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号虽已定下,但讹兽掀起的风波却并未停歇,它似乎察觉到了小队策略的改变,行动越发诡谲难测。
流言不再仅仅针对普通百姓,开始更加精准地射向捉妖小队本身,试图从内部瓦解他们刚重新凝聚的信任。
这日,临安城最大的茶楼聚贤轩成了谣言漩涡的中心,有关捉妖小队的各种离奇传闻在此发酵碰撞,又被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
“听说了吗?那位裴家的小公子,其实根本没什么真本事,全靠祖上传下来的几件法宝撑场面!”
“何止啊!我三姑家的二表舅在相府当差,说徐小姐根本不是静修,是被相爷赶出来的,因为她……唉,不祥啊!”
“最可疑的是那个流浪道士闻烬秋,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和那些妖物一伙的,贼喊捉贼?”
污言秽语,甚嚣尘上。
裴琅川坐在茶楼角落,指节捏得发白,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
他并非在意这些无知蠢货的议论,而是愤怒于那妖物竟敢如此玷污裴家声名,更是将徐念锦和闻烬秋也拖下水。
尤其听到关于徐念锦不祥的恶毒揣测,他眼底几乎凝出冰霜,一股强烈的想要将这茶楼里所有嚼舌根的人都扫出去的暴戾冲动在心中翻涌。
闻烬秋相对平静,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动着茶盏盖,眸光扫过人群,试图分辨哪些是受妖气影响较深的传播节点。但他的眉头也微微锁着,显然对眼下这乌烟瘴气的局面感到棘手。
徐念锦则显得有些困惑。
她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说这些明明不存在的事情,小裴很厉害,闻道长是好人,对她自己,她觉得自己挺好的呀,她更多的是在努力分辨哪些流言里可能藏着讹兽刻意留下的引导他们走向陷阱的饵料。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议论声飘了过来,话题焦点竟落在了徐念锦改良符咒的野路子上。
“那位徐小姐画的符?呵呵,简直是胡闹,符咒笔法灵力灌注皆有古制,岂容如此儿戏篡改?怕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非但不能捉妖,反而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一个青衣书生摇头晃脑,语气鄙夷。
另一人附和:“正是此理!女子本就阴气重,再行此逆乱之事,难怪临安妖祸愈演愈烈,说不定就是她……”
“哗啦——!”
一声脆响打断了那人的话。
裴琅川猛地站起身,身下的凳子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向后倒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眼神如利刃,直刺向那桌口无遮拦的书生,那几人被他看得浑身一僵,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裴家符术,轮得到你们置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的桃木剑不认人!”
那桌人顿时噤若寒蝉,脸色煞白。
徐念锦却轻轻拉了拉裴琅川的衣袖,小声道:“小裴,别生气,他们说的不对,但我改良的那个静心符,好像确实效果不太稳定,上次定那个假货时间就太短了。”她完全没把对方的人身攻击放在心上,反而认真地思考起技术问题。
裴琅川一腔怒火被她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堵了回去,不上不下,憋得他胸口发闷,他瞪了她一眼,这笨蛋,到底知不知道别人在骂她?!
然而,讹兽的陷阱远不止于此。
茶楼楼梯口忽然一阵骚动。
只见“苏文宇”一脸焦急地跑了上来,目光迅速锁定他们这一桌,快步冲过来,语气急促道:
“徐姑娘!裴道友!闻道长!不好了!我在城西发现一处可疑的宅院,阴气极重,里面似乎有异常波动,很像那讹兽的藏身之处!事不宜迟,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眼前的“苏文宇”形象逼真,连额角因奔跑渗出的细汗都清晰可见,语气中的急切也模仿得淋漓尽致。
若是之前,三人或许会立刻行动,但此刻,暗号已然定下。
裴琅川和闻烬秋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并未立刻回应。
徐念锦看着“苏文宇”,眨了眨眼,忽然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苏公子,你上次说那本讲机关术的古籍,里面那个用来牵引灵力的三才阵,第三个枢纽点是在‘离位还是坤位来着?我有点记不清了。”
这是只有真正钻研过那本书并与苏文宇讨论过的人才知道的细节,徐念锦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偶然想起。
那“苏文宇”明显一愣,眼神有瞬间的闪烁和空白,他支吾道:“呃……这个,应是离位吧?徐姑娘,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那宅院……”
徐念锦却皱起了眉,非常肯定地摇头,语气带着她特有的直率:“不对,你肯定是假的。苏先生当时很明确地说是坤位,还给我画了图呢。而且真的苏公子叫小裴都是裴公子,不会叫裴道友,他有点怕小裴的。”
她最后一句说得格外认真,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裴琅川:“……”他一时竟不知该为她的敏锐欣慰,还是为该生气那个苏文宇居然怕自己。
那假货见身份被戳穿,脸上焦急的表情瞬间扭曲,化作一个充满恶意的诡笑,身形眼看就要如青烟般散去。
“想跑?!”裴琅川早有准备,一道金色符箓迅速发射出去,直取对方面门!
同时,闻烬秋默契地拂尘一扫,一道无形屏障瞬间封锁了周围空间。
那“苏文宇”在金光中发出一声尖啸,身形溃散,留下一缕精纯的混乱妖气,被闻烬秋及时用玉瓶收取。
“干得漂亮,徐姑娘。”闻烬秋温声赞道。
徐念锦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我就随便试试。”
裴琅川看着她的笑容,心底那点因流言而起的阴霾和因“苏文宇”出现而产生的不快,悄然散了些许。
他嘴角弯了一下,极快又压下,恢复冷脸,却抬手,略显僵硬地轻轻拍了下她的头顶:“……做得好。”
这亲昵的举动自然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手,耳根微热,强作镇定地转向闻烬秋:“看来这妖物能窃取的不止是我们的形貌,还有部分与之相关的记忆碎片,苏文宇之事,它必是从旁处窥得。”
徐念锦摸了摸刚刚被拍到的头发,眨了眨眼,觉得小裴好像有点奇怪,但不讨厌。
然而,茶楼的混乱刚平息不久,真正的麻烦才接踵而至。
先是林悟言摇着他那把附庸风雅的折扇,优雅地踱步上了楼,他仿佛没看见这一地的狼藉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紧张气氛,径直走向徐念锦,笑容温雅:
“徐姑娘,方才我在楼下听得一些趣闻,似乎与你们追查的妖物有关。家中有几卷关于言灵和惑心类妖物的古籍记载,或可一观。”
他的目光落在徐念锦身上,带着纯粹的欣赏和善意。
裴琅川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下意识地往前半步,将徐念锦挡在了自己身后半个身位,眼神冷飕飕地看向林悟言:“不劳林公子费心。裴家藏书,未必就比林家少。”
林悟言仿佛才看到他似的,扇子一合,笑道:“裴公子何必见外,多一份参考,多一条思路嘛。徐姑娘以为如何?”他巧妙地将话题抛向徐念锦。
徐念锦从裴琅川身后探出脑袋,很是实诚地回答:“好啊好啊,多看看总是好的,谢谢林公子!”她完全没察觉到身前身后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电闪雷鸣。
裴琅川后槽牙咬紧,周身寒气更重。
就在这时,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
竟是苏文宇本人,他抱着几卷竹简,有些气喘,脸上带着腼腆和急切:“徐、徐姑娘!裴公子!闻道长!我、我查到了!”
他快步走近,将竹简摊开在桌上,“我翻遍古籍,找到一些关于讹兽或其近似妖物的记载,提及它们尤喜藏匿于信息交汇、人心浮动之地,除了茶楼酒肆,或许……或许还有刊印书局书信代写摊之类的地方值得留意!”
他提供的线索非常具体且有价值,眼神清澈,满是想要帮忙的真诚。
徐念锦立刻被竹简上的内容吸引,凑过去仔细观看,眼睛发亮:“苏公子你好厉害!这个我们都没想到!”
裴琅川看着几乎要凑到一处的两颗脑袋,尤其是徐念锦那毫无防备满是赞赏的侧脸,只觉得胸口那股无名火噌噌往上冒,他抿紧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样利。
偏偏闻烬秋还在此时颔首肯定:“苏公子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确实为我们指明了新的方向,多谢。”
苏文宇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能帮上忙就好。”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在徐念锦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感激和倾慕。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裴琅川的醋意。
而仿佛嫌不够乱似的,茶楼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名身着王府侍卫服饰的人,为首一人恭敬上前,对着闻烬秋拱手道:
“闻道长,诸位,我家王爷关注临安妖祸,特命我等送来一份近半月临安城各区域异常流言记录的汇总卷宗,或对诸位查案有所助益。”他的话语公事公办,但王爷二字代表的权势与关注,本身就如一块巨石投入水面。
这一下,林悟言,苏文宇和萧望之这三人以各种形式,因各种理由,齐聚于此,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围绕着小队的包围圈。
裴琅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觉得眼前这一幕刺眼至极。
这些家伙,一个个的,都借着各种名目凑过来,目标分明都是……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还在埋头看竹简的徐念锦的手腕。
徐念锦吓了一跳,愕然抬头:“小裴?”
裴琅川却不看她,只是冷着脸,对在场其他人,扔下一句话:“线索既已收到,多谢,我们还有要事,告辞!”
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强势,直接将徐念锦从苏文宇身边拉开,护到自己身侧,几乎是半带着她,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大步流星地向楼下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却紧绷,清晰地写满了生人勿近和别碰她。
徐念锦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勉强跟上他的步伐,手腕处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她茫然地回头看了眼被留在原地的闻烬秋、林悟言、苏文宇和王府侍卫,又看看裴琅川紧绷的侧脸,小声嘟囔:“小裴,我们不等闻道长了吗?还有,你走慢点,我快跟不上了。”
裴琅川脚步不停,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等!他自会跟上。”
徐念锦“哦”了一声。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急,但基于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和心底那份莫名的信任,她并没有挣扎,反而下意识地更贴近他一些,努力跟着他的脚步,嘴里还在念叨着刚才的发现:
“小裴,苏公子说的书局好像很有道理,还有王爷给的那个记录,我们是不是该先去……”
裴琅川听着她絮絮叨叨全是正事,完全没意识到他为何如此反常,心头那股醋火混着一种憋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可被她全然信任地依靠着跟着,那温软的身躯紧贴着他手臂传来的细微触感,又像是一缕清风抚平了些许躁动。
他终究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让她能走得更稳些,只是攥着她手腕的手,丝毫未曾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仿佛一松手,她就会被那群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们带走一样。
他的心,在这场由讹兽制造的并由林悟言他们三人加剧的混乱中,早已偏向了最明确的方向,她在哪里,他的视线就在哪里,至于那些蜂蝶,休想靠近半分。
而被他牢牢护在身边的徐念锦,仰头看着他依旧冷硬却透着一丝可疑红晕的耳根,眨了眨眼,心底悄悄划过一丝极细微极陌生的涟漪。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