫不留情刺入眼中的阳光。
我认得这里。这是我住了十四年的房间,是还有季沉屿在的地方。这是我的家,是我小时候的家。
短暂的意识清醒后,我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而柔软、甚至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手。我难以置信地扯了扯身上那件为讨王妈喜欢而随便穿上的卡通睡衣,喉间动了动,试着开口说了几句话,可回应我的却是一把清脆稚嫩、完全属于孩童的嗓音。
我的脸色一滞,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心底蓦地浮起一片茫然的雾气:怎么会是这副模样?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走落地镜前,接受了这个事实——我重生了。
我觉得好笑,这他妈是个什么情况?老天可怜我?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操,去你妈的可怜,老子不需要。我一拳打在墙壁上,手背瞬间发红,痛感一点点传遍全身。
我走向书桌,看着纸上那熟悉而又不属于自己的字迹——这是我模仿了数年的、独属于季沉屿的笔迹。纸面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像是那人刚刚才来过、才放下的。我的看向老师批阅的日期上:6.14,心跳忽的一滞。时间被拉扯回父母离婚那一年,而半月后,就是那个分别的日子。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季沉屿冷漠地看着我离去。我“啧”了一声,觉得好没意思,再按部就班地走一遍很无趣。我不要。
我知道自己对季沉屿怀揣着怎样的感情——扭曲的爱,可怕的控制欲。哪怕时机不对,哪怕季沉屿依旧对我冷淡如冰,哪怕我将要再一次经历那场浸透伤痛的暴雨。这一次我想试试不一样的结局,我要留在季沉屿身边。
上一世,是生活埋没了你,而我毁了你。可这一世,我希望你成为一颗种子。
我是来赎罪的。
我想尝试对你好一点。
季沉屿,我的哥哥。
今天是上学的日子,我“熟练”地缩回被窝,像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安静地等待季沉屿来叫我起床、吃早餐。这样想来,我突然想起季沉屿在休息日时从未叫过我。他很识趣。这一点我很欣赏。
季沉屿没让我等多久,门外果然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季沉屿清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季闻喧,起床了。”
我听见了,自不会应答。过了近一分钟,我察觉到门被轻轻推开了,哪怕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渐渐的,我感受到了第二个人的呼吸频率,隐约察觉到了目光,但我丝毫未动,我想知道季沉屿要干什么,又期待他做点什么。不过很可惜,季沉屿什么都没干,就这样看了我很久,久到假装睡着的我几乎快要失去耐心。
我自认为我的演技很好,毕竟上一世季沉屿的员工也不会被我耍的团团转。愚昧。我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平稳的呼吸,直到我感觉到季沉屿的指尖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他似乎觉得质感很好,蹭完又刮了刮。
这动作如此亲昵,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从未。
我一怔,心中涌起困惑:季沉屿在做什么?
我努力回忆上一世,脑海里只有季沉屿的冷脸相对和他死前那令我眷恋的笑容,除外的什么都没得到。我感受他此时的温柔,坦白说我是真的享受。上一世的我咋就没有这待遇呢?我暗自问道。
季沉屿一直摸。摸你妈呢。我还一直让他摸。我他妈真是个傻逼。
我装不下去了,缓缓睁开眼睛,努力装作刚睡醒的模样,不料直直撞入对方的眼眸。
我看见季沉屿来不及收回的柔和目光,看见他微扬的嘴角,看见那份他前世从未邂逅过的温柔。也同样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季沉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我会突然醒来。但他很快收敛了所有情绪,转眼便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飘渺的错觉。这个时候我应该会对他破口大骂,让他滚远点。但是我没有说话,我就这么看着他。
季沉屿皱眉,“醒了就起来吧,王妈在催了。”他直起身,声音冷清地说完,就转身朝外走去,没有留下任何解释,甚至一个回望也没有。
季沉屿,你变脸倒是挺快,一点没变。我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
季沉屿总是这样。做什么都可以,从不向任何人解释,一贯的我行我素。季宪穆把他培养得很好,出色得像一颗耀眼的星。可也同样,困住了他。
我知道的,他是笼中鸟,一直都是。
我快速整理好自己,下楼时,季沉屿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王妈端着热牛奶,一瞧见我便道:“闻喧起来啦?快来吃早餐。别总不吃,对身体不好,你还小正在长身体,一顿也不能落下……”
我本想着一如既往的坐在一旁等季沉屿吃完就走,但我烦王妈的唠叨,想让季沉屿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所以我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叉起一个煎饺,我应声道:“知道了。”
王妈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大堆不吃早餐的坏处,语气小心,像是生怕又惹得这我不高兴、发起脾气。毕竟我的脾气一向不好。她听我这么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知道了就记到心里去。”她何尝不清楚,这话不过又是用来应付她的。我每次都是这么答,无一次做到。最勉强的一回,也只是被季沉屿逼着吃了几口,过程还闹得极不愉快。
可这一次却异常安静,因为我在很老实的吃早饭,一句顶撞也没有,默默吃光了面前的早餐,连平时最不爱喝的牛奶也喝得一滴不剩。原因无他,就当是给季沉屿早晨那样对我的奖励。
牛奶应该是季沉屿给我倒的,上一世有幸看见过一次,而也是因为那次,我就不喝牛奶了,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喝。因为那是季沉屿倒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季沉屿给我倒多少我都喝,倒什么我都喝。
反正不会像陆倩华那样给我喂药。
季沉屿看着我吃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淡的跟死人没区别,叫人看不透情绪。而王妈却对这个反常行为惊喜不已,那反应活像是看见叛逆多年的儿子突然回头、成了乖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吃完了好,吃完了好啊!牛奶营养高,要不要再带点鲜牛奶去学校喝?”她拉着我不停念叨,说以后多做点我爱吃的。我一点都不习惯这样,但季沉屿在旁边,没说话。我看着他也没说话,任由王妈高兴。
我烦得要死。王妈一直在说,我听着那些话,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甚至有点怀疑以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难搞?不过就是吃了顿早饭,至于这么大动静吗?我想回去扇自己一巴掌。季沉屿对我冷言相对是正常的,换我我早就忍不住动手了。季沉屿你脾气真好。
季沉屿静静看着这一切,直到他背起书包,出声打断王妈的絮叨:“王妈,司机等很久了,我们快迟到了。”王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我:“哦对对,路上小心啊。小屿,在学校记得照看好闻喧……”
我觉得今天王妈的话格外多,一头望不到尾似的,连季沉屿都停不下去。我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有些称呼顺口就说了出来:“行了行了,又不是第一次去学校。我也不需要哥哥照看。我是没他厉害,没他聪明,但不至于蠢到在学校里把自己送进医院。”
王妈早已习惯我这副怼天怼地、谁也不怕的性子,但“哥哥”二字一出,不光是王妈愣住了,就连季沉屿都诧异地回头看着我。
空气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忘了这个时候自己与季沉屿打死不相往来。但说都说出口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我哥哥,他这幅不可置信的反应倒让我恼火一顿。我瞪季沉屿,他没反应,我在心里骂他死冰块,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向玄关。而王妈此时才反应过来,开心的不得了:“世事无常嘛,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在学校要多听哥哥的。”
季沉屿反应比王妈快些,他没接话,好鞋就推门出去,我跟在他身后。
车上。
我没把当时的小插曲当一回事,还在想以后到底还要不要吃早餐——王妈实在太能唠叨,我懒得听那些废话。但如果是季沉屿唠叨的话,我可以考虑勉强听一下,但是他不会,更何况,那些夸我的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以前的自己是个魔丸转世、专会闹事似的,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再怎么不听话,也没到这种地步吧?我扪心自问:没有。我只是有点不乖而已
车内过分安静,只有引擎运转与窗外的鸣笛声。和记忆中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季沉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看书,而是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懒得揣测他的心思。我很清楚,不管重来几世,我依旧看不透这位“冰山美人”眼底藏着怎样的风波。
上一世直到死,我也没能明白季沉屿对我到底是爱是恨,还是爱恨交织。死前的笑容到底是贪恋这个世界还是贪恋我?但其实这两者对于他而言都是梦魇。
到学校之后,季沉屿看着我利落地跳下车。而我单肩背着书包,双手插兜,脸上仍是那副放荡不羁的笑。他静静看了几秒,便转回视线望向前方。
怎么他妈老看我?我变化有那么大吗?跟没见过我一样,神经病。我摸摸吐槽道。
初中的知识对于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本打算无聊地混一天,却不料被人塞了张纸条,署名是前桌那个女生。
我几乎忘了还有这一出。同班有一个女生经常找我打探季沉屿的消息,我还为此跟季沉屿闹过许多脾气,不过季沉屿从未追究,现在想来估计只当是弟弟日常闹的小情绪。
操。显得我他妈跟神经病一样,不过我现在懒得再跟他计较这些芝麻大的事情。
啧。我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巴掌。
我太闲了,和那纸条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最后直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冷眼看着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别想了,屁大点的年纪心思还不少,滚回去读你的书。”我还警告她离季沉屿远点。
女生被我这话激得脸红,气愤地反驳:“你凭什么扔我纸条!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大!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就是嫉妒你哥比你好!”
我觉得很可笑,季沉屿上辈子被我搞成那般模样她是没看到,拿下季沉屿只需要吹灰之力,谈何嫉妒一说?也就学习比我更上心一点罢了,最后不还是被我掌控。
想到这,我顿住了。不是我掌控他,是他一直在控制我。
季沉屿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我现在才知道。季沉屿你真牛逼。
上学本就烦闷,外加马上梅雨季节,我也懒得纠缠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脾气一下子窜上来:“滚,别他妈烦我。”我刚说完,面前纯良的小女孩跟吓了一跳似的,眼泪一下子就跟开了阀一样涌出来,止都止不住。我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以前到底是怎么忍住没骂人的?我素质有点太好了吧?
我人缘不算太差,但除了一起打球的,大多人都看我不顺眼,毕竟在这个学校里只有季沉屿能压我一头。其他人?就算老子给他这个胆也是躲着远远的。然而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想抓我小辫子简直太容易了——我的性情与时期完全不符,他们说我跟鬼上身了一样发神经病。所以这事也理所当然的闹到了老师那里。
我觉得不至于,而且我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我帮她传纸条,季沉屿也不会看上这种货色的女孩,他压根就没有七情六欲。
老师听完过程后把我训了一顿,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女生还在旁边抽抽搭搭,但我根本没心思理会。烦得很,娘们唧唧的,真他妈能哭,吵死了。最后老师逼我道歉,我没向任何人道过歉,除了季沉屿。尽管我极不情愿,但既然现在是学生,不得不服从管教,我也不想让季沉屿知道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要在他面前洗心革面。所以这场闹剧最终以女生勉强接受道歉告终。
今天天气不怎么样,湿气很重,非常闷。放学后,我没有去篮球场,而是坐在教室里一边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想着该怎么熬到离婚那天,一边等着季沉屿来叫我回家。
放学是季沉屿在学校里少有能跟我对话的机会,加起来都不超过十个字,而我已经习惯的不能再习惯了。
这一天我都在想我到底是谁,是季闻喧还是喧喧?该装成什么样子,是从前那样目中无人还是现在这样稍微听话一点?我有点迷糊了。
洗心革面应该不难。从早晨的那一声“哥哥”起,我原本的人设就坍塌的彻彻底底了。但是我不在意,我只要季沉屿,想要他不经意间流出的温柔。我不要他的默不作声,不要他那跟冰块一样的表情,我不喜欢,我很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